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主持人:大家好,歡迎參加小杜老師的新書發(fā)布會。除了小杜老師本人,我們還十分榮幸請到了著名作家、詩人、評論家、編劇吳老前輩,還有出版社的編輯乾老師。時間有限,我們先有請吳老先生!
吳先生:各位年輕的朋友,你們好。小杜這本兒書是我寫的序,有什么好聽的都寫紙兒上了,再讓我講,還能講什么呢?總不至于再把序念一遍吧(笑)。之前我可是挺犯愁的,可是今天一到現(xiàn)場,我就不愁了。為什么呢?因為我看到了這么多年輕的朋友。當然,你們不是沖我這個老頭兒來的,是沖我手里這本《姐姐》來的。這讓我很感動。為什么感動呢?就是你們這樣一群漂漂亮亮的年輕人(笑),不逛街,不追劇, 不擺弄花花草草、貓貓狗狗,甚至把戀愛都暫時撂放在一旁,來關注這本新書,是這個讓我感動。
我寫了一輩子字兒,你要問我寫這么多字兒有啥意義,我可是說不出來。就算有一天離開這個世界,我也還是說不出來。然而我卻從沒因此悲觀過,因為這個世界再忙忙碌碌,總還有像你們這么一群人,尤其是一群年輕人,能安下心,捧起一本兒小說來看。沖這一點來說,寫作和閱讀其實是一場尋找:作為讀者的你們,找到了小杜;作為作者的小杜,找到了你們。這是一種逆流而上的尋找,令我欣喜。我寫了一輩子,也找了一輩子。雖然我和我的讀者大多沒見過面,但這種未曾謀面的尋找,讓我活得有滋有味兒,還想再活七八十年,再寫七八十年。我想,這就是寫作的魔力吧。
《姐姐》是小杜的第二本書,不怎么厚,十三四萬字,卻很有嚼頭兒。其實有一點我在序里沒提,就是現(xiàn)在的作者寫什么的都有,寫宇宙的,寫犯罪的,寫時間的,寫垃圾的,寫帝王將相的,寫吸血鬼的……但像這本踏踏實實寫自己身邊親人的,又不光是表現(xiàn)親人的好、親人的親,也寫親人的不好,還有親人的不親,把親人之間那種摻合了血緣的隔膜,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無法相互成就,都寫出來了,而且寫得微妙,寫得線條細密。這是一種老派的寫法,挺像過去織的那種布,粗看上去毫不新奇,甚至有點笨頭笨腦,但就是耐穿。為啥呢?下筆夠密實,又收著寫,這嚼頭兒就是這么來的。
后來我一看小杜的簡歷,八零后,在美國做科研的,傻眼了,居然是這么個小伙子,在一個整天講英文的國度,寫出了這么有嚼頭兒的漢語,這算是寫作的第二種魔力吧。
但是呢,這些話我在序里不好說,因為現(xiàn)在大家看書,沒誰想讀老派的文字。但老派的文字,在新人筆下寫出來,還有你們這群年輕人聞著味兒就過來了,也說明在文學面前,沒什么是老的,但新的卻源源不斷,這是文學的第三重魔力。
光是這三重魔力,就夠我魔怔一輩子了。到我這年歲,好吃的、好看的、好玩兒的,都記不起來了。能記起來的倒是一些小說。
好了,我一嘮叨起來就沒完沒了,趁你們沒睡著,趕緊把時間交給小杜,交給你們年輕人吧。
主持人:讓我們再次用掌聲歡送吳老前輩!下面有請小杜老師。
小杜:謝謝吳老師!如果他不主動走,我想大家是不會聽我講的(笑)。
不知道什么時候國內(nèi)開始流行叫老師,我沒教過書,也沒講過課,只是做了點科研,寫了一些小說,就這樣被稱作老師,實在誠惶誠恐。
吳老師也沒教過書,我卻可以安心叫他老師,因為我剛到美國那年,每天都要講英文,講得語言中樞開始缺氧,就盼著晚上躺被窩里讀一會兒中文,給語言中樞做個人工呼吸。我那時候看的就是吳老師的散文集。而那本集子,不是我從國內(nèi)帶過去的,是我在美國當?shù)匦℃?zhèn)的圖書館偶然邂逅的。吳老師說這是尋找,我說這是緣分,不然怎么解釋呢?
吳老師筆下的那些人物是那么鮮活,那么有生命力,以至于我沒法只是把它們當成散文來讀。每天臨睡讀上一篇,放出聲兒來讀,用字正腔圓的漢語讀出來,因為吳老師文字的味道,不單在詞句里,還在一個個音節(jié)里,而且我只要一合眼,他筆下的那些人物就會從紙里站起來,走過來,對我講著吳老師的家鄉(xiāng)話。
我是在美國第一年開始動筆寫作的,吳老師用他的文字,一篇又一篇地告訴我,無論小說還是散文,虛構還是非虛構,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讓你的人物從紙人變成活人。
能出這本書,除了文字上受吳老師的滋養(yǎng),還要感謝出版社的乾老師—大家看看,我入鄉(xiāng)隨俗,也跟著老師老師叫起來了—從交稿,到簽合同,到過審、修改、定稿、校訂……這些環(huán)節(jié)乾老師和我溝通的郵件加起來夠出另一本書了。能跟她合作,絕對是這本書的幸運。
主持人:這就把話筒還給我了(笑)?關于這本新作本身,沒有什么和讀者想說的?
小杜:該說的都在書里說了,不該說的都讓吳老師在序里說了(笑),確實沒啥了。要不就提問吧,既然大伙都來了,隨便聊就好了。
主持人:那我先用主持人的便利問一句,非職業(yè)作家的身份對您的寫作有怎樣的影響?
小杜:我自己認為職業(yè)作家的標準有兩個:一是寫作的收入足夠養(yǎng)活自己;二是在此基礎上,我能寫自己想寫的小說。以此來看,我距離職業(yè)作家的夢還有一段距離。也正因為此,我很感謝我現(xiàn)在科研的工作。我談不上多喜歡它,但是我很尊敬它。我一直盡自己努力,完成它賦予我的使命。這么說吧,我在國際期刊上用英文發(fā)表的論文,絕不少于我用中文發(fā)表的小說。就算有一天我可以成為職業(yè)作家,我也未必會放棄科研的工作。它所給我的,絕不僅僅是安身立命,還有一種“處江湖之遠”的獨立,差不多是這么個狀態(tài)吧。
主持人:謝謝小杜!現(xiàn)在我也不好再叫你老師了(笑)。那么請大家舉手提問……有請這位穿黃色運動衫的女同學!
讀者1:小杜老師(笑),我就是想親口問你一句,《姐姐》里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小杜:(笑)我剛剛說過,吳老師用他的散文集教過我,在文本世界里,虛構還是非虛構并不重要,就好比重力在太空上失去了它在地球上的分量。
那在我本人的生活中,確實有一位表姐,她小時候有點斜視,和我很親近。而這樣一個現(xiàn)實中的人物,和文本中的表姐,到底是怎樣的關系?允許我用這樣一句話來打比方:小杜愛吃餃子。這句話是事實,相當于你所說的是“真的”,因為我本人確實愛吃餃子。但是,我愛吃什么餡兒的餃子,吃餃子時候是習慣蘸醋還是蘸醬油,如果一日三餐都吃餃子能不能受得了,吃餃子的時候腦子里會想什么,會不會想到在某個雨天里站著某一個自己喜歡過的人,這些和現(xiàn)實看似關系不大、卻說不清道不明的問題,或者干脆說細節(jié),在我看來才是要由小說來解決的。
至于這些細節(jié)是不是真實的,在文本的維度內(nèi),解釋權在我,決定權在你們。至于文本以外,就屬于作者的私人范疇領域了。謝謝。
她從后門走進圖書大廈二樓C廳。他正在臺上侃侃而談。廳子不大,人卻沒坐滿,比她想象的要稀落。她挑最后一排坐下,能看見他的短發(fā),卻看不清白了多少。他是少白頭,從小就對著鏡子用鑷子揪,她在一旁嚇他:“揪一根長十根?!彼谚囎右粊G,跑掉了。
她隨家從縣城搬到省城時,他還在中學,嘴唇上兩道胡須,比她的眉毛還淺,又處于變聲期,所以在大人面前刻意保持沉默,但只一張口,她就能聽出里面的尷尬,甚至還有憤怒。從那以后再沒見過,連封信都沒有。現(xiàn)在音箱里這成年男子的聲音,她怎樣才能和多年前的那個男孩拼合在一起?
