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勃
王衍,字夷甫,是所謂“中朝名士”的領袖,自然也是《世說新語》中高頻出現(xiàn)的人物。
王衍有三個巨大的優(yōu)勢。
第一是家庭背景好。他出身頂級高門瑯邪王氏,是曹魏幽州刺史王雄之孫,平北將軍王乂(音同義)之子。他有一個大他20多歲的堂兄,就是“竹林七賢”中年紀最小的王戎。
第二是長得“美貌”。雖然王家人普遍生得好,但王衍尤其突出。《世說新語·容止》里,他是頻頻亮相的人物,最著名的描述是下面這則:
王夷甫容貌整麗,妙于談玄,下捉白玉柄麈(音同主)尾,與手都無分別。(《容止》)
王衍的容貌,既端莊又美麗,他談玄極盡精妙,手里拿著麈尾,麈尾的白玉柄和他的手,竟渾然一體。
王衍的第三個優(yōu)點是他的清談,代表當時的最高水平。因為他講道理,經(jīng)常會隨口改變,因此留下來個典故,叫“口中雌黃”。
雌黃是一種檸檬黃色的礦物,古代書寫用紙多為黃色,寫錯的地方可以用雌黃將錯字涂抹遮蓋掉?!靶趴诖泣S”在今天是罵人的話,但當時卻是好話。魏晉名士都愛《莊子》,莊子的話術有所謂三言:寓言、重言和卮(音同之)言。簡單說,寓言是講故事;重言是把自己想說的話安放到某個大人物嘴里,讓人家去說;卮是一種酒器,“滿則傾,空則仰”,所以卮言的特點就是“因物隨變”,根據(jù)說話對象隨時更改??谥写泣S,正符合卮言的特征。
這種不然而然、無可不可的話風,代表莊子(至少是魏晉名士理解的莊子)的至高境界,也符合王衍的人生需求。
阮宣子有令聞,太尉王夷甫見而問曰:“老、莊與圣教同異?”對曰:“將無同?”太尉善其言,辟之為掾(音同院)。世謂“三語掾”。(《文學》)
阮修,字宣子,出身陳留阮氏,是竹林七賢中阮籍的孫輩、阮咸的從侄。
阮修的名聲好,王衍接見他,問了個問題:“老、莊與圣教同異?”——孔子是圣人,孔子留下來的經(jīng)典就叫“圣經(jīng)”,孔子傳下來的教誨就叫“圣教”;又因為孔子講禮,所以圣教也叫“禮教”;還因為講禮就重視“正名”,因此還叫“名教”……這些詞意思都差不太多,但和宗教無關。
阮修回答:“將無同?”
“將無”二字是語氣助詞,表示不大確定的意思,所以這句應該翻譯成:恐怕一樣吧。跟大人物說話要留一點余地,阮修的回答其實就是一個字:“同?!?/p>
王衍很欣賞這句話,就讓阮修到自己的部門來上班。政府工作人員當時稱為“掾吏”,阮修說了三個字就得到這么一份好工作,世人稱之為“三語掾”。
老莊的根底是“無”,儒家的根底是“有”;老莊推崇自然,儒家講究名教,怎么能一樣呢?比如嵇康就認為不一樣,所以他要“越名教而任自然”,追求“自然”就擺脫“名教”,羨慕隱士就遠離官場,二者不可得兼,挑一個就得放棄一個。
而如果采用“將無同”的理論,就不必如此了,還可以據(jù)此批評嵇康的境界有點低。你喜歡老莊,反感周孔,可是你真讀懂老子、莊子,又真讀懂周公、孔子了嗎?難道你沒有發(fā)現(xiàn),在終極意義上,他們其實并沒有什么不同嗎?你把自然和名教對立起來,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名教正是基于自然本性創(chuàng)建出來的嗎?
