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勇
讓裴果照顧爺爺,是他姑姑裴秀的提議。那時候,裴果從北方的一所藝術(shù)類學校已經(jīng)畢業(yè)三年了。他相貌平平,身材中等,除了不離不棄的女朋友,一無所有。參加過很多次招聘會,簡歷投得直反胃,連他自己都不再相信,有人會聘用一個末流學校學動畫的劣等生。
“哥,要不然,讓小果搬過來住吧,家人咋都比外人強。”
裴家人說話喜歡含而不露,往往是還沒有點到,就已經(jīng)止住了。裴忠心里清楚,妹妹的話里藏著好多潛臺詞。一是說再這樣下去,他們兄妹倆的身體都受不了了。二是雇外人要花錢,讓裴果照顧同樣給報酬,就等于幫他找了一份工作。三是以裴忠的經(jīng)濟實力,想給兒子買房子基本不可能,裴老爺子活不了多久了,這處房產(chǎn)很快就能順理成章地歸到裴果名下。這是舊小區(qū)拆遷后的就地安置房,高層電梯,兩室一小廳,七十多平方米,給裴果當新房足夠用了。在裴秀看來,這幾層意思都不太適合說在明處。
兄妹倆借口抽煙,在北陽臺上說話,輪椅軋過復合地板和玻璃拉門碾過滑道的聲音,不時從南臥室傳過來。裴老爺子正像每天一樣,在柜子前面擺弄那些照片和紀念品。裴忠思忖片刻,主要是不想讓妹妹覺得自己家撿了個大便宜,隨后嘆口氣,同意和裴果說說看。他知道兒子和自己一樣,都沒有半點理由不答應(yīng)。
裴果毫不猶豫地同意了。搬進爺爺家之前,他請女朋友雯雯去橋西吃了一頓紙包魚。這個店環(huán)境不錯,每張餐桌上都有一只別致的沙漏。天藍色的沙子從上面流到下面,鍋底咕嘟咕嘟冒泡后,裴果才說了這事:住爺爺家北屋,每月三千五百元工資,將來房子歸我們所有。做飯收拾屋有鐘點工,裴果的任務(wù)就是照顧爺爺。裴果盡量控制情緒,但還是有些喜形于色。
雯雯和裴果同歲,生日早半年,身材有點偏胖,模樣算不上漂亮,可也不難看,化妝前中等,化妝后中上等。他們從高中開始談戀愛,老公老婆叫了八年。雯雯讀的是二本,畢業(yè)后進了一家軟件公司,找到了正式工作。兩個人經(jīng)常開玩笑,雯雯說:“老公,我咋那么死心眼兒呢,偏要在你這棵歪脖樹上吊死?”裴果嘿嘿笑,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老婆,你得抓緊減肥,要不然我這棵歪脖樹都禁不住你了?!蓖嫘w玩笑,其實他們早分析過多次,之所以一直不離不棄,還是兩個人的性格合得來,雖然都有小脾氣,但剛好讓對方受用,待在一起舒服,東北人講話,得勁兒,誰都沒有壓迫和被壓迫的感覺。
雯雯夾一筷子魚肉,魚是巴沙魚,肉絲里已經(jīng)浸滿了酸甜的番茄汁,她就喜歡這一口?!盃敔斂彀耸税?,現(xiàn)在身體是啥情況?”
“虛歲八十二。奶奶去世對他打擊挺大,做膽結(jié)石手術(shù)又傷了元氣。腿不行了,坐了四年輪椅。心肝肺都有病,耳朵聾了,眼睛也不太好,只有腦袋好使,還沒糊涂?!?/p>
裴果心里猶豫,不知要不要告訴雯雯,一年前醫(yī)生就說過爺爺活不了幾天了。按理說應(yīng)該向她交個底,雯雯已經(jīng)等了他三年,因為沒有房子,一直不能結(jié)婚。只要爺爺去世,他們的愛情長跑就可以順利到達終點。但如果說了,就像在一起盼著爺爺死,這頓紙包魚就會變成一個可疑的沙漏,在給爺爺?shù)纳褂嫊r。去照顧爺爺?shù)哪康?,就是盼著爺爺死,這個事實過于殘忍。他正舉棋不定,雯雯把話題岔開了。
“鐘點工一個月多少錢?”
