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恩
[一]
2020年秋,正在讀初三的墨墨決定轉學了,從一所很多人趨之若鶩的重點學校,轉入了一所普通的民辦學校。這時離她到某醫(yī)院心理治療科就診,已經過了三個月。
轉學是她自己做的決定。她覺得需要改變一下環(huán)境,因為學業(yè)的壓力就像一塊巨石,壓得她透不過氣來。雖然學校的老師并沒有對她做出要求。老師們都知道她病了,不是身體上的疾患,而是心理上的問題。具體的表現是她會拿起手邊尖銳的東西,朝著自己的胳膊劃,一道道的血痕泛起來,如扭曲的蚯蚓。最狠的一次,她拿起了一把美工刀,割自己手腕的動脈。若不是那一瞬間想起了關愛自己的媽媽,她真的會把自己的動脈割破。她也知道自己病了,是心理上出現了問題。正常的人,這么鋒利的刀,劃在胳膊上,應該會感到害怕和疼痛,然而刀在她的胳膊上游走的時候,她內心感到的不是疼痛,而是快感。
待在原來的學校,老師和同學并沒有戴著有色眼鏡去看她,不過,她還是覺得有壓力。周圍的同學一個個都在拼命地背誦課文、刷試卷、討論題目,而她雖然用盡全力集中精神,空空的大腦里卻擠不進一個單詞、一個數學公式,她只好茫然無助地趴在課桌上發(fā)呆。這讓她覺得自己是班級多余的一個,在班上格格不入,甚至有礙觀瞻。她不是不想努力,甚至之前,她比別的同學更拼命。為了提高成績,她五點不到就起床,在廁所里背書、背公式。那時,她的成績還過得去,在年級排前40名。后來,努力沒有用,她趕不上那些腦子聰明的同學,成績節(jié)節(jié)后退。越努力,越退步,這讓她不可接受,她開始覺得自己笨,不如別人。接著,她內疚,她覺得對不起父母,也對不起老師。后來,她開始恨自己,嫌棄自己。她的腦海中,始終盤旋著一種縹緲的無力感。
一年多前,墨墨就感覺自己有些不對勁。她剛剛以優(yōu)異成績從小學升入這所重點初中時,學習成績不錯,在班上名列前茅。在外人看來,她勤奮努力,品學兼優(yōu),但她知道,對成績的追求已經變成了一個黑洞,正在迅速吞噬她??汲龊贸煽?,幾乎成了她學習、生活的唯一目標。初一時,知識難度不大,課程內容也相對較少,憑借勤奮,她倒也能在全年級排得上號。好成績的獲得,讓她總會心理平衡好一段時間,讓她快樂好一陣。一旦不能達到自己的預期目標,她就會莫名地感傷、自卑。隨著初二的學業(yè)難度增加,她的預期目標也越來越難以企及,莫名傷感、失落、憤怒的次數也越來越多。后來,她被這些無力感緊緊包裹,心中竟然升騰起了對自己的憎恨。的確是“恨”,無法宣泄的時候,她就咬自己的手指;再后來,用圓規(guī)的“腳”刺自己。她覺得自己抑郁了,她甚至想結束自己的生命。
墨墨知道自己病了,不是身體的病,而是心理的病。為了確定自己是不是有心理問題,她自己找了一大堆有關心理方面的書籍,上網搜集了資料,對照著自己平時的表現,分析辨別。直到確定了,她才鼓起勇氣告訴媽媽。媽媽認為她沒有心理問題,只是過于大驚小怪了:“小孩子家的,吃得好,穿得暖,哪有那么多的心理問題?了不起就是在學習上遇到挫折,不高興、自卑罷了,休息一會兒就好了。”她嚷嚷著要看醫(yī)生,媽媽不肯,覺得看醫(yī)生丟面子,萬一別人給孩子貼上“神經病”的標簽,自己就成了“神經病”的媽媽,走出門被別人指指點點,窩囊。墨墨一下子沉默了,從“墨墨”變成了“默默”,再也不吱聲,任由心里無法宣泄的抑郁、悲傷、自我否定在每一寸肌膚里滋生,折磨自己,吞沒自己。
