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宏達(dá)
迷花記
一
年輕的時候,我們過的日子很簡樸、粗陋,買花、賞花,絕對是一件奢侈和過于浪漫的事,雖說生活在大城市,卻完全不知道哪里有花店。偶然地,也有一次買花的記憶。
那時,有一部火遍全國的進(jìn)口影片,是朝鮮的《賣花姑娘》,“快來買花,快來買花,賣花姑娘聲聲唱……”旋律很好聽,大家都愛唱,唱著唱著,宛如真有一位純美自然的小姑娘,挎著花籃,走進(jìn)大街小巷。而現(xiàn)實中,有一回,我遇到的賣花者,卻是一位頭發(fā)斑白的大媽,她在街上一邊用目光搜尋路人,一邊聲音不大地“叫賣”:“買花啊,買花啊,梔子花……”我不是被她的“叫賣”招過去,而是被一股濃郁的花香磁力般吸住了——只見她手里捧著一塊薄木板,上面整齊擺放著幾排潔白的梔子花,那襲人的香氣就是從它們的花蕊散發(fā)的,仿佛是一齊助力這位大媽頗顯微弱的“叫賣”。大媽看我是一個半大的男孩子,淡笑道:“要花吧,給家里大人買兩朵?!边@“給家里大人買”一句,觸動了我的心思——我那時在京城上學(xué),這次回南京看望姆媽,并未送上什么禮品,實在是“阮囊”空空,一身單薄的衣褲,口袋里只有一元幾角錢。
“三分錢一朵,五分錢兩朵。”大媽說,對我的猶豫似乎有點(diǎn)意外的高興。
我從衣兜里掏出一角錢,買了四朵——沒有傾囊,剩下的一點(diǎn)錢,還要為全家人去買吃的東西。
花兒雖和吃的東西一樣也是物質(zhì)的,卻又好像歸屬于一種精神的層面,這是我從姆媽將這幾朵梔子花別上衣襟時的神情中看到的。她的鼻子輕輕抽了一下,說:“真香!”也許所有的女人與花都有天然的情緣,對花都會禁不住地歡喜,一股沁入心脾的花香,頓時就沖散了貧寒日子籠罩的霧霾,那兩天,我看見她的臉比往常更有光彩,說話聲也更清朗。我不能肯定這是那幾朵梔子花的魅力所致,也或許是因為這是心愛的兒子送給她的,她在花香中聞到濃濃的親情,感受到了幸福。
又過了兩天,我看見這幾朵花,已經(jīng)枯敗,卻仍在她的枕頭邊齊整地排開,像是一段舍不得離開的夢境。
不禁想,幾朵小小的花,也能給人帶來這么大精神的滿足啊。
二
時光流逝了幾十載,其間人世的風(fēng)景看了不少,春來秋往,花花草草,也曾寓目,不過,出于總是匆匆忙忙之故,于花事并未特別在意,到了現(xiàn)今這個年紀(jì),退休賦閑,終于可以買花來面對自己了。
起先是買盆花養(yǎng),買過多次,終因陽光、通風(fēng)等條件不好,不久就凋殘了,更不用說自己栽培,屢挫之后,遂直接買切花回來。
切花首要的品質(zhì)是新鮮,我常去的花店在附近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里,花店主人會把今天剛到的花送到我眼下,供我挑選,稍遜色者已被淘汰在外。從這里,我?guī)Щ厝ピS多鮮花:玫瑰、康乃馨、百合、劍蘭這些當(dāng)家“花旦”不用說了,更有郁金香、芍藥、繡球、睡蓮、茉莉、洋桔梗、龍膽紫、矢車菊、大麗花、風(fēng)鈴、雪梅、蕙蘭……當(dāng)然,它們不是一批次匯集的,我稱它們?yōu)榈皆L的“花客”。到家之后,為它們挑選花瓶,注入清水,打理枝葉,一一安頓,然后,放眼望去,正所謂姹紫嫣紅,活色生香,果然蓬蓽生輝了。
英國詩人布洛克說過:“經(jīng)過多少世紀(jì),才造成了一朵小花?!币欢涿利惖幕軄淼竭@里,真不知走過多么迢遙的生命途程,實值得我們當(dāng)作“貴賓”對待。若是進(jìn)了家門,不用一段時間好好晤對它們一下,那就實在太怠慢了。
就說玫瑰吧,雖常在公園和路旁見到它的真身或近親——月季和薔薇,往往目眩于那一派競芳爭艷的絢爛,不及細(xì)細(xì)欣賞,而只有這樣久久地晤對,才能細(xì)睹它們綢繆宛轉(zhuǎn)的花形,在那種低回容與的神態(tài)中,體會令人神往的“一花一世界”。何況,還有那么繽紛變幻的色彩:絳紫、桃紅、明黃、玉白、靛藍(lán)……盡管也會想到,這是人工著意“配置”的結(jié)果,卻也還是不能不為造化的浪漫傾倒。
