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蒸汽屋》中,凡爾納開創(chuàng)性地從科技的角度來書寫東方。在他的筆下,掌握了科技的西方人是進步的、文明的,而印度人則野蠻落后,不知科學理性為何物。印度人對科技杰作——蒸汽屋的態(tài)度也是走極端,或是頂禮膜拜,或是肆意摧毀而后快,表現(xiàn)出既愚昧懦弱又暴力血腥的民族性格。凡爾納把科技和東方主義結合起來,對東方人的詆毀達到了非常惡劣的程度。
【關鍵詞】 印度;科技;東方主義
【中圖分類號】I56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10-0009-03
基金項目:2017年度湖南省社會科學成果評審委員會一般項目“凡爾納小說中的東方主義研究”的階段性成果(課題編號:XSP17YBZZ053);2019年度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凡爾納科幻小說的科技思想研究”的階段性成果(課題編號:19YBA172)。
在凡爾納生活的時代,西方研究東方學蔚為風潮,凡爾納的科幻文學作品也受其影響,充斥著東方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在《蒸汽屋》這本小說中,凡爾納的東方主義思想有了新的內容。他把科技和東方主義結合起來,描繪了印度人和西方人在科技潮流中的不同表現(xiàn)。西方人搭上了科技的順風車,充分享受著科技帶來的各種好處;而印度人似乎還處于蠻荒時期,對科技或是盲目地頂禮膜拜,或是抵制摧殘,表現(xiàn)出一種原始、落后的面貌。凡爾納從科技入手,丑化印度人,對其進行本質化的處理,表達了東方學的新觀點。
一、二元對立
東方主義堅持二元對立的觀點,認為西方是進步的、文明的,而東方是落后的、野蠻的?!皷|方主義二元對立的核心借用法儂的概念可以概括為一種‘善惡對立寓言’。這種寓言的表現(xiàn)形式變化萬千,但不變的是,在對峙的雙方,西方永遠代表著善,而東方或者說殖民地民族則永遠代表著惡?!盵1]凡爾納的科技東方主義則主要是在科技方面來表現(xiàn)東西方的高低之分。
在《蒸汽屋》中,為了體現(xiàn)西方人科技的優(yōu)越性,凡爾納虛構了一個鐵皮象。鐵皮象體內裝著蒸汽爐和其他所有機械裝置,象鼻是煙囪,眼睛裝了車燈透鏡。而且大象可以防御射擊,在敵人襲擊的情況下,所有人都可以藏在大象中。另外,它還有一個神奇的特點,那就是它能漂浮于水面上。鐵皮象拖著兩個巨型車廂。這兩個車廂,也就是蒸汽屋,布置得既合理又舒服。里面有熱氣,在冬天也溫暖無比。食品儲備非常豐富,無論什么情況,里面的人都不會擔心餓肚子。
作為科幻小說作家,凡爾納幻想的這個物體非常像汽車,而且有裝甲,可以水陸兩用。它在小說中出現(xiàn)的時間是1867年,比德國人卡爾·本茨在1885年發(fā)明世界上第一輛三輪汽車早了18年。當然,因為它是想象的產(chǎn)物,比實際生活中德國人的那輛汽車要先進得多。
蒸汽屋是西方人聰明才智的體現(xiàn),毫無疑問它也為西方人所擁有,小說的主人公們乘坐它在殖民地的印度縱橫馳騁,其志得意滿可以想見。
在西方人展開印度之旅,享受科技的舒適、便利的同時,他們目睹了當?shù)氐脑S多怪事,這些在蒸汽屋里的人們看來絕對是充滿了異國情趣。小說中有這樣的情節(jié),在到恒河洗澡的隊伍中,有一心來赴死的人,他們的死法很是別出心裁。他們在自己身上綁著一連串開了口的空瓶,河水慢慢裝滿瓶子,他們在河邊人們的一片喝彩聲中沉入水中。這種描寫是與西方的文學傳統(tǒng)一脈相承的。
薩義德在談到雷恩的《現(xiàn)代埃及風俗錄》時說:“雷恩的目的是用排山倒海般的細節(jié)讓埃及和埃及人的所有特征都完全暴露在讀者面前,令其無處藏身。作為報告者,他試圖提供大量帶有施虐受虐狂色彩的花邊新聞:苦行僧的自宮,法官的殘忍,土著人中存在的迷信與放縱的混合,力比多激情的過剩,等等?!盵2]《蒸汽屋》中的細節(jié)或許與《現(xiàn)代埃及風俗錄》中的不同,但其實質是一樣的,都是為了表現(xiàn)東方人的惡。只不過凡爾納在小說中是與西方的科技文明進行對比,彰顯缺乏科學理性的印度人的低劣。
二、印度人對科技的頂禮膜拜
為了使西方人的科技優(yōu)越感得到滿足,《蒸汽屋》還描寫了印度人與西方科技相遇、沖撞之后的震撼與拜服。
蒸汽屋要離開珀爾古河邊了,許多的印度人朝它圍過來。正當大家吃驚時,那些人朝鐵皮象鞠躬,跪下,最后拜倒在灰塵中,原來他們把鐵皮象當成了神靈。他們不肯離開,想讓神靈的腳把自己踩得粉身碎骨。印度人愚昧,所以才不知道科技為何物。當他們面對鐵皮象這樣不可思議的龐然大物時,他們從已有的認知出發(fā),把它當作了神靈。當然,他們的判斷是錯誤的,缺乏科學理性,對事物的認知荒謬無比。而且,印度人根本就不具有現(xiàn)代文明尊重人的尊嚴和生命的價值觀,他們對所謂的“神靈”犯了“軟骨病”,對自己的生命也毫不珍惜。其實,所有的這一切都不過是凡爾納在書齋中的想象罷了,他從印度人的缺乏科技知識出發(fā),想當然地認為落后的認知必然導致不健全的人格,至于這是否與印度人的實際情況相符則不是他關心的了,他只想把西方人的種族優(yōu)越感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讓自己和他的西方讀者感到開心!
