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恒英
灰蒙蒙的低矮屋頂連成一片又一片,陽光投射下來,泛成忽明忽暗的不規(guī)則模塊。偶爾有小的鴿群飛過,暗灰色的羽毛在空中展開。它們落在屋頂上,與屋頂融為一體,讓人分辨不清。
石頭街一帶都是老房子,零散晾曬的衣物、菜蔬、臘味,清晰地顯示出這里的居民收入普通,大多為柴米油鹽奔忙。想要了解他們的生活,也不難,隨便走進一家,就各有各的故事。
我是老師,也是一名民盟盟員,教書育人和跟居民聊天,都是我的工作。在工作中,我認識了冰冰一家。
我們相識于一場驚慌無奈的事件。
那年暑假,我在石頭街走訪孤寡老人,突然門外傳來急促的奔跑聲和喊叫聲——先是一連串的腳步“咚咚咚”,接著傳來一個男人的大叫“你還跑!我打死你”。我趕緊出門一看,窄窄的街邊,前面一個小男孩在逃,后面一個中年男子在追,還有街坊在喊著勸“算了算了,不要打了”。
據(jù)街坊們說,男孩不太聽話,經常挨打,在石頭街上已經出了名。他家里也窮,父母在外面打零工,管孩子的時間少,管的時候就是打罵。聽語氣,街坊們挺同情這孩子,也同情這一家。
人已經跑遠了,我暫時沒辦法,只好回去繼續(xù)跟老人聊天。因為時值暑假,不久我就忘記了這件事。過了一周左右,我突然接到五年級(1)班班主任的電話,她焦急地說,班上男生冰冰已經七八天沒回家了,她跟家長一起到處找,找不到,只有附近網吧的人說曾經見過他,但是他們在網吧也守過,始終沒見到人。大家都很擔心這孩子會出事。
我一聽也急了,七八天不見,這是才十一二歲的孩子啊。作為副校長的我立即聯(lián)絡了幾位五年級的老師,即刻趕到石頭街冰冰家中。
這是怎樣一個家呢?
就只有一間房。
一家四口擠住在這里。家中只有兩個電器:一個電燈,一個電飯煲。冰冰屬于隨遷子女入讀石頭街小學,父母都是外來工,在南昌沒有固定工作,靠打零工維持一家人生活,家庭拮據(jù)困窘。母親沒有文化,只會講撫州方言。父母跟兩個孩子的溝通比較簡單粗暴。
就這樣,我認識了冰冰的父母。不過,因為我不教五年級,對冰冰倒沒什么深刻印象。根據(jù)老師和家長的講述,冰冰都不怎么與同學、鄰居說話,言談舉止很冷漠,還有網癮。
因為冰冰已經很多天沒回家了,我們決定分成四組,以他家為中心展開來找,不僅網吧,其他公共場所也必須查找,只愿這孩子沒有出事。從上午一直找到下午,四組人都沒有找到冰冰。有網吧老板講,這孩子經常出現(xiàn)在網吧,但基本不玩,因為他沒錢,還經常吃別人剩下的方便面或面包?!巴蓱z的一個孩子,又瘦又矮,還以為他只有八九歲,沒想到馬上都要上六年級了。”
正是大暑天,非常炎熱。我想:冰冰會不會跑去超市等有空調的地方待著?便又跟老師和家長跑遍了附近的商場,依然沒有收獲。天漸漸黑下來,我越來越著急,孩子該不會是沒錢吃飯餓暈在哪個角落了吧?之前我已經報警,但派出所也沒有任何消息。我真是感覺無計可施了,非常擔心。我跟同行的楊老師買了一點面包和奶茶,站在路邊胡亂吃完。天完全黑了,我們決定再去網吧看看。
街兩邊燈火通明,南昌城的夜生活剛剛開始。經過一個銀行的自動取款機時,我忽然瞟到角落里蜷縮著一個人。一般人存錢、取錢后就馬上離開,誰會躺在取款機下面呢?我走近一看,那是一個孩子。我讓楊老師過來看一眼,她教五年級(1)班的課。
楊老師一看就說:“是他!”
冰冰看見我們進來,站了起來,囁嚅著說:“老師……”
他臉上、身上臟兮兮的,手顫抖著。
我以為他害怕被批評和責罵,就說:“沒事了,我們先回家吧。”
冰冰沒動。
我又催了一聲:“快走吧?!?/p>
他還是沒動,手卻抖得更厲害了,甚至一條腿也抖了起來。
我輕聲安慰他:“不用害怕,老師先帶你回家,跟你爸媽好好說一說?!?/p>
冰冰慢慢地說了一句:“老師,我很餓。”說完他就站不住了,坐在地板上。
我眼淚立即落下來了,急忙走過去蹲下,輕輕地抱住他:“孩子,沒事了,老師先給你買點吃的?!蔽液蜅罾蠋熈⒓闯鋈ベI來了礦泉水和幾個蛋糕。
我們看著冰冰坐在地上吃東西。他像餓狼一樣把紙杯蛋糕塞進嘴里,喝進去的礦泉水都被嗆了出來。唉,這個孩子,他這些天是怎么過來的???
