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啊玉米

前幾年看南京作家畢飛宇的小說《玉米》，特別親切，從此我就喜歡上了他所有的作品。后來讀他的長篇小說《推拿》，我更是愛不釋手，曾經(jīng)反復拜讀。我還專門買了畢飛宇作品集，收藏在自己的書櫥里，其中就有《玉米》。記得我在一位文友面前提到過，沒想到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有一次文友受約到我家來做客，一眼竟搜到了那部書。臨走時他提出來帶回家看，說實話愛書的人都不喜歡往外借書，顯得小氣。文友卻一點不在乎我的心理感受，硬是給拿走了。這部書竟“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他后來一直不再提及，我至今想起來也只能忍疼割愛。

我由畢飛宇的《玉米》總會想起家鄉(xiāng)土地上的玉米，它們從小到大，從播種到收獲的全過程，我都記憶猶新。它就像畢飛宇筆下描寫的那個叫玉米的農(nóng)村姑娘。她溫潤善良，命運坎坷，幾經(jīng)生活磨難，恰似大地上玉米的一生。我已過知天命之年，慶幸的是在家鄉(xiāng)的黃土地上我親歷過春種秋收和春華秋實。玉米這種植物對我來說，是可親又可敬，我如果不給它寫幾句話，真有違于內(nèi)心的情感。

家鄉(xiāng)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制，家家戶戶分責任田那年，我正好中學畢業(yè)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哥哥嫂嫂帶著他們的三個子女和我正式分了家，八口之家變成了三口和五口兩個小家庭。我沒有結(jié)婚，自然和父母一起生活。父親從此開始教我勞動，培養(yǎng)我做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

從春天開始，父親領(lǐng)著我在自家返青的麥田里鋤地。那時候播種小麥是兩密一稀，即兩壟間距小，一壟間距大。這樣播種便于小麥通風透氣，日光普照，生長茁壯。春天鋤地，一般只能在間距大的寬壟里松土。鋤地對返青的小麥有兩個作用：一是破壞土壤表層的毛細通孔，減少水分蒸發(fā)，保持田間墑情;二是有效地鋤掉麥垅間的雜草。鋤地時常常兼顧把緊靠麥根處生長的雜草用手拔去。那幾年農(nóng)田里還沒有普及使用廣譜性滅草劑。麥田里的雜草很多，常見的有黃花草，王不留，灰灰菜和麥家公。還有薺菜也是麥田里的守望者，那時候卻不知道它是一種營養(yǎng)豐富的野菜，薅下來后都喂了豬吃。

鋤完麥田，再澆一遍水，施一次肥，春小麥就開始旺盛生長。站在田間地頭，抬眼望去綠油油的麥田沒有邊際，就像碧綠的大海一樣。春風翻動麥苗，此起彼伏，恰似波濤洶涌的海浪。春天的田野是溫情愜意的，也是詩意昂然的，農(nóng)民在田地上的勞作除非花費力氣，就是孕育豐收的希望。

轉(zhuǎn)眼就到了麥口時節(jié)，小麥度過揚花期，個個麥穗開始豐滿起來。在小麥灌漿期，打一次農(nóng)藥非常必要，尤其防止蜜蟲對小麥的侵害。麥子黃了梢時又是套播花生或玉米的最佳季節(jié)。我跟著父親在麥田里套播玉米。我們各自手執(zhí)一把鐵鍬，肩頭背一個書包，里面放著玉米種。人站在麥垅間，小心地把鐵鍬蹬入地下，掀開土地的一條縫隙，另一只手從書包里捏兩三粒玉米種，準確地點到土里去。這是一項技術(shù)活兒，沒有半天的功夫，不會做的嫻熟。如果把玉米種不能一次性放進土里，抽出鐵鍬就會前功盡棄，落在地上的種子不拾起來就浪費了。套播玉米真是繁重的田間勞作，半天半天地重復相同的機械動作，難免枯燥乏味。所以農(nóng)民們說，農(nóng)事勞作，少干新鮮，多干麻煩，常干膩歪。他們自然不去體味勞作中的某些詩情畫意了。

俗話說芒種見麥茬，麥田里風吹麥浪一片耀眼的金黃。等小麥已收割，白亮亮的麥茬地里，仔細看透著一點點的新綠，那是從地里鉆出來長了三四個葉片時的玉米幼苗。農(nóng)民最苦最累也正是這個時候，既要抓緊時間收獲小麥，攤場，翻場，軋場和打場，做到顆粒歸倉，又要及時給麥茬地澆水，讓玉米幼苗迅速生長。我家?guī)桩€麥田被父親和我管理到位，玉米苗出的很齊，一壟一壟，遠遠看著就像排列整齊的哨兵。父親在田間地頭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人侍候地一季，地侍奉人一年。我那時候不理解這句話的深刻含義，直到父親去世以后，我一個人在田間勞作，才忽然明白這應(yīng)該是農(nóng)民對土地一生最親切的感悟。

