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雪妍
在我的童年記憶里,有鏗鏘渾厚的蒲州梆子,有姥爺家每逢臘月二十多位爺爺奶奶吹拉彈唱排練的大頭娃娃戲,涂了顏料的木刻的娃娃頭雖笨重,但憨態(tài)可掬,人們扭著舞著,拉著唱著,熱熱鬧鬧的年就到了。至于皮影,不曾聽過、看過,更無從談起對皮影表演的接觸了。
姥爺生前,我不理解那些冬天里閑了農活的村民們聚在一起,穿上紅紅綠綠的表演服裝頂著巨型娃娃頭一天天地狂歡,仿佛不知疲倦似的,管弦樂伴奏、鑼鼓聲喧天,哪怕只是一群人擠在院子里排練,也是投入其中盡情地笑著樂著享受著。
我生活的村子里沒有木偶娃娃戲,而是以唱為主的蒲劇。藥王廟與戲臺一體,戲臺后是廟,廟后面也是戲臺。每年廟會前后,村里邀請多個戲班從傍晚開幕到不知時辰的夜晚,一幕幕戲輪番上演,一撥撥人逐個登臺,臺下人頭攢動,多是本村及鄰村的老人們吃了晚飯匆匆趕來,或交流或專注地抬著頭,眼睛聚著戲臺的燈光,仿佛一口口老井里澄澈汪明的泉。
我們家對面的鄰居周爺爺,是一位行走在周邊村落,忙碌在各巷各戶間的“走事者”,經營著紅白喜事一條龍服務。當地習俗,一旦家中有人去世,辦喪事前一晚唱大戲是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而這大戲呢,就是我們本地的蒲州梆子。周爺爺家里常常有唱戲的民間藝人借宿,戲迷戲癡的他們保護好嗓子的同時,閑下來總會哼兩句,哼著哼著就成了字正腔圓一板一眼的自我表演,像是鉆進了戲的世界,久久不愿出來。
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他們仿佛陷入了現實世界以外的另一個世界,自得其樂沉溺其中呢?小時候的我不懂,只覺得好玩,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以為他們就是在跳,在扭,在唱,在吹,在記那早已滾瓜爛熟的臺詞劇本而已,直到我接觸皮影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以為的山山水水是多么淺薄啊。
新鮮好奇是我最初報名參加學校皮影課的原因。由于沒接觸過,沒看過,更沒有操作過,我一看到宣傳的推文,便毫不猶豫地報名了。六個人的小班,兩位老師,一部戲。初次見面,許明堂老師瘦瘦高高的,倒三角的臉上雙眼圓滾滾顯得精神又活潑,彭升陽老師矮一些,話不多,肉肉的臉上總是溫溫和和地帶著笑,親切耐心。老師小心翼翼地拿出我們接下來會接觸到的學習工具——皮影,活靈活現的悟空,色彩絢爛俊美的二郎神,逼真的雞、鶴、龍、虎、狐貍、哮天犬……繁復的花紋精雕細琢鮮活生動,牛皮因多年使用邊角已磨損發(fā)白,饒是如此,初見時也是驚艷身心。我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總覺得厚重,覺得有溫度,覺得它們似乎有著千言萬語想要訴說,也頓時覺得自己有義務解讀它們、保護它們。
正式上課了,早晨八點的陽光總是準確無誤地擦過教育博物館的歇山頂,穿過西附樓演藝工坊的玻璃窗,落在印有白字“一口敘說千古事,雙手對舞百萬兵”的紅色絨布上。老師們總比我們到得早,提著那只老舊的木箱,拉四弦,擺弄亮子、皮影,半點兒閑不得。許老師高很多,總是微微低著身子跟我們講話,教最基礎的上手挑簽,“看這個多好玩啊”,他一手握兩簽,舉在我們面前,簽隨指動,皮影隨簽動。我輕輕地捏起蛇的兩根簽子,縮近拉遠,猛然間一條蛇仿佛跳在我面前。彭老師會各種樂器,最寶貝的是自己做的四弦。他笑瞇瞇地說:“只要你們想學,吹拉彈唱都可以教?!奔又嗨麄兂3Vv起甘肅環(huán)縣道情皮影的歷史,我們這群好奇寶寶腦袋里裝滿了問題,他們不厭其煩地聽,眉飛色舞地解答。
