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卡珊德拉》是德國著名作家克里斯塔·沃爾夫取材古希臘文學作品《伊利亞特》,從女性寫作的角度出發(fā),對特洛伊戰(zhàn)爭史詩進行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式重寫的一部作品。通過顛覆歷史文本男性化書寫的傳統(tǒng),小說消解了以男性中心主義為基礎的統(tǒng)治邏輯,警示了男性霸權給人類世界帶來的潛在威脅,并著重凸顯了反對以恢復“他者”主體地位為由,將女性和自然凌駕于男性和理性之上的生態(tài)意識,為建構一個多元融合、和諧并存的理想社會提供了啟發(fā)。
【關鍵詞】 沃爾夫;《卡珊德拉》;女性敘述;神話重寫;生態(tài)女性主義
【中圖分類號】I1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13-0009-03
被譽為“希臘圣經”的《荷馬史詩》,通過描繪特洛伊戰(zhàn)爭的恢宏場景及戰(zhàn)后傳奇故事,歌頌了眾英雄在同神和大自然的抗爭中表現(xiàn)出的頑強意志和樂觀信念,宣揚了西方傳統(tǒng)文化的英雄主義精神。然而在沃爾夫看來,《荷馬史詩》中涉及的年代,正逢“地中海原住民的母權社會結構逐漸崩解之際,新型父權統(tǒng)治體系及價值觀念蒸蒸日上、取而代之之時”[1]。
荷馬的歌功頌德恰恰為數(shù)千年來由男性壟斷的“英雄歷史”鋪平了賡續(xù)之路。他視戰(zhàn)爭為理所應當,揮灑筆墨間極力贊譽詩中的“英雄”,為其攻城略地、強取豪奪等種種壯舉搖旗吶喊,奠定了男性話語在西方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絕對優(yōu)勢。正是看到了《荷馬史詩》中隱含的父權思維特征,沃爾夫在《法蘭克福詩學講稿》的第三部分提出一種“以和男性不同的方式經歷現(xiàn)實并把它表達出來”的女性寫作[2]。
取材于古典文本的小說《卡珊德拉》即從這個意義上顛覆了英雄史詩的原貌,書寫了獨立于男權文學之外的另一種歷史。本文突破“瘋癲女人”的傳統(tǒng)視域,從生態(tài)女性主義角度分析小說中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多重關系,揭示其中蘊含的生態(tài)思想和女性意識,解讀沃爾夫構建兩性與自然多元融合、和諧并存的理想社會的愿望。
一、男性文本的女性化重述
作品的敘事決定作品藝術成就的高低。同一則故事從相異的角度審視,用不同的語言敘述,亦會煉化出“變體”,得出迥然的觀點。沃爾夫涉獵神話題材,并對古典文本加以新解。小說選取了卡珊德拉這一獨特的女性視角,拆解了《伊利亞特》在敘事和文辭上的男性話語,重構了“另一次”別樣的特洛伊戰(zhàn)爭。
與史詩中以希臘英雄阿基琉斯的憤怒為第一主線而展開情節(jié)的形式不同,出場寥寥的特洛伊公主卡珊德拉一躍成為小說的敘述主體,娓娓自述。生態(tài)女性主義認為第一人稱的敘事方式能“避免主流哲學呆板抽象的演繹方式”。[3]
女主人公通過第一人稱的倒敘,大膽、率真、直白地講述其生平及特洛伊戰(zhàn)爭的始末,使讀者在體會“我”的情感轉變和思想升華中,領悟到婦女所受的壓迫和解放的意愿。這種回顧式的女性敘述視角推進了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打破了歷史文本男性化書寫的傳統(tǒng),把一個在英雄史詩中“背景化了”的邊緣他者變?yōu)檫@場戰(zhàn)爭的中心見證人。沃爾夫賦予了卡珊德拉充分話語權,并將其推離了“生殖力旺盛但又不善于清晰表達思想感情的人體角色”[4],傳達了女性自身的真實體驗和認知。
小說的意識流創(chuàng)作手法契合女性敘事的特點。這種非線性敘述方式打破了時空限制,行文隨意流暢,凸顯了女主人公飄忽變幻的意識與細膩敏感的內心。文中的卡珊德拉講述著故事邁向死亡。此時的她作為被俘的女奴來到希臘,在奔赴刑場前回顧了戰(zhàn)爭的始末,感受著死亡來臨前內心的恐懼,追憶了戰(zhàn)爭留給自己和身邊人的精神創(chuàng)傷。
