在我的認知里,人對人的印象,往往來自半生不熟的體驗,這體驗因距離而生,只有遠近適度時,才能工筆兼寫意地刻畫和表述,進而勾勒出一個人物的“印象”。可我與惠芬從1983年因文學相識至今,已經(jīng)360度無死角地相互了解了,那個需要距離才能獲得的最佳觀察視角早已消失。這就好比當你被一片森林吸引,跨越了整體的感知而不斷深入充滿迷人細節(jié)的腹地時,那個原本清晰的叫作森林的東西,反而因過于宏觀而無從描摹。
思路的打開從“距離”開始,當然,我說的是時間距離。
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們同在遼寧文學院作家班學習的時候,惠芬就表現(xiàn)出了與他人不同的心態(tài)。幾位因?qū)懽鞫c城市有了聯(lián)系的鄉(xiāng)村女孩,都有意無意地隱藏了自己的村姑出身,從穿衣打扮到待人接物,甚至說話口音,都努力讓自己無限接近城里人??苫莘也皇?,無論什么場合,只要需要介紹自己從哪里來,她都會操著濃重的莊河口音說“我是從農(nóng)村來的”,那感覺,老實本分里又帶著潛臺詞的自信直率。那么,那個與她的寫作相關(guān)、親情相關(guān)、生命相關(guān)的農(nóng)村到底什么樣呢?
1985年和1986年冬天,文學院放寒假時,我兩次去了惠芬的家莊河縣青堆子鎮(zhèn)山咀村拜訪。說拜訪有點小題大做,其實就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城市女孩跑到一個廣闊農(nóng)村的大家庭,快樂地玩幾天。那時候她的奶奶、父親還健在,她的近20口人的大家庭和家族成員之間的和睦親情讓我大開眼界?;莘业拇蟾绫人罅私?0歲,民間說法她“輩兒”大,侄兒侄女幾乎跟我們是同齡人。
那幾天,惠芬?guī)以诖遄永镩e逛,分別去見她的哥哥嫂子,聽她描繪每個人的性格特點和生活中的點滴故事,感受大嫂的賢惠包容、二嫂的沉穩(wěn)內(nèi)斂、三嫂的陽光爽朗。當然,我雖然聽了她很多講述,但仍然沒法切身體會有著三個嫂子的小姑子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不知道她如何在母親的影響下盡小姑的本分,一方面被父母、哥嫂、子侄們寵愛著,一方面自律自覺地謹慎從事,盡量對每一位親人施以均衡的愛意,以自己的特殊身份,小心地維護一家人的情感天平。我的直觀感受是,全家人待人接物的方式頗為隨性天然、親切得體,反而是我這個城里人帶著一股子拘束的小家子氣。很快我就被影響得放松起來,自如地坐在燒熱的大炕上,與惠芬的母親、嫂子及侄子侄女們說話拉呱,那感覺不是被過分關(guān)照的客人的疏離,而是渾然天成的熟悉與親和,時時地,我有一種與生俱來就是這個家庭一員的恍惚。
有幾個場景我一直記著。有一次,我們從外面閑逛回來,走到大門外,看見她患眼疾的高大的父親從屋子里慢慢往外走。我擔心他磕碰到什么,惠芬說他眼睛里還有光感。果然,雖然移動得小心,但他還是抬手關(guān)上了頭頂?shù)囊粋€柜門。我們都放低了聲音,怕驚擾了他。這一刻,惠芬對父親的愛與憂慮因謹慎而凝聚,沉甸甸的。還有一次,大雪過后的天地澄明耀眼,我們倆跑到滿是壟溝和苞米茬子的雪地里亂走,踩出各種造型的腳印,開心得忘乎所以?;莘艺f:“等我們老了,一個老孫太太和一個老毛太太,見了面會是什么樣子?”那兩個彎腰駝背癟嘴的老太太讓我們感到十分滑稽可笑。兩個人的笑聲就在曠野上亂撞,嘴里哈出大團的白氣。
