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屆普利策特稿敘事策略與傳播效果探析

張 靜，張 靚，劉 斌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 新聞與文化傳播學院，湖北 武漢 420073)

普利策特稿以其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的深度報道新聞屬性，每年僅僅表彰一篇優(yōu)秀作品，以昭示“特稿”。在這個角度上看，普利策特稿每年精選唯一作品獲獎，與普利策特稿具體屆數(shù)可以等量齊觀。不僅能夠滿足受眾功利性的認知需求，且其高度的文學性還能滿足受眾“求美的期待視野”。[1]普利策特稿寫作獎，歷來被譽為“最具文學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的獎項，每一篇獲獎作品都有著鮮明的個人特色。

近五年普利策特稿寫作獎(見下表)如實記錄美國當年發(fā)生的大事，關注國計民生?！都又荼┖涤洝返茸髌吠诰蜃匀粸暮Ρ澈蟮娜宋那閼?；《海軍陸戰(zhàn)隊員戰(zhàn)后陷入暴力》、《對于南卡羅來納州殺害9人的兇手報道》、《紐約長島薩爾瓦多移民境遇的系列報道》及時披露社會隱患，守望社會正義。

獲獎年份作品記者所屬媒體2015加州暴旱記DianaMarcumLosAngelesTimes2016一次真正的大地震KathrynSchulzTheNewYorker2017海軍陸戰(zhàn)隊員戰(zhàn)后陷入暴力C.J.ChiversTheNewYorkTimes2018對于南卡羅來納州殺害9人的兇手報道RachelKaadziGhansahGQ自由記者2019紐約長島薩爾瓦多移民境遇的系列報道HannahDreierProPublic2020關塔那摩最黑暗的秘密BenTaubTheNewYorker

2020年5月4日15時，普利策獎評委會主席達娜·卡內迪(Dana Canedy)通過視頻的形式在官網正式公布了第104屆普利策獎獲獎名單，[2]榮獲特稿寫作獎的記者是來自《紐約客》的Ben Taub，他報道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悲劇事件。無辜平民薩拉希被綁架至關塔那摩監(jiān)獄，持續(xù)折磨，并被剝奪自由十五年之久。記者靈活運用各種敘事技巧，為讀者呈現(xiàn)美國反恐戰(zhàn)爭背后的秘密。

一、敘事語法：構建立體敘事場域，呈現(xiàn)動態(tài)新聞事實

敘事語法理論的發(fā)展經歷了一個由表及里的過程，對其研究最早可以追溯到語言學研究的領域。無論是普羅普的功能說，托多洛夫的層次說，列維-施特勞斯提出的神話結構，格雷馬斯的“符號方陣”都是以事件為基本單位，分析其在某一文本中的排列組合的方式，在分析個例的途中總結出普世的規(guī)則。中國學者對新聞敘事語法定義為“新聞報道中事件與事件的組接形態(tài)與邏輯”。[3]

(一)以核心事件為主構建立體場域

普利策新聞特稿寫作獎的作品母題大多為“抗爭”，聚焦于“普通人”講述其與生命難題抗爭的故事。[4]這些故事往往因為延續(xù)性，時間跨度較長，除去核心事件還會包含其他平行的“衛(wèi)星事件”，通過對這些事件的排列組合、技巧性呈現(xiàn)，不僅將真相放置于立體的環(huán)境之中，呈現(xiàn)動態(tài)的真實，達成揭示人性的更深層次意向。[5]

2020年美國普利策新聞獎特稿寫作獎作品《關塔那摩最黑暗的秘密》，記者以受害者薩拉希的遭遇為主線，并根據(jù)具體的事件，分割為一個個磁場，組合以其他衛(wèi)星人物的經歷。自1988年至2019年，薩拉希的遭遇依次可以劃分為“薩拉希接觸恐怖組織”、“薩拉希于毛里塔尼亞被捕入獄”、“薩拉希再次被捕移交給約旦”、“薩拉希轉移至關塔那摩監(jiān)獄”、“薩拉希遭受酷刑”、“薩拉希提出訴訟”、“薩拉希出獄”等。以這些核心事件為集結點，與各衛(wèi)星事件交互呈現(xiàn)，給受眾建立一個立體的事實。

