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家豪
我第一次聽到華羅庚的名字大約是在9歲那年。有一天,小學老師陳烒照先生向我們介紹了一位大數(shù)學家,告訴我們這位大數(shù)學家因為家窮早年輟學,依靠勤奮而成才,他的名字就是華羅庚。這個故事或多或少打動了年幼的我,從而立下以他為榜樣的決心。
就是這樣,我和數(shù)學結(jié)下一生之緣:英國曼徹斯特大學數(shù)學本科畢業(yè),其后50多年來,一直以數(shù)理統(tǒng)計學為伍,專攻非線性時間序列及動態(tài)數(shù)據(jù)分析理論和應用研究。
初 識 華 老
1979年3月,我收到消息,得知華老將會在英國伯明翰大學進行訪問。我很快地聯(lián)絡了他。我經(jīng)歷的類似王元教授在其著作《華羅庚》第10節(jié)記載的那樣:“我聽到華羅庚教授來英國講學的消息后,冒著大雨從二百英里外趕來聽他的第一講。因為,我是被華教授從事數(shù)學的艱苦經(jīng)歷所鼓舞而選擇了數(shù)學作為我的終身事業(yè)的。二十多年之后,我能見到他,而且聽到他的講課,我所感到的滿足和愉快是可想而知的了?!雹匐m然我和華老年紀相距卅多年,但是華老平易近人,無論尊卑貴賤老少,都可以無拘束地與他高談闊論。我倆還發(fā)現(xiàn)原來彼此都很喜愛古典詩詞,遂成忘年之交!不知不覺間,我們一談就已經(jīng)數(shù)小時,才依依不舍地分手。分別時,他還叮囑我要多多來探望他。
我回家一天之后,詩興濃濃,寫下了一首“不太成器”的詩寄給他:
九歲驚聞自學成,東顰欲效步羅庚。
今年偶遇當年夢,翌日重溫昨日情。
獨步數(shù)壇名種播,千層大地勁松崢。
如今弄斧班門口,索鋸英倫啟發(fā)誠。
1979年的交往
首次會面之后,我一有空就開車去探望華老。有時還會攜妻子(美莉)和三歲大的兒子(思源)。華老和他的兒媳柯小英大夫特別喜歡他倆。
初會后不久,華老一行五人(另包括陳德泉、那吉生和潘承烈) 接受了當?shù)厝A僑李稱發(fā)先生的盛意邀請,搬到了他的一幢樓房里。這個安排解決了他們五人住宿的問題,因為大學的邀請人未能提供五個人的住宿費用。當?shù)厝A僑特別重視華老的此次訪問,處處關心和支持他,大家都以他為華人爭光而驕傲。記得華老在年底離開英國之前,特別要求我替他找人代他用毛筆書寫他的新作,送給李稱發(fā)先生,幸好家父能寫一手好書法。華老在詩后親筆簽名。中國文史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華羅庚詩文選》第39頁上有:
七九西來逢李君,分屋而居感情深。
為愛祖國及于我,生活處處承關心。
談系同屬炎黃裔,論源都是華夏根。
稱發(fā)心意我領會,勉我努力為人民。
除我們一家去伯明翰探訪華老之外,還有幸請到他在我們的陋室做客過夜,其間,我深深體會到“談笑有鴻儒”的真諦。我還記得,那天華老首先訪問了我的學院,然后在附近華埠的一間出名的粵菜餐廳吃晚飯。餐廳是在和生行超市的樓上。晚飯時,餐廳詹老板和服務員知道他是華羅庚教授,個個笑容滿面,喜氣洋洋,整家餐廳沸騰不已!我發(fā)現(xiàn)餸饌中有些不在我點餐之列,但是特色非凡。詹老板解釋說,晚宴他們包了,只要華教授高興就成。華僑愛國之心,可見一斑。
這一年里,通過和華老多次的交談,我聽到了不少的掌故,有些還可能是鮮為人知的哩。接下來,分享其中若干條記錄。
1936年,華老以訪問學者的身份來到英國劍橋大學學習。應曾經(jīng)訪問過清華大學的維納(N. Wiener)教授舉薦,數(shù)論大師哈代(G. H. Hardy)樂意收華老為徒。事實上,哈代教授當時已到耳順之年,加上華老是在他出訪美國時抵達劍橋的,所以華老和他的見面機會不算太多。華老不但沒有因哈代的缺席耽誤了自己的研究進程,反而充分利用劍橋所能提供的一切方便。稍后等哈代教授回到劍橋,華老向他報告了過去幾個月的研究成果,這讓哈代刮目相看,其后還讓華老自由參閱他的私人藏書和文獻。華老的成果有好幾個,其中特出的是在數(shù)論中高斯和的問題上,獲得了一個包括當時一流的數(shù)論學家莫德爾(L. J. Mordell)、李特爾伍德(J. E. Littlewood)和達文波特(H. Davenport)的結(jié)果為特例的定理。另外,他還大大改進了在布勞赫—塔內(nèi)(Prouhet-Tarry) 問題里的一個上界,由k4下降到k2logk。更妙的是,華老的證明只用了初等數(shù)學②。哈代教授聽聞之后,馬上在他和賴特(E. M. Wright)已經(jīng)付梓并即將印行的數(shù)論專著上加以注記。華老的上界紀錄保持了40多年。