坐在廳子里的,幾乎全是女人,比她年輕的女人。她們的裝束,讓她鱷魚紋的MK手包顯得十分突兀。偏偏又沒桌子,只好放在腿上,用他的新書遮蓋。主持人不年輕了,白裙介乎于套裙與超短裙之間,以至于每次坐下去,必須雙腿交疊。絲襪偏又是黑色的,不知是敢穿還是顯瘦,務必要把所有目光吸聚在兩條腿上—兩條經(jīng)過瑜伽訓練的腿上。她自己的腿呢?并起來疊在椅子上,像方正厚實的肉墊。
《姐姐》,她的手指撫摸著書題?!扒閬y如酒,沉淪似蓮,你立于其上,我手足無措”,腰封上的標語不知所云又咄咄逼人。翻開扉頁,他在美國的照片,“2014年秋,紐約布魯克林大橋”,一副意氣風發(fā)的模樣,曾被二姑轉發(fā)到家族群里。二姑每次從美國回來,都在家族群里說那邊很無聊,再也不想去了??擅看芜€是照樣去,一住就是小半年。因為去了美國,他是二姑的驕傲。也因為去了美國,他成了二姑的心病。二姑在群里抱怨說,他在那邊連個做飯的人都沒有。
下一頁是吳作家題的序。在教工宿舍的床上,林老師曾給她念過這位大作家的詩,喉結一上一下的,她忍不住伸手去摸。
剛和林老師在一起時很痛,從肌膚一路疼到腦海深處,像一棵樹一寸一寸裂開?!耙粍e走了,”林老師用鼻尖蹭著她的額頭,“在這兒睡吧?!焙髞砟橇芽p愈合了,不疼了,只是每次在教工宿舍過夜,都要耗掉半生的力氣,要好幾天才能緩過來。一緩過來,就再去過夜,好像整個月份只剩那幾個夜似的。
林老師喜歡抽著煙,大段大段念那些長長短短的詩句,念完問她怎么樣。她說,我只喜歡聽你念。林老師有點惱了,一口氣念了很多,十一點熄燈,用香煙點著蠟燭繼續(xù)念,燭火一跳一跳,他們倆的影子也在墻上一跳一跳。
第二天上課啞著嗓子,林老師跟同學們說對不起。她很幸福,因為整個教室只有她知道他是怎么啞的。
二
讀者2:小杜你好,我是一名九零后的讀者。因為父母工作的關系,我從小處于不斷搬家的狀態(tài),換城市,換學校,換周圍的人。不要說像姐姐這樣同輩同齡的親人,就連朋友都沒有。我在大學之前的記憶基本上只有陌生和孤獨。所以當讀到小說中“我”和姐姐的那種親密,那種兩小無猜,我既感動又羨慕。
我也喜歡《姐姐》這個題目,因為姐姐聽起來比表姐更親一層。但是從不倫之戀那一章開始,到后來姐姐和各路男人的交往,我就很難接受,甚至有些讀不下去了。我不能理解你為什么非用性來呈現(xiàn)某種狀態(tài)的結束。
你的文學觀,從我讀到和了解到的,都是力圖用平實來呈現(xiàn)生活,你甚至說過不避諱平淡。那么在《姐姐》中出現(xiàn)不倫之戀這種概率較低的情況,是否意味著你的文學觀產(chǎn)生了變化呢?謝謝。
小杜:對于一部作品,每個讀者都有權做出自己的評判。你對亂倫的評判是—讓我暫且用這個字眼兒吧—沒法接受,讀不下去。作為作者,我不會為自己的作品辯護,只能替它接受這個評判。
好在亂倫之前的部分你還是喜歡的(笑),這個肯定我也欣然接受。
都說一部作品完成后,作者就死了,雖然有點夸張,但我還是贊同的,所以我不想以作者的身份聊自己的作品。都已經(jīng)是死人了嘛,還有什么好說的(笑)?可是在今天這個場合,問題已經(jīng)提出來了,就讓我以一個讀者的身份和視角,試著聊一聊《姐姐》。
這位同學提到了“我”和姐姐的親密,可如果讓我讀這小說,卻讀不出有什么親密。大家想想,整個小說前半段,在姐弟二人的互動中,姐姐一直是在給予、在付出,“我”則是一路索取,這能是純粹的親密么?比如過年那一節(jié),母親把“我”身上的壓歲錢都搜走了,怕“我”貪玩耽誤學習,結果“我”把姐姐拽進了游戲廳,因為她兜里有錢,不少還是母親給的,所以“我”除了要用姐姐的錢買幣子,內(nèi)心里還有一種間接對母親的報復:你不是把錢都搜走了嗎,我照樣有錢花,而且花的是你給姐姐的錢。
而游戲廳又是一個徹底的男性化世界,烏煙瘴氣,充滿了電子音的殺戮。姐姐作為唯一的女性,目睹了麻將機里女郎的衣衫,如何被“我”一件一件脫掉,這算哪門子親密呢—
讀者2:(笑)請問真的有這種麻將機么?感覺好魔幻。
小杜:讓你這么一問,我瞬間覺得自己老了。九十年代上半段,你們可能沒出生,我已經(jīng)在小縣城的街機廳里對著這種麻將機發(fā)呆了(笑)。當然,游戲里和玩家搓麻將的女郎是卡通版的,而非真人版,不然就是三級片了。
關于這款游戲,還有個細節(jié)我沒寫進書里,就是麻將打到最后,哪怕是和小三元或者大四喜,卡通女郎都會留一件泳裝內(nèi)褲在身上,玩家則會從人形變成一只小螃蟹,吐著泡泡兒,鉆進泳裝內(nèi)褲里。
讀者2:(大笑)吐泡泡兒的螃蟹……為什么不寫呢?
小杜:(笑)被編輯乾老師刪了!
他左手邊坐著一個年輕女人,穿著青色的改良旗袍,長袖,連身,腿上沒有絲襪。她從后面看著很白,大概也很光滑,泛著廳子里的燈光。他講話時,那女人側身注視著他,面帶微笑。是誰呢?主持人連一句介紹都沒給。是在美國的女友?還是國內(nèi)的情人?二姑可是一直為他的終身大事發(fā)愁,更反對他的寫作,說整天寫那些玩意兒還耽誤找老婆。在家族群里,二姑也沒提他這次回國。所以他這次回來出書,身邊帶著個若有似無的情人,都是背著二姑么?