2020年的一場疫情,竟然成全了她看病的心愿。不用去上學,待在家里上網課,她和媽媽低頭不見抬頭見,母女的沖突到了針尖對麥芒的地步。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歇斯底里。后來,她干脆不吵了,把自己悶在房間里,拿起圓規(guī)刻桌子,然后劃自己的胳膊。媽媽看到了,無比驚訝和心痛。此刻,媽媽才知道,墨墨可能真的不是小孩子的“不高興”,而是真的病了,患了心理的病,的確需要看心理醫(yī)生。媽媽再也顧不上面子,給她掛了號,帶著她走進醫(yī)院的心理治療科。走進診室的那一刻,墨墨有些解脫的感覺,她終于覺得:這下至少有人知道,自己不是沒事找事,也不是不愛自己,而是自己真的病了——得了心理病。
長年在某三甲醫(yī)院心理治療科坐診的薛醫(yī)生告訴我,像墨墨這樣的孩子,她每年都會碰上許多,年少而幼稚的臉上,寫滿了與這個年齡不相稱的憂郁、自卑,或者狂躁、易怒。孩子知道自己病了,而很多的家長,卻不知道自己的孩子病了。這一代的孩子,看起來比這一代的家長更懂自己的心理,更容易接受心理咨詢這一新鮮事物。
這是中國進行心理咨詢和心理治療的窘困現狀。身體有病,大家一般都不會諱疾忌醫(yī),找醫(yī)生看病是社會的常識;可是心理有問題,許多的家長,僅僅把它歸為德育的問題,或者是孩子的情緒問題,只是通過談心、引導的方式去解決,導致孩子無法得到正規(guī)的治療?;蛟S,這不能責怪家長。20世紀80年代,心理學家和精神病學家普遍認為:抑郁癥是成年人才會有的心理疾病,孩子罹患抑郁等精神疾病的可能性較小,他們的情緒和情感水平還沒有成熟到發(fā)生抑郁的程度。而我們大部分的年輕家長,沒有心理學的專業(yè)背景,且大部分出生于20世紀80年代,沒有經歷過或者聽說過周圍孩子罹患精神疾病或者出現心理問題。缺乏認知,無法感同身受,是家長忽視孩子心理問題的重要原因。其實從科學的角度出發(fā),孩童心理疾病的診斷也十分困難,在中國,能對兒童進行專業(yè)心理診斷、治療的醫(yī)生,數量很少。
墨墨是不幸的,但她也是幸運的。每個星期,她都會定時走進醫(yī)院,和心理治療師溝通。得到專業(yè)治療的她,臉上的笑容明顯多了起來。她決定,從原來的學校轉入另一所學校,換一個輕松的環(huán)境,開啟她新的人生。薛醫(yī)生說:有病,一定得治,尤其是孩子的心理問題。家長是孩子的第一監(jiān)督人,也是孩子最親密的人,如果家長不重視孩子的心理問題,不主動發(fā)現孩子的心理問題,孩子的心理問題就會被隱藏,就診的機會就被主觀人為地阻擋,孩子的心理問題就會越來越嚴重。其實,心理治療越早介入,效果越好。越早治療,也能避免孩子走向深度憂郁,走向自殘自殺的道路。
[二]
2019年4月17日晚,夜幕下的上海盧浦大橋,霓虹閃爍,車來車往。突然,一輛白色的轎車停在了橋中間,車內沖出了一個男孩,直直奔向橋邊,迅速從橋上跳了下去。一個鮮活的生命自此消失。其實,引發(fā)這人間慘劇的原因很簡單:男孩在學校和同學發(fā)生矛盾,母親載其回家,路上不停批評他,導致男孩情緒失控,然后拉開車門跳江,釀成了一樁慘劇。
一個年輕生命離去,這是一個悲劇,也是一堂沉重的生命課。然而,這樣的人間慘劇,已不是第一次出現在大眾眼前,而且是頻繁地見諸報端。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后學生返校,這樣的慘劇發(fā)生的頻率更為密集:一名11歲的孩子在和父親發(fā)生爭吵后,跳樓身亡;一名小學生跳樓身亡,生前留下遺書說“我活得太累了”……
這樣一系列令人心痛的現象,讓我們在惋惜之余,也會沉思:這群孩子究竟怎么了?兒童、青少年的心理狀況究竟如何?