還有一次,記不得是村口還是鎮(zhèn)文化站門口那樣的地方,我見到了一個后來與惠芬命運緊密相連的男孩子。見了面,男孩并不是熱情松弛地走近來,而是矜持地站在幾尺之外,靦腆自尊也寡言,不時絞著手里的一本書,一副小鎮(zhèn)知識青年的典型樣貌。我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還處在未被確認的朦朧狀態(tài)。此前,兩個人都在小鎮(zhèn)玻璃廠畫玻璃畫的時候,單純的好感和愛意是與日俱增的。如今,文學不由分說地加入讓惠芬發(fā)表了小說,走進了一個叫遼寧文學院的地方,有了離開鄉(xiāng)村、走入更廣闊天地的巨大可能,這讓兩個人的關(guān)系變得有點微妙而脆弱。很多事情,要經(jīng)過時間的沉淀才能看清原委,30年之后,這件事是可以用必然和宿命來詮釋的。如果惠芬是在鄉(xiāng)村土地上發(fā)芽,并注定要移栽到外界天地里去成材的大樹,那這個叫張申的男孩就是必須跟著她一同移栽的營養(yǎng)土。移栽是有風險的,有了這份家鄉(xiāng)土壤的相隨,她才不至于因更換環(huán)境而水土不服,才能更好地融入新的土地里扎根壯大。多年以后,當年的寡言男孩也長成了一棵大樹,作為惠芬文學成就的一個部分,沉實地相伴左右,并為她的安穩(wěn)人生遮風擋雨。
不幾天,兩個未來的老太太必須分手了。出發(fā)那天,惠芬的母親和大嫂清晨四點就在廚房里忙碌起來,燈光昏暗,大灶前蒸汽繚繞,空氣中混合著柴火的干香氣息和水蒸氣的濡濕之氣。她們給惠芬的奶奶和父親各沖了一碗“雞蛋水”,又給我這個要回程的客人做了早飯,我整理好背包,穿起大嫂給我剛做的褲子,戀戀不舍地告別了這溫暖的一家人?;莘宜臀?。因為沒有車,我們倆沿著一條滿是溝壑的土路步行,天冷路黑,很遠才有一盞雞蛋黃似的小路燈。兩個女孩子手挽著手前行,一路沒完沒了地說個不停。這一刻,有兩樣東西熱烘烘地裝在我們心里,一個叫作友情,一個叫作文學。友情溫暖當下,而文學就像這一路的雞蛋黃路燈,前路雖然有光明,卻也不可能看得很遠。路很長,我們一直從凌晨走到天明,路也很短,回頭一望,37年已經(jīng)過去了。
青堆子小鎮(zhèn)到了,長途汽車來了,車上對著車下,我們都流下了惜別的眼淚?,F(xiàn)在想來,眼淚好像不僅是因為分別,還有對未來不知在何處的一種惆悵。破舊擁擠的長途車分明是個象征,我與惠芬其實此刻都站在車外,都渴望通過這趟注定路途艱難又終究會通往未來的媒介來一場現(xiàn)實與心靈的出走,但此刻的我們,還沒有車票。
惠芬是為文學而生的。1984年到1986年,遼寧文學院首屆學員,每個人都懷揣著三步走的遠大夢想——發(fā)表作品、成為作家、成為大作家。來文學院之前,惠芬已經(jīng)發(fā)表了日記體小說《靜坐喜床》,第二年,她的短篇新作《小窗絮語》與來自阜新的謝友鄞、來自鞍山的張雅晨的小說一起刊登在了《上海文學》雜志上?!渡虾N膶W》,那可是文學青年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大上刊物,而遼寧文學院一下子就發(fā)了三篇,當時,同學們心中的震撼是可想而知的。這個現(xiàn)象級的文學事件,直接推動了遼寧文學院后續(xù)的編制確定、資金到位、校舍建成。
處在改革開放初期的時代背景下,走出鄉(xiāng)村,走出小城市,進入有豐富物質(zhì)與活躍思想雙重沖擊的大城市,是惠芬完成人生出走的第一步。大城市是有魔力的,這意味著所有到達這里的人都將有不同程度的改變。新生事物確實很多,比如天南地北請來的專家、作家、教授傳授的新思想,比如我們總愿意這里那里地去逛書市和書店,還有學校組織的交際舞會和同學們特別喜歡的燙頭。燙頭說的是燙卷發(fā),不光新潮的女孩鐘愛,男孩子也喜歡,有的人可能一天沒見,突然就頂上了一腦袋打著摩絲的濕漉漉的發(fā)卷。