以“薩拉希關進關塔那摩監(jiān)獄”這個核心事件場為例。薩拉希于2002年從約旦轉移至阿富汗，再輾轉至關塔那摩監(jiān)獄。與這一核心事件相關的是獄警史蒂夫·伍德被派到關塔那摩灣執(zhí)行任務；關塔那摩監(jiān)獄刑事調查特別小組副指揮官馬克·法倫的回憶錄《不合理的手段》；阿布·哈夫斯真正的恐怖組織成員的逃亡路程；軍警布蘭登·尼利執(zhí)行押送關塔那摩監(jiān)獄罪犯任務的回憶。衛(wèi)星事件的建構圍繞著核心事件展開，以不同角色的經歷還原歷史全景，同時也關照每個角色下的具體個人，反映人性，呈現(xiàn)事實。如圖1

圖1

(二)小范圍時間畸變，厘清真相

熱奈特認為“敘事是一組有兩個時間的序列。被講述的事件的時間和敘事的時間即“所指”時間和“能指”時間”。[6]熱奈特提到雙重性的存在，使一切時間畸變成為可能，作出為敘述手法的組成部分。反映在特稿寫作中，則是以順序為主，理順主要事實，同時配合以空間或平行時間的“畸變”，改變敘事節(jié)奏，或說明對應的因果邏輯。

《關塔那摩最黑暗的秘密》中，毛里塔尼亞人薩拉希的經歷大體按照時間的順序安排。2001年年初初次被捕入獄，調查后無罪釋放。2001年秋再次入獄，而后被移交至約旦，再輾轉到阿富汗，再到關鍵地點，位于古巴的關塔那摩監(jiān)獄。獄中薩拉希提出訴訟，薩拉希出獄等。如圖2

圖2

雖說文稿的布局大體符合時間順序，但不排除部分時間倒錯的存在。這些倒錯的時間跨度與幅度都較小。最大限度還原新聞事件的同時，小范圍的時間倒錯能更好地理順事件邏輯，安排情節(jié)，控制受眾情緒起伏。例如記者以獄警伍德到關塔那摩執(zhí)行任務與薩拉希的接觸為引，以獄警伍德之口提出薩拉希的系列行為，與他罪大惡極的恐怖分子身份的種種不協(xié)調，后續(xù)由淺入深呈現(xiàn)真相。寫完薩拉希第一次被捕入獄即文章第二部分結束，緊接著描寫了恐怖分子911事件發(fā)生前的相關策劃。線性敘事讓位給這一倒錯的事件。這恰恰了佐證薩拉希與911事件并無關聯(lián)，暗示薩拉希正在遭受的，以及將來遭受的所有罪責，都是莫須有。在薩拉希被捕入獄期間，在各國政府之間流轉審訊時，記者插入描寫阿布·哈夫斯(真正恐怖分子高層人物)的逃亡過程。通過對比兩者的境遇，反映出戲劇性與悲劇感。薩拉希與希臘眾多悲劇作品中的主人公一樣，一直在斗爭。記者通過小范圍的時間倒錯，揭示事實真相，展示薩拉希不合理的遭遇。

備注：→表示事件的時間

(三)蒙太奇式空間敘事手法消除時間倒錯的分離感

空間作為一種僅次于時間的敘事邏輯一直被特稿所偏愛。2013年普利策特稿獎頒《Snow Fall:The Avalanche at Tunnel Creek》，新媒體的使用使得各個場景轉化十分流暢。從影視中借鑒而來的場景接場景蒙太奇式敘事手法，使得文字更有立體感。目的是擺脫弱空間敘事的文字的束縛，創(chuàng)造出離心力，消除各個序列事件的分離感。[7]

《關塔那摩最黑暗的秘密》中，時間倒錯組合的邏輯主要是空間和時間。依賴空間的細節(jié)有史蒂夫·伍德來到關塔那摩；阿布·哈福斯從坎大哈沿著巴基斯坦逃亡；軍警布蘭登·尼利回憶在關塔那摩執(zhí)行人物的經歷；伍德離開關塔那摩；阿布·哈福斯成為毛塔尼亞總統(tǒng)顧問邀請記者談話。依賴時間的細節(jié)有2001年9月恐怖組織關于9·11的密謀；9·11事件以后美國政府的相關舉動?？臻g邏輯逐漸成為了非核心事件排列邏輯。記者以核心事件為主軸，借用電影之中蒙太奇式敘事手法，以空間邏輯撕裂線性敘述，補充空間感，用最短的篇幅提供更多的信息，多方面呈現(xiàn)事實。受眾不再受制于時間敘事的束縛。隨著記者了解位于當時社會背景之中的真相。