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和共青團中央國際聯絡部2019年12月發(fā)布了一份《中國青年發(fā)展報告》,這份報告顯示:我國 17 歲以下兒童青少年中,約 3000萬人受到各種情緒障礙和行為問題困擾。其中,有 30% 的兒童青少年出現過抑郁癥狀,有10%左右的兒童青少年出現過不同的焦慮障礙。抑郁在兒童青少年中,依然具有普遍性。除此之外,學習困難、校園霸凌、情緒障礙、品行障礙、網絡游戲成癮等問題,也是兒童青少年常見心理問題的主要誘因。
心理問題,在新的教育背景下,成了阻礙兒童和青少年成長的元兇,而且近些年,有愈演愈烈的趨勢。疫情后孩子自殺、自殘的現象頻頻見諸報端,這是孩子積累的負面情緒,被家庭親子沖突的導火線點燃的一次大面積的心理問題暴發(fā)。其實,孩子平時已經積壓了諸多的負面情緒,也產生了許多的心理問題,不過這一切被隱藏著,沒有被家庭、學校所發(fā)現、重視而已。
導致這一代孩子心理問題頻發(fā)的緣由,或許是心理學家都不能完全回答的一個復雜問題。因為心理問題的產生是復雜的,身體因素、環(huán)境因素、遺傳因素等,可能都與之相關。不過有一點是值得明確的,心理問題的頻發(fā)與孩子的控制力的消退相關。美國國家兒童醫(yī)療中心成員、臨床神經心理學家威廉·斯蒂克斯魯德在《自驅型成長》一書里指出,因為新時代的生活削弱了孩子原本具備的壓力應對機制,換一句話說,因為社會的焦慮、家長的控制,讓心智不成熟、自我控制能力本不強的孩子,慢慢失去了應付長期的慢性壓力的能力,所以,孩子就容易出現心理問題。他還指出,就算孩子在一個領域中沒有控制感,只要他們在另一個領域中有控制感,他們就能更好地應對挑戰(zhàn)。例如,如果孩子在家里很自由,能選擇自己的活動形式以及參與頻率,那他們就能更好地專注于比較嚴苛的校內環(huán)境。這有點像中國式的平衡,你要讓快樂在一個人身上聚集多一點,他就能抵抗沮喪、憂郁。
孩子心理問題的頻發(fā),看起來情緒的無法掌控是導火索,看起來孩子的控制力缺乏是直接原因,但是深究起來,導致這一切的真正元兇,或許不是孩子,而是焦慮的社會、浮躁的家長、急功近利的學校。更可怕的是,在控制中,孩子失去了自我控制能力,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思考,導致許多讓人猝不及防的心理問題就冒出來?;氐窖︶t(yī)生所說的疫情之后孩子心理問題頻發(fā)的事實,為什么一場疫情成了孩子心理問題暴發(fā)的觸點?長期的宅家生活,學生只能盯著網絡電視學習。教師借助網絡的無形“控制”和家長居家的有形“控制”,同時施加在孩子身上。特殊情況下,孩子的無法出門,導致孩子的情緒無法向同伴釋放、宣泄,無法通過運動、感官去調節(jié),于是,埋藏在火山之下的負面情緒,一旦被某一件不經意的小事觸動之后,便醞釀成了心理問題。
有人說,壓死駱駝的,是最后一根稻草。但實際上,壓死駱駝的,不僅僅是最后一根稻草,而且是最后一根之前的,每一根稻草!