小說還寫了一場印度象與西方鐵皮象的較量,這次卑躬屈膝的是印度象。
來自孟加拉的三頭大象使勁往前拉鐵皮象,機械師一個剎車使車輪停了下來,鐵皮象止住了前移,巋然不動地立在原地。隨后機械師解除剎車,車輪緩緩地轉了起來。大象被鐵皮象使勁地往后拽,它們倒在了地上,不知不覺間被拖到了二十幾步遠的地方。三頭大象四腳朝天,像被人翻了過來的巨大甲殼蟲似的在地上亂踢亂蹬,狼狽極了!象是印度的民族象征之一,它們在與科技象競賽中的無能,隱喻了憑借自然之力的印度人與掌握了科技之力的西方人在較量中的失敗。
之后,小說中還出現(xiàn)了一幅畫面:三頭大象輸了,但有一頭大象卻不管馭象人的憤怒,像面對他的主人似的,屈著膝蓋,用鼻子向鐵皮象致敬。對于西方人來說,比賽贏了固然不錯,但更令他們喜難自禁的是摧毀了大象的意志,使它彎下了象征著尊嚴的膝蓋,向戰(zhàn)勝者致以面對主人般的敬禮。這一方面體現(xiàn)了大象及其象征印度民族的軟弱,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擁有科技力量的西方人信心的膨脹。這不由得使人聯(lián)想到,某些印度人被西方殖民者征服后也是如同奴才面對主子似的奴顏婢膝;他們之所以如此,實在是因為西方人的科技力量打掉了他們的自尊和信心。
凡爾納在這里描寫的畫面或許有它真實的一面,但如果把它當作事實的全部就大錯特錯了。在印度的土地上,既有冒死抗爭的大象,更有寧折不彎的印度人民。凡爾納和西方東方學家們慣用以偏概全的伎倆來描寫東方事物,是陷入了片面主義的泥沼。[3]
三、印度人對科技的摧殘
蒸汽屋是凡爾納想象的產(chǎn)物,表達了他對美好世界的科學幻想;但它的命運卻是悲慘的,先是被大象所蹂躪,后又遭到印度人的毒手,最終毀于一旦。凡爾納展示了印度民族軟弱之外暴力的一面。
小說中的工程師邦克斯引用西方先賢的話證明大象非常愚蠢:“大象落入的都是相當‘幼稚’的陷阱,就是這個詞:‘幼稚’——比如說用樹枝粗略一蓋的深坑。而且它們不做任何逃走的努力!他注意到,大象被圍進的場地是其他野生動物不可能被趕進去的!最后他還證實了一點,即那些曾經(jīng)被俘而后逃脫的大象再被抓住時用的方法仍很簡單,容易得有損于它們的‘理性’!已往的教訓甚至沒讓它們學得謹慎一點兒!”[4]
眾所周知,凡爾納有以象喻人的癖好,他明是說象,實是指人。詆毀東方人“愚蠢”是東方學家一貫的陳詞濫調,凡爾納用大象來進行影射,他的觀點更加隱蔽,也更加“高明”。當然,“愚蠢”不是大象也不是印度人最大的惡行,“反抗”才是令西方人深惡痛絕的,而二者之間有緊密聯(lián)系:“因為不夠聰明,大象抵制所有的馴化辦法,想讓它們溫順通常很難……” [5]按理說,大象和印度人的“愚蠢”應該是西方人喜聞樂見的,因為他們可以借此收獲到許多的“拜服”。但被“有識之士”發(fā)現(xiàn)的“不聰明”導致的“不順服”,卻也是另外一個必然的結果,而這是西方人所不能承受的。
大象發(fā)起怒來很震撼:“車廂轉眼便被搖晃,舉高,然后猛地掀翻,群象撲過去一陣瘋狂地踩踏,車廂全毀了,只剩下一堆丑陋不堪的廢鐵,遮斷了后面的山路?!盵6]
蒸汽屋這個人類智慧的產(chǎn)物就這樣被大象損毀了一半,這是的的確確的人間悲劇。凡爾納借書中人物之口把它歸結為大象的“不溫順”,并最終追根溯源到大象的“不聰明”;好像它們從娘胎里出來就是“壞種”,天生就具有破壞美好事物的稟賦。這是對大象赤裸裸的污蔑,事實是由于西方人攻擊了大象,大象才發(fā)起自衛(wèi)還擊的。但西方人不這么想,大象就該溫順,打不還手,否則就是野蠻、愚蠢。這是他們一貫的強盜邏輯,根本就無客觀公正可言,要想他們自我覺醒、良心發(fā)現(xiàn)是很難的。