二、敘述視角：重新賦權的非聚焦視角減緩敘事節(jié)奏

視角是指敘述者或者是人物的故事中對應的位置，或者說敘述者或人物從什么角度觀察故事。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8]視角的重要性不言自明。對于視角的劃分，學界普遍都是沿用，熱奈特“聚焦”這一概念。按照敘事的局限程度，將視角分別分成非聚焦型、內聚焦型、外聚焦型。用托多洛夫公式來理解，非聚焦型指敘述者> 人物(敘述者知道多于人物)；內聚焦型指敘述者=人物(敘述者與人物知道的一樣多)；外聚焦型敘述者<人物(敘述者知道的沒有人物多，或者說敘述者不知道人物所知道的故事內容)。敘事視角其實是記者對自己的賦權。對新聞信息流動速度的把握，以及信息的認知所帶來的情感波動，都能通過敘事視角把控。特稿的敘事視角大多以非聚焦為主。但在《關塔那摩對黑暗的秘密》一文中記者對非聚焦重新賦權，保證客觀視角，減緩敘事節(jié)奏。

(一)被偏愛的非聚焦：掌握敘事主動權

由于新聞客觀性的要求，記者在寫新聞稿件時，大多是以一個全知冷靜的上帝視角，講述事實。為了客觀展示事件，同時不受限制的安排所有細節(jié)，倒金字塔模式一度是最受新聞記者喜愛的新聞寫作模式。導語就將新聞事件的重要信息呈現(xiàn)出來，正文再對事件起因去脈進行詳細的敘述。這樣能快速建構出完整的事實，爭取新聞時效性。特稿的寫作不僅僅要求呈現(xiàn)事件，更重要的是揭示真相，厘清因果邏輯并關照人性。

作為“最具文學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普利策新聞寫作獎，尊重新聞客觀真實的基本原則，注定了它只能帶著鐐銬跳舞。在敘事中記者有意安排多種聚焦的類型，在文本的呈現(xiàn)上出現(xiàn)各種聚焦類型，相互交織滲透的情況。[9]從現(xiàn)有的45篇獲獎作品中，可以發(fā)現(xiàn)非聚焦仍然是最主要的視角。最為典型的是普利策新聞特稿寫作獎的首屆獲獎作品《凱利太太的妖怪》。記者記錄了一場失敗的手術，用非聚焦的視角在各個人物、場景中隨意切換，開篇記者就運用蒙太奇式的空間敘事手法，將醫(yī)生和患者的狀態(tài)同時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

“在一個寒冷的冬日早晨，大學醫(yī)院的高級腦外科醫(yī)生Thomas Bobby Dacker天還沒亮就起床了。他妻子給他上的是華夫餅而不是咖啡?？Х仁顾氖职l(fā)抖。

在城市，埃德娜·凱利的丈夫在附屬醫(yī)院的12層向她道別?！?/p>

非聚焦視角能呈現(xiàn)出手術中的所有細節(jié)，在敘述過程中，遇到一些難懂的醫(yī)學問題，記者便打斷敘事對其進行解釋。

“手術因遇到傷疤組織而受到影響。

每次妖怪引起腦溢血都留下疤痕，使組織發(fā)生粘連。達克爾醫(yī)生必須把它們再挑開。

這位神經外科醫(yī)生一邊手術，一邊說凱利夫人頭里的妖怪是“AVM”，即動脈靜脈畸形。”

第104屆的獲獎作品《關塔那摩最黑暗的秘密》也采用了非聚焦的視角。非聚焦給予記者足夠的權利，讓記者能由淺入深，撥開層層迷霧將事件的全貌，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是敘述復雜事件的最優(yōu)選。

受到當時社會背景的影響，薩拉希的悲劇并非只是一樁冤假錯案這樣簡單。記者的寫作目的也并非只是展示薩拉希的悲慘經歷，聚焦每個弱小個體，尋找薩拉希悲慘遭遇的成因，敦促政府糾錯，才能解救更多還未出獄的“薩拉希”。要想實現(xiàn)這一宏大的目標，將薩拉希15年之久的牢獄之災，美國反恐戰(zhàn)爭背后的真相與代價，一五一十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就需要記者落腳于人物，縱向呈現(xiàn)人物經歷體現(xiàn)性格，而非單純著眼事件本身，就事論事。例如描寫獄警史蒂夫·伍德和犯人穆罕默德·烏爾德·薩拉希時，記者都采用了非聚焦的視角，對兩人的經歷進行縱向回溯。