她也好多年沒見過二姑了。她小時候很喜歡吃二姑包的白菜豬肉餡餃子。他挑食,不吃豬肉,二姑就給他們姐弟包葷素兩樣餡兒的。奶奶在世時,總說這一大家就二姑上心管孩子,不打麻將,不給零錢,連方便面都不給買,一天三頓飯,頓頓不落給伺候著。結果呢?他從小打游戲、看錄像,長大了寫作、交女朋友,樣樣都瞞著二姑。孩子養(yǎng)到最后,跟養(yǎng)個賊差不多。
她拿出手機,點開二姑的朋友圈,除了養(yǎng)生保健就是百大致癌物的榜單。奶奶去世后,這一大家子一哄而散。一晃二十年,足夠把二姑變成一個陌生人。她自己變成什么樣子了?差不多也是個賊吧。現(xiàn)在和老楊在一起,她不打算結婚,不打算要小孩,更不打算告訴家里。
小杜:好了,咱們不開玩笑了,重新回到九十年代的街機廳。大家試著想一下:麻將機前站著一個女孩,所有男孩子都注意到了,停下手里的游戲,高高矮矮都湊了過來。
小說中的表姐有斜視,可游戲廳里的男孩們第一次見到她,不但不會注意她的斜視,反倒故意開關于吐泡螃蟹的下流玩笑,吸引表姐的注意,這時“我”心里明明得意,嘴上卻說你們別想欺負她眼睛有毛病。這種矛盾心理,小說里反復強調(diào)。比如表姐轉過幾次班,每次“我”都警告她班上的男孩子,別想欺負她眼睛斜視,其實是提醒大家注意她的斜視。為什么這樣?因為“我”一直都覺得表姐好看,想通過這種方式讓別的男生注意她的缺陷,從而排斥她,好讓我獨占她的好看。而這種行為,卻被表姐理解成是在保護她,并為后來的不倫之戀,提供了心理基礎—
讀者2:是說姐姐想用戀愛來補償?shù)艿苊矗?/p>
小杜:具體心理應該很復雜,我不知道我在文本里呈現(xiàn)出了多少這種復雜。你說的補償,可以是其中的一個元素。另外就是表姐一直因為斜視而自卑,尤其是在學校的環(huán)境里,不要說周圍的男同學,就連她自己的親弟弟上學放學都離她遠遠的。有“我”這個表弟表示出親近,甚至做出保護的舉動,對一個少女來說,是很大的觸動。
讀者2:那這是代表—
主持人:對不起,由于時間關系,我們請下一位同學提問。
他倒是帶她去過游戲廳,不過并沒打什么麻將機,更沒有脫衣女郎和吐泡泡的螃蟹。他和游戲廳里所有男孩一樣,都癡迷于那些打打殺殺的電子小人兒。
她站在他身旁,眼睛盯著屏幕,其實是在打量他身旁的男孩。因為斜視,沒人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有時倒也好玩兒。那男孩發(fā)育有問題,腦袋大,身子小,踩板凳上才到他胸前。他一邊打著游戲,一邊嚼著胸前的紅領巾,嚼完吐出來,黏黏糊糊地貼在胸前,打完一局,騰出手,再放進嘴里嚼。
他不是那男孩的對手,每次都輸?shù)煤軕K,想揍那男孩,卻不敢,因為男孩家就在游戲廳隔壁開燒餅店,難怪頭發(fā)里總有一股油煙味?!澳切∽佑忻?,個兒長不起來,要不非揍他一頓!”和她一起回家的路上,他咬牙切齒。
“長得挺好看,就是眼睛斜歪—”大人們總是這樣說她。鏡子里,她明明看著自己,眼睛卻望向別處。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個有毛病的人,也總留心周圍有毛病的人,事無巨細都記在心里。比如那個愛嚼紅領巾的男孩,后腦勺上有兩個旋、一道疤,紅領巾是布質的,不是綢的。
如果說她的人生像一條河,流淌到今天,這河上漂著的,無非是布質還是綢質紅領巾之類無用的記憶。除了聽之任之,她別無選擇。
三
讀者3:小杜你好,可以談談姥姥這個人物么?我對她的感覺是勤勞、淳樸,一只手在戰(zhàn)爭中沒了,另一只手親歷了過去那個艱辛的年代,同時她沒有受過教育,脾氣很差,和子女疏于溝通,許多時候她內(nèi)心里明明是愛的,但話一出口卻是惡的。你筆下的這位姥姥,總讓我想起自己的姥姥,她會因為我隨便說一句想吃雞翅,就燉了自己養(yǎng)了好幾年的老母雞,也會因為我出汗時站在風口而狠狠掐我。在我看來,她是那個時代典型的人物,無論是愛,還是恨,表達都是直接甚至粗暴的。
小杜:我姥姥家沒有養(yǎng)過雞,所以我挺羨慕你的姥姥能隨時為你燉掉自己養(yǎng)的老母雞,以后要是再寫姥姥,我能借用這個細節(jié)么(笑)?
說老實話,在寫姥姥的時候,我并沒有從她和家人的溝通角度來琢磨這個人物?,F(xiàn)在再去讀,我也沒有這方面的感覺。姥姥身上倒是有一些那個時代的東西,比如說她去世前的那些個春節(jié),一大家子人總是聚在一起。
讀者3:哦,我記得那些過年的場景,那種八十年代特有的溫馨熱鬧。
小杜:沒錯,是溫馨而又熱鬧,就是那種質感。但我不覺得那是八十年代特有的東西。
以我本人生活經(jīng)歷為例,我爺爺當過干部,叔叔姑姑里也有做官的,所以去爺爺家過年吃喝玩樂的檔次都高一些,連罐裝的可口可樂都能喝到,要知道那可是九十年代初的邊陲縣城。但我不愿意去爺爺家過年,為什么?因為我爸媽都是普通工人,家里條件差一截,所以特怕在當官的長輩們面前說錯話,結果越怕越說錯,一頓年夜飯下來,往往吃出一褲襠子汗。姥姥家就不一樣了,幾個舅舅在下崗前都是普通工人,跟我爸媽差不多,我在他們面前不怕說錯話,又因為我學習成績還不錯,所以在姥姥家很受寵。有可口可樂不叫幸福,滿屋孩子里大人就問我期末考第幾,才叫幸福(笑)。
有點跑題了,咱們繼續(xù)聊姥姥。時代性是一個很抽象的概念,我覺得它并不體現(xiàn)在姥姥這個人物身上,而是在她去世前后的對比,至少我讀起來是這樣感覺的。
我們再拿過年的場景舉例,姥姥家的屋子就那么幾間,把鍋灶炒翻了也就能做十二三樣菜,四五樣葷的,七八樣素的,外加兩鍋餃子,屋里屋外都是人,面粉灑一地,腳印踩一地,別說我們小孩兒,連媳婦兒們都沒地兒上桌吃。就這么個條件,從年三十兒過到正月十五,燒爐子不用怎么添煤,屋里就特暖和,為啥?人多熱鬧唄。姥姥一過世,再過年就剩我們一家三口,還有一個剛離婚沒地兒去的小舅了。別的舅舅都過得很窘迫,下崗了,沒錢也沒心情過年。姥姥家那幾間屋子瞬間就空了,一空就變得特別大,猛然間多出好幾十平方米。所以姥姥去世后的過年場景,我就寫我爸和小舅不停給爐子添煤,我和媽媽還是嫌冷,四口人四樣菜,兩葷兩素,有盤燉魚,沒怎么吃呢,那魚湯就成魚凍了。還有就是餃子湯,為什么我忽然發(fā)現(xiàn)餃子湯那么好喝?因為人少,屋冷,別的菜都涼透了,就剩餃子湯還冒點熱氣兒。時代感這種抽象概念,就是從這些細碎的具象傳遞出來的。
除了舅舅們下崗過得落魄,我在現(xiàn)實中的高考失利,也在文本里被安排到姥姥去世之后。這種調(diào)整也是為了強化時代感,因為我們那一屆高考,正好趕上大規(guī)模擴招。對于高考失利的我來說,那是加倍的挫敗感,因為一夜之間,本來成績比我差一截的人,考上了跟我差不多的學校,而本來跟我差不多的,卻考上了我夢寐以求的學校。
主持人:您剛才不還說您是學霸么,怎么就考砸了呢?
小杜:答案就在小說里啊!原來你沒有讀(笑)?五十分的語文大作文,我頂多拿了十來分,小說里是這情節(jié),現(xiàn)實也差不多,總之是考砸了。
主持人:所以是一個出了兩本書的作家,高考作文寫砸了(笑)?
小杜:沒錯,其實我要是閱卷老師,碰見我那種混賬作文,倒扣十分都算少的。
主持人:您到底寫了什么混賬作文呀?
小杜:那篇高考作文我犯了兩個錯誤,第一是文體,我選了寫記敘文而不是議論文;第二是主題內(nèi)容,我把大舅—也就是姐姐的父親—失業(yè)下崗寫進去了。這事兒寫進去本身也不致命,關鍵是我寫得很慘,并且窮盡了一個高中生的想象與觀察。比如大年三十,春晚上那個小品,“我不下崗,誰下崗”,大舅借酒消愁,直接用酒瓶子把電視砸了。那是烈性酒,大舅下崗前所在那個酒廠出的,六十度,冬天上墳燒紙,點不著火,用那酒一澆,迎風就著。大舅是個烈性子,人如其酒,酒如其人,算是一個隱喻。酒喝光了,瓶子砸碎了,他整個人也就完了。
讀者4:小杜老師可以談一下您在美國的狀態(tài)么,包括生活和寫作?
