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炎
奧德修斯從特洛伊戰(zhàn)場得勝返鄉(xiāng),留在伊薩卡島上的妻子竟沒認出丈夫來。她令老女仆招待遠道的“客人”洗腳,而女仆歐律克勒亞一下認出主人腳上的傷疤?!赌》抡摗窂摹秺W德賽》這段情節(jié)開篇,做了一番細讀和分析后,轉向猶太人對神祗的理解,娓娓道來《圣經·創(chuàng)世記》亞伯拉罕祭子的故事。兩廂本無關聯(lián),也沒誰想過拿這兩個故事并置比較,奧爾巴赫是何企圖?
他寫《摹仿論》這部文學史經典時,身在伊斯坦布爾,特洛伊廢墟就在土耳其西北的希薩利克山。兩千多年前,基督教從猶太教中分離出來,也經小亞細亞傳入希臘?!跋ED—羅馬”與“猶太—基督”兩大傳統(tǒng),在地理上是在土耳其交匯。奧爾巴赫則因遭納粹排猶,不得已來到伊斯坦布爾。
我讀《摹仿論》不知多少遍,開過研討課。二十年來不斷查閱,每次如揭羊皮紙,一層層展開,時讀時新,不斷有新認識。有個問題一直縈繞于心,奧爾巴赫為什么寫這樣一本書?他是專家型學者,主攻但丁和羅曼語文學,何必橫跨三千年,囊括歐洲各語種,從荷馬一路講到伍爾夫?野心似欲包羅所有西方文學,這不像一位中規(guī)中矩的德國語文學家的圖謀。當然,這部書的地位自不必提,無論薩義德或本·安德森都曾無保留地給予最高評價。出版五十周年之際,《紐約客》冠之以“萬書之書”(The book of books),竟征用了對《圣經》的美譽。
近來偶讀土耳其裔美國學者卡德·科努克(Kader Konuk)研究奧爾巴赫在土耳其的專著,發(fā)現(xiàn)他十一年的流亡生活,并不像傳說里的孤獨、寂寞、無援。說他找不到應手的文獻,僅憑滿腹經綸和超強記憶寫出曠世之作,這是浪漫化的學術傳奇,并不真實。從科努克的研究看,似乎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土耳其的社會變革,以及法西斯的愈演愈烈,讓這位嚴謹的語文學者一改穩(wěn)妥的主流學術路線。在德國,猶太學者最好不碰日耳曼文學,意大利文藝復興才是更安全的課題。是什么讓他放棄德國學術的嚴謹注釋和文獻規(guī)范,做起另類的研究,去重構西方文明的精神地圖呢?怎么會產生如此沖動?要給誰傳遞什么信息呢?
奧爾巴赫是世俗的猶太人,出生在柏林夏洛騰堡,一個中產猶太社區(qū)。本雅明與他同年同地生,不知道兒時他們是不是玩伴,但成年后兩人遂成莫逆。奧爾巴赫的職業(yè)生涯順風順水,不到三十歲拿博士學位,三十八歲發(fā)表但丁研究的教授資格論文,順利拿到馬堡大學羅曼文學系教職,不久升為系主任。本雅明則沒那么幸運,他的德國悲劇研究未通過教授資格,爭取法蘭克福大學教職的努力落空,成了自由撰稿人,卻成就了他超越時代的深邃。
一九三三年納粹興起,德國政府出臺“調整公務員職位法”,非雅利安人或反納粹分子被勒令辭職。猶太學者如阿多諾、霍克海默、史畢哲都逃亡海外。奧爾巴赫因有“一戰(zhàn)”退伍軍人的保護傘,沒立即被馬堡辭退,仍心存僥幸,不著急找門路出國。形勢一天天惡化,他漸漸失去授課與發(fā)表作品的權利,至一九三五年《紐倫堡法案》頒布,他被剝奪猶太人國籍和人權,再沒什么資質能保護他了。馬堡校辦召見奧爾巴赫,先確認其猶太身份,后宣布辭退。他已有預感,先托人找了后路。馬堡羅曼系的前主任史畢哲兩年前去了伊斯坦布爾大學,主掌西方語言文學系,現(xiàn)又拿到霍布金斯大學的offer(錄用通知),已生去意,便邀奧爾巴赫填補空缺——西方學者在土耳其一般不做長遠打算。