“伍德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他還不到三歲，父親就死于一次飛機失事，母親從俄勒岡州的莫拉拉把他們拉扯長大；莫拉拉是個木材小鎮(zhèn)，離波特蘭南部大約一個小時的車程。母親跟一幫酒鬼和癮君子約會，星期天帶著孩子去福音派教會；在家里，客廳的電視總在播放帕特·羅伯遜(Pat Robertson，美國基督教新右翼運動先驅，美國基督教聯(lián)盟主席和基督教廣播電視網CBN董事長，曾主持CBN核心節(jié)目700俱樂部)令人刺耳的布道。1999年，伍德高中畢業(yè)不久，就在當?shù)氐囊患忆從緩S工作了。機械切斷好幾個工友的手指，經理卻在貶低他們。幾個月后，他報名參加俄勒岡州國民警衛(wèi)隊的軍警訓練?！盵10]

記者運用非聚焦的視角，呈現(xiàn)了獄警這一角色背后史蒂夫·伍德的個人成長經歷，幼年喪父，母親獨自一人將他們兄弟三人拉扯長大。在那個消息閉塞的偏遠小鎮(zhèn)，伍德的童年充斥著基督教主席帕特·羅伯遜令人刺耳的布教聲，高中畢業(yè)便踏入社會，參與軍警訓練的經歷，讓他崇尚準則和紀律，渴望過上充滿自豪感、目標清晰且使命明確的生活。在偏遠鄉(xiāng)村長大僅有高中學歷的伍德，從未接觸過像薩拉希一樣博學的人，這是后續(xù)伍德被薩拉希個人魅力吸引，希望與他做朋友的根本原因。參加過軍警訓練的伍德，信奉記錄與規(guī)則，也正是高度的信任，使得伍德見過薩拉希后，產生更加強烈的懷疑與憤慨的情緒。記者運用非聚焦的視角，敘述了伍德成為獄警之前的生活工作經歷，目的是呈現(xiàn)獄警角色下伍德個體情緒，為后續(xù)他的所作所為提供性格支撐。

“1988年，薩拉希高中畢業(yè)，拿到獎學金到德國杜伊斯堡學習工程學。他成了家里第一個上大學的孩子，但圣戰(zhàn)的召喚很快就打斷了他的學業(yè)。1990年，蘇聯(lián)已經從阿富汗撤軍，但基地組織還在和蘇聯(lián)扶持的阿富汗共產黨政權(阿富汗民主共和國，親蘇派建立的社會主義國家，從1978年持續(xù)到1992年)作戰(zhàn)。那一年十二月，薩拉希二十歲的生日快到了，他坐飛機去了巴基斯坦，從那兒越過邊境進入阿富汗；盡管他從未見過本·拉登，但很快就宣誓效忠他了?！?/p>

記者巧用非聚焦的視角，將薩拉希與伍德的經歷進行了對比，受過高等教育的薩拉希，擁有自己的信仰和追求，但是戰(zhàn)爭使他無法安心完成學業(yè)，他輟學效忠本·拉登，就此展開了他的悲劇人生。

在非聚焦賦權下，記者能隨意運用他所搜集的各種信息，按照或因果或層層遞進或時間等邏輯來引導讀者更好的理解事件的來龍去脈，接近文學小說的故事感呈現(xiàn)事件使特稿更具溫度。[11]

(二)自我約束的非聚焦視角，尊重信息原態(tài)，減緩敘事節(jié)奏

非聚焦視角的權利賦予下，記者能夠隨意分配信息，調動新聞事實，將故事的背景、情境、氣氛完整地交代。[12]但是這也只針對于體量較小的事件，如《凱利太太的妖怪》，講述一場失敗的手術，時間跨度小，涉及人物少，單純的非聚焦視角配之以蒙太奇式空間重組的敘事策略，便能夠將這一新聞事件完整地呈現(xiàn)出來，不用擔心信息流動速度以及相應的情緒波動，小體量的新聞事件沒有這一顧慮。普利策新聞特稿獎獲獎作品報道的新聞事件大多體量大，涉及龐雜的人物，以及龐大的背景需要交代，在單純的非聚焦視角已經無法達到預期時，系列報道、融合新聞報道、全知視角和限知視角相結合等方法，能夠平衡信息流減緩敘事節(jié)奏。

《關塔那摩最黑暗的秘密》運用了自我約束的非聚焦視角，鑒于非聚焦視角和內聚焦視角之間，根據(jù)不同的敘事主體限制信息的給予量。例如，根據(jù)獄警的角色經歷圈定了自己的觀察范圍。敘述獄警史蒂夫·伍德在關塔那摩執(zhí)行任務期間，只描寫伍德眼中的薩拉希，以及伍德所了解的關塔那摩軍官的工作狀態(tài)。如果說非聚焦視角是上帝視角全知全能，那么記者就將自己的能力局限在伍德視野，對伍德身邊的信息擁有絕對控制權，超越這個范疇便是暫時性的無知。

