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娜
一座城市,總有些地方游走在顯性與隱性之間:它們名聲在外,有著悠長的歷史,但要慕名探訪,卻又很難找到它準確的入口。
寸灘老街,便是這樣一種存在。即便有導航精確定位,仍有不少人從海爾路下道后,就一直原地打圈,目的地看似在眼前,可就是難以靠近。
于是,熱心網(wǎng)友在攻略中將參照物具體到建筑和動物:“看到一個廢品站和一條活潑的小白狗,再繼續(xù)往下,就是寸灘老街了”。
無論用哪種方法,能在今天走進寸灘老街的人,都是幸運的。畢竟,明天的寸灘,或?qū)⑹橇硪环印?/p>
老街難尋 Old Street is Rare to See
幫我們找到老街入口的,是停在路邊的一輛面包車,車身打著“寸灘農(nóng)家小院”廣告,還有一個箭頭。
沿著箭頭的方向,開車駛入一條下坡路。時下正值春暖花開,黃燦燦的野菊花長滿道路兩側,野趣橫生。置身其間,很快便將身后的高樓、地鐵、廠房忘得一干二凈。
路的盡頭,是寸灘水文站。每逢漲水時節(jié),這個水文觀測點就備受矚目,有句話說得好,“寸灘水準代表的是重慶水準”,足見這個水文站的重要性。
經(jīng)水文站門口一位大叔指點,我們沿著一坡石梯下行后看到了長江,以及生長在江邊的一排老房子。
這里,就是寸灘老街的起點。那家費盡心思打廣告的“農(nóng)家小院”,也在這排房子中。
江濤拍岸,對岸的洋人街一片繁忙的施工景象,下游的寸灘郵輪母港建設也蓄勢待發(fā)。相比之下,寸灘老街安靜得如真空般存在。
大部分的房屋已經(jīng)無人居住,屋頂瓦縫間長出的青草在陽光下透著股明亮的綠,偶爾傳來的人聲和犬吠,更顯老街的沉靜。
熱鬧的館子 The Hustle and Bustle of Restaurant
在狹窄的巷道里行走幾百米,遇見的居民不超過五人。當我們開始懷疑這里是否已然荒廢時,路面突然變寬,人氣也突然旺起來。青石板路兩旁,莫名出現(xiàn)了幾排石板“桌子”:看起來明明就是農(nóng)貿(mào)市場常見的“菜攤”,此刻卻擺著熱氣騰騰的回鍋肉、肝腰合炒、泡椒牛肉……
“桌子”兩側,坐著形形色色的人:三個快遞小哥,筷子飛速地在盤子里轉動;讓單反相機“先吃”的人,估計是某互聯(lián)網(wǎng)平臺的深度用戶;自在愜意的“獨行客”,旁邊擺著把豪車鑰匙……此刻,他們的身份只有一個——石桌旁那家無名小炒的食客。
無名小炒,是寸灘老街的頂流,不少食客都是因為看了抖音短視頻慕名而來的。老板是兩位五六十歲的姐妹,姐姐掌勺,妹妹收錢。一看見有人拿起相機,妹妹就會發(fā)出意味深長的“警告”:“拍照可以,別給我發(fā)到網(wǎng)上?!?/p>
不愿讓照片上網(wǎng)的姐妹老板,當然也不愿透露姓名。任憑灶臺前站了多少排隊等待的食客,掌勺的姐姐始終自顧自地切菜、翻動鍋鏟、裝盤,與食客的交流僅限于“排攏了再點菜,不然我記不住”“后面還有幾個要牛肉的”“你只要豬肝還是肝腰合炒”……
于是,在這個飯館的開放式廚房前,出現(xiàn)了難得一見的場面:老板忙碌又寂寞地翻動鍋鏟,食客排著長隊耐心地注視著那口鍋,氤氳的灶臺前,一切簡陋卻秩序井然。
謹慎與熱情 Caution and Enthusiasm
無名小炒兩姐妹與食客們的關系,謹慎地局限在一口鍋、一盤菜的范圍里。遇到硬要搭訕的客人,她們提供的信息也非常有限,不外乎她們從小就生活在這條老街,這里過去如何如何熱鬧。以及,隔壁本來有家豆花飯,最近也沒開了。至于原因,便是她們不愿觸及的部分。