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并沒有遵循嚴格的時空順序?;貞浥c思考、描寫和議論隨著卡珊德拉的思緒漂移,相互穿插,融為一體,看似彼此間隔獨立,實則前后印證,互為補充,實現(xiàn)了客觀情景、感覺印象以及回憶追念等的交織疊合?!斑@種小說不是某一個人的完整意識,盡管他會把他人意識作為對象吸收到自己身上。”[5]
沃爾夫的敘述模式把情節(jié)的邏輯發(fā)展置于次要地位,在敘述者和讀者之間建立了一種對話關系,模糊了讀者、作者和文本間的主客體差異,與生態(tài)女性主義反對主客體二元論,強調個體和他者都具有主體精神存在的觀念并無二致。
二、英雄:他者的藩籬
沃爾夫依托文學家的想象和虛構,借由充滿女性感性基調的話語,重塑了古典神話中的英雄人物,消解了父權制方式建構的歷史文本。她筆下的阿基琉斯令史詩中英雄固有的形象轟然倒塌。
這位希臘第一勇士登場時,即被描述成貪慕青年小伙的同性戀者。追逐女性不過是他用來隱瞞事實真相的手段。為掩蓋為古希臘社會所不齒的性取向,他把女性當作遮羞布,對其實施掠奪,屢屢施暴。布里塞伊斯是特洛伊先知之女,后追隨其父來到希臘,淪為阿基琉斯首個所謂的“戰(zhàn)利品”,受其百般折磨,任其隨意使用?!耙粋€人能見到的一切最可怕的事情,我興許都見到了。”[6]114然而,這一切并不能滿足阿基琉斯對青年男性的欲求。當他被特洛伊小王子吸引,卻因彼此敵對立場被迫殺死他時,與其長相相似的姐姐波呂克塞娜成為下一個被他追逐的犧牲品。他無恥地要求公主在城墻上“袒胸露背”,以便他確認這樁以美人交換防衛(wèi)圖的買賣符合他的利益,并很快拋棄了布里塞伊斯。
小說中的女性儼然成為男性顯示權利、炫耀資本、撐持威望的“物化”對象。此后,他突襲伊達山下的村莊,燒殺搶掠;他虐殺王子赫克托耳,把他砍成肉堆;他俘虜其弟呂卡翁,以一件青銅器的價格把他賣給他人;他在得知好友戰(zhàn)死后,殘忍屠殺了十二名特洛伊戰(zhàn)俘來祭奠亡靈。而當被視為“他者”的女戰(zhàn)士彭忒西勒亞公然挑戰(zhàn)男性權威,獨自向阿基琉斯宣戰(zhàn)時,他顯然詫異了,“一個女人竟然用刀劍來與他交戰(zhàn)!”[6]164于是,他不僅殺了她,還玷污了她的尸體,以發(fā)泄怒火,報復反抗。“至此,阿基琉斯昔日在《伊利亞特》中愛憎分明、足智多謀的勇士形象分崩離析,取而代之的是嗜血殘暴、欲壑難填的施虐者角色。
沃爾夫拒斥的正是父權社會中,男性個體將自我和女性最大限度地分離視為理所應當,以主宰者身份,毫不顧忌其在情感和道德上的需求,對“第二性”擅加利用、肆意踐踏,使其為“我”所用的統(tǒng)治邏輯?!皞€體將自己視為排他性的需求和欲望的中心,而他者的存在只是作為滿足這些欲望與需求的手段?!盵7]
小說并未極力渲染阿基琉斯殘忍殺戮的場景,而是通過戰(zhàn)爭旁觀者的所聞與反思,見證了男性欲望的無盡擴張和對生命的漠視,以此警示男性霸權對人類乃至世界造成的威脅。沃爾夫借女性之口,批駁了以阿基琉斯為代表的男性統(tǒng)治階級的價值觀:人被看作是孤立的,不是朋友就是敵人,若非你死就是我亡;男女被看作是對立的,不是統(tǒng)治就是屈服,無法主宰就只能順從。多元共存的第三種可能已不復存在。
三、女性:覺醒的自我
生態(tài)女性主義贊同多人共享主體地位的觀點,主張取消人類與自然、男性與女性、主體與客體的二元對立邏輯,從人與自然、人與人的關系去探討主體身份的建構。
小說中,卡珊德拉被壓抑的女性自我與社會男性價值原則屢屢沖突。為擺脫作為“柔弱、情感、被動、原始”代名詞的“對象”身份,她想方設法,成為祭司。如果說,這個抉擇讓卡珊德拉重拾尊嚴,那么后來的經歷不外乎向她證明了,這種所謂的“失而復得”不過是一種建立在同男性中心主義妥協(xié)的前提之上的,以女性喪失自我為交換條件的“獎賞”,既不可靠也不可信。女主人公的預言以其對世界的感知和認識、對事物的觀察和分析為依據(jù)。它的客觀和真實恰恰與男性社會提倡的英雄觀相悖。