同時局限的非聚焦視角也體現(xiàn)了記者對信息原態(tài)的尊重，從伍德的視角切入事件，如實還原伍德的境遇，初次接觸薩拉希后的震驚，后續(xù)相處后漸漸喜歡上薩拉希，完成個人的轉變。記者帶領著讀者輕松步入事件核心。對犯人薩拉希的描述，則是以薩拉希為中心牽扯進更多相關的人和事，再以他們?yōu)橹黧w進行自我限制的非聚焦視角描寫，呈現(xiàn)薩拉希的遭遇，揭示事件真相。

記者就這樣有條不紊地將事件真相展示到讀者面前。先是真正的恐怖分子，薩拉希的表弟阿布·哈夫斯，再是毛里塔尼亞的情報頭目達希·烏爾德·阿卜杜拉希，軍警布蘭登·尼利等等不同角色人物的相關經歷的描寫，尊重信息的原態(tài)，拼接成一個立體的歷史境況。

“第一個從巴士上下來的人只有一條腿。他戴著手銬、腳鐐、耳罩、遮光鏡和醫(yī)用口罩，身穿亮橙色連身衣。兩名軍警把他拖到等候區(qū)時，有人把他的假肢從車里扔出來。整個下午，獄警都尖叫著讓犯人閉嘴和快點走，稱他們“沙漠黑鬼”(sand niggers)，還說他們的家人和國家都被核彈摧毀了。

晚些時候，尼利和搭檔把一位年邁的犯人帶到等待區(qū)，強迫他跪下。當他們卸下他的腳鐐時，那個因恐懼而發(fā)抖的老人突然向左猛沖。尼利跳到他身上，把他的臉摁到水泥地上。一名官員沖著步話機大喊：“紅色警戒！”隨后，內部反應部隊沖到現(xiàn)場，把老人的四肢捆綁在一起。老人被丟進加勒比海熾熱的陽光里，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p>

記者還原軍警布蘭登·尼利押送恐怖分子戰(zhàn)俘時的經歷，以他的視角呈現(xiàn)恐怖分子的原貌，他們是年邁的老人，虛弱的殘疾人，是絕望求生者，也是政府口中“地球上最危險、最訓練有素、最兇殘的殺手”。記者借尼利之眼呈現(xiàn)被俘恐怖分子的境遇，借尼利之口提出疑問，“這就是政府說的世界上最壞的人？”。記者以軍警之眼去看去呈現(xiàn)事實，打碎人們對恐怖分子的刻板印象，擴大薩拉希所處群體，增強恐怖分子戰(zhàn)俘的實感。

《關塔那摩最黑暗的秘密》中每個人的經歷都展示或解釋了部分真實。記者圍繞這薩拉希的經歷，一步步呈現(xiàn)出事件背后龐大的關系網，運用自我約束的非聚焦視角，展示了獄警的體會、政府的作為、恐怖分子在911事件之前的謀劃、正牌恐怖分子的逃亡之路……真相就這樣被一點點拼湊完整。

(三)以日記為切入點的內聚焦保證專業(yè)性

正如胡亞敏所言，“理論上相互區(qū)別的聚焦類型在實際運用中往往會出現(xiàn)交織和滲透現(xiàn)象。”不論是文學作品還是新聞都少有只用一個視角進行寫作。[13]

視角變化的主要有兩個方面的作用。其一是增加信息內容；其二是減少信息供給。記者突破單一的非聚焦模式，切入人物內心關照他們的心理活動變化，能讓稿件稿件更加有深度，同時體現(xiàn)記者的人文關懷。但由于人物的心理活動難以核實檢驗，傳統(tǒng)新聞稿件中少有記者描寫當事人的心理活動。大多數(shù)特稿都會選擇在非聚焦視角中夾雜有限的內聚焦視角，在交代完整體新聞事件的同時，提供讀者更多的角度對新聞故事以及細節(jié)進行理解和感受。[14]2017年普利策特稿獲獎作品《對于南卡羅來納州殺害9人的兇手報道》，就運用了交織視角，描寫山姆·西亞塔的回憶，通過巧妙地積累事實和細節(jié)，表明海軍陸戰(zhàn)隊戰(zhàn)后陷入暴力既沒有反映簡單罪犯的行為，也沒有反映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的定型案件。在涉及到人物觀點主張時采用直接引用的方式，保證記者始終游離于事件之外。

“山姆·西亞塔深深地沉浸在龍舌蘭酒的煙霧中，喝得驚人，他后來說，他對自己開始犯下的罪行毫無記憶。”