同樣,印度人在凡爾納筆下也展現(xiàn)了“暴力狂”的一面。一百多個印度人撲向蒸汽屋,把里面的人拖下車,手持斧頭對它一頓亂砍,最后一把火把它燒得只留下了鐵皮?!跋胂胛覀冊撚卸嗝醇嵟c狂怒吧!看到接下來的破壞與掠奪一幕時,印度人手拿利斧撲向我們的“蒸汽屋”,又是砸又是砍。里面的器具很快被洗劫一空!之后,一把大火完成了‘斬草除根’的任務,只用了幾分鐘,最后那節(jié)車廂就被火苗吞噬了?!盵7]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西方人只看到了印度人的殘暴,卻沒有想為什么他們會這樣做。這些人是一個叫那納·薩伊布的印度大頭人的手下。那納是1857年印度士兵大起義的領袖,起義失敗后,無數(shù)的印度人(包括他的親密伴侶兼戰(zhàn)友)慘遭殖民者的屠戮。如今他們卷土重來,損毀蒸汽屋只是其復仇行動罷了。當然,西方人是不會諒解他們行為的,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應該造反。在西方人看來,作為愚蠢的劣等民族,印度人受西方人的殖民實際上是在接受他們的恩賜,受他們的拯救,造反就是恩將仇報,就是犯罪①。
斯皮瓦克評論《茫茫藻海》時說:“在原有的帝國主義的計劃中,那原先可能并不相容或不連續(xù)的他者,總是早就經(jīng)過歷史的折射,成為一個鞏固帝國主義自我的馴化他者?!盵8]
東方人沒有像西方人期望的那樣被馴化,是因為追求自由和獨立是東方人的天性,反抗民族壓迫是東方人與生俱來的特質,因而西方人夢想的殖民帝國注定是一枕黃粱!
在凡爾納的《海底兩萬里》中,幻想出來的超越時代的潛水艇“鸚鵡螺號”,掌握在印度人尼摩的手里,成了屠殺西方人的科技利器。它最終也難逃毀滅的命運,不過其原因是火山爆發(fā),葬身海底。這一悲劇說明人不能勝天,科技在大自然的偉力面前也是渺小的。
在《蒸汽屋》中,蒸汽屋屬于西方人所有,卻遭到了印度人的攻擊,其結果也是毀于一旦。它的悲劇展示了科技力量遭受“野蠻人”摧殘的宿命。命運相同,但前者是源于天災,后者是因為“人禍”;天災是不可抗力,而“人禍”本來是可以避免的,這表明了凡爾納對蒸汽屋最后結局的惋惜和對毀壞美好事物的印度人的厭惡,體現(xiàn)了赤裸裸的東方主義思想傾向。
注釋:
①那納被抓后,莫羅想讓他受到法律的制裁,所以他被綁到了鐵皮象的脖子上,以便運回去接受法官的審判(儒勒·凡爾納著,吳君、孫婷婷譯:《蒸汽屋》,譯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335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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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薩義德.東方學[M].王宇根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210.
[3]張岳庭.土著人的無人道:西方人的真實謊言——論凡爾納的土著人書寫[J].青年文學家,2014,(12).
[4][5][6][7]儒勒·凡爾納.蒸汽屋[M].吳君,孫婷婷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9:282,282,294,307.
[8]Spivak,Gayatri C.A Critique of Postcolonial Reason:Toward a History of the Vanishing Present[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130-134.
作者簡介:
張岳庭,男,湖南湘陰人,碩士,副教授,研究方向:法國近現(xiàn)代文學、凡爾納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