為維護皇家體面,先知卡爾卡斯被迫留在希臘的無奈選擇成為背叛國家的不義之舉;為掌控赫勒斯旁海峽的貨物運輸通道,海倫的幻影成為雙方交戰(zhàn)的虛假借口;為掩蓋王室統(tǒng)治至上的野心,帕里斯兒時被棄的真相成為說不得的禁忌?!澳愕母赣H什么也想要”[6]53??ㄉ旱吕膬刃谋凰撼吨笆且覂A向于和統(tǒng)治者和諧一致,還是要我渴求知識?!盵6]85而一旦她拒絕維護王室的利益原則,說出事實真相,便會遭到壓制和監(jiān)禁。與其他被動承受男性壓迫的女性不同,統(tǒng)治階級要求躋身權力中心的女性,主動放棄自我,把男性價值原則內化其身,成為“男性代言人”。正是這種兩者不可兼得的矛盾把卡珊德拉推向人格分裂的危險境地,使其無法自制,癲狂難愈。
卡珊德拉能回歸自我,在伊達山的經歷可謂舉足輕重。伊達山是斯卡曼德河畔一個以女性為主要成員的聚集地。為了弄清帕里斯被棄的真相,卡珊德拉來到這里,并親眼目睹:“在城的周圍則是別有天地,可說是一個相反的世界,比之用石塊建造的宮殿和城池,完全是另一個樣子,那里的莊稼生長茂盛,人民生活富裕,無憂無慮,仿佛那個世界并不需要王宮……”[6]65比起冰冷的石墻,伊達山仿若異世,一草一木皆生氣蓬勃,能讓她的心靈得到休憩。戰(zhàn)況愈是激烈,她與伊達山的聯(lián)系愈發(fā)緊密。
村落住民以一種與皇宮內的人截然不同的方式交往與溝通?!拔覀儖D女夜晚常常在伊達山山坡上的茅屋前聚會……不少人坦率地對你說出了他們的看法……我們那時還商討局勢,研究措施,此外我們自己做飯,又吃又喝,相互嬉鬧、歌唱、游玩和學習?!盵6]69-70
在這里,卡珊德拉是一個能保留自己的想法、只需為自己負責的獨立個體,不依附于任何人,不受制于任何事。這種彼此尊重的平等交流、求同存異的和諧共處調和了她一度失和的內心,使她得以正視身為女祭司的自欺欺人,破除內心的迷障,找回了屬于自己的女性身份,同時也從皇宮種種冠冕堂皇的“不光彩”中洞悉了男性價值原則的荒謬本質,決意放棄她作為祭司的特權,與皇宮徹底決裂。
四、自然:和諧的家園
為解構古希臘神話中隱含的菲勒斯中心主義,沃爾夫在小說中復原了一個以相互依存和關愛倫理為基礎的、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伊達山母系社會,力圖以包容、關懷和愛來替代以排斥、異化、對立為特征的二元論,重塑人與自然交織互融的美好生活。
生態(tài)女性主義認為自然中的萬物來自擁有強大生命力的母親神蓋婭,地球被當作女神的軀體備受尊崇。[8]小說塑造了大地母神的形象:“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都是些婦女形象。是的,一位女神在中央,其他的都是向她獻祭的……鮮花供奉在石像前面,還有葡萄酒和大麥穗……這是庫柏勒?!盵6]168-169沃爾夫借助這種把自然尊為母親和女神的觀點,讓走下圣壇的大地母神回歸了意識形態(tài)的中心,頌揚了女性和自然一脈相承的天然聯(lián)系。同時,以其為中心的古代儀式表達了人類對自然的敬畏之情,象征著一種追求人與自然相互融合、和諧共處的精神信仰?!皨D女們站著圍成圈子,不時用尖聲插進來。接著開始搖晃扭擺,聲音越來越響,扭動得也越來越急促……不斷的尖叫聲震耳欲聾……極度的痛苦和最高的樂趣在這里均達到了頂……讓荒蕪重新落到我們的頭上?!盵6]166
小說描繪了伊達山人與人之間平等、和諧、彼此包容的生活方式。這群以阿里帕斯為首的婦女們一起勞作、學習、歌唱和歡笑,過著與王宮截然不同的生活,儼然一幅烏托邦的盛景。遇到問題時,她們彼此坦誠,交換看法,共商對策;經歷困苦時,她們自我鼓勵,互相扶持,分享友愛。然而“太陽照射的光芒比月亮明亮。難道月亮一定得比太陽更明亮不成?”[6]121沃爾夫并不妄圖把優(yōu)越的女性特質強行加諸于男性身上,來實現(xiàn)改造男性、尋求兩性和諧的目的。在她看來,以恢復“他者”主體地位為由,將女性和自然凌駕于男性和理性之上,無疑是重蹈了統(tǒng)治邏輯的覆轍。理想之國不應是女性霸權的社會。