華老在劍橋博采眾家之長。比如,他跟那時的代數(shù)翹楚霍爾(P. Hall)③學習代數(shù),當華老后來研攻代數(shù)時,亮劍了劍橋所學。有一天,他收到芝加哥大學的卡普蘭斯基(I. Kaplansky)教授的來信。這封信令他對射影幾何中的布饒爾—嘉當(Brauer-Cartan) 定理產(chǎn)生了極大興趣。華老花了整整一天一夜,就大大改進了上述定理,這就是布饒爾—嘉當—華羅庚定理。該證明非常神妙,運用了他在代數(shù)中發(fā)現(xiàn)的華氏恒等式(該恒等式現(xiàn)已被一些大學的代數(shù)教科書收錄,且證明只用了一行字)。1948年的某天,華老在芝加哥大學的講座上,由頭到尾只花了15分鐘就將布饒爾—嘉當—華羅庚定理全部證畢。會后,芝加哥大學的同行斯通(M. Stone)教授跟卡普蘭斯基開了個玩笑:“你看,華15分鐘就解決了你20年也未能解決的問題!”順便提一下,華老后來運用華氏恒等式挽救了法國數(shù)學家迪厄多內(nèi)(J. Dieudonné)的一個誤證,可謂一石二鳥。1979年,華老應霍爾教授的高足科恩(P. M. Cohn) 教授之邀,在科恩任教的倫敦大學貝德福德(Bedford) 書院的學術研討會上作報告。介紹華老時,科恩特別提到上述恒等式,并且告訴在場人士,該式可以在他編寫的教科書里找到。
在劍橋留學時,華老住在比弗路(Belvoir Road)36號的一個房間。因為劍橋離倫敦不遠,所以他和摯友許寶騄經(jīng)常聚會。那時,許氏正在倫敦大學的大學書院,跟隨當時統(tǒng)計學的后起之秀皮爾遜(E. Pearson)④和奈曼(J. Neyman)⑤學習,研究數(shù)理統(tǒng)計學。許氏學成歸國之后,成為中國的數(shù)理統(tǒng)計學的開山祖師⑥。
華老曾在中外多所大學執(zhí)教,培養(yǎng)出不少出類拔萃的人才。如在抗戰(zhàn)時期的西南聯(lián)大,鐘開萊教授就是他的學生。當時,許寶騄先生也在西南聯(lián)大執(zhí)教,他的概率論和矩陣代數(shù)學具有上乘之功。(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楊振寧教授曾經(jīng)公開說明,他的矩陣知識源于許氏課程。)多年后,鐘教授在Markov chain must have a beginning(Journal of Mathematical Research and Exposition, 1986, 1: 1-3)一文之首寫下“為懷念華羅庚教授”數(shù)言。動態(tài)規(guī)劃鼻祖貝爾曼(R. Bellman)是華老在美國任教時的學生。可以說,貝氏微分方程式的矩陣方法多少受惠于華老的課程。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1979年末,華老回國之前,喜事接二連三到來:入黨申請被批準,法國南錫(Nancy)大學授予他榮譽博士學位,中國科學院應用數(shù)學研究所(簡稱應用數(shù)學所)的順利安排等。記得當我拿著相機為他拍照留念時,他微笑著對我說:“小湯,你知道嗎,入黨是最高的榮譽,而博士學位是我一生中第一個學位!”懷念此情此景,讓我記起屈原的名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離英之前,他建議我用英語對他在中國大陸各地推廣數(shù)學的經(jīng)驗作總結(jié)性報道。我遵從他的意思完成了文章,經(jīng)他過目同意之后投了稿,被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athematical Education in Science and Technology接受,于1982年刊出(王元教授在其著作第92節(jié)里亦有提及這篇文章)。這或許算是我和華老唯一合作的文章,但是事實上,我充其量只能算是他的代理人罷了。
華老與我還有君子協(xié)定:三年之內(nèi),我一定要到他主持工作的應用數(shù)學所以及中國各地作為期兩個月的學術訪問,旨在促進中國大陸時間序列的科研。有詩為證:
話別英倫國事聲,
三年繼語北京城。
天涯異地靈犀在,
莫道弾棋局不平。
收閱拙作之后,華老送我他當時隨身攜帶的科學出版社寄來的《從單位圓談起》樣書,并在扉頁題字,同樣引用了李商隱的詩句作為臨別贈言:
相見何時別何速,何日西窗再剪燭。
相交豈因杯酒歡,實因君才我佩服。
百尺竿頭正當年,萬里前程已可矚。
珍重珍重再珍重,協(xié)力同心為華族!