說到色彩,當(dāng)然還要提到“繡球”,顏色在粉紅、淡藍(lán)之外,又有珍珠白、丁香紫、淺豆綠,不一而足,而此花的形貌,真是堪稱“正大仙容”。我曾經(jīng)買過一朵碩大的玫瑰紅的,放在幾上,忽如屋里穩(wěn)穩(wěn)地停留了一朵火燒云。
論形態(tài)之奇,又莫如“鶴望蘭”,另一名“天堂鳥”,非常之別致,花瓣恰似夭矯的飛翼,一副凌霄直上的姿態(tài)。此花原產(chǎn)非洲,是真正的遠(yuǎn)客。同為遠(yuǎn)客的還有“南非公主”,出身十分高貴,花瓣環(huán)衛(wèi),蕊呈球狀,端居其中,又號稱“帝王花”。不過,我對此卻不太認(rèn)同,總覺得與我們國色天香的牡丹相比,其華貴閎肆,尚遜一籌。
各個“花客”都有自己不凡的姿色和故事,真?zhèn)€是說來話長,這個時候,就是杜甫所說的,要“嫩蕊商量細(xì)細(xì)開”了。為它盛開的時間更長,非但要每天換水,還要關(guān)心它們的滅菌和營養(yǎng),“花懂人關(guān)心”,細(xì)心呵護(hù)它們,它們確實會“細(xì)細(xì)開”,仿佛有意延宕時間的步履。
三
然而,我知道,它們一旦盛開,可持續(xù)的時間是太有限了,凋謝幾乎與盛開同時到來——在這一點(diǎn)上,世上大約沒有什么可以與鮮花相比——也特別容易令人聯(lián)想到人生易逝而為之傷感,抑或興起別種浪漫的情思。所以,日本人會在櫻花盛開時紛紛集于樹下,飲酒唱歌,一抒情懷;蘇東坡也有過“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之名句,吐露其不勝珍愛之心。我的粗粗觀察是,花朵在盛開時,最吸引人的,非僅是色彩,非僅是姿態(tài),更是一種充沛欲噴的生命力,在這個“高光時刻”,它們周身都籠罩了一派光華,似乎在展示一種神圣的天啟。有時,我覺得真不該白白錯過,看花人需要點(diǎn)亮心上的“高燭”,多多守望才好。
人或?qū)⒒ㄅc色并稱,男人好色,每被譏為“花癡”,其實,即就植物的花而言,人無分男女,喜歡花的,都各有情懷。我之贊美于花的,就是它們不計綻放時間短長,一個個都愿迸發(fā)全部生命能量,做一次盡興的盛開。細(xì)究自己,這也算是一種晚年心情吧。人之一生,皆有自己的“盛開”時刻,與花相比,說長還長,說短不短,若放在宏觀世界看,實不過也是短短一瞬?;蚴请H逢的時代條件等所限,或是不曾格外珍惜,生命的“盛開”時刻等閑放過了。如今,如此珍惜花朵,其中未必沒有幾分銘心刻骨的追悔。
以此之故,我去買花,會首選那些正綻放的,由綻放而必至盛開,我所特別看取的正是這一段(那些含苞未放的,有可能也放不了了)。而花一凋敗,該收拾即收拾,絕不惜留、傷悼,乃至作一篇凄凄切切的“葬花辭”之類——這一點(diǎn),我想花們也一定同意。
我們還是慶幸,現(xiàn)在,早已不是“此花開盡更無花”的時代,無須“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有花農(nóng)的辛勤培植,一年四季都有切花供應(yīng),時常買些回來,可以日日與“精英”聚會,輕輕抹去季節(jié)變換帶來的惆悵,飽覽生命永恒之美。
當(dāng)然,這不免是要花些“銀子”的,不過,也絕不會是“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的天價。一次,小區(qū)的一位保安看我買花回來,說,你家又有人過生日?我說不是。他說,這不白費(fèi)錢嗎?我問他,你一周要抽幾包煙,他說兩三包吧。我說,這就抵你抽煙的錢。我沒說出的話是,煙傷身,花養(yǎng)心,后者既如此劃得來,我又何樂而不為!