正如卡珊德拉在夢里所見:“我夢見多種色彩,有紅的有黑的,還有活人和死人。他們彼此滲透,而不相互抗爭,這是我所期待的,甚至在夢中也這樣?!盵6]170事物之間并非決然對立,而是相互融合,互為轉化的。沃爾夫在這里要詮釋的是“第三條路”[6]162:在非生即死的二元思維定式之外,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生活。作者勾勒了一幅人與自然緊密相融,并通過合作和愛來經營美好生活的圖景,表達了生態(tài)女性主義者構建和諧社會的美好愿望。
五、結語
作為沃爾夫的代表作,小說一經發(fā)表便引起轟動,被譽為后現(xiàn)代文化語境中重新讀解和改寫西方古典文本的一個范例。作者將英雄傳說古為今用,把卡珊德拉從男性文學的神話樊籬中解救出來,為小說留下了豐盈廣闊的闡釋空間?;蕦m內兩性激烈的對抗與伊達山上的和諧生活形成鮮明對照,表達了作者對長久以來統(tǒng)治西方的父權制發(fā)展觀的批判,隱射了西方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對人類,乃至世界造成的威脅。
同時,沃爾夫充滿希望地描繪了一個令人憧憬的理想社會,以此來倡議人們回歸自然,用愛、關懷、包容和平等的態(tài)度來對待彼此,化紛爭為合作,共創(chuàng)和諧家園?!耙越袢盏难酃庥^照遠古傳說”[9],沃爾夫對古代神話的重寫彰顯了其“相互關聯(lián)、彼此依賴、多元共存”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意識。
參考文獻:
[1]秦文汶.小說《美狄亞聲音》中的神話改編理念[A]//魏育青,張意,胡蔚. 德語文學與文學批評[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137.
[2] Wolf, Christa. VoraussetzungeneinerErz?hlung: Kassandra. Frankfurter Poetik-Vorlesungen[M]. München: Luchterhand Verlag,1993:114.
[3]袁玲紅.生態(tài)女性主義倫理形態(tài)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341.
[4]鄭松.《荷馬史詩》中的女性與文明[J].名作欣賞,2013,(12):36.
[5]吳琳.美國生態(tài)女性主義批評理論與實踐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181.
[6](德)克里斯塔·沃爾夫.卡珊德拉[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
[7]薇爾·普魯姆德.女性主義與對自然的主宰[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7:161-162.
[8] 方剛,羅蔚.社會性別與生態(tài)研究[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85.
[9](德)克里斯塔·沃爾夫.從卡珊德拉到美狄亞——重塑兩個神話人物的靈感與動因(節(jié)選)[A]//魏育青,張意,胡蔚.德語文學與文學批評(第七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129.
作者簡介:
范黎坤,女,浙江慈溪人,上海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德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