土耳其一九二三年走向共和,決意要與奧斯曼一刀兩斷,脫胎換骨,重塑金身。奧斯曼的一切都落后、蒙昧和反動,西方的一切都進步和現(xiàn)代。伊斯蘭教被斥為迷信、保守,阻礙了土耳其邁向現(xiàn)代,必須實行全面世俗化和西化,才能拯救土耳其于黑暗、落后之境。教育部長雷什特·伽里普(Resit Galip)別出心裁,炮制民族復興理論:一四五三年奧斯曼突厥攻陷拜占庭,迫使拜占庭學者大批西逃羅馬,創(chuàng)造了意大利文藝復興;如今把歐洲學者請回來,也能創(chuàng)造土耳其的偉大復興。伊斯坦布爾大學的前身奧斯曼“科學院”(Dartulfanun),改換門庭時裁撤三分之二本土教員,而招聘西洋留學或歐美學者任教,共延聘四十位德國學者。史畢哲就是趁此東風與其他領域猶太德國學者一道,加盟新成立的伊斯坦布爾大學。土耳其的初衷并非發(fā)善心保護猶太難民。
奧爾巴赫一九三六年到土耳其,一家人被安排在伊斯坦布爾最高檔的別墅區(qū)貝貝克,那里有美國人開的國際學校,西方人建的木質別墅,還有異國情調的各色西餐廳、外國商店,俯瞰博斯普魯斯海峽。伊城文化很多元,猶太人、希臘人、阿拉伯人、亞美尼亞人、波斯人等,族裔混雜,外國人本來容易融入。也許奧爾巴赫最初有長期打算,但土耳其人并不希望歐洲學者融入本土,刻意凸顯外教們的歐洲精英身份,以引領文化潮流。本因猶太身份而流亡,可到了這里,身份卻曖昧起來。土耳其像其他國家一樣排猶,但只對當地人,與外教們無關,奧爾巴赫是優(yōu)雅的德國人,西方的化身。蓋世太保向德駐伊斯坦布爾領館打小報告時說,由于流亡猶太學者的東方血統(tǒng),很快學會土耳其語,他們的東方思維方式,能與土耳其人打得火熱。其實,語言天才奧爾巴赫卻一直沒有學會土語。在德國同胞眼里,他很猶太、很東方,在土耳其人那兒,他很德國、很西方。
土耳其的西化改革很激進,摒棄伊斯蘭的過去,轉移文化認同到曾出現(xiàn)在這片土地上的其他文明——古希臘、東羅馬和拜占庭。希臘一羅馬被追認為土耳其的文明遺產,荷馬成了安納托利亞的兒子,特洛伊成了突厥文化的發(fā)祥地。將貶抑伊斯蘭、褒揚西方古典,尊之為走向現(xiàn)代的金科玉律。思想家齊亞·格卡爾普(Ziya Gokalp)稱,突厥人是地中海文明最早的開創(chuàng)者,之后才遷移東方。奧斯曼突厥攻陷拜占庭,乃重返西方之路。歐洲因世俗化成就文藝復興,孕育出民族主義,土耳其也必須去伊斯蘭化,弘揚民族主義,脫亞入歐。
一九二六年土耳其取消伊斯蘭歷、實施西洋歷,標志從奧斯曼時間轉入歐洲時間,歷史與西方同步了。一九二八年推行字母拉丁化,剔除突厥語中的波斯和阿拉伯元素,并實施全面教育體制改革,文科教學大綱原來只有奧斯曼詩歌和波斯、阿拉伯文學,如今增添荷馬和柏拉圖,讓本土與西方經典并重。一九三三年撤銷奧斯曼科學院,改為伊斯坦布爾大學,讓人聯(lián)想到清末同文館一九0二年并入京師大學堂。二三十年代,土耳其西化箭在弦上,但有識之士仍覺不夠徹底,流于表面,必須深入日常,動員全體國民,觸及靈魂。國父凱末爾帶頭下鄉(xiāng),深入田間地頭,掃盲扶貧,移風易俗,破除伊斯蘭迷信?!耙粦?zhàn)”奧斯曼與德結盟結局悲慘,卻仍向德國學習,因德國曾落后于英法,而后來居上,土耳其必須以后發(fā)國家為師,立德語為第一外語,重視德語師資,才吸引了眾多德國學者。
言必稱希臘、口必提人文,土耳其刻意與法西斯拉開距離。但其西化運動充滿了悖論,切割不掉“種族—宗教”民族主義。一九二四年土耳其驅逐本土東正教希臘人,與世仇希臘交換其境內的穆斯林,人口交換計劃乃原教旨突厥主義,與西方人文主義不搭調。土著名史學家塞姆斯丁·居納爾塔伊(Semsettin Gunaltay)研究所謂“突厥人的家鄉(xiāng)與他們的種族問題”,說西方的東方學家都認為突厥人與蒙古人同為黃種,起源于蒙古,但他發(fā)現(xiàn)突厥人早在新石器時期源自突厥斯坦,屬白人種,古蘇美爾人與突厥人有族姻關系。