[三]
一場疫情,像一雙無形的手,揭開了捂在孩子心理問題上的蓋子,讓許多孩子的心理問題曝光在家長、老師以及社會的面前。這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不幸的是,我們見識到了孩子心靈世界殘酷的一面:原來,我們的孩子并不是無憂無慮的,他們會受到悲觀、失落、抑郁等負面情緒的影響,會受到心理問題的嚴重困擾,會罹患各類精神疾病。幸運的是,這些殘酷,終于喚醒了家庭、學校、社會對兒童、少年心理問題的重視,也讓家長、老師、專業(yè)的醫(yī)療機構有機會伸出援手,去拯救這些受心理問題困擾的孩子。
兒童青少年的心理問題得到重視,其實是他們最大的幸運。雖然這一場重視,有些姍姍來遲,但畢竟來了。其實,國家層面的兒童心理健康教育,從多年前就已經開始。心理健康教育早就作為一門課程,在許多地方從小學階段實施教學。不少地方教育部門規(guī)定:有條件的學校,必須設置正規(guī)的心理咨詢室,還須配備專業(yè)的心理咨詢教師。這是學校標準化建設的一部分。各級教育部門開展“心理健康達標?!薄靶睦斫】凳痉缎!钡脑u比,可見對心理健康教育開展、落實的重視程度。但同時,在一些地方落實的時候,因為眾多的學校、教師理念上的不重視、行動上的不支持,導致這些兒童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工作都僅僅停留在了紙面上。幸運的是,一場疫情,讓這一現狀得到了改變。大部分家長、教師認識到了兒童心理健康教育的緊迫性,也積極學習心理健康知識,積極推進兒童的心理健康教育工作在社區(qū)、學校、家庭的落實。
更多的家長,開始反思自己的家庭教育:如何構建和諧的家庭關系,讓孩子在親密的親子關系中得到足夠的愛和溫暖?更多的學校也開始轉變觀念:落實心理健康教育,通過有效的心理狀況調查、廣泛的心理健康宣傳,針對性地對學生進行心理輔導,減少學生心理問題的發(fā)生,同時,也讓學生的學習過程盡量多一些快樂、自由。更多的教育部門、社會機構也積極地參與到學生心理健康的宣傳、干預、治療之中,介入學校、社區(qū),宣傳心理健康常識;駐校開展心理健康疏導工作,發(fā)現有心理問題的孩子,及時對其進行疏導和治療……更多的人,認識到了心理健康對孩子的重要性,覺得打造一個讓孩子健康生長的社會環(huán)境、家庭環(huán)境、教育環(huán)境,是保障孩子心理健康最有效的方式。
生命是教育的“1”?!吧敝赶颉叭怏w的生命”,也指向“心理的生命”。“肉體的生命”是人的生物生存,是自然呈現生命的特征:有心跳,能呼吸。這是生命存在的具體表象?!靶睦淼纳笔巧膬群?,它裝載著快樂、幸福、精神。而這些形而上的東西,才是生命延續(xù)和存在的根本,也是“肉體生命”想活下去的支撐。如果把生命比作一個容器,我想,如果多向這個容器注入一些快樂、自由、愛與關懷,這個容器很有可能變得堅實起來。這樣的堅實,應該足夠幫助孩子去抵御失敗、痛苦、憂傷……去屏蔽和阻擋那些滋生的陰暗情緒,避免心理問題的出現、蔓延。
2020年10月的一個周末,我遇到了墨墨媽媽,她每天接送墨墨。墨墨媽媽告訴我:孩子正走在痊愈的路上,在那所普通的學校里,她很快樂。孩子的媽媽也很快樂。而我,站在秋天黃昏的陽光中,也莫名地感覺很快樂。
(作者單位:廣東省廣州市白云區(qū)培英實驗學校小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