山姆·西亞塔表示他對自己犯下的罪行毫無記憶，這一信息，記者選擇直接由他本人之口吐出，到底有無記憶無法證實，為了保證多元的敘事視角同時確保文本的嚴謹性，記者在遇見這種無法證實或者不便評論的信息時，大多偏向用引語直由他人之口呈現(xiàn)。但直接引語也只能在事后采訪得到，無法切實還原當事人之前事件之中的心理。在《關塔那摩最黑暗的秘密》中記者直接引用薩拉希的日記，客觀展示了薩拉希的心理變化，日記是薩拉希在獄中所寫，正是他在事件之中的實時心理反映。

“對離開關塔那摩，薩拉希已經不再抱有希望。軍方相信他沒有什么危害，但還是擔心他知道太多審訊和刑拘的秘密，一旦放出去就會泄密。伍德要走的時候，薩拉希已經完全接受了獄警和審訊人員，把他們看作自己的家人。‘沒錯，你既沒有選擇這個家庭，也沒有跟他們一起長大，但這里跟一個家庭完全一樣?！谌沼浝飳懼?，‘每當善良的成員要離開這個家庭時，我感覺自己的心臟被切掉了一塊?！?/p>

“不久，薩拉希從關塔那摩的電視上看到自己。賽姆斯正在接受采訪，談論《關塔那摩日記》，那一刻薩拉希終于感覺到，他的人生故事似乎要被撤回重寫。‘我的牢房變大了，光線變得更加明亮，顏色也更艷麗了，陽光也更加溫暖柔和了，我周圍的每個人，看上去也更友好了。’他記錄了變化。”

記者以薩拉希的日記為切入點，對薩拉希在獄中的心理狀態(tài)進行剖析。日以夜繼的折磨羞辱沒有讓薩拉希變得憤世嫉俗，他善待所有傷害過他的人，把獄警和審訊員當作家人，積極樂觀地接受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正是他的善良和開朗，使得事件本身的悲劇色彩更加濃厚。

記者巧妙引用薩拉希在獄中的日記，完美解決新聞專業(yè)主義與主觀心理描寫的無法兼顧的問題，為特稿寫作中人物內心描寫提供了一條新的思路。

三、敘事者身份上：加強新聞輔以積極的價值引導

敘事視角與聲音不能等同，不能將敘述者單純的等同于文章作者，普蘭斯提出四種類型的敘事者：干預型、自我意識型、可靠型、距離型。巴爾特直接用二元對立的方式將其劃分為人稱與非人稱。在《小說修辭學》中韋恩·布斯提出了“可靠敘述者”和“不可靠敘述者”的概念。西摩·查特曼在《故事與話語》中將敘事者分為cover narrators與overt narrators，即隱蔽敘述者與公開敘述者。[15]在新聞領域，不同的敘事者與事件的距離也不同，特稿作為新聞的特殊形式之一，其敘事者與文學的敘事者極其相似，[16]但為保證新聞客觀性原則，特稿的敘事者又擁有自身特色。

(一)逐漸隱蔽的敘述者巧妙的實現(xiàn)文學與新聞的平衡

隱蔽敘述者即敘述聲音的主人隱蔽在話語背后，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無法注意到真正的敘述者。在敘述過程中，敘述者有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將自己的身影藏匿于文字的陰影之中。隱蔽的敘述者讓故事更具獨立性，沒有敘述者的插足，信息與信息之間在讀者腦海中更有效地組合成畫面，帶給讀者沉浸式的體驗。在還原新聞事件現(xiàn)場時記者傾向于將敘述者隱藏起來，例如《對于南卡羅來納州殺害9人的兇手報道》，記者在還原兇手犯罪行為時：

“坐在教堂旁邊，喝著一瓶斯米爾諾夫冰，他認為他必須進去射殺他們。

他拿出格洛克手槍，當他們閉上眼睛祈禱時，他平靜地向聚集在伊曼紐爾·阿梅教堂母親地下室的12人開火，幾乎殺死了他們中的每一個人。”

對兇手的一系列動作進行白描，用幾句話，幾個動作，精要的還原了犯罪畫面，動作的組合不僅使畫面鋪面而來，更是勾勒出了一幅令人難忘的謀殺犯迪倫·魯夫的肖像。

在新聞的寫作過程中，為了保證新聞的客觀與真實，記者一般會在稿件中強調自己的身份，交代清楚信息源?！蛾P塔那摩最黑暗的秘密》中記者的信息來源主要有兩個，其一是采訪相關人物，其二是查閱相關文獻資料。但在撰寫稿件的過程中，記者有意淡化采訪者和被采訪者的角色，論述事件時將自己隱蔽于文字之下。