他的觀點隱含著人種等級,與納粹的人種高低論相去不遠。借“考古”將突厥從東方人里“拔高”成白種人,還在地理上追溯祖先到希臘一羅馬,硬說突厥史應歸入西方文明,讓人聯(lián)想起晚清一度流行的中國人種西來說。傳教士為說服中國人接受基督教,穿鑿中國人源自古巴比倫,卻大受晚清志士仁人的追捧。日本明治脫亞入歐,也鼓吹大和民族與西人同種,無非遭遇強勢文明時依草附木,滿足虛榮罷了。此時納粹的鐵蹄正踐踏歐洲,大戰(zhàn)幾乎毀滅西方,冷眼旁觀的土耳其越發(fā)膨脹,設想歐洲衰落之時,正是自己拯救西方之日,以摹仿文藝復興來保存一份完好的歐洲文明副本。
奧爾巴赫是西方中心主義者,樂見西化成功,卻難認同土耳其簡陋、粗放的方式。他的德國同事也抱怨說:安納托利亞田野上的農夫,何苦不讓他穿傳統(tǒng)民族服裝?這與政府效法西方有何沖突?為什么要全民一刀切呢?土政府不顧殊境具象,一味強行推廣西化,這不是西方人文精神。德國學者剛從鐵血暴政逃脫,深知納粹利用民眾對戰(zhàn)敗的憤怒、恐懼和絕望,蠱惑仇恨邊緣弱勢族群,煽動反猶和反共,動員排外、侵略,陷德意志于萬劫不復。逃到土耳其這個東西交界之國,沒想到西化竟也如此武斷、專橫,強迫百姓現(xiàn)代化,割裂自己的傳統(tǒng),放棄民族信仰。
德、意、西班牙以復興古羅馬輝煌之名,滅絕種族,殺伐侵略,踐踏歐洲文化,法西斯國家不也在西方嗎?西方文明到底意味什么?有西方精神這個東西嗎?如果有,它屬地,以地理方位劃定?還是屬人,以民族或人種界定,或依托于宗教信仰?顯然都不是,卻不能說沒有西方文明,它如此生機勃勃地生長著,改變了整個人類歷史。我想《摹仿論》也許是這樣一本書,從三千年前的第一部文學經典,到二十世紀意識流小說,一部部西方文學勾勒出一條人文線索,讓每部作品自己講述西方獨特的邏輯,告訴讀者,為什么它與其他文明不同。
這本書表面看野心不大,無非文本細讀與文體分析,討論無不深入細枝末節(jié),闡釋無不生發(fā)于情節(jié)和敘事,貌似純文學史。但第一章“奧德修斯的傷疤”已顯出恢弘磅礴的氣勢,奧爾巴赫比較《荷馬史詩》和《圣經》的片段,分析敘事視角,比較文體的高低,評論哪種再現(xiàn)更“真實”。其真正的意圖是揭示希臘與希伯來兩大文明邏輯的分殊與融通,給全書也定下了基調。
什么是再現(xiàn)的“真實”?傳說荷馬是游吟詩人,吟唱特洛伊戰(zhàn)爭的故事,風格帶強烈的感官性,刀劍刺入肌膚的血肉模糊,一切栩栩如生,畫面感與代入感極強,可娛古希臘聽眾。希臘詩人的世界是明亮的、直觀的,充滿了力量、健美和超自然的魔力,一切盡在眼前。與之對照,在沙漠上踽踽獨行的古閃米特人,膜拜的神祗無形無影、居無定所、孤家寡人,卻武斷專橫。《舊約》故事的“真”,不在于世俗世界的因果相繼,事件沒有細節(jié),卻執(zhí)著于倫理道德的唯一真,不容置疑,務求征服、控制所有人的心靈,將其生活納入宗教的精神世界。如果說荷馬關注具體時空中發(fā)生的故事,那么《舊約》則要展現(xiàn)一部世界史,從人之初一直到末日審判,世界上發(fā)生的和未發(fā)生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寓深意于上帝的真言。古希臘的唯美、明快遭遇猶太—以色列的神秘、深邃,兩者滲透、相互纏繞,一起匯人古典晚期的歐洲文化。希臘哲學與古羅馬教父經學相互砥礪,兩千年對《圣經》的闡釋,深刻塑造了歐洲人的精神世界與文化邏輯,此乃奧爾巴赫語文學漫長之旅的出發(fā)點。