北 京 講 學
作君子協(xié)定時,我問華老講學可否用英語,他說可以。當華老不在場時,他的助手陳德泉拉著我的手說:“小湯,你還是用普通話好一點。老實說,我們的英語水平是跟不上的。”這可把我難倒了,因為我生長在香港,母語是粵語。怎么辦?德泉看到我面有猶豫,就安慰我:“不用怕,可以學,反正時間還早呢!”
回家之后,我想到一個辦法:自修!我首先托自己一位來自新加坡的研究生在回家度假時,替我買一臺日本制造的數(shù)字調(diào)頻廣播收音機,這是當時最先進的收聽廣播機器。另外,我從中國駐英大使館獲得了北京廣播電臺的廣播時間表、波長及頻率等數(shù)據(jù)。當時大使館和新華社英國分社定期免費送我中國新聞報道。我還從訂閱的中國雜志及其他渠道,基本學會了普通話的拼音方法,盡管我很難真正控制將九聲壓縮為四聲的系統(tǒng),“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廣東人說官話”的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每天晚飯后,我收聽北京廣播電臺的廣播節(jié)目。那時的廣播是國內(nèi)直播的,受天氣影響很大,天氣稍微差一點就很難聽清楚。每次廣播,我聽一小時,頭半個小時,聽英語廣播,以掌握廣播內(nèi)容;后半個小時,聽普通話廣播。過了幾個月,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聽普通話的廣播比聽英語的廣播容易一點。原因是,那時北京廣播電臺的英語廣播員的英語還不過硬。這就是我學普通話的全部經(jīng)歷。廣東有句歇后語——“屎坑關刀”,我心想:到北京時,不知道是否就是這樣?
華老回到北京,肯定很忙。大約一年之后,我收到一封信,來自王壽仁教授。他以應用數(shù)學所副所長的名義,親筆代華老發(fā)出正式邀請信,字體俊秀超逸,遠勝于打字的公函。但是這封手寫信件竟然引來了麻煩!原來當時中國駐英國大使館負責簽證的官員希望見到打印的公函。還好,經(jīng)過一番解釋,問題解決。
接下來的是旅行的實際安排。我任職的曼徹斯特大學科技學院批準了我兩個月的外出,但不承擔機票費用,國內(nèi)的邀請信也說明不會負責機票。當時,我的銀行賬戶正在水平面起伏著,家庭負擔很重(夫人有孕在身,留在家里照顧三歲大的孩子,沒有收入),怎么辦?