抗醉記
一
猶記那是1971年冬天,我從接受再教育的部隊被遣回原校,繼續(xù)接受審查。剛開始似乎是一個“要犯”,住著單間,有一個“戰(zhàn)斗班”的人全天候看守,而后,又似乎問題嚴(yán)重性級別不夠,遂發(fā)回與革命群眾(低年級班尚未分配)同住,接受監(jiān)督,再往后,監(jiān)管力度漸漸松弛下來。待到北風(fēng)起,冬日臨,鍋爐房亟需勞動力補(bǔ)充,指標(biāo)下達(dá),系“工、軍宣隊”決定將此差使交給我。
到了鍋爐房,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里有不少其名“如雷貫耳”的人,像反右時聞名全國的“六教授”之一陶大鏞、中文系的古典文學(xué)專家聶石樵、物理系教授劉遼等。也還有其他因有各種各樣問題被派差來的老師和干部,這些人在本單位,或?qū)佟爱愵悺?,列“異冊”,到了這里,卻似有了一個臨時的家園。洗完澡后,各人就從蒸鍋里取出早備下的夜餐,來到前廳“會餐”。有家的,自有家里餐桌上的特色;沒家的,當(dāng)然是食堂的產(chǎn)品。交流一下,互補(bǔ)若干,彼此的情誼就滿溢了。工人師傅對這些人也無一點(diǎn)歧視,從不議論各人的背景,他們平靜如水。無論從哪個意義上講,在一個嚴(yán)寒季節(jié),這里都是一個叫人感到暖洋洋的地方。
春節(jié)到了,供暖是絕不能停的,雖是“史無前例”的歲月,也不能例外。除夕那天,當(dāng)班的人約定,每人自帶一兩樣菜,收工之后,和工人師傅一起會餐,守歲。于是,前廳的桌子拼將起來,擺上各色菜肴,器皿也各式各樣,碗、碟、盆、鍋、飯盒都有,顯出這年夜的筵席確乎別具特色。
當(dāng)然,也少不了“二鍋頭”。不承想,我竟成了這筵席上的頭號目標(biāo)。那一場“局”是由何人發(fā)起、設(shè)計的,業(yè)已無法考查了。那時我年輕,稍有一點(diǎn)酒量,多一點(diǎn),能喝上小半斤吧。其實,我明白,在這個有眾多工人的席面上,憑此酒量,是決計不敢叫陣的。起初,我胸有城府地推擋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絕不為眾人的激將乃至挖苦、指責(zé)所動。
眾人便將目標(biāo)轉(zhuǎn)向他人。頂著花白頭發(fā)的外語系蔣老師,顯然有點(diǎn)貪杯,大家紛紛向他勸酒。我分明看見,他喝得兩眼迷離,搖晃著頭,已然不勝酒力。他的話斷斷續(xù)續(xù),沒頭沒尾,似乎還頗犯時忌地回憶起他年輕時候,在印度喝酒,唱歌。有人問他是不是和印度姑娘戀愛過,他也半癡地笑了,好像說了“是”,大家一迭聲起哄,場面很是火爆。我自然也加入給他敬酒,不知怎么,他竟歪歪倒倒地支撐著站起來,要和我比酒,說是我年紀(jì)輕輕的,都不如他,他三杯,我一杯,干不干?眾人自然也一迭聲叫好,即將目光齊刷刷轉(zhuǎn)向了我。
有人在勸別把他灌醉了,也有人嘻嘻哈哈要看熱鬧,我面臨抉擇,有些遲疑。這時有個人離桌,從對面向我走過來,俯身在我耳朵邊說悄悄話——那是我素來信任的一位厚道老成的老師,他說:“看他那樣,也就要醉了,別給大家掃興,你就起來,喝了這一杯吧?!蔽宜焱埔味吮鹆⒌溃骸昂冒?,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喝下三杯,我喝?!贝蠹遗九竟钠鹫苼恚次覍⑷坪认?,又將目光轉(zhuǎn)向已經(jīng)半醉的他,只見他一仰脖,咕嘟嘟喝下一杯,立馬有人向他的杯中又斟上一杯,喝了,再一杯,又喝了。
“哇——”叫好聲幾乎震破了屋頂。
不料他還要逞英雄,不依不饒地讓我再和他來一次。沒見過人有如此不自量力者,再喝下去,難道他還不倒地嗎?我已經(jīng)不再猶豫,心中的一點(diǎn)點(diǎn)憐憫為沖天豪氣所替代——喝就喝,醉了都是你自找的,可不怪我。
我已不復(fù)記得這一場擂臺實際持續(xù)了多長時間,也不記得自己究竟喝了多少杯,仿佛耳邊只有一片叫好聲、笑聲和說話聲交織的轟響,眼前晃動的是一張張熱辣辣冒著酒氣和油光的臉,而后,我竟唱起樣板戲《紅燈記》中李玉和的唱段:“獄警傳,似狼嚎,我邁步出監(jiān)……”真就做出一副“赴湯蹈火”的英雄姿態(tài)。
似乎有人在說:“扶他到后面去休息吧,他不行了。”
酒宴還在進(jìn)行,前面笑鬧聲一陣陣傳來,我在后面宿舍里翻來覆去,難受至極,有人過來問我:“好些了嗎?”我說:“想吐?!彼鲋?,走到外面,找了一個角落,我哇的一聲,將腹中酒菜一股腦兒吐了出來,他輕輕地捶著我的后背,安慰道:“吐出來,這就好了?!?/p>
我的意識突然醒過來,猛然一愣,這不是我的“對手”蔣老師嗎?