她的高考只有三百分,沒有失敗可言,因為根本沒有誰指望她勝利過。大人們只是談論她的眼睛,仿佛那兩只不肯直視對方的眼睛,就是她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學校不是學校,是監(jiān)獄。周圍那些被稱作同學的人,每天上學,放學,上課,下課,考試卷填上自己的名字,等待那些被叫做老師的人的贊揚與呵斥。他們在這座監(jiān)獄里活得如此猛烈,以至于彼此間發(fā)生了戀愛或仇恨。他們從不覺得這棟樓與旗桿操場藍天白云合在一起是座監(jiān)獄,這是她最不理解的地方。
奶奶死了,那棟老房子空了,逃學總算有了個固定的去處,她用臉蹭著胳膊上的黑紗布。
前院大門鎖著,左手邊是那株半死不活的柳樹,樹蔭最濃處有一塊磚頭,翻開磚頭,是突然暴露在日光下而張皇失措的蚯蚓。她蹲在那兒,或者等蚯蚓四處逃散,或者干脆摁住,曬干。她掏出自己的自行車鑰匙,在泥土與蚯蚓的尸體之間挖出另一支鑰匙。摘掉黑紗布,擦凈鑰匙上的泥,插進鎖頭。被打開的一瞬,鎖頭內(nèi)會發(fā)出金屬質地的聲響,像是在對她的撫摸做出回應。太喜歡這回應了,鎖上,打開,鎖上,打開,她反復了好幾次。她蹲下去看蚯蚓的尸體,目光落在雜草里或樹根上,想象這些曾蜷曲自如的軀體如何在這鑰匙上纏繞,有些困倦,也有些悲傷。
打開前院的門,樹上的沙果被翻墻而進的孩子摘得差不多了,在地上爛得橫尸遍野。她喜歡把屋子里的窗戶都打開,躺在炕上,聽著院子后面那條小河的流水聲,任憑微風在臉上拂過。也是因為那條小河,微風也沾了些許濕氣。
她閉上眼,想了半天,到底是該先脫褲子還是打開書包。睜開眼,她選擇了前者,衛(wèi)生巾夾在十六開的政治課本里,拆開 ,夾在雙腿間,干燥,溫暖。
“你也跟大舅大舅媽去省城么?”他在這土炕上問。她不做聲,腿被蚊子咬了,不癢,只是有些疼。
“我不想重讀,”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腿,“去年轉來幾個重讀生,女的長粉刺,男的滿臉喪氣,都考得很爛?!?/p>
“姥姥家沒有被子么?身上無所謂,就怕肚子著涼?!彼D過身,鼻息向她的脖頸襲來。她閉上眼,七月末的雨夜,她只是背對著他,細雨聲中隱隱傳來蛙鳴。
他不再說話了,手在她腰上。她分不清那是不是撫摸。他好像一直在挪他的身子,挪了好久好久,越挪越近。
蚊子吸足了她腿上的血,黑暗中的嗡嗡聲有股腥味。
他的手在移動。她感覺到他的小臂是緊繃的,所以她猜他的手在她身上應該是輕柔的。雙眼閉得越緊,越能看清他喉結的輪廓。
她告訴自己,只要那只手再動一下,她就推開它??墒亲霾坏?,因為所有力氣都用在不讓自己突然轉向他。那只手化為鑰匙,破磚而出,在等待鎖頭內(nèi)部發(fā)出金屬質地的一聲回應。
蚊子的嗡嗡聲時強時弱,時遠時近,分辨不出那是吸滿血的饜足,還是饑渴難耐的絕望。
“蚊子太多了。”她睜開眼,緊盯著黑暗。她相信那一刻她的雙眼不會是斜的。
他抬起手,黑暗中狠狠拍了幾下,背對著她過了一夜。
四
小杜:要說我在美國那邊過的如何……這么說吧,我在公司上班,周中朝九晚五,周末雙休。不抽煙,不喝酒,不追劇,不打游戲,不養(yǎng)寵物,不愛美食,對旅行也沒有剛性需求。寫作于我像一個黑洞,把所有的業(yè)余時間都吸掉了。反過來它也讓我能保持某種狀態(tài)。比如說某個周末的夜晚,可以絞盡腦汁編造句子,也可以靠在沙發(fā)上喝罐裝啤酒,寫作讓我選擇了前者。為了保持精力,我甚至還按時鍛煉健身。所以我不覺得我為寫作付出了什么,它只是讓我進入了另一種生活的模式。至于我純粹用在寫作上的時間,每天差不多有兩三個小時。外加以一個寫作者的心態(tài)讀書看電影……這些時間就沒法算了,但絕對值得。
我始終這么認為,一個人能寫什么,百分之八十取決于他讀什么、怎么去讀。
美國對我來說是這樣一個國家:我可以努力去融入它,這中間會有背離母體文化的苦痛,也有獲得認同感之類的快樂,但我沒有選擇去主動融入。我從不看美國新聞,不關注美國大選,不過美國人的那些節(jié)日,除了工作也不跟美國人交往,連他們的社交媒體都不用,這些自我封閉并不妨礙我在那個國家生活,至少現(xiàn)在是這樣的。
當然,你不在乎人家,也別指望人家在乎你。在美國有不少華人組織,爭取華人的權益,我從來不參與。我不喜歡給自己貼一個群體性的標簽。沒錯,我的母語是漢語,我喜歡吃中國的飯菜,我覺得中國姑娘好看,可我非得用華人來標榜自己么?對于我來說,個體的意義大過群體……有點扯遠了,我想說的是,美國對我來說是一座巨大的孤島,剛好適合寫作。
讀者5:我也是一名作者,寫了差不多三年,還沒有什么太好的發(fā)表,您有什么建議?
小杜:前年是我寫作的第八年,我發(fā)表了第一篇作品。今年我出了第二本書,投稿被拒是家常便飯。所以就發(fā)表來說,我不覺得自己能給出什么成功的案例。您寫了三年沒有發(fā)表,非要讓我給個建議的話,那就是再寫三年吧。
任何作者都要面對發(fā)表的誘惑和壓力,這個我當然理解。但是在寫作這條路上,時間是你最大的敵人,也是你最好的伙伴。一個點子、一個念頭,不論多好、多偉大,如果不寫出來,僅僅是一個誰都不知道的點子或念頭而已。每個作者都是這么寫過來的,別無它徑。
讀者5:但是您不能否認那種一炮而紅的作者吧?
小杜:同樣,我也從不否認那種買第一張彩票就中上百萬大獎的幸運兒。
主持人:有請那位穿黃色套頭衫的朋友發(fā)言。
讀者6:為什么要把亂倫的場景設置在錄像廳?九十年代的錄像廳是不是所有八零后小鎮(zhèn)文藝青年的洗禮圣地?
小杜:您套頭衫印的是UCLA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吧?那咱倆還是校友。第一次在UCLA聽余華先生演講,我還是個到處蹭演講蹭免費咖啡的學生,不過今天咱們好像沒準備咖啡(笑)……言歸正傳,我從不覺得錄像廳是某個群體的什么圣地,也從沒試圖表達過類似的意思。我把它作為姐弟間發(fā)生身體接觸的場景,一是因為我小時候經(jīng)常去,對那個環(huán)境再熟悉不過;二是我在錄像廳里接受的可不是什么文藝洗禮,而是色情洗禮。
所有的色情場景,都摻混了暴力和鬼怪,從那個發(fā)藍光的屏幕,透過煙霧繚繞,刺激著我的視覺神經(jīng)。
您知道為什么錄像廳里的電視屏幕發(fā)藍光么?因為那時放的都是盜版錄像帶,因為盜版次數(shù)太多,顏色早就失了真,所以屏幕才發(fā)藍。
您能想象那些畫面里人的皮膚是藍色而不是肉色的么?您知道看通宵錄像的都是些什么年齡段的人么?有我這樣當時身體剛發(fā)育的孩子,還有白天逛縣城晚上不愿意回家的農(nóng)民。
您知道第二天一早推開錄像廳的門,是滿滿一地的紙巾、火腿腸、烤地瓜、瓜子皮和汽水瓶么?
錄像廳對于八零后來說,相當于網(wǎng)吧對于你們九零后。您會把網(wǎng)吧看成是文藝青年的洗禮圣地么?如果真要說洗禮,那錄像廳洗禮的可不是文藝,洗禮的是我們的世界觀。
看通宵錄像之前,我們覺得所有女同學都是扁平的、二維的;和農(nóng)民大叔一起看完通宵錄像,再看班里的女生,目光就帶了曲線,她們就變成三維的存在了,而且身上還冒著藍光。
事實上我根本都不用正面去寫“我”和姐姐的身體接觸,只要把屏幕發(fā)出的藍光如何在每個人臉上顫抖寫出來就好了。那時候錄像廳門口擺著音箱,直接連著電視,對著午夜的街口,錄像里演什么,音箱就放什么。
有一次我去看通宵,最后那排長椅就躺著一對情侶,整整一宿,我都分不出來那聲音來自門口的音箱,還是那對情侶。大家都出奇地安靜,跟我一樣,很想去分辨那聲音的來源。所以那場身體接觸的細節(jié),差不多都來自這次經(jīng)歷。
我這個人不講什么情懷,更不會因為什么情懷去寫作的。
她注意到那個穿旗袍的女人又拿出手機。第一次拿是把響鈴調(diào)成靜音,第二次、第三次呢?一個重要的電話?因為是他的新書發(fā)布會,那女人一直忍著沒接那電話。他倒是一直在講他的,若無其事的樣子,臉上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滿,這點生存之道,他這年紀早就修煉出來了。廳子里的年輕女孩們,難道不會琢磨旗袍女人和他的關系?難道沒發(fā)現(xiàn)他每次開玩笑,旗袍女人不看他,反倒一直盯著那個女主持人?她們真的滿腦子只是他和他的文學?
