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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的膽量

      2021-09-09 10:31:19金小林
      作文新天地(小學(xué)版)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女娃山路

      春風(fēng)蘸著綠意,又一次刷遍了江南大地。

      溪邊、屋側(cè),坡上、坳里,明黃的、嫩綠的,水靈靈的新芽兒,仿佛上一秒剛探出泥土、立上枝頭,這會兒已迫不及待展翅欲飛了。側(cè)耳傾聽,漫山遍野都是萬物欣欣然破土、拔節(jié)的聲音,細(xì)細(xì)碎碎,蓬蓬勃勃。

      山中地氣寒涼。清明節(jié)前,田間地頭的春耕播種還得緩些時日,爹只做些準(zhǔn)備,沒娘的事。沒事的娘,便整理著行裝,去山那廂的村莊采茶。

      娘走了一大段平緩的山谷路,時不時歇下腳,回頭望望。爹的腰椎間盤突出壓迫神經(jīng),膝蓋又長了骨刺,跟不緊娘。

      娘開始爬山了。嶺連著峰,峰又接著嶺,無止無休。粗糙的山石,高高低低、犬牙交錯,壘成臺階,連成山路,曲曲折折向密林深處爬延。兩側(cè)的灌木、石罅的野草,時刻密謀著占領(lǐng)整條道路;高大的喬木,落葉的、常綠的,枝枝杈杈,也一股腦兒地裹挾了頂空。仿佛所有的草木,都在向娘宣誓:這是它們的地盤。

      這山路是條古道,幾百年來像珠線樣串起山這廂、那廂無數(shù)村莊。每日被粗壯的腳板踩踏百千遍,那些突兀的石髻光溜得似剛打過蠟。后來繞山公路通了,山民富了,兩輪的、四輪的漸次替代了雙腳。這古道,便一年年滿徑荒蕪了。偶有像娘一樣上了年紀(jì)的行走其間,唯有草木扶疏、枝葉呢喃。路寂寞,人也寂寞。

      爹攀到對門一個小山頭去,找一棵厚實的樹脖子靠著。只一蓬煙的工夫,娘的影子已隱沒到茂林中。爹正尋思著娘什么時候有音訊,山路那邊便傳來了銳急的一聲——“嗚!”爹馬上立起,憋足一口氣,“嗚——”地應(yīng)了一聲。爹雄渾的長嘯震碎了山間的靜謐,不遠(yuǎn)處的草叢中,三兩只野鳥驚飛,撲棱棱射向天空。

      這是爹和娘約好的呼喚聲,給娘壯膽用的。

      去山那廂幫人家采茶,要住上十天半月。娘膽小,一個人走山路害怕。娘就拉爹送一程,再用聲音伴一程。山中的回音大,娘和爹的嗚嗚聲在山間回旋飄蕩,能互應(yīng)上老長一段路。等翻過最高的那座山,娘就慌兮兮地一徑狂奔下去。

      爹曾對娘說,山里要是碰到大貓,你嗚了我也趕不及。娘笑了,照舊要爹送到山腳,爹照舊還爬到小山頭上對著大山嗚嗚地呼嘯。爹知道,娘的膽是小到骨頭里的。自打結(jié)婚起直到幾年前搬進(jìn)自建的洋房,這半個世紀(jì)來,娘每次起夜,總得故意把爹搖醒來陪著。

      娘走山路害怕,爹樂意陪著;娘起夜害怕,爹也樂意醒著。可是碰到和鄰里相爭,娘也膽怯,爹就有些氣不順了。窩在一張嘴里的牙舌都會碰磕著,村子里的人們彼此間難免有紅臉赤頸的時候。每次爹剛要與人家發(fā)作,娘就跑來身邊只管回拽爹。

      娘說,遠(yuǎn)親不如近鄰,讓讓不吃虧。爹在氣頭上,就責(zé)罵娘胳膊肘外拐,數(shù)落娘膽小。爹氣消了以后,思忖也是這個理。這不,爹剛從山上馱回一堆柴火,前些時日還烏著臉的鄰人瞥見了,旋即從自家堂屋拿來電鋸,哧哧哧三兩下就幫鋸好了。爹要是用手刀砍,得花上老半天工夫……

      膽小的娘,這輩子也干過大膽的事。

      山里人世代耕種,土里刨食。那年月,男娃長大了犁田扛樹,女娃成熟了嫁人持家,這是如日頭早升晚落般鐵定的。鄉(xiāng)親們自然篤信,子孫后代種田才是萬萬年的正事兒。就著這邏輯,村里的男娃沒犁把高就下田干活,女娃剛夠到鍋灶頭便燒火做飯。村上的孩子,尤其是女娃,鮮少能堅持念完整小學(xué)的。鄰里見面,絕無說自家的娃讀書好,卻常夸口家務(wù)、農(nóng)活樣樣行。

      娘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娃,用村莊上老輩的話說,女娃早晚是人家的人,就等著換糕換糖吃唄。娘卻不識趣,偏把她送進(jìn)了初中,接著又讓她成了村里的第一個高中生。娘說,她這輩子斗大的字不識幾個,寧可自己再苦點(diǎn),也要讓孩子多念書識字。村里人都說娘的膽子真大,敢跟老一輩的傳統(tǒng)逆著來。

      娘有五個子女,個個都讓上學(xué)念書。最集中時,家里一個念高中、兩個念初中,余下還有倆念著小學(xué),這在彼時的農(nóng)村絕對是個破天荒。每到開學(xué)交費(fèi),素常里大膽的爹不好意思跟人家開口,娘就壯著膽、觍著臉到處去籌措。

      娘更有膽量的是,大閨女高考落敗后,仍把兩個子女送去念高中。任憑村里的風(fēng)涼話再聒噪,娘始終沒膽怯。娘多年的堅持,終于在兒子成為村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的那一刻得到了肯定。往后的許多年月,娘和她的兒子,一度成了村里人仿效的對象。念高中,上大學(xué),跳農(nóng)門,漸而成為村上年輕人的新盼頭。

      娘常說,爹親娘親,還要自己腳手親。娘的意思是,人不要總想著靠別人,要靠自己手腳勤快。娘知行合一、躬身力行,古稀之年雖不愁吃穿,但每年春天總鐵定要出去采茶。娘常說,做事可以膽大,做人一定要膽小。娘這是在告誡她的子孫們,要本分做人,踏實做事。

      春風(fēng)蘸著綠意,又一次刷遍了大地??蔹S的大地上,須臾間再次朗潤起來,蓬蓬勃勃,生機(jī)盎然。只是,娘秋草般的華發(fā),不會隨著春回大地而重返墨色。

      娘的烏發(fā),永遠(yuǎn)蔥蘢在子女們的心坎里,年勝一年!

      作者簡介

      金小林,現(xiàn)為浙江麗水日報報業(yè)傳媒集團(tuán)編委委員,麗水市宣傳文化系統(tǒng)“四個一批”(新聞)人才。有150多件新聞作品獲市級以上新聞獎,4次獲浙江新聞獎一等獎。曾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摘報》《青年文摘》等報刊上發(fā)表散文;《父親的田野》《父母在》《敲響幸福的鼓聲》等散文,被全國近20個省市采用為初中語文試卷閱讀理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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