之后他將討論轉入“內在時間”與人物成長,這是十八、十九世紀德國成長教育小說的主題,主人公內在時間經驗,映鑒了歷史前行的腳步,歷史進程濃縮于人物的悲歡離合。將“現(xiàn)實主義”勾連起奧爾巴赫潛心研究的“象喻闡釋”(figurative interpretation),給《福音書》與奧古斯丁的研究以不同以往的視角。《圣經》敘事不眷戀于世俗的水平層面,還有一個自上而下的第三維,上帝的意志統(tǒng)攝著世界史,一切人物均承載著上帝的計劃。所以,現(xiàn)世層面的因果關聯(lián),不足以揭示歷史的本質,只有附會到上帝的意圖那里,歷史才獲得意義。《圣經》人物的性格多具矛盾性、復雜性和曖昧性的品質,從字面無從把握,必須用透視法做深度解讀,才接近歷史。圣經闡釋學提供了既有縱深感又有整體性的世界圖景,而荷馬的明快、流暢,因娛樂性而犧牲復雜多義,則屬于神話傳說。
顯然奧爾巴赫心儀曖昧、矛盾、糾結的多層次再現(xiàn),推崇有價值觀和有道德關懷的闡釋。我想這是他的人文主義,也是西方文化生機勃勃的根源。納粹鼓噪“千年帝國”,無異于粗俗的戲說;膜拜力量、勇敢、鐵血、征服、純正血統(tǒng)及羅馬之輝煌,也不過是惡俗的傳說。奧爾巴赫直抒對法西斯的鄙夷,也暗諷土耳其粗陋的摹仿。
奧爾巴赫雖遠在土耳其,全世界反猶的喧囂仍充斥耳目。他是世俗的猶太人,無法不思考身份問題。以“猶太—基督教”這一線索貫穿《摹仿論》始末,可謂伏脈至細,每章皆寓微旨,每事必種遠因,粗讀不易察覺。第一章比較“兩?!保o接下來的幾章埋下伏筆,然后辨析高尚與低級文體,為展現(xiàn)“兩?!蔽拿鞯南嗷ゲ┺呐c融合。他的“古典”(classical antiquity)只有微弱的時間指涉,而強調從古希臘到羅馬文學的文體與修辭是一脈相承。雖然羅馬文學具備了透視法和多層敘事,比荷馬的平鋪直敘要復雜多義,但仍承襲了荷馬的高級文體,追求感官上的華麗與唯美。對羅馬社會的再現(xiàn)卻只局限于道德判斷,主題不越個人修為,闡釋難逃先驗的道德定式,推動歷史的精神運動卻被掩蓋了。
他分析古羅馬史學家阿米安(Ammianus Marcellinus,A.D.330—395),措辭激情四射,敘述也生動形象,猶如畫面。但筆下的歷史卻沒有拯救的希望,既無未來,又無自由,更乏清新的氣象。奧爾巴赫總結:古典文明已陷入困境,從自身產生不了任何希望,不過延緩其衰落或保持現(xiàn)狀而已,已處于無望的守勢,即使寫實也是非歷史的。而當猶太教經基督運動滲透到羅馬晚期,《新約·福音書》的寫實,卻能通達到帝國的根基——社會底層,揭示出日常表面下的暗流涌動。基督不以英雄或國王的身份出場,而憑底層賤民的形象。使徒也皆為漁民、工匠,行走于古巴勒斯坦的貧寒小民世界?!陡R魰返奈娘L毫無澆薄虛飾,卻超越了高尚華麗的悲劇,更感人、更難忘。耶穌受難尤為驚心動魄,萬王之王被當作下流罪犯,遭唾棄、被嘲弄、挨鞭撻、釘上十字架。這個故事一旦主導了時代精神,文體之高低便難乎為繼。不鄙視日常,又容納感官的丑陋,還能再現(xiàn)不體面的赤裸現(xiàn)實的新文體誕生了。它兼具卑微與崇高,使古希臘倫理的普遍性獲得歷史的辯證法,其悲劇性超過古典文學,步入最深刻、最崇高的永恒境界。