飯局上認識的老楊。那時老楊身邊坐的女孩就一直盯著她。她并不得意,反倒吃驚,沒想到這么年輕的女孩目光竟如此蒼老毒辣。后來老楊跟她承認,那女孩背地里說她穿衣服很怪,紅色風衣居然配黑色寬褲?!暗降走€是個孩子。”老楊笑著搖頭。老楊做了半輩子建材生意,花錢格外痛快,圈子里有名的“三起三落”,笑起來倒很儉省,千百種意思,一張笑臉就全應付了。唯獨那次,老楊的笑臉讓她想起多年前林老師給她念的一句詩,原句記不得了,只記得里面有女人,有馬,還有馬鞍。老楊和她在一起,剛開始自然是為了生意。其實他們同屬一個圈子,無論結不結婚,外人看著都有點古怪。那個圈子也有點怪,比如兩個人在一起的標志,不是睡一起,而是彼此間有沒有借錢還錢。老楊和那女孩的關系,僅僅是睡在一起,所以老楊笑“到底還是個孩子”。她和老楊很少睡一起,時間基本都耗在酒局、牌局上了。酒局他們喜歡下小門小臉的館子,太大的光是上下樓就覺著胸悶。牌局就去郝老四家,倒不為別的,就為郝老四那個會泡茶的老相好。她和郝老四也處過那么一段,還沒處到借錢還錢的份兒上就散了,所以圈子里也沒太承認他們倆處過,何況郝老四和那個會泡茶的也一直沒斷。不過很奇怪,那個會泡茶的曾經(jīng)找過她,送給她兩塊普洱茶餅,壓得很緊,還送了把茶刀,一刀一刀往下撬。會泡茶的也沒說別的,只是拿出自己的社???,夾在兩指間,說郝老四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債,但每個月還是往這卡里打錢。還說是郝老四討厭孩子,所以她才一直兜著肚子沒生。事后她用那茶刀撬了幾次普洱茶,撬得支離破碎,也就作罷了。原來社保卡也能當成武器,未免有些好笑。那個會泡茶的說老楊和前妻有個兒子,在美國讀書,所以老楊無論跟誰在一起,都不太可能奔著結婚去的。好在老楊很講究,無論跟誰,也從不拿結婚說事兒。她聽了更覺得好笑,因為老楊的身體很差,也沒見吃什么不該吃的,血脂、血糖、血壓就是下不來,整夜整夜邊打吊瓶邊打麻將,嫁這么個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主兒,圖什么呢?
她沒見過老楊的兒子,老楊也已經(jīng)好久沒見過了。老楊還是辦了張銀聯(lián)卡,專門匯美元的??ɡ锏臄?shù)兒,都給她看了。老楊說什么錢都能動,就是這筆錢不能動。但每次去郝老四家打麻將,老楊就把這銀聯(lián)卡往桌上一摔,說“今晚就奔這個打”,在圈子里都成口頭禪了。她過四十歲生日,老楊做成了一大筆單子,送給她一匹阿拉伯馬,渾身栗色,唯有四個蹄子是白的,寄養(yǎng)在莊子上,倆人一有空就開車過去伺候。老楊嫌自己太胖,舍不得騎,總是讓她騎。她笑,說自己也不輕。她其實喜歡看老楊騎,用手機拍下來,傳朋友圈上,“老楊騎老馬”。老楊很喜歡那照片,再去郝老四家打麻將,就不摔銀聯(lián)卡了,改曬照片,口頭禪卻沒變,還是“今晚就奔這個打”。酒桌上,老楊認識了兩個市作協(xié)的,曬了騎馬的照片,講了幾個生意上的段子,就飄飄乎覺得自己是個有故事的人了?!吧稌r候我得把這些人這些事兒拎出來寫寫?!崩蠗钭罱偢豆具@句話。她不喜歡聽。其實有空去看看那匹馬,弄塊濕海綿,肥皂上輕輕擦一擦,細細過一遍馬鞍,下午四五點的陽光下曬干,看著老楊蹲在樹蔭下抽煙,肚皮一起一伏的,她很樂意這樣過下去的。
五
讀者7:能談談表姐的父親么?
小杜:如果我是讀者,我會覺得舅舅這個人物比較符號化。簡而言之,他是一個深陷過去那個時代體制而無法自拔的男人。比如過去下崗前他是縣酒廠的司機,盡管他那輛解放大卡車總有股酒糟味兒,但在八十年代的小縣城,這份職業(yè)還是給了他莫大榮耀,當然還有舅媽的愛情。書里提到舅媽當時有許多追求者,無論文憑長相還是家里條件,舅舅排名都靠后。但是他把解放大卡偷偷開出來,帶著舅媽去江邊兜了一圈兒風,排名就躥上去了。沒錯,開著酒糟味兒的大卡帶女朋友兜風,就是那個年代你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兒。不那么浪漫的是舅媽家要改幾間磚房,舅媽的父親在磚廠上班,舅媽的母親在水泥廠,所以這兩樣都不缺,缺的是運這兩樣的卡車。這時候舅舅和他的卡車更鶴立雞群了,所以老丈人家磚房一蓋好,他和舅媽便結了婚。新房院子很大,但不像別的縣里人家種點菜養(yǎng)頭豬什么的,院子就是一片泥地,特意空出來停卡車用的。他把那輛大解放開回家,也不干別的,就是在院子里停上一小會兒,泥地滾滿了車輪胎的痕跡,讓四鄰羨慕不已。那輛解放很舊,在座各位應該都沒見過,車前面有一大插孔,鐵質的搖把子插進去,用力猛搖,才能點火發(fā)動起來。所以小說里提到“我”和表弟最喜歡看舅舅擺弄那個大搖把,因為那是個將近一米長的鐵家伙,搖起來威風凜凜,根本就是武俠小說里的場面。但那輛解放有個毛病,搖把偶爾會莫名其妙反打回來,那個力道很可怕,一下就把舅舅的胳膊打折了。好在是工傷,醫(yī)療費酒廠給報銷,舅舅綁著繃帶,走在街里,有人問是怎么弄的。他擺一擺沒折的那支胳膊,說沒事兒,工傷而已。再問是什么工傷,就嘆口氣,說還能是啥工傷,酒廠那輛破解放唄。一聽是解放大卡,對方都肅然敬意,上一支煙,問大解放又怎么了。舅舅接過煙,耐著性子說,解放的搖把子造反了云云。這些情景我小時常聽大人提起,舅舅家那院子也常去,我在文本里做的基本上就是原樣照搬生活。
讀者7:舅舅抽屜里那本《君主論》也是真的么?
小杜:當然是真的。那個時代像舅舅這種想讀幾本書但又不知該讀什么書的人很多。而且他那個抽屜很神奇,除了《君主論》,還有各種匪夷所思的奇異古書、秘聞實錄和法制故事集,還夾著一本叫《奧秘》的雜志,里面有恐龍、外星人、尼斯湖水怪什么的,配了黑白插畫,上圖是越戰(zhàn)時一顆子彈擊穿一個美軍士兵的睪丸,下圖是那顆子彈又擊倒一個越南女人,再下圖就是那女人懷孕了,然后整篇文章都試圖從科學角度分析原因。當時我和表弟—也就是表姐的親弟弟—還在小學,每次偷翻那抽屜,都很滿足而且震撼。至于為什么單單挑《君主論》寫進小說,我想還是為了表現(xiàn)舅舅對體制的那種盲目崇拜。其實一旦寫起來,這個人物在小說中就開始有了自己的好惡,我硬往他抽屜里塞一本《紅樓夢》,肯定會被他扔出去的。
有好惡也就罷了,他還有了自己的命運,于是在文本里我開始失去對這個人物的掌控。舅舅離開酒廠下崗后我本來想安排他在街頭做點小買賣,賣點蔬菜瓜果,像他身邊許多人那樣當個小商小販,可是他說不,他有他的夢想,他要承包那輛解放。在當時背景下,一般人都奔著公家的好東西去承包,他卻出高價把那輛大解放開回了家,一邊讀翻譯得錯誤百出的《君主論》,一邊夢想和他的解放永遠馳騁在國道上。可惜解放車也有它的命運,它被更新、更快、更龐大的私人大卡撞散架了。舅舅的夢跟著破碎了,和舅媽的婚姻也出現(xiàn)了危機,解放車過去促成了這個家,現(xiàn)在卻開始破壞這個家。按說這時我可以安排舅舅當小商小販了吧,可是還不行,因為他的同學圈子里有先富起來的人,在省城開了建材公司,需要人給跑長途運輸,舅舅便欣欣然去了。當他做出這個決定,小說已經(jīng)過半,我才明白這個男人的宿命是國道,是大卡車,是那個打折過他胳膊的搖把子,是散發(fā)著機油味道的駕駛室。
他說話時目光掃過她的臉,沒有停留,沒有驚訝,瞬間即轉向專心聆聽的她們。他真的認不出她么?是因為她不再斜視的雙眼還是越發(fā)臃腫的面龐?她揭開紗布,站在鏡子前,目光不再偏離,筆直地射向那張二十歲的臉:這是我么?