但與其他特稿不同的是，記者并非從一開始就向讀者隱瞞自己的存在，完全按照文學的敘述方式，消解記者的存在感以實現(xiàn)新聞的故事性。而是先交代自己采訪者的身份，但是在敘述過程中逐步淡化自身存在，利用隱蔽的敘述者的狀態(tài)提升新聞的可讀性，實現(xiàn)文字的獨立。

“9·11恐怖襲擊發(fā)生后，愛國主義取代煩躁不安，成為伍德報效國家的主要動力。美國遭遇史上最嚴重恐怖襲擊的那天早上，他剛做完扁桃體切除手術，吃了止痛藥，躺在母親家的沙發(fā)上忍受著余痛；疼痛逐漸散去，一股憤怒涌上心頭，他精神高度集中，渴望被部署到前線。他對穆斯林沒有特別的敵意，只是受了一點兒母親的影響，她總是念叨說，‘如果不是來自耶穌，那一定來自魔鬼?！?/p>

記者早早就交代這些信息都是“伍德告訴我”的，但在接下來的描寫過程中，記者逐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直到完全消失在讀者的視野，完成新聞的故事化升華。既交代了信源，描寫內容均為采訪當事人獲得，保證新聞的客觀真實，又擺脫了傳統(tǒng)新聞稿件刻板僵硬的寫作模式。

(二)巧妙的公開敘述者進行價值引導

對于新聞來說，公開的敘述者主要指記者現(xiàn)身，補充故事背景、事件細節(jié)或表達某種觀點對事件進行價值判斷。西摩·查特曼將這些內容分成了三大類，環(huán)境描寫、時間性概述和議論。其中議論包括解釋、評判、概括。環(huán)境描寫、時間性概述因為太過普遍不加入討論中。普利策新聞特稿寫作獎大多關照人性，反映社會陰暗面。在文稿中，記者在通常會或強烈或冷靜的表達自己的情感，展現(xiàn)自己的價值觀，體現(xiàn)人文關懷。

《窗邊的女孩》系列報道中，對于小女孩丹尼爾的悲慘遭遇，記者連續(xù)提出四個問題。

“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事情？到底是怎樣的母親才會把親生女兒至于饑餓、污穢之處而不顧？為什么沒有人制止？鄰居、有關部門，他們在何處？”

記者將這些憤怒、疑惑、懊惱等情感，激烈而又直接地用疑問句表達出來。這些情緒的表達既體現(xiàn)作者的態(tài)度，也反映媒體的立場。

《關塔那摩最黑暗的秘密》中，記者的情緒表達顯得平靜含蓄，面對一個無法改變的冤屈，冷靜而克制的情緒表達，體現(xiàn)出記者的無力感，加重事件的悲劇色彩。

“他出生時，一位只能講哈薩尼亞阿拉伯語的護士用拉丁字母填寫出生證明，漏寫了他名字的一個音節(jié)，‘Salahi’變成了‘Slahi’。接下來的日子，政府總是按照自己的失誤對待薩拉希?！?/p>

發(fā)生在薩拉希身上的失誤，似乎從他出生就開始了，在登記薩拉希姓名時，漏寫了他名字的一個音節(jié)。記者由這件事情發(fā)散，映照后續(xù)薩拉希后面15年牢獄冤屈，“政府總是按照自己的失誤對待薩拉?！边@是記者在全文為數(shù)不多一處個人情感流露，同時也是記者對新聞事件性質的認定，含蓄的表達了自己的觀點與立場。

薩拉希因莫須有的罪行遭受了十幾年的牢獄之苦，毀掉了一個優(yōu)質青年的大半人生，通過描寫他的故事，記者想讓社會和政府反思對待個體生命的正確態(tài)度與責任。美國政府在反恐戰(zhàn)爭中大獲全勝的背后，有多少無辜人的犧牲，有多少人付出了如薩拉希一般沉重的代價，我們不得而知。記者通過適時的觀點表達，引導讀者意識，以期達到自己的寫作目的。

傳統(tǒng)新聞寫作中，事實要與意見分開，不允許記者表達自己觀點。一是為了保持客觀中立的立場，二是防止記者判斷失誤，造成報道偏差。但新聞特稿涉及的新聞事件時間跨度長，人物且復雜，主題大多關系社會問題，反映多元人性。這些類型的主題更容易引起受眾的共情，為了防止受眾情緒過溢造成不良的社會影響，需要公開敘述者闡明記者編輯的觀點態(tài)度，適當?shù)淖鞒鰞r值引導。