從不做宣傳、廣告的她們,硬生生被食客的視頻、照片推成了網(wǎng)紅。當從楊家坪趕來的張先生親眼看到短視頻中“熟悉”的灶臺時,忍不住感嘆一句“這地方太難找了”,沒想到在排隊的人群中引起共鳴,“我是從彈子石來的”“我從渝北來的”……無聊的等待終于有了可聊的話題。
當食客們沉浸在“誰更好吃”的互相較量中時,掌勺老板依然專心致志。對她而言,這樣的場面每天可見,一點都不新鮮。
當我問她“生意從何時開始火爆”,她不假思索地說,“我們生意一直很好,畢竟開了十幾年了,手藝在這里擺著?!崩习逡荒樀拿灾孕牛膊恢菍W(wǎng)絡力量的一無所知,還是不屑一顧。
不過好歹算是開門待客,小炒店兩姐妹雖談不上熱情,但還是保持著禮貌、客氣。老街盡頭的另一位阿姨便不這樣,遇到拿相機拍她的人,會立馬把臉轉到墻角,臉上大寫著“別來煩我”。
所幸老街上還有像姜繼田這樣的熱心腸,一聽說我是今日重慶的記者,便主動當起了向?qū)?,堅持要帶我們?nèi)タ纯创鐬┯忻摹爸辽茦颉薄?5歲的姜繼田在寸灘老街住了三十多年,見證了老街的起落。他說,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寸灘老街每逢趕場,熱鬧得人擠人,“就連摸包賊都喜歡光顧我們這里?!闭f這句詼諧的玩笑話時,他的臉上盡是得意和眷戀。
過去已去 The Past has Gone for Good
沿著石梯、緩坡步行幾分鐘,便是寸灘老碼頭所在地。寸灘,重慶話念“cen灘”,傳說因江中一條形似秤桿的長形石梁而得名。自明清以來,寸灘古渡便是重慶連通內(nèi)外的重要口岸。
這里是從江北城出發(fā)、沿長江下萬縣這條“渝萬大道”的必經(jīng)之路,清朝道光年間就已形成頗具規(guī)模的鄉(xiāng)場,過去每逢農(nóng)歷二、五、八、十趕場,周圍農(nóng)民挑著菜或走路或趕船而來,沿街擺賣,熱鬧非凡。
在重慶路橋建設尚不發(fā)達的年代,輪渡是近郊市民進城的主要水上交通工具。從寸灘乘坐輪渡到朝天門,亦是江北、渝北一帶很多人的記憶。
隨著2006年寸灘港集裝箱碼頭一期開始運營,寸灘老街漸漸失去了它的碼頭屬性,熱鬧也漸漸褪去。
“好多人都搬走了,現(xiàn)在留下來的只有二十幾家。白天在外面打工,看到的人少,晚上黑燈瞎火,大家也不怎么出門。”坐在辦公桌前,姜繼田跟我們說,他此刻的工作是幫“開發(fā)辦”守辦公室。這間所謂的辦公室,不過就是一間底樓門市,姜繼田說不出“開發(fā)辦”的全稱,只知道這關系到老街未來的模樣。
經(jīng)歷過熱鬧的人,終究過不慣寂寞日子。在姜繼田眼里,今天的老街是尷尬的,原本在家門口就能買到菜,如今卻要走很遠的地方。雖然寸灘長江大橋通了,軌道四號線也設了寸灘站,但老街與繁華始終隔著一段距離。
“很早之前就聽說寸灘老街要打造成巴渝風貌區(qū),我是盼著這天早點到來?!彼贿厬涯钪^去,一邊憧憬著未來。過去是輝煌的,未來是可期的,夾在二者之間的今天,卻是他急于想結束的。
也有人享受著這里的“不便”。我們在河灘邊遇見了一位洗衣服的阿姨,她住在附近一個商品房小區(qū),放著家里的洗衣機不用,寧愿背著一背簍衣服走十幾分鐘來到江邊,只因“河水洗得更干凈”。
人與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有人喜歡在過去熱鬧的老街趕場,也有人喜歡在今日清靜的老街曬太陽。很難說清哪種狀態(tài)下的日子更好,我們能做的,也不過是記錄下她今天的樣子,因為明天總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