“一千五,早晨買個早點,打掃衛(wèi)生,洗衣服,中午做頓飯,把晚飯一起帶出來。老婆,你是不是覺得給我的有點兒少?爺爺除了不能走,別的事都能做。我一周上五天班,周六周日我爸和我姑接替,我可以休息。”
雯雯把魚肉放進嘴里,不懷好意地笑:“我覺得,老公你該把鐘點工的活一起接過來,不但能增加一千五百塊錢收入,還能學會做飯干家務(wù),為咱們將來過日子提前做好準備?!?/p>
“你可拉倒吧,想把老公累死咋的?”
裴秀把各種注意事項都寫到紙上,又手把手教了裴果三天,才不大放心地把裴老爺子交給他:“爺爺睡得早,醒得早,你也別睡懶覺。夜里一定要過去看一眼,有什么事,第一時間打電話?!鳖D了頓,又說,“爺爺活不了幾天了,怕是清明節(jié)都過不去。”
裴果嘴上答應(yīng)著,心里計算出來,到清明節(jié)還有兩個月零幾天。
開始,裴果獨自面對爺爺時,感覺很不自在。裴果和奶奶親,上幼兒園前,奶奶帶過他兩年,對爺爺卻始終親近不起來。裴老爺子當了一輩子教師,退休幾十年了,還像站在講臺上,總是一臉嚴肅,每次見面都要給裴果出幾道數(shù)學題。因為不喜歡爺爺,從小學到高中,裴果的數(shù)學成績都是最差的。裴老爺子倒是很歡迎孫子到來,把零食堆到裴果面前,也沒追問他為什么遲遲找不到工作。
他們幾乎沒有一句共同語言,爺爺說的話總是讓裴果感到哭笑不得。裴老爺子耳朵背,和他說話要扯著脖子喊。身上總是有一股騷臭味。夜里不時還會發(fā)出怪異的聲音,像哈欠,又像嘆息,或者呼喚,聲音大得傳遍屋里每個角落。開始聽到時,裴果很緊張,以為爺爺身體不舒服,在向他發(fā)出求救信號。次數(shù)多了,他才搞清楚,爺爺是在夢里發(fā)出的這種聲音,老人家完全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喊的聲音有多大。
第一次換隔尿墊時,祖孫倆都有些不好意思。是午夜時分,裴果打完游戲,按姑姑的叮囑去了南臥室,手剛伸到爺爺被子下,他就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裴老爺子臉扭到另一側(cè),閉著眼睛,似乎仍然在睡夢中。裴果心里責怪自己不該把燈打開,爺爺顯然早醒了,知道自己尿了床,卻沒好意思喊他。他的魯莽讓爺爺?shù)碾y堪無處可藏,爺爺?shù)碾y堪也讓他感到難堪。雙倍的難堪,和混雜著尿騷味的屈辱,同時暴露在燈光下。裴果的臉熱辣辣的,目光躲閃,不敢觸碰爺爺裸露的身體。他們在共同回避一個令人沮喪的事實。給裴老爺子翻身時,裴果沒想到爺爺輕得出乎意料,稍一用力就翻了過去。他有些措手不及,就像使出了搬石頭的力氣,對付的卻是一片木頭。他呆愣在床邊,回想幾小時前把爺爺從輪椅里抱到床上時老人身體的重量,他竟然沒有半點印象。慣性使然,爺爺在裴果心目中,仍然是他小時候高大魁梧的形象。
裴果撤走濕墊子,換上新墊子,把裴老爺子放平。他的目光仍然躲避著爺爺?shù)纳眢w,但他的手真切地感受到了爺爺?shù)氖萑?。裴老爺子干樹枝般的髖骨和大腿骨刺痛了他的手掌。裴果覺得,如果沒有皮膚遮擋,爺爺就是一架不折不扣的骨骼標本,可能連標本都不是,而是頃刻散落成一堆骨頭。他忽然明白了姑姑說的“怕是清明節(jié)都過不去”意味著什么。裴老爺子始終閉著眼睛,只在裴果關(guān)掉電燈時哼了一聲。裴果知道這一聲哼含義復雜,感激、感動、歉疚、無奈,似乎都有,應(yīng)該也包含祖孫倆共同的難堪。
“老公,為了咱們倆,讓你受苦了?!?/p>
雯雯把一只手伸進裴果頭發(fā),用手指肚幫他按摩頭皮。裴果有偏頭痛病。她真心為裴果找到的這份工作感到難過,她覺得這是他們倆共同經(jīng)歷的磨難和屈辱。