我跟惠芬都不燙頭,一直保持著與生俱來的“清水掛面”,錦州來的徐錦川曾經(jīng)給過一個評價,說你倆這叫“直發(fā)心態(tài)”。直發(fā)心態(tài)是什么意思?是否可以解釋為保守、謹慎、固執(zhí)、誠實,不愿意輕易改變,是否預示著不注重外表更關(guān)注內(nèi)心的美好和豐盈。對惠芬而言,是否還可以對應(yīng)到“我是從農(nóng)村來的”這句話上。以我推測,她一定不希望因城市的走近而變得認不出從前的自己,鄉(xiāng)村對于她不是要刻意隱瞞的卑微出身,而是引以為豪的、雖有苦難卻無法割舍的精神家園。追根溯源,惠芬的家族,并非閉環(huán)運轉(zhuǎn)般地偏居于鄉(xiāng)村一隅,而是在族親之中,有好幾位在外發(fā)展的優(yōu)秀人物。他們雖然不?;丶?,但他們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條營養(yǎng)供給管道,能將開闊的眼界、新的信息和人文觀念輸送回家族。所以,惠芬雖然身處鄉(xiāng)村,骨子里卻裝著外面的乾坤世界。就在幾年前,我還陪她一起去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舊址陳列館,查找她舅爺?shù)馁Y料。毋庸置疑,家族中幾代人的文化積累,注定會選擇性地在后輩人身上開花結(jié)果,只是看被選中的是誰,讓他干什么而已。
惠芬的直發(fā)心態(tài)還體現(xiàn)在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心無旁騖上。可以說,她的執(zhí)著堅守從未動搖,即便在各種新媒介紛至沓來、文學被一再唱衰時也沒動搖。對文學以外的世俗功利,她仿佛天生免疫,總是主動逃離喧囂與紛爭,如果偶爾被誘惑牽動了心思,也會很快地重新定下心來。她所求簡單——只要寫作就好,唯有這樣她才能把自己的內(nèi)心放在快樂與平靜中,寫作就是她的生命。20世紀80年代末期,惠芬被調(diào)到莊河文化館任創(chuàng)作員,后來竟被提拔為莊河市文化局副局長。這個令人羨慕的“官位”卻讓她如坐針氈,比如大家自然而然地叫她“孫局長”,她會聽得渾身不自在,用她的話講就是“硬出汗”。后來,不知道她用了什么辦法,終于辭掉了這個讓自己“硬出汗”的官職,滿心歡喜地回到了熱愛的寫作上。
選擇不變或緩變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而一定會到來的改變是對現(xiàn)世生活地全心融入與熱愛?;莘业哪赣H曾經(jīng)有一句描述總穿同一件衣服的狀態(tài),叫“耗子趕集里外一套皮”,這是對當年服裝太少、手頭太緊的絕好寫照?;莘矣脻庵氐那f河口音學出這句話,帶著無以言表的自暴自棄的歡樂心態(tài),讓聽的人忍俊不禁。我覺得自己不是個俗人,但是個無可救藥的“土”人,特別是穿衣打扮方面。別說衣服少的時候,多了以后也照樣不行,經(jīng)常對著衣柜發(fā)愁,搭配不出一套合適的穿著。結(jié)果,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和惠芬的話題除了交換對各種人生境遇的看法,除了聽她構(gòu)思《秉德女人》《生死十日談》《尋找張展》等長篇小說時所延伸出來的綿密綿長的感知天地,除了交流彼此孩子、丈夫以及日常種種,還經(jīng)常地在如何穿衣方面津津有味地盤桓起來,特別是惠芬定居大連后,她儼然成了我的服裝顧問。