她在省城讀的大專。一開始,那些省城的男孩沒有像縣城男孩那樣嘲笑她。他們只是對她視而不見。他們明明看著她,卻像沒看見一樣。他們才是真正的斜視。父親在省城的那個同學萬能而無所不在,經(jīng)他介紹,她去做了手術。揭開紗布,像揭開另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每個男孩子都向她射來灼熱的目光。他們還是對她開玩笑,只不過每個玩笑不再是嘲笑,而是討好。他們在討好她被手術刀矯正過了的雙眼。她發(fā)現(xiàn),只要輕輕瞥上一眼,他們就變成動物園里的猴子,面紅耳赤,抓耳撓腮。紗布后面的世界沒有想象中那般美妙,只是一個由各種高矮胖瘦的公猴組成的世界罷了。她倒有點怕這個世界,擔心猴子們一擁而上把她分而食之。
林老師是從師范被借來代中文課的,講起話來很快,板書又猛又草,半節(jié)課下來一地粉筆頭,倒不像教中文的,竟像個教數(shù)學的。第一次見林老師,她就認定他是一只地地道道的大猿猴:襯衫袖口露出濃密的汗毛,雙眼碩大而微凸,兩條瘦長的腿插在黑粗布牛仔褲里,即使并攏站著,中間也會留下讓她沒法視而不見的空隙。這不過是一所大專,班里人都是省城的破落戶,卻都看不上林老師,因為他剛畢業(yè),家又是縣城的。男生們給他起外號,女生們說他身上有一股子怪味兒。她也是縣城來的,她雖然不說,但女生們早就全知道了,接著男生們也知道了,可他們卻不停地討好她。他們要騎著摩托帶她去江邊兜風,去工人文化宮滑旱冰,去燒烤一條街喝扎啤,然后呢?像猴子剝桃一樣剝開她,舔吮她,撕咬她。
“《宋史》上沒有柳永,大宋的青樓上卻有他,而且有得肆無忌憚,有得永垂不朽?!绷掷蠋煵恋艉诎迳夏蔷洹叭贪迅∶瑩Q了淺斟低唱”,“大家跟我讀一下—我知道這世界無我容身之地,只是,你憑什么審判我的靈魂—加繆這句《局外人》放在柳七郎身上能不能成立?”
她坐在最前排,盯著林老師的喉結。書上總是用棱角分明來形容男人的臉,她卻想用這個字眼兒來形容那個喉結。她第一個來到教室,給講桌上放了一瓶礦泉水,因為林老師喝水時喉結一起一伏,很有彈性,和說話時不大一樣。
“老師,”下課了,她的目光比手術前更偏執(zhí),只肯落在陽光透過礦泉水瓶折射出的焦點上,“我還是不明白你講的柳永。”
“下節(jié)課我再叨咕兩句吧?!币还?jié)大課下來,林老師嗓音啞了,喉結卻輕快依舊。
圖書大廈二樓C廳,他剛剛贏得一陣掌聲,微笑著擰開一瓶純凈水。她閉上眼:那個棱角分明的喉結,她竟然從未親吻過。
六
讀者8:全書后半段情節(jié)都是圍繞姐姐展開的,敘事也是姐姐的視角,可我不認為這是一部女性主義的小說。想問一下您對女性主義的看法。
小杜:我對女性主義沒有什么研究,在自己作品里也從未試圖探討過它,因此沒有什么看法。至于小說后半段集中寫姐姐,完全是情節(jié)使然。小說讓我這么干,我就這么干了,沒有特殊含義。
讀者8:可是小說—尤其是非類型化的小說—畢竟體現(xiàn)了作者最內(nèi)在的聲音,不是么?
小杜:你說的沒錯,可現(xiàn)在是新書發(fā)布會,跟你對話的小杜不是作者。它本質是一場秀—乾老師您別笑哈—在這種場合,我發(fā)不出您所說的最內(nèi)在的聲音。我頂多能發(fā)出幾下外在的聲音。而外在的聲音告訴我:我的小說和女性主義沒有任何關系。
讀者8:可以從計劃生育的背景下,聊聊表弟和表姐的設置么?
小杜:大舅和大舅媽剛好生了兩個孩子,第一個是女孩,第二個是男孩,我就寫到小說里了,僅此而已。那時許多家庭都這樣,在現(xiàn)實中和計劃生育沒有什么關系,在小說中我也從未試圖讓兩者產(chǎn)生聯(lián)系。
如果我是一名讀者,可能會對“我”和表弟之間的關系更感興趣。大家想一下,表弟學習不如“我”,各方面都很庸常,但從小家境比我好,很受舅舅舅媽的寵愛,最重要的是,表弟是那個天天與表姐生活在一起的同齡人,這讓“我”很嫉妒。在小說里你讀不到“我”對表姐的直接依戀,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兩小無猜,那是1.0版本的田園時代,我既沒有那種經(jīng)歷,也不想去虛構,我只能呈現(xiàn)出一些扭曲的東西,讓我暫且把它們稱為2.0版本好了。在這個版本里,“我”和表弟穿著過年穿的新衣,鉆進了舅舅的解放大卡車廂。表弟鉆得很熟練,為什么呢?因為那根本就是他自己家的車。雖然只是十來歲的孩子,但他已經(jīng)很懂得炫耀了,所以在“我”面前鉆得更歡更熟練?!拔摇币驗殂@得不夠熟練,所以新衣刮了道口子,這讓“我”妒火中燒,所以當表弟問敢不敢用舌頭舔車廂的鐵皮時,“我”很鄙夷地說不敢。他當然就舔了,然后舌頭就凍在鐵皮上了,整個頭都不敢動彈。“我”沒有馬上跟大人們求救,而是裝作很著急的樣子問表弟怎么了。他當然沒法說話,只能用一只手撲騰。為什么是一只手?因為另一只手要扶著車廂,怕頭部晃動而扯到舌頭。大人來了,“我”說我勸表弟別舔,可是他不聽。這當然是一面之詞,表弟卻沒法辯駁,因為舌頭還凍在車廂上呢。大人們七手八腳,溫水里添了鹽,才敢往他舌頭上澆。整個春節(jié)表弟基本沒動什么好吃的,話也不敢說,連瘦好幾斤。舅媽把舅舅臭罵一通,解放車再也不敢冬天停在院里了。2.0版本的親人之間,許多時候就是這種東西。
主持人:時間有限,還有問題的朋友請快舉手。
讀者8:小說后半段姐姐隨家去了省城,做完斜視矯正手術后變成一個很有吸引力的女孩子。在這種情況下,舅舅讓她嫁給同學的兒子,一個患有癲癇癥的花花公子,這難道不是父權男權的雙重碾壓?姐姐顯然被毀掉了,離婚后自暴自棄,一個不到三十歲的漂亮女人輾轉于大小加油站之間,急著跟各種跑長途的卡車司機上床。她還讓那些司機帶她去那種國道邊上的破舊小旅店,不讓對方洗澡,上床時身上有點柴油味兒,而且對那種用父親用過的鐵搖把的柴油大卡司機毫無抵抗力,這難道不是她性意識中對男權、對父權的臣服甚至崇拜?這難道不也是男性1.0版本的田園時代?