石勒問王衍晉朝衰亂的原因。王衍照例稱自己從小就不管世事,一切與自己無關。為了活命,他還拍石勒的馬屁,勸他稱帝。(李云中/繪)
歸隱,最重要的是一種心態(tài),追求的是內(nèi)心而不是身體的自由。碰到俗人就憤怒,看見公務就厭煩,說到底還是欠缺修為。真正自由的靈魂,是可以做到“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仍然與天地精神往來的。
這就是所謂“大隱隱于朝”??!對既想當官,又不想負責任的名士來說,“將無同”是一個多么美好的理論。正如陳寅恪所說:“其人可兼尊顯之達官與清高之名士于一身,而無所慚忌,既享朝端之富貴,仍存林下之風流,自古名利并收之實例,此最著者也?!?/p>
境界最高的理論,說穿了不過是最貪心的人在為自己的吃相辯護。王衍這輩子,除了不斷發(fā)表微妙動聽的言辭和展示傾倒眾生的風度,做的最多的事就是逃避責任。
他年輕時本來喜歡談合縱連橫之術。以他的天分,一談就會使人覺得這是蘇秦、張儀再世。剛巧當時東北邊疆多事,有人推薦他做遼東太守。王衍當然不敢去,于是從此就只“雅詠玄虛”了。
王衍的官越做越大,兒女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兩個女兒,一個嫁給了皇后賈南風的外甥賈謐,一個嫁給了太子司馬遹(音同遇)。據(jù)說,因為兩個女兒一美一丑,還引起了這兩個當時天下最有權勢的年輕人的沖突。
后來,太子遭賈后陷害被廢,王衍明知太子有冤情,可不敢為太子申辯一句,反而提出讓女兒和太子離婚,撇清關系。但不旋踵,賈后就被趙王司馬倫殺了,王衍的這次撇清成了丑聞,他被禁錮終身,一輩子不許再做官。
其實王衍被禁錮,原因可能是他本來就不想做趙王的官,為了證明自己不適合做官,還假裝狂疾發(fā)作,砍傷了自家一個婢女。
趙王司馬倫很快垮臺了,掌權的王爺走馬燈似地更換,換了誰都很樂意請王衍到自己身邊來做官。司馬家的王爺一大堆,任是誰大權獨攬,都顯得有點合法性不足,所以很需要名士的支持。王衍這樣“累居顯職,后進之士,莫不景慕放效”的頂級名士愿意支持誰,是給王爺面子。
王衍最終選定的合作者是東海王司馬越。這時,國家的經(jīng)濟完全崩潰,整個北方哀鴻遍野,民不聊生,朝廷失去稅收來源,華夏最精銳的部隊也在殘酷的內(nèi)戰(zhàn)中自相殘殺,幾乎死光。
王衍已經(jīng)做到非皇族所能做的最大的官,卻并沒有從頭收拾舊河山的雄心壯志。他向司馬越推薦自己的弟弟王澄做荊州刺史,同族弟弟王敦做青州刺史。在他看來,自己留在中樞,兩個弟弟分別掌控著有江漢之固的荊州和負海之險的青州,也算是狡兔三窟,對瑯琊王氏的前途大有裨益。
只是,靠權謀詭計和明哲保身贏得的中樞權力,在太平盛世可以威風無限號令天下,現(xiàn)在卻好像狂風暴雨中的一縷游絲,抓在手里,又有什么用呢?
司馬越最終決定把皇帝拋棄在洛陽,自己率領幾十個王爺、半數(shù)朝臣和幾乎全部的部隊,去東方討伐叛軍。結(jié)果在東進的途中,司馬越病故,于是王衍被推舉為全軍主帥——畢竟,他是這支隊伍里威望最高的人。
西晉的覆滅究竟該誰來負責?歷史學家還在不斷提出新說法。但王衍這些占有巨量社會資源、把持重要政治權力,卻拒不負責的名士們,肯定不會是雪崩時無辜的雪花。
王衍的第一反應還是推辭。他說自己從小就不想做官,只是命運的安排才到了這一步。現(xiàn)在局勢危急,怎么可以讓一個并無軍政才能的人處在這個位置上呢?
他的后半句話倒是實話。但這支隊伍里有許多名士,一向以王衍為偶像,同樣熱衷玄談,同樣擅長逃避,同樣毫無軍事才能。所以,一輩子面對各種重擔飄然閃過的王衍,這次終于閃不開了。
于是,這支十多萬人的隊伍,在王衍的帶領下繼續(xù)前行,終于陷入了石勒的騎兵包圍圈中。
石勒是羯族的首領,奴隸出身,是天生的政治領袖、軍事家,以及兇殘的屠夫。石勒率領他的部下展開了一場即使在那個殺戮年代也顯得觸目驚心的屠殺。十多萬人在如蝗的箭雨中束手待斃,尸體堆積如山。
石勒故意留下了幾位王爺和王衍等朝廷高官的性命??梢韵胂?,這樣大規(guī)模的屠殺必然耗費了很長時間,王衍一直置身修羅場的中心,但他始終不發(fā)動最后一擊。不知道那一刻,王衍手里是不是仍握著他的白玉柄麈尾,是不是仍在努力保持著“神情明秀,風姿詳雅”的儀態(tài)?畢竟,他還指望這樣的儀態(tài)能夠救命。
經(jīng)歷了許久的煎熬后,王衍被帶到石勒面前。石勒顯得很愿意和王衍談談,竟“與語移日”,聊了好幾個鐘頭。
石勒問王衍晉朝衰亂的原因。王衍照例稱自己從小就不管世事,一切與自己無關。為了活命,他還拍石勒的馬屁,勸他稱帝。
石勒發(fā)怒說:“你的名頭傳遍天下,身居重任,年紀輕輕就在朝廷做官,一直到現(xiàn)在頭發(fā)也白了,怎么能說不管世事呢?天下破壞到這個地步,正是你的罪過!”
但王衍的風度倒也不是沒有打動石勒,他覺得動刀子殺這樣的名士不合適,便選擇了把王衍和他的同伴趕回房里,半夜推倒屋墻壓死。
王衍臨死前對身邊的人說:“嗚呼!吾曹雖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時年五十六歲。
王衍臨死前的低語怎么流傳下來的,令人懷疑。史書會這樣寫,只不過是唐代的著史者相信,王衍作為清談領袖該為那個時代的崩潰負責。他們不但要借石勒之口坐實王衍的罪過,還需要王衍親口懺悔。概括下來就是一句話,“清談誤國”。
西晉的覆滅究竟該誰來負責?歷史學家還在不斷提出新說法。但王衍這些占有巨量社會資源、把持重要政治權力,卻拒不負責的名士們,肯定不會是雪崩時無辜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