當年在文學院,一次因為我倆大冬天在外面聊天太晚,以至于宿舍里的同學著急得跑出去好一通尋找?;貋砗?,來自鞍山的何立彬大姐嚴厲地訓斥我,說我一個城里孩子,帶著孫惠芬這個鄉(xiāng)下孩子,天這么晚了還到處亂跑,太不讓人省心了……這些話,讓剛從外面回來、幾乎凍僵的我既內(nèi)心溫暖又瑟瑟發(fā)抖。現(xiàn)在反過來了,惠芬這個鄉(xiāng)下孩子不僅給了我無數(shù)次的人生點撥,開解了我的很多心理困境,還開始指導我這個城里孩子穿衣打扮了?;莘业闹笇乃臀乙路_始,這樣那樣,一來二去我的衣柜里就多了好幾件她送的衣服。有時她還帶我直奔相熟的店家,對那些看上了的衣服不遺余力地夸贊,就像她贊美自己的朋友。她看中的衣服,仿佛一定世上最好,弄得你不買就好像對不起那件衣服,更對不起服裝店老板,很讓人懷疑老板娘可能是她的叔伯嫂子。如果你一直猶豫,那她就要替你買了,我便只能趕緊掏錢,別讓她破費。
惠芬的衣品,特別講究風格的飄逸、款式的大氣灑脫。她很中意民族風的各種服飾和長款裙子,薄厚肥瘦花樣繁多,我會經(jīng)常地得到一件同款。一次在我家院里,我倆都穿著出自她手的同一款衣服,又留著差不多的短發(fā)走出小區(qū),結(jié)果門衛(wèi)師傅熱情地對我說:“你姐來了???”真能讓人笑出眼淚。審美因人而異,我倆雖然對著鏡子左顧右盼,好生自戀,可家里的男人們卻有不同看法。我家先生就曾對我的瀟灑飄逸充滿疑惑,問:“又穿這個大裙子?”還有一次聽惠芬的丈夫張申說,他倆在自家樓下散步,遇到一位穿著相近風格衣服的鄰居女士,惠芬與人家目光一對,頓時碰撞出好感的火花。用張申的話說,“兩個‘麻袋相遇了,本來不認識,結(jié)果老熟人一般向?qū)Ψ綋淞诉^去”。
由鄉(xiāng)村到城市,由情感細膩的農(nóng)村女孩到思維縝密、可以把人生與人性百態(tài)進行全方位分層透視,思辨出別人無法抵達的生命秘境的作家,惠芬在為讀者奉獻出眾多好作品的同時,也完成了自己生命的完美“出走”。當然,出走并非意味著背離和遺忘,反而因時光的老去、歲月的沉淀和空間距離的拉開而生出無盡的牽掛與親情反哺?;厍f河老家,是她無論多忙都要擠出時間去完成的事情。盡管作為家庭地標的老房子不在了,全家人也都搬離山咀村,后來又搬離青堆子鎮(zhèn)定居莊河市了,并且父親、母親也已故去,但公婆、哥嫂、侄子侄女們還需要她,大家族成員之間密如蛛網(wǎng)的血緣關(guān)系沒有因地理距離而疏遠,反而更加堅實緊密。家族親情是她生命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否則她就不是現(xiàn)在的孫惠芬了。如今,她從早年的小姑子變成了德高望重、可以蔭庇家族的老姑奶奶,在公婆和自己的小姑子那里,她成了支撐家庭的兒媳和長嫂,是他們的精神支柱和生活依靠。
惠芬曾跟我說,她與一位作家朋友交流時談道:人年輕時,總是被外面的世界所吸引,要不斷地往外去,一程程地向遠處、向高處走;而人上了年紀,卻渴望一程一程地回歸故里,希望不斷地尋根。但是,現(xiàn)實世界的故鄉(xiāng)可能已經(jīng)無法抵達,我們?nèi)匀豢梢曰貧w的,便只能是內(nèi)心深處那心心念念的精神故鄉(xiāng)。從這一點說,惠芬是幸運并令人羨慕的,她不僅可以用文學寫作的方式,從容地回到內(nèi)心深處豐盈的精神故土,也可以跨越并不太遠的空間距離,隨時回到她現(xiàn)實的親情故鄉(xiāng)——很可能下一刻,大哥的電話就會響起,小姑子的微信也會發(fā)來。
作者簡介:
毛琦,遼寧省文化藝術(shù)研究院副院長,先后在文學、新聞、戲劇等文化單位工作,現(xiàn)主要從事戲劇創(chuàng)作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