在我的印象里，天氣越熱玉米生長就越旺盛。原來的一粒小小的玉米種子，埋進土里長出一棵小小的幼苗，現(xiàn)如今竟長得十分粗壯。它們的根部有小孩兒的胳膊粗，寬厚的玉米葉片，相互交合在一起。此時的玉米地是一片蔥綠的青紗帳，成了北方大地上蔚為壯觀的風景。

炎熱的夏天，我和父親鉆進茂密的玉米地除草，還要把枯朽的麥茬鋤下來。玉米葉帶著毛絨絨的尖刺，一旦劃在臉上十分難受。我們就戴一頂草帽，天氣再熱也不能摘掉，草帽的廓沿能阻止玉米葉子劃傷微紅的臉面。

不得不說，我黑夜里在深深的玉米地澆地的經(jīng)歷。夜黑風高，玉米葉子發(fā)出嘩啦啦的響聲。周圍的世界伸手不見五指，一個人只聽見垅溝里的流水聲。不遠處的地里有一片墳塋，且不久剛剛有新人埋進了土里。我在地里真有些害怕，還想著會不會有老虎或者野狼什么兇猛動物突然從背后猛撲過來。我越想越害怕，身上有發(fā)冷的感覺，只盼望黎明早些到來。

還是說說秋天成熟的玉米吧！它們的葉子黃了，每一棵玉米秸的腰部都別著一個大棒子。收獲玉米是最要力氣的活兒，需要一系列的勞動程序。首先把成熟的玉米棵刨下來，一排排整齊地放倒在空地上。接著蹲下身子把玉米棒子從玉米秸上掰下來，堆成堆，最后裝上排子車拉回家，再拔到房上去晾曬。玉米地又到了秋分時節(jié)播種冬小麥了。農(nóng)民必須把玉米秸捆成捆，用排子車拉出去。接著洇地，施底肥，耕地，播種，扒界，整畦，直到冬小麥從土里長出幼苗。其實幾句話說著容易，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必須吃苦耐勞才能達到目的。家鄉(xiāng)的黃土地啊，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勤勞的農(nóng)民，也鑄造了一代又一代農(nóng)民優(yōu)良的品性。

秋天終于把玉米收獲到了家里。黃燦燦的玉米棒子在房頂上要經(jīng)過兩三個月時間，風吹日曬，變得十分干燥。接近冬季家家戶戶開始把玉米棒子從房上接下來，手工慢慢地剝玉米粒。母親整天坐在家里錐玉米棒子，晚上沒有電的時候，我們就守著一盞煤油燈剝玉米。不過那時候已經(jīng)有了半機械化的人工脫粒機，大大地提高了勞動效率。沒等兩年又有了電動脫粒機，科技真是第一生產(chǎn)力，從此家鄉(xiāng)徹底結(jié)束了人工剝玉米的歷史。父親把金燦燦的玉米粒捧在手心比一比，總會說，今年的收成比去年更好！他刻滿皺紋的臉上露著幸福感，這是土地對農(nóng)民一年最大的奉獻和告慰，也是農(nóng)民對土地虔誠的感恩。

現(xiàn)在玉米仍是北方大地上最重要的糧食作物。盡管飯桌上我們的主要食物是白面饅頭，家里吃玉米面的并不是太多。其實玉米的營養(yǎng)價值非常高，有研究報告顯示玉米有抑制心腦血管疾病，防止癌細胞的功效。世衛(wèi)組織一項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北美洲大陸罹患心腦血管疾病的人數(shù)很少，與那里的人常年習慣吃玉米食物有很大關(guān)系。

玉米早成了我家一天三頓離不開的主糧食物了。我每天早晨做玉米粥喝，往粥里放兩個雞蛋，風味獨特別致。我們家鍋里蒸熟的是摻了玉米面的饅頭，偶爾還烙玉米面餅吃……

人生過半以后，我才悟出兩句實話：粗茶淡飯勝于美酒佳肴，茅屋柴扉堪比金閣玉堂。這相當于一個人走過萬水千山最親最美的感受還是故鄉(xiāng)那一片黃泥厚土。玉米在當今人們豐富的餐桌上屬粗茶淡飯之列，我卻深深地喜歡上了它。

家鄉(xiāng)的黃土地上玉米的一生，恰似一篇美麗的童話，真讓我不能不想，不能不念，不能不歌！

杜海軍，作家，現(xiàn)居河北邢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