吃完東西,冰冰眼睛里有了神采。在我們的再三安慰下,他愿意回家了。一路走,他一路跟我們講述這次的“離家事件”。
暑假過了一段時間了,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他一項都沒有完成。他心里著急,又怕爸爸過問后會抽他。老師要求訂正上學期的錯題,他也沒有錯題本。于是他跟媽媽提出要五十塊錢買學習資料。家里條件不好,媽媽認為沒必要買,把現(xiàn)在的課本和作業(yè)本用好就行了。母子倆吵了起來,越吵越兇。媽媽一氣之下打了他一巴掌,還叫他滾。他非常委屈,加上一直以來自己的要求都很難得到滿足,他一氣之下就往門外沖。爸爸一把拉住他。他害怕挨揍,掙脫后趕緊逃走——這就是我那天看見的大人追孩子的場面。他一直跑到遠處的網吧,隨后在周邊各個網吧流浪。他沒錢,只能站在旁邊看別人玩,渴了去洗手間喝自來水,餓了向人家討點剩下的食物吃,晚上就在網吧或者附近24小時營業(yè)的麥當勞睡覺。就這樣,他過了八九天,餓得渾身發(fā)抖,還是不想回家。
我聽完后,立即說:“冰冰,這樣好不好?以后你的學習資料,古老師幫你買,保證你跟別的同學一樣。你有什么想說的,也可以來找古老師,好嗎?”
冰冰一下子就哭了,問:“古老師,是真的嗎?”
我用力地點了點頭:“我保證!”
冰冰遲疑著說:“古老師,可是爸爸媽媽還會打我?!?/p>
我說:“這個我也保證。我會跟你爸爸媽媽好好談一談?!?/p>
聽到這里,冰冰加快腳步朝家里走去。
到冰冰家后,我跟兩位家長進行了長談,進一步了解了他們的情況,也把跟孩子溝通、處理一些特殊情況的方法告訴了他們。我留下手機號碼,請他們有事跟我聯(lián)系。同時,我也對冰冰做出了要求: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不可以離家出走;有事情要跟老師和爸爸媽媽說。
冰冰答應了。這孩子其實還挺懂事,雖然忍不住會去網吧,但他并沒有完全放棄學習。他也知道自己基礎不行,沒有說大話,只是保證以后一定認真學習,出去玩一定會告訴爸爸媽媽。
回辦公室后,我查閱了文件,發(fā)現(xiàn)冰冰無法享受教育困難補助,因為他父母健在,又不是本地戶口。我想了想,趕緊聯(lián)系了街道辦的領導,詳細講述了他家的情況。街道辦領導很快介入,多次協(xié)調,成功地為冰冰爸爸安排了環(huán)衛(wèi)站的工作。這樣,冰冰父母有了第一份固定工作,有了固定收入。
過了幾天,我買了大米和食用油,還買了書包、文具和一疊筆記本,再次來到冰冰家。冰冰看見我,立即飛奔過來,緊緊地拉著我的手。他爸爸媽媽還是訥于言,滿是皺紋的臉上帶著樸實的笑。我請他們不必說感謝的話,我這次來主要是給冰冰補習功課的。
我跟冰冰坐在他家飯桌前——不吃飯時,這個小小飯桌就是他的書桌。暑假過后,冰冰就要上六年級,之前他的功課落下不少;過了六年級,又要小升初了,他得加油。冰冰很瘦弱,但他的眼睛明亮有神。
接下來的暑假和六年級上學期,我一直抽時間給冰冰補習語文。我也跟數(shù)學和英語老師談過了,請他們有空的時候也幫一下冰冰。正如我之前的感覺——這孩子懂事,真正投入學習時也很認真,我覺得他沒問題。
果不其然,經過一年的努力,冰冰的成績大幅提高,他也順利進入一所不錯的學校讀初中。
拍畢業(yè)照時,冰冰站在我身邊。我對他說:“冰冰,身體壯了,進了中學很開心吧?”
冰冰說:“開心,更開心的是爸爸媽媽很久都不打我了?!?/p>
聽到這話,旁邊的老師和學生都大笑起來。
(作者單位:江西省南昌市西湖區(qū)高校招生考試辦公室)
(插圖:譚曉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