“爺爺瘦得皮包骨,怕是活不了幾天了?!?/p>
裴果也在難過,但和雯雯的難過不同。他還沒思考過血緣的含義,只是本能地感到某種連在一起的東西將要斷開時撕扯的疼痛。雯雯心里輕松了些,辛苦和屈辱不久就會結(jié)束,他們將會苦盡甘來,有自己的房子,在里面結(jié)婚生子,開始新生活。但這些話她沒有說出口,只是手上加大了力氣,她不是那種淺薄的女孩子。
早晨,裴果把爺爺從床上搬到輪椅里,推到衛(wèi)生間洗漱、便溺,然后推到客廳的電視機前面。裴老爺子每天早晨看新聞和天氣預(yù)報。前者是他的談資,后者是他出門時穿衣戴帽的依據(jù)。白天的大部分時間,裴老爺子都坐在輪椅里。他在輪椅里吃飯、看電視、整理照片和紀念品、做數(shù)學題、出外活動,甚至在輪椅里午睡、小便。
每天上午和下午,裴老爺子都出去遛彎。早飯后,鐘點工收拾屋子時出去一次,午睡醒來,再出去一次。每次出門裴老爺子都把望遠鏡掛在脖子上。開始裴果不太理解,不知道爺爺為什么要給自己增加負擔。望遠鏡分量不輕,從后面看,棕黃色的牛皮帶深深勒進老人脖頸的褶皺里。小區(qū)后面就是小凌河,上午他們從東北角門出去,上大堤,向東走一里地有一座步行橋,橋頭經(jīng)常聚集一些老人。走著走著裴老爺子就會喊裴果停一停,端起望遠鏡四處看。河堤下有一座籃球場,地面漆成墨綠色,總有人打球跳交誼舞。河岸邊偶爾有人游泳,男男女女,戴著顏色不同的泳帽。再遠些的河面上,幾只水鳥交替扎下去,好一會兒從另一處冒出頭。裴果不知道爺爺究竟在看什么。
他把輪椅靠在橋頭正方形的花壇邊,讓爺爺臉沖著東邊的太陽。先來的老人和裴老爺子打招呼,喊裴老師或者裴校長,問推輪椅的是什么人。裴老爺子很自豪地說是大孫子。裴果迅速和眾人打過招呼,到路對面擺弄健身器械。他害怕有人問工作單位,也不想聽爺爺高談闊論,那些話他從小到大聽過好多次,聽上一句,就知道下一句是什么。裴老爺子說話時,喜歡用食指點人,皺著眉頭,一副教訓人的語氣,就像是敲著黑板,給學生講題。這讓裴果感到難堪。他覺得那些老人也未必喜歡聽,但大家聚在一起,總得有人說點什么。
下午,他們從西北角門出去,上大堤,向西,穿過凌川橋有一座消防主題公園。裴老爺子讓裴果把輪椅停在一小片樹林間。那里原來是個下棋的地方,如今石凳被人搬走,只剩下一張石桌,桌面上刻著棋盤,“楚河漢界”四個字某些筆畫被涂去,變成了“林可又田”。鑼鼓聲從樹林邊的休閑廣場上傳過來。裴老爺子端起望遠鏡。
“爺爺,你在看什么?”
“樹上有一只鳥?!?/p>
“你看的是樹下面?!?/p>
“鳥剛才在樹下,現(xiàn)在飛走了。”
裴果知道這不是真的,不用望遠鏡他也看得一清二楚,一群老頭兒老太太們穿著綠衣服、紅褲子,手拿扇子和手絹,正在樹底下扭秧歌。裴果看到爺爺?shù)纳眢w也在不停地扭動,忽然就想明白了,爺爺不光看熱鬧,還在悄悄參與人家的活動。透過鏡頭,爺爺把景物拉近的同時,也在河里游泳,在球場上打球,跳交誼舞,扭秧歌。望遠鏡成了爺爺?shù)碾p腿,讓他逃離輪椅和所剩無幾的時光,重新變得生龍活虎。裴果不知道該為爺爺高興還是難過。
讓裴果感到驚訝的是,爺爺仍然每天在做數(shù)學題,白天在茶幾前面演練,晚上把筆和本放在枕頭邊,想起某個解題思路,就打開床頭柜上的臺燈記錄下來。那本淡藍色封皮的奧數(shù)書出版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裴果小時候就見過,書上的題目早就有標準答案,裴老爺子自己也做過好多次。裴果想不明白,爺爺用生命剩余的時光做這事,究竟有什么意義?