小杜:我只是想以一個男性作家的頭腦,虛構出一個國道上的性愛天使,一個加油站里的肉身菩薩,沒想到您會解讀個1.0出來。果不其然,一本書誕生后,它的作者就死了。沒錯,姐姐手持加油槍,和各路司機搭訕,看似完全沉淪到性愛中,但許多細節(jié)其實是被抽空了,被虛置了。試想一想,一個女人,每天吸著車尾氣,容顏不會受損么?每天吃高速路邊快餐店的盒飯,身材不會變形么?每天套著加油站的工作服,還有曲線可言么?在這種狀態(tài)下,她是如何保持她的性吸引力的?南來北往的司機中,碰上一兩個有命案在身的逃犯怎么辦?說到底,這樣一個女人的故事,實際上的視角來自于書中的“我”,是用男性的腦子想象出來的。男人想象女人時,不需要生活的沉重與苦難,只需要有性—當然最好再有點類似紅顏知己的感情或錯覺—那就足夠了。而恰恰是這種想象,讓“我”覺得興奮而又解脫—從當初不倫之戀而破壞姐姐一生的罪惡感中解脫出來。這個故事里如果真有誰是徹頭徹尾的墮落,那其實是“我”。整本書就是“我”帶著性快感的解脫錄,和父權男權、女性主義沒有任何關系,我這么說夠明白么?
她第一次來林老師的宿舍,滿眼都是書,擺書架上的,散在床上的,還有用尼龍繩子扎成兩捆當啞鈴練的。林老師太瘦了,又愛穿一件大背心,抓著兩捆書做的啞鈴,展開雙臂,像一只蝙蝠在揮動翅膀,她能聽見骨骼輕微作響。書多,陽光又足,空氣中的水分都被吸掉了,每次在這宿舍過夜,她鼻子都干得出血。第一次竟然沒出血,她很窘,不知道該和林老師怎么解釋。后來翻了點雜志,才知不是每個女人第一次都會出血,但也無法釋然。林老師倒沒問什么,只是讓她用自己的塑料臉盆。因為整層宿舍樓只有一間水房,一間公廁,怕她不方便。那盆底下印著兩條鯉魚,互相追著頭尾,盡管是半夜,盡管光著身子,她還是沒法對著兩條鯉魚蹲下去。林老師點著一支煙,在煙頭一亮一滅之間,打開錄音機,歌手叫羅大佑,聽起來大街小巷,卡帶的名字卻很怪:《之乎者也》。她讓林老師把音量調(diào)到最大,才蹲到洗臉盆上。第二天林老師有課,先爬起來洗臉,只穿一條短褲,端著鯉魚盆去了水房,她用被子蒙住頭,滿屋的煙味兒。
宿舍里有方便面、電熱杯和雞蛋。林老師在紙殼箱上挖了一排窟窿,雞蛋整整齊齊立在上面,她擔心半夜會孵出小雞。照他們這樣子,后半夜肯定很餓。林老師光身下地,黑暗中踢到她蹲過的臉盆,她捂住被子哭笑不得。電熱杯功率很大,林老師蹲在地上,邊抽煙邊用筷子翻咕嘟起來的面湯,手臂的青筋在燈光下泛起一層暈,很好看。她不吃,只是看他吃,喉結一動一動,面條從那里吞進去,詩句從那兒吐出來。白天在課堂上,她硬撐著不瞌睡,不大信夜里一切是真的。
床單上印著粉紅色的格子,一看就來自女生宿舍。她不說什么,等林老師給配了一把鑰匙,頭一件事就是扯下來,換上自己的床單。還帶過來拖鞋睡裙和洗漱用的。臉盆也是她自己的,紅色,底下沒有鯉魚,比她蹲過的小一圈?;瘖y品她倒是有兩樣,不過都沒帶。林老師說她眼睛好看,看一眼相當于讀三遍吳大作家寫的詩。她捧了一盆君子蘭過來,故意兩天沒澆水,發(fā)現(xiàn)盆里的土越來越干,還落下一小層煙灰。她細細吹掉,澆了半茶缸子水,打開錄音機,聽到那首《鄉(xiāng)愁四韻》的時候來回倒了幾遍,再看盆里的土都已經(jīng)干了?;ㄈ~花莖潤了些,再澆半茶缸下去。床頭有半包煙,林老師平時抽的牌子。她拿出一支,對那盆君子蘭抽,很嗆,如何也想不明白他是怎樣做到既不澆水又忍心對著花抽煙的。她把那包煙放在花盆旁邊,下次再來,煙還在原處,和花一樣沒人動。就這么漫不經(jīng)心地養(yǎng)著,有一天自己開了,橘紅的花瓣,肥綠的葉子,兩相一襯甚是好看。一開就是小半個月,看著看著也就膩了,那種靜悄悄壁虎伏墻式的煩。忘了開到第幾天的時候,林老師拿給她一盒藥片,說是事后服用的。
七
弟弟從小有哮喘,發(fā)育又比別的孩子慢一拍,母親把他當成女孩來養(yǎng),父親看不上他,弟弟也很怕父親,只要家里兩個男人坐一起,氣氛總是很難堪。父親被車搖把打傷,住了半個月的院。母親讓她和弟弟輪流送飯。弟弟不敢,都讓她送了,自己卻在家偷翻父親抽屜里的那些書。搬到省城后,弟弟的個子狂躥猛長,又貪睡,一覺醒來跟母親說腿疼,靠墻一量,好像又長了一公分。哮喘還在,話說一半就突然不說了,捂著胸口喘氣,一米八的少年,看著讓人格外難受。父親管過去的同學叫“老總”,車開得沒白天沒黑夜,回家也不說什么,只是喝酒睡覺。老總給父親配了一款愛立信手機,聯(lián)系業(yè)務的。弟弟在電視里看了劉德華做的廣告,很羨慕,偷偷拿出來玩兒兩天,被父親發(fā)現(xiàn),照例是打。打一半又不打了,不是因為弟弟喘氣,而是發(fā)現(xiàn)兒子比自己高半頭。弟弟勉強讀完高中,去了體校,在那兒認識了她現(xiàn)在的弟媳,家里做地產(chǎn)生意,很嬌小,才到弟弟胸口,遠看像駝背的大人牽著一個孩子。相處兩個月,弟弟腰間挎了部愛立信,回家調(diào)成靜音,不敢讓父親發(fā)現(xiàn)。父親對這段姻緣的看法是“扯淡”??傻艿芤划厴I(yè)就結了婚,新娘肚子是大的,婚禮排場更大。好在父親的同學很夠意思,幫著訂酒樓,還叫來很多車,場面頗過得去。奶奶家那邊過得都很一般,沒有誰來。父親喝多了,同學拉住他的手,半開玩笑說,以后別再叫老總了,還是叫同學順耳。弟弟從岳父那兒借了一大筆錢,跑建材生意。弟媳剛生,孩子據(jù)說身體不好,一直放在娘家雇人看著,母親父親倆月沒見孫子,都要瘋了。那筆錢說是借,也和給差不多。誰也沒指望弟弟能怎么樣,只除了父親,不但主動給兒子開車,還逢人就說,我他媽就是開車的命。趕上建材生意最好的年份,弟弟這樣的新手,吃了兩次小虧,居然也就跑起來了。買到第三套房子的時候,弟媳不再上班,先說要考研,后來又不考了,給一家公益組織做了志愿者,全國到處跑。弟弟的哮喘沒怎么正經(jīng)治,慢慢也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煙酒,一米九的大個子,腰上贅肉再多,也不怎么能看出來。兩個人都不顧家,她經(jīng)常帶侄子出來吃必勝客,吃小龍蝦,邊剝蝦邊問長大了養(yǎng)姑姑還是養(yǎng)媽媽。孩子說養(yǎng)姑姑。她就親那孩子,照原話又問一遍,拍成視頻,傳朋友圈上,許多人點贊,只除了自己家人。
主持人:今天時間已經(jīng)差不多了,我再替粉絲們問最后一個問題,可以說說下一部新作么?
小杜:想寫一本非虛構的書,還在前期醞釀和搜集素材階段,背景是我住過的美國小鎮(zhèn),那種典型的大學城,十來萬的人口,大部分都是老師學生。在一個炎炎夏日,一個來自中國的女留學生失蹤了。這案子轟動一時,想必大家也聽說了,美國這邊甚至出動了FBI,雖然抓到了嫌犯,但對方一直否認,都過去兩年了,還是找不到女孩本人或是尸體,所以一直無法定論,沒法給受害人和世界一個交代。學校能做的,也只是在女孩被最后目擊的地點修一座紀念性的建筑而已。一個生命就這樣在我們面前消失了,我們卻無能無力,它對我震動很大,一直想要把它寫—
讀者6:這個案子我也關注了,美國的法院已經(jīng)對兇手做出了裁決,并非像您說的“無法定論”。但這不是我關注的點。我很想知道您憑什么認為您可以寫這個故事?