天無絕人之路!剛巧有一天中午碰到和生行超市樓上的詹老板。他問起華老時,我簡單告訴他訪華的事情,他知曉我的困難,問我:“湯先生,你現(xiàn)在有空嗎?”我回答:“我下午無課?!彼挷徽f邀請我去他家。他開車,不久即到,直入客廳,打開抽屜,拿出一折現(xiàn)款放入信封里,對我說:“這是我私人送給你的,請不要介意。”我說:“怎好意思啊?!?他向我解釋,知道我們讀書人錢不會多,有心替祖國做點有意義的工作,這些身外之物是應該啟用的。不夠的話,千萬要開口告訴他。就這樣,萬事俱備。
我于1981年9月28日扺達北京,被安排住在友誼賓館,那時應用數(shù)學所也在友誼賓館的一幢舊樓里,非常方便。國慶節(jié)之后,我開始講課。所里有一部投影機,但是屏幕是一張床單,投影出來的像哈哈鏡王國故事里面的鏡子影像那樣,左搖右擺,倒挺有趣。我曾于1980年3月19日在英國皇家統(tǒng)計學會上宣讀一篇文章,論述的是自己首創(chuàng)的門限自回歸時間序列模型。我堅信這模型會直接引導時間序列分析趨向非線性的發(fā)展方向(四十年的發(fā)展印證了這一點,而且文獻數(shù)據(jù)顯示該模型在今天仍大有作為)。我在第一時間把研究的最佳方法傳授給同胞,十分高興沒有辜負華老的厚望。當時在座的聽眾來自全國各地,有二三十人。他們能聽得懂我的講述嗎?自修的普通話真是“屎坑關刀”嗎?直至今天,我還是沒有找到確切答案。隱約記得王壽仁教授必坐在前排,每當我普通話語塞,企圖用英語補救時,他總在旁相助。
另要提及兩位應用數(shù)學所的同行:安鴻志先生和陳兆國先生。他們特地提早從澳大利亞趕回來聽我的課。我們后來成為很好的朋友。安鴻志先生因為我的訪問,改變了硏究方向,成為一位杰出的非線性時間序列專家,并在國內(nèi)培養(yǎng)了數(shù)位出色的統(tǒng)計人才。
在京期間,華老十分關心我,盡管他十分忙。我清楚地記得他在全聚德烤鴨店設宴歡迎我,我第一次嘗到正宗的北京烤鴨。
一個月過得很快。秋末,我離開北京,到西安交通大學、中國紡織大學(現(xiàn)為東華大學)和中山大學講學共一個月,然后取道香港回英國。在西安交通大學訪問時發(fā)現(xiàn),他們在北京聽我課的“先頭部隊”已經(jīng)將我的講義整理裝訂成冊,為接下來的講學做好了準備??梢赃@樣認為,我的第一本書是在西安出版的!課余時間,我有幸在一位考古學家陪同下,參觀了開放不久的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到上海訪問中國紡織大學是應大學老校友錢寶鈞校長的邀請。多年以后,我才認識他的女兒錢敏平教授,她是北京大學的教授,專業(yè)概率論。在國內(nèi),我還結(jié)交了其他不少新朋友,恕不贅述。
因為錯過了女兒(思蓮)一周歲的生日禮會,所以我特地在內(nèi)地和香港買了一些希望她喜歡的禮物。具體是什么,我現(xiàn)在也記不清楚了,但清楚的是,我決定要重回故鄉(xiāng)。
回 家
1981年末,我趁著在香港的機會,打聽當?shù)刂形拇髮W,關注統(tǒng)計學系創(chuàng)系講席教授的進展。前往北京之前,我曾受他們邀請,在倫敦的香港會館接受澳籍理學院院長杜華(P. Thrower)教授和大學副校長蔡永業(yè)教授的面試,面試的反饋十分良好。蔡教授在面試快結(jié)束時問我:“你準備在你的就職演講選擇什么題目?”但是半年過去了,一切似乎石沉大海。之后了解到,原來因為新建醫(yī)學院,他們把當年度的錢用光了,統(tǒng)計學系事宜要等到下一年才作安排。1982年7月,我被香港中文大學聘請為統(tǒng)計系創(chuàng)系講席教授,回家之路終于踏上。
上任不久就高興知悉大學將會頒授榮譽理學博士學位給華老。典禮的司贊人陳天機教授意外找上我,不知道他從哪兒打聽得知我是華老的好朋友,所以來“挖料”。我欣然合作,并且?guī)退薷馁澰~初稿。記得當時看到“天馬行空”被誤寫為“天空行馬”,我幽默地說:“我不知道在天空上面可以行馬的。”他說:“哎呀,不得了,我差點兒闖了彌天大禍!”非??上?,華老因病未克親臨中文大學接受榮譽理學博士學位。