四、第104屆普利策特稿獎敘事策略傳播效果

特稿是最能體現(xiàn)記者個人魅力的一種新聞體裁，用故事的形式呈現(xiàn)事實，在文學性外殼下輸出真相。一篇優(yōu)質的特稿能夠帶給讀者沉浸式的閱讀體驗，基于認知心理學以及虛構理論，瑪麗-勞爾·瑞安將敘事沉浸區(qū)分為五種形式，空間、認知、時間、情感和社會。[17]讀者的沉浸情況部分取決于個體，部分取決于敘事文本，而后者也正是文章作者要爭取的。第104屆獲獎作品利用高超的敘事技巧，給讀者帶來了空間、時間以及情感沉浸的閱讀體驗。

(一)立體敘事場域，成就空間沉浸

文學敘事的三維世界，不同于虛擬現(xiàn)實的空間建構形式簡單粗暴。文學敘事的空間表征建構不純粹靠信息的深度與密集度，而是要依靠持續(xù)性描述，文本之間呼應達成?？臻g沉浸的關鍵在于沉浸與臨場感的創(chuàng)造。用文本建構一個立體的空間模型，并用巧妙的敘事策略使讀者沉浸其中是特稿作者的努力方向。

第104屆獲獎作品，在敘事結構上，打破線性發(fā)展流程，以時間空間的邏輯重構故事，多重視角呈現(xiàn)多元的人性，多重的敘述身份立體地還原歷史。實現(xiàn)揭示真相的同時落腳于人本身，[18]以主要人物為主，以相關人物為輔，由核心事件形成磁場，將各種事件組合排列，全方位反映某一線性時間內的動態(tài)的事實。在編年順序不能很好地說明負載事件的因果關系的情況下，建構多重邏輯的敘事空間，全方位還原歷史真相，建構起歷史空間的心理模型，這種強烈的空間氛圍，使讀者產生臨場感的體驗。

(二)減緩敘事節(jié)奏，成就時間沉浸

不論是空間還是時間沉浸，都是讀者放慢閱讀速度時才會產生，這就對記者的敘事節(jié)奏提出了要求。信息的高頻率供給確實能讓讀者匆匆穿過文本，產生真相大白的愜意感，但并不能引起讀者思考，也不適用于特稿，這類以復雜社會故事為主題新聞體裁。

《關塔那摩最黑暗的秘密》通過改進傳統(tǒng)非聚焦視角，對自己的視角進行限制，每段敘述留足空白，減緩敘述節(jié)奏，降低信息流密度，為讀者留下消化理解的時間。慢節(jié)奏敘事，減緩讀者的閱讀速度，更容易使讀者沉浸于敘事故事之中。對負面事件尤其是悲劇的報道，減緩敘事節(jié)奏，控制信息輸出速率，能夠防止讀者情緒的集中產生，盡量減少負面效果。

(三)積極的價值引導，成就情感沉浸

瑪麗-勞爾·瑞安讀者情感沉浸程度，列舉了三類，分別是，對敘事人物主觀反映以及對他們行為進行判斷；對他人感受的移情式情感；對自己而非他人的情感。第三種即以自我為中心的情感，最能影響讀者個體，是特稿作者最應也是最難爭取的，它要求深入的沉浸，由于自我為中心的情感與臨場感緊密聯(lián)系，所以建構空間和時間沉浸，是達成情感沉浸的前提。在此前提下，記者對讀者進行巧妙的價值引導，就能使其產生正面的情感，以達成情感沉浸的第三類，自我為中心的情感，以持續(xù)的影響作用于文本世界之外的現(xiàn)實世界。

第104屆獲獎作品，在敘事語法上，建構立體敘事場域，打破線性敘事方式，建構三維世界，給予讀者臨場感，成就空間沉浸。在敘事視角方面，對特稿普遍采用的非聚焦視角進行二次賦權，尊重信息原態(tài)，減緩敘事節(jié)奏，降低讀者閱讀速度，成就時間沉浸。在此基礎上，在敘事者方面，在敘述的過程中逐漸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直至消失在文字之后，讓整個事件以最自由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帶給讀者深度沉浸式的閱讀體驗，產生價值判斷以及對主人公薩拉希移情式情感。在情感沉浸的氛圍下，現(xiàn)實與文本世界的區(qū)分塌縮，記者以公開的敘述者的身份作出恰當?shù)囊龑?，能夠更輕易地影響讀者的認知判斷甚至平常無法觸及的態(tài)度行動的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