簽手的主要任務是在幕后負責挑動簽子讓皮影“活”起來,像個不用露臉的演員,卻需要步步到位的表演。一方面,皮影要與二胡、笛子、梆子等樂音相配合,與唱詞內容相配合,另一方面,則是簽手與皮影的合二為一,似乎我是它,它也是我了。簽子各有差異,如果要操作二郎神或者孫悟空,為了達到動作活靈活現的效果,需要同時擺弄三根簽子,使它或立或跳或指點仰合。雞和鶴也有三根簽子,接著身子、頭和翅膀,可以站著點頭啄米啄蟲,可以撲棱翅膀一躍飛空,可以精致優(yōu)雅地小步子悠然,也可以粗暴迅疾地向前猛撲。
我手笨些,更多操作的是兩根簽子的動物。通身綠色輔以彩色的斑點,半乜斜半圓睜的眼睛里有著傲氣與不屑、溫和與神秘,吐出的紅芯子在燈光下危險又神秘,我的蛇兒沒有巨大的身形,卻精巧得讓人挪不開眼。頭尾各一根簽,身子分節(jié)用色質同款的皮影圓片通過特殊的技藝接在一起,沒有膠水,沒有穿繩子縫線,只看得到上了色的牛皮,渾然一體又可以線條流暢地自由轉動。這種技法很特殊,在老師帶來的皮影中,老虎、蛇、悟空、蝎子等都通過它拼接零件,既牢固又靈活,我就像見到了魔法,深深被古代民間智慧折服。不論是挑動頭還是尾,它都有我控制之外的狀態(tài)出現,或游蛇或猛蛇,或盤旋或挺起,常常使我目不暇接,忘了是我在挑弄它,似乎有一條蛇在我面前,又或許是在我腦海,它想怎么樣我只好立即跟上,被操控了。
蝎子最簡單,卻又最可愛,簡單是因為操作,可愛則是與劇情設定有關。濃褐色像糖漿暈開,在光下幕布前顏色愈發(fā)地真實,眼睛灼灼若有光,尾巴立起來時倒刺鋒芒逼人,如果被蜇了一定是痛遍周身。一頭一尾,頭牽動著身,尾由不規(guī)則的圓片綴接,特意做了顏色有層次的處理。兩根簽子操作時一松一緊便不會顯得僵死,這也算是我掌握的訣竅之一了。我的蝎子可以張狂地露出毒刺,受驚了可以猛地縮起來發(fā)抖,可以逃得落魄倉皇,也可以得意驕傲地向對方發(fā)出危險的信號準備接招。我們的整部戲目是許明堂老師自己獨創(chuàng)的《二郎神大戰(zhàn)孫悟空》,穿插著兩主角變身各種動物爭斗變法。簽手跟著臺詞走,和鑼鼓聲配合,為動物配音的樂器們隨著簽手挑動簽子時幕布上的皮影的動作走,和情境配合。
當看戲人成了“戲中人”時,曾經擠在人群中陪奶奶看大戲的我,第一次站在了聚光燈下參與一出皮影戲的表演,盡管隔著亮子,我卻覺得比以往更接近童年時光里那個在黑壓壓的人群中盯著舞臺感到好奇又疲倦的女孩。沒有臺詞,只有鼓點陪著節(jié)奏咚咚。上了幕布的皮影就是演員,登臺了就要投入表演,在背后操縱的簽手何嘗不是呢?
相遇時短,回憶漫長,那種物我忘空的體驗,在文字的表達下太蒼白。我們只是分工操縱,而真正的皮影藝術的“五人忙”,簽手負責著從始至終所有的角色出場、表演、退場、轉場,如果不是那種忘空的體驗,如果不是出于熱愛,那些傳承傳統(tǒng)的人怎么會數十年如一日地活躍在幕布前后呢?我眼前又浮起了姥爺家里那比大豐收還滿足的笑聲,許老師和彭老師談起皮影時閃著星光的笑眼……
(作者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2019級皮影演藝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