第二天,我的醉酒已經(jīng)傳為笑談,這才知道蔣老師杯中倒的都是涼白開——他可扮演得真像,其他人配合也極為默契,而我,就這樣中招了。不過,自己暗中也有些愧恧,既因為我的好勝和輕信,也因為自己現(xiàn)場有過“害人”之心。
二
離這次鍋爐房酒醉近二十年,我已從青澀時期,邁入了當(dāng)年魯迅被論敵稱為“世故老人”的年紀(jì),這個歲數(shù),人還是頗堪有點(diǎn)自信的——畢竟經(jīng)過多年生活磨煉,以及多次親歷和目睹他人被灌醉酒的事實,我也總結(jié)出了若干可以匹配處世原則的教訓(xùn),自認(rèn)為已能應(yīng)付酒場上各種套路而不致重蹈覆轍了。
那年,正是一位師弟拿了博士學(xué)位,要遠(yuǎn)赴美國任教。負(fù)笈留學(xué),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不大能引起轟動了,而能到彼岸執(zhí)一把教鞭,卻是一樁令人振奮的盛事,何況,正可以借此聚會一下。前前后后同出一門一系的博士、碩士,也有一大桌了,大家的興致自然很高,這場合,更要有酒助興。這一次,我居然又被灌醉了,醉后出了什么洋相,我也不知道,只記得過了幾天,一位師弟嘻嘻地笑著對我說:“哈,你喝了酒,英語口語那么溜啊?!?/p>
“我說了英語嗎?”我睜大雙眼,幾乎不敢相信。
“一串一串的,都停不下來?!彼麚Q了一副認(rèn)真的神情,更使此事顯得很詭異。
我英語的水平自己知道,怎么可能?這個糗就出大啦。
我開始極力回憶自己是怎么被灌醉的。同一師門之內(nèi)的人,年齒上我又稍長,不太像預(yù)謀算計的目標(biāo),問題可能就出在“興”上。諸生逢上盛事,聚會一桌,“興”便被召喚上場,一時席面生動,談資紛出,調(diào)笑連連,揶揄透出善意,揭短不傷感情,你一杯,我一杯,起坐喧嘩,酒意升溫。記得剛開始喝的還是紅酒,隨后就換上了白酒,誰提出的,我,抑或別人?興高之際,我至少是附議者吧。有句俗話說:“第一杯是人喝酒,第二杯是酒喝酒,第三杯是酒喝人。”三杯以上,肯定是“酒喝人”了,浮生聚散,難得今宵,多喝一點(diǎn)就多喝一點(diǎn),就算我“自我犧牲”吧。
之后,就一定有人做了手腳。我依稀還記得周遭搖晃一張張醺醺然酡紅的臉,而在嘈雜聲里,不甚明亮的燈光下,和我對壘的某兄身旁,還站立有一兩個人,在不斷替他斟酒,使他如無敵勇士頻頻出擊。
然而,這又能怪誰呢?
你原就不設(shè)防,興來,又盡皆棄守。
人生不易,在這么一件事上,自己的一點(diǎn)“成長”,也歷經(jīng)了幾十年時間。至今,我與酒也未絕交,獨(dú)酌多以“微醺”為度,敬人則以“隨意”為上。誠然,席間折沖樽俎,“酒品”是大大地減分了,不過,隨著年齒日長,這個概念好像也已越來越不重要了。
責(zé)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