小杜:謝謝這位UCLA校友提的問題。正式發(fā)表前,我會和被害人家屬取得聯(lián)系,征求他們的意見,一切都會按照合法程序來的。希望這個答案會讓您安心。
他剛才怎么說來著?“當我醒來,發(fā)現(xiàn)生活又讓我粗糙了一圈”?他的襯衫整整齊齊掖在褲子里,以年齡來說,他那腰腹收束得相當不錯,也相當努力,這是他說的粗糙嗎?穿旗袍的女人在和大家一起鼓掌,她的存在讓他更粗糙了嗎?這滿屋子的粉絲又算什么呢?都是跑過來讓他粗糙的嗎?
老馬—她和老楊這樣稱呼那匹阿拉伯馬,聽起來像是個老朋友。他們時常一起喝酒,打牌,偶爾互相騙一騙,借點錢什么的。給老馬刷毛的時候,老楊說要把這些事這些人寫一寫。自己寫不了,也要找人寫一寫。她和老馬盯著彼此的眼睛,心想有什么好寫的呢?無非是蓋過那幾棟半的樓罷了。每次老楊口口聲聲說要東山再起,都會突然冒出個女人,讓他痛哭流涕,說要退隱江湖,要過正常日子。酒局,麻將,吊瓶,體檢,住院,出院,借錢,還錢,簽字,辦卡,半死不活的生意,完全走樣的身材,毫無規(guī)律可言的作息,這已經(jīng)是老楊的正常日子了,再沒有別的了。她和老楊在一起是分開睡的,因為兩個人躺一起實在影響彼此的睡眠。他們唯一鐵打不動的就是來看老馬,刷一刷光亮潔凈的毛,騎在它的脊背上。雙腿夾著馬肚子時,她想起一個什么電影,獵人用刀剖開馬肚子,掏出內(nèi)臟,脫光衣服,藏身于馬肚子里,撐過冰天雪地的一夜。
聽說他的第一本書拍成了電影,這本《姐姐》呢?她把書從腿上挪開,現(xiàn)出兩塊方形的肉,蒙著一層紫黑色的紗。自從跑起生意,她就開始胖了,越發(fā)喜歡穿這種黑色的寬褲。她還燙了惡俗的波浪卷,映襯著她浮腫的雙眼。她發(fā)現(xiàn)生活因此簡單多了,因為那些男人都改口叫她姐,滿臉的敬重,好像在稱呼一位女俠。
要是結婚呢,人生會不會有什么不同?父母分居好幾年,倒是不吵,只是大事小情相互避而不見,過得跟太陽月亮似的。生個孩子?看看老楊那兒子吧,自從她認識老楊,根本就沒見過這小子,反倒是老楊一直往那張銀聯(lián)卡里打錢。二姑呢?她和二姑父倒過得還正常,兒子也時不時回趟國,可還不是在朋友圈上發(fā)那些無聊東西?如果老楊真的出本書,會把她寫進去么?怎么寫?就像這本《姐姐》,不倫之戀?柴油大卡?肉身菩薩?對于別人的世界,或者進入別人的世界,她早已沒有什么興趣了。如果老馬的肚子足夠寬敞、足夠空曠、足夠干燥,她倒很想剖開躺進去,再一針一針緊緊縫起來,縫到漏不進一絲光亮。
手機響了,是老楊,她挎了MK包出去,《姐姐》放在椅子上。廳子后門立著新書海報,他在布魯克林大橋上那張照片被放大了,大到像上了銀幕,很不真實。
“喂,”她盯著他鬢角上的白發(fā),“新書發(fā)布會應該快完了。”
“我從酒店出來了,”手機里都能聽出來老楊沒睡醒,“中午帶他去吃烤鴨,下午再找個茶莊兒聊聊?!?/p>
“看看再說吧,他完事兒后應該還有活動?!?/p>
她關掉手機,從后門看去,廳子里的人已經(jīng)在排隊等他簽名了。
主持人:對不起這位朋友,我們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您還有問題我們可以—
小杜:(笑)沒關系,請我這位校友說完。
讀者6:我沒有問您寫這個故事合法還是不合法,我想知道您憑什么認為您可以寫這樣一個故事。
小杜:憑什么?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讀者6:這么說吧,那女孩已經(jīng)遇害了,法庭對罪犯也做出裁決了,會因為您寫一本非虛構有任何改變么?她家人的苦痛會因為您的文字而緩解半分么?以后類似的悲劇會減少么?既然什么都不能改變,寫它的意義又何在?除了讓作者自己—
小杜: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沒想到今天會遇到這種問題。您可以先告訴我寫作的意義何在么?
讀者6:寫作是—
小杜:沒錯,寫作—尤其是我的寫作—根本改變不了這個世界。我也從不覺得自己在寫作時有改變世界的意愿。這個世界要是因為托爾斯泰或者海明威的小說就會改變,那它早就不是今天這樣子了。話說回來,如果這是一個能被文學改造甚至塑造的世界,你愿意活在它里面么?你敢活在它里面么?我是不愿意的,因為我不想活在別人的想象中。但這不代表我可以阻止別人去想象,更不能阻止別人把我卷入到那些想象。寫作是什么?寫作就是用文字去想象嘛!你問我有沒有資格去寫,就相當于問我有沒有資格去想象,這樣的問題,請問您有資格提么?
讀者6:所以您就可以把自己的姐姐想象成—
主持人:小杜老師的新書發(fā)布會到此結束,感謝各位參與,需要簽名的朋友請在大廳排隊。
中文課突然換了老師,毫無預兆。她一路跑到教工宿舍,林老師不在,他的衣服鞋子也不見了,書只剩幾本,空留一床被子,底下是她的床單。林老師有一部漢字傳呼,號碼沒給過她,她也沒問過,只是別人傳他的時候,她有點煩。她連著過來幾天,錄音機都還在,《之乎者也》一遍接一遍放著,沒法相信他人就這么走了。君子蘭早就謝了,落了慘白的一層煙灰,她往上倒水,那層煙灰被澆塌了,現(xiàn)出黑色的土來。新?lián)Q的老師戴著眼鏡,看不出眼睛是凸是凹。她從教室追出去問林老師呢。那人就笑,說小林子從師大調(diào)走了,你是他學生,怎么還不知道?那天晚上她最后一次去了宿舍,拎著自己的臉盆,第一次去了那層樓的水房。想是常有女生來,大家見怪不怪,刷牙洗漱也沒誰注意她。一個光膀子的人抹了洗發(fā)香波,腦袋伸到水龍頭底下沖,水槽里漂滿白膩膩的沫子。她打了一盆涼水,端回宿舍,用毛巾細細地洗臉,涼意透過皮膚,一點點浸入腦中。床底下是他的鯉魚臉盆,似乎還殘留著她的氣味。她把洗過臉的水都倒了進去,換上自己的睡裙,躺在自己的床單上,聽著隔壁宿舍傳來的打牌聲。半夜,林老師曾讓她雙手扶墻,一只腳踩地上,另一只斜跨到床上,噼啪作響,那打牌聲才戛然而止。她在黑暗中坐起來,打開燈,把鯉魚盆里的水澆到君子蘭上,睡裙?jié)窳?,緊緊裹在腿上,像是被肉吸住了,又緊又涼。枕頭下有包硬盒煙,她抽了起來,煙頭一亮一滅,被花開的聲音填滿。花盆被她從窗臺推到地上,花葉貼在腳面上很軟,隔壁打牌聲依舊。她穿好衣服,拿起剩下的兩本書,一本是電大中文教材,一本是唐詩三百首,一頁接一頁撕,一頁接一頁燒。紙頁燒的時候會變形,發(fā)出一瞬間的抖動,像一個臨死的人在掙扎。床單燒起來就很沉默。她的臉被火光映著,干脆脫了睡裙扔到火里,整個身子都是暖的??◣饋磬枧咀黜?,味道也刺鼻??上Р荒芤贿叿拧吨跽咭病芬贿厽?。錄音機用花盆殘殼砸開,能拆下來的也都燒了,她打開窗子放煙,又怕對面樓看見火光,窗簾半遮半掩。她抖掉君子蘭根莖上的土,火滅之前也燒了,聞不出有什么特別味道。她把滿屋子的黑灰攏進鯉魚盆,扣上養(yǎng)過一盆君子蘭的泥土,熄了燈,走出宿舍樓,空氣清冷,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責任編輯:王建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