在辨析西方兩大傳統(tǒng)時,奧爾巴赫有個人傾向,偏心于猶太—基督教這一支,認為低級文體給歐洲文明注入活力。這有悖于西方近幾個世紀崇尚古典的歷史書寫,古典被塑造成現(xiàn)代歐洲文化的濫觴,而基督教則代表“黑暗的中世紀”,系蒙昧與迷信的根源。這沿襲了意大利文藝復興以來對“經院主義”的怨恨,也迎合了十八世紀法國哲學家對教會的激進批判(拉里·西登托普:《發(fā)明個體:人在古典時代與中世紀的地位》)。其實,古典世界未必如后來浪漫化版的自由民主,個人在古希臘和古羅馬社會,只能在世襲與等級的不平等中確立身份,無人能跨越道德的藩籬,缺乏現(xiàn)代民主之“平等的自由”。
奧爾巴赫推崇的是教父時代杰出思想家奧古斯丁,他對基督教傳統(tǒng)有創(chuàng)造性闡釋,揭示了人類處在永無終結的沖突與運動中。特別運用象喻闡釋這個《圣經》傳統(tǒng),奧古斯丁把《新約》人物的內心世界激活,道德不再是教條,而成為既矛盾又鮮活的生命力。他筆下的人物和事件具備了世界史的意義,羅馬史有了精神性的演進。奧古斯丁不推崇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斯多葛派和伊壁鳩魯的古典理性與個人修養(yǎng),那是有世襲地位的城邦公民才具備的德行。基督教的武器不在理性思辨與個人修為,而靠底層運動,活力發(fā)自普通人情感深處的精神力量,所以才更強大、更有序,也更具人性,給世界帶來新的希望?;浇谈膶懥松矸莸谋倔w論,將猶太教的一神論與希臘晚期的抽象普世主義相互融合,宣傳道德上人人平等,上帝賦予每個人以獨特的品質,讓世俗社會的等級退居次位,打破古代世界所承認的自然不平等。上帝眼中人人平等,才是基督徒的自由(《發(fā)明個體:人在古典時代與中世紀的地位》)。
基督教孕育的道德平等,也為良知創(chuàng)造了公共角色,限制了社會團體的訴求?!陡R魰芬竺總€人接受內在信念與外在服從之間是沖突的,這對古代世界來說完全陌生,基督信仰帶來了革命性的應許,個人主義由此誕生。《摹仿論》的第八章“法利那太和加發(fā)爾甘底”,奧爾巴赫拿出老本行——但丁研究,分析《神曲》以基督教“象喻”給角色人設,但在角色成長、變形,接受現(xiàn)實教義的過程中,卻漸漸摧毀這一設定。但丁創(chuàng)造的形象如此有力量,可以掙脫傳統(tǒng)人物類型的重負,將基督教的窠臼擊得粉碎。雖然但丁依基督傳統(tǒng)虛構了世界,卻不肯摹仿《圣經》故事,步中世紀的后塵?;浇塘x對普遍性的訴求,被但丁遠遠拋在腦后,反而迸發(fā)出豐富多彩的活力,但丁以旺盛的生命力滌蕩了基督教的腐朽與壓制。此乃意大利文藝復興的人文傳統(tǒng),也是奧爾巴赫神來之筆。
西方文明如巨樹的年輪層層沉積,千百年來經歷無數迂回、曲折,漸漸形成現(xiàn)代文明。它不拘于一片土地,也不源自一種宗教,更非歸屬某個人種,斑駁混雜,集各傳統(tǒng)于一身。很難照搬社會制度或思想哲學來復制西方,恰似一個人的生命,休想摹仿別人,脫胎換骨以練就崇拜的偶像人格。相反,每人只能生活在自己的境遇里,心平氣和地一天天成長。土耳其想移風易俗,割裂傳統(tǒng),改弦更張走向共和,不惜變語言、改信仰以脫胎換骨塑造新人,摹仿歐洲民族主義,實現(xiàn)突厥民族的偉大復興。如此急功近利難免步入黑暗的漫漫長路苦苦求索,結果傳統(tǒng)勢力迅速反彈,西化無疾而終。其實,每個文明都是獨特的,有不同尋常的演進邏輯,沒有金科玉律或科學法則可以照搬。同時,文化傳統(tǒng)也不能封閉于禁錮之中,開放才是圖存之路。西方文明與其他文明一樣有盛衰周期,在其遭遇深刻危機之際,重讀《摹仿論》別有一番意味深長。
(Kader Konuk,East West Mimesis:Auerbach in Turkey,Stanford,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