幸好在中文大學工作的幾年中,我有不少機會或在內(nèi)地(華老的北京住處、廣州珠江北岸小島招待所等地),或在香港(香港新華社、香港中文大學的宿舍),或在倫敦(中國駐英大使官?。┖腿A老見面聚舊。接下來分享插曲一二吧。
有一次華老來香港,因為機會偶然,所以隨身沒攜帶護照,但是過境無礙。當他告訴我時,我說:“說來真湊巧,不久之前,在魯?shù)婪颉た柭≧. Kalman) 教授來訪的前兩天,他在日本接受了日本京都獎,結(jié)果在京都至東京的新干線火車上把護照丟了!”華老問:“那他怎么辦?”我微笑回答:“大概街知巷聞的人物,護照是多余的。不過他還是費了半天時間弄到一本臨時護照?!甭牣?,華老哈哈大笑。
然后說:“這樣就不難吧!”我孩子點頭微笑。后來,思源大學也念了數(shù)學。君不見“與君一席話,勝讀萬卷書!”那紙條我還一直保存著。
永 別
1985年,香港中文大學高層接納了我的建議,決定邀請華老在年底來大學作一至兩周的訪問,這亦可以彌補三年前他未克來港親領榮譽博士學位之憾,大家都滿懷高興地準備迎接貴賓。這年年初,我致函劍橋大學著名數(shù)學家肯特爾(D. Kendall) 教授,提議英國數(shù)學界授予華老崇高榮譽。他馬上欣然接受,并在回函中寫道:“Alas I have never met Hua myself tho’ he has been a hero of mine for 40 years.”(哀哉,我自己從未遇見過華君,雖然他已經(jīng)是我40年來心目中的英雄之一。) 在收到我提供的有關資料之后,肯特爾教授馬上在1月2日向倫敦數(shù)學學會⑦主席去函,請他辦理此事。
天有不測之風云!1985年6月12日下午5時17分,在演講后的掌聲中,華老在東京大學的一間報告廳里突然倒地。我的日本好友田邊國士教授⑧事后告訴我,他當時在場,并馬上外出找到東京大學著名的心臟病專家進行緊急搶救??上屡c愿違,華老永遠離開了我們。
六年的交情,
卅二年的震驚,
我悲傷,
但不惆悵。
我慶幸自己,
能夠遇到你——
迷蒙中的路燈,
帶來了掌上的常恒!
兩 段 余 曲
2019年春初,清華大學的同行李東教授托人送來華老所著《高等數(shù)學引論》的英譯本。譯者是香港華仁書院的校友蕭文杰博士,他專攻數(shù)論。早年,華老對我提過他,雖然我倆迄今還未謀面。英譯本為精裝本,分兩大冊,1400多頁。收到這份厚重珍貴禮物,我異常興奮,原因有二:首先,華老很早以前就贈我中文原本;其次,我的大學數(shù)學全部在英國學習,看英文數(shù)學書更方便。我想可以花一點時間,由頭到尾重溫一下大學時學過的數(shù)學,同時亦可以領會華老的教學方法??戳祟^幾十頁,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勁,數(shù)學方程式出現(xiàn)不少錯漏。我心想,華老肯定不會這樣的。于是翻開中文版本對照,查出錯漏的是英文版。我將錯漏的地方一條一條記下來,不一會就已經(jīng)超過50條。于是,我電郵文杰博士了解情況,原來是出版社的校對工作失誤。我想如果華老在世,一定會很生氣的。我決定自己來校對,花了大概三個月的時間,記錄了200多條錯漏,通過文杰博士交給出版社,了結(jié)了一件心事。
1987年初,我在北京,專程探訪華老的家人。小英大夫安排我們一同到八寶山拜掃華老的墓。同行的還有一個中年男子,是一位記者,名字忘記了,暫名為乙君。這是我首次亦是唯一一次來到北京近郊的八寶山革命公墓,這里安葬了不少名人。華老逝世于日本東京,在日本火葬后,骨灰運回中國,安放在公墓中的一個大堂里。大堂是仿古建筑設計,有幾根高高的大梁,四周排滿了龕位,用于放置骨灰壇。華老的龕位剛巧在一根大梁后,位置很高。小英想把骨灰壇拿下來整理一下,乙君自告奮勇爬上長長的上窄下寬的樓梯。取出后,他一不小心,壇跌了下來,破了,骨灰撒地! 小英急得要哭了。我們急忙把骨灰收掃起來,放進一個袋子里。壇破了,怎么辦?補了也不舒服??吹叫∮⑹謧碾y過,我安慰她說:“我在日本有很多朋友,可以找他們幫忙,不要傷心?!?/p>
回到賓館,我立刻寫信給日本東京的好友赤池弘次教授⑨。赤池教授對中國人民懷有深厚的友誼和感情。早在1978年12月,他就應中國科學院數(shù)學研究所的邀請來北京講學,并與日本東京大學舊日同窗劉璋溫先生(劉君專業(yè)實驗設計,劉夫人是日本人)重聚。赤池教授馬上向日本亞洲交流協(xié)會打聽,查到華老的葬禮是由東京天行社辦理的。天行社的星野先生根據(jù)我提供的信息(華老的名字、逝世時的年齡和日期),通知赤池弘次教授,可以重新定做一個和原物一模一樣的壇,價格是4萬日元。接到通知后,赤池教授立刻訂購,事后他對我說他完全樂意購贈。我對他說,好意我代表華老家人心領,但是款項一定要由我本人如數(shù)給他。赤池教授明白了我的心意。此事終于辦妥,華老的骨灰永遠存放在我買來的壇里,而他的精神永遠留在我的腦海中。
2020年7月26日完稿于英國草坪老廬
(本文作者為中國電子科技大學數(shù)學學院特聘講席教授、清華大學統(tǒng)計學研究中心杰出訪問教授、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統(tǒng)計系榮休教授。)
① 書中,王元教授引用的是光明日報1979年12月30日林海記者的報道。該報道有誤,應該是約200公里。當天,華老沒有講課。我和華老是在伯明翰大學數(shù)學系的一個課堂里會面,當時柯小英大夫亦在場。那時,我不大懂普通話,除英語外,很多時候依靠柯大夫幫忙,因為她懂得粵語。
② 布勞赫—塔內(nèi)問題可以參考《華羅庚》第23節(jié)。書內(nèi)的Prouchet 是Prouhet 的筆誤。
③ 霍爾師從統(tǒng)計學創(chuàng)始人之一卡爾·皮爾遜(Karl Pearson)教授。我原本研攻代數(shù), 師從霍爾的一位學生,后來改行到統(tǒng)計學。假如我沒有改行到統(tǒng)計的話, 可以算是霍爾的徒孫。
④ 埃貢·皮爾遜(Egon Pearson)是卡爾·皮爾遜的兒子,他在1921年任教于其父主管的統(tǒng)計學系。父子執(zhí)教于同一學系,實屬罕事,在統(tǒng)計學歷史上很可能是唯一的。該系是全球最早成立的統(tǒng)計系。卡爾·皮爾遜著作尤豐,其《科學文法》(Grammar of Science) 一書影響了愛因斯坦。
⑤ 奈曼于1925—1926 年和1934—1938年兩度在大學書院,頭一回是訪問學者,后一回是教師。他后來離開英國前往美國,創(chuàng)建了著名的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統(tǒng)計系,從而帶動美國統(tǒng)計學的快速發(fā)展。奈曼注重嚴謹?shù)臄?shù)學方法,有異于當時及其后很長一段時期的英國學派。奈曼和埃貢·皮爾遜提出了統(tǒng)計學上著名的奈曼—皮爾遜引理,他們的假設檢驗理論是統(tǒng)計學最基本理論之一,亦是每個統(tǒng)計師必修的??枴て栠d、埃貢·皮爾遜和奈曼三人均是現(xiàn)代數(shù)理統(tǒng)計學的奠基者。
⑥ 他的事跡可以參閱《道德文章垂范人間》(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出版)。
⑦ 該學會的英文是London Mathematical Society,成立于1865年,是英國最大規(guī)模、最著名的數(shù)學會。
⑧ 《華羅庚》第3節(jié)有詳細報道,但日本統(tǒng)計學家的名字有誤。
⑨ 赤池弘次教授是迄今日本最出色的統(tǒng)計學家,在國際統(tǒng)計學界享有崇高地位。他是日本京都獎得主,所提出的赤池信息準則(Akaike information criterion,AIC)已被廣泛應用到數(shù)據(jù)科學中。他于2009年8月4日逝世??蓞㈤啞队始医y(tǒng)計學會雜志A》(Journal of the Royal Statistical Society,Series A,173:451-454,2009)上刊登的由我撰寫的訃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