一天上午,裴老爺子鄭重其事地把一本本子放到裴果面前:“這是我多年的計算成果,用的方法和別人不一樣,解題思路有創(chuàng)新,你幫我打字,存到電腦里,將來可能會有用?!?/p>
裴老爺子就像在移交一份珍貴的數(shù)學遺產(chǎn)。裴果覺得可笑,但想到爺爺?shù)纳o幾,什么也沒說就答應(yīng)下來。本子上有十幾道數(shù)學題,在網(wǎng)上搜索,爺爺?shù)慕忸}方法早就有人用過,而且人家更完備合理。打那幾道題并不費力,打游戲的間隙就搞定了,發(fā)給雯雯,讓她用公司打印機輸出一份。裴老爺子仔細校對了三天,讓裴果修改好,再打印五份,兩份自己保留,另外三份送人。裴果懷疑送出的三份是否真的有人會看,但還是按爺爺?shù)姆愿雷隽?。他意識到爺爺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和這個世界告別。爺爺就像一個溺水者,掙扎著試圖抓到點什么,但還是不可避免地在向水里沉下去,留在水面上的部分越來越少,最終將只剩一串波紋和氣泡,直至了無痕跡。
校對數(shù)學題耗費了裴老爺子很多精力,裴果發(fā)現(xiàn)爺爺?shù)纳眢w變得越來越虛弱,坐在輪椅里,腦袋時常歪向一邊打起瞌睡。有時候會自己醒過來,接著做手上的事。有時候好半天沒有醒,手里的筆和紙掉到地上。裴果走到近前,看見爺爺臉色灰白,似乎也聽不到呼吸聲,喊兩聲沒動靜。他忽然就恐慌起來,害怕爺爺已經(jīng)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人世。他用力拍爺爺肩膀,大聲喊爺爺,手忙腳亂找手機,正要撥號碼,裴老爺子緩緩睜開了眼睛,目光空洞無物。
“我這是在哪里?”
“在家里?!?/p>
“你是誰?”
“我是你孫子裴果?!?/p>
“我是誰?”
“你是我爺爺裴根?!?/p>
裴老爺子目光慢慢聚攏:“筆和本子呢?我又想到一個新思路。”
開始,裴果在心里笑自己大驚小怪,罵自己潛意識里是在盼爺爺死。有一天晚上,他看了一部名叫《布谷鳥》的俄羅斯電影,里面的女主人公用一種古老儀式召回了死者的靈魂,將他從死亡之路上拉回了人間。這讓裴果想到另一種可能性,也許當時爺爺確實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只是走得還不太遠,聽到他的呼喚聲又折轉(zhuǎn)回來。所以爺爺睜開眼睛時,才會對周圍的一切,包括對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從那以后,看到裴老爺子瞌睡時間長了,裴果就會走過去,把爺爺喊醒。他擔心一旦某次沒有喊,爺爺就會永遠留在睡夢里。雯雯對他的說法不以為然,“一點都不符合科學,你試一次不喊,看能怎樣?!迸峁肼狏┑脑挘珔s始終沒有勇氣那么做,一到關(guān)鍵時刻他就覺得自己在眼睜睜地看著爺爺死去。
每天下午遛彎兒回來后,裴老爺子都會讓裴果把他推到南臥室的柜子前面。打開玻璃拉門,把里面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用抹布擦拭后再擺回去。裴果小時候看過那些照片和紀念品,知道它們來自爺爺?shù)淖孑吅透篙?。爺爺曾?jīng)指著它們,向他講述過祖先的故事。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挨爺爺打,就是摔壞了爺爺?shù)臓敔斢眠^的一只酒壺。對這些東西和祖先的故事,裴果都沒有太大的興趣。
一天下午,裴老爺子把裴果喊到柜子前面,抬起的一只手不停地顫抖。裴果猶豫一下,把手伸過去,讓爺爺握住。這個親密舉動讓他感到有些難為情,如果是奶奶他就不會這樣。爺爺?shù)氖质莸弥皇O鹿穷^,卻很有力量,裴果感覺自己的手好像被夾在石縫里。
“爺爺沒幾天活頭了,臨死之前,還有最后一個愿望,把咱家的家史寫出來,留給你們。你幫爺爺一個忙,爺爺口述,你負責記錄,好不好?”
從那天起,祖孫倆就開始寫家史。裴果并不覺得這件事真有什么意義。只要想象一下若干年后自己拿著家史給孫男娣女講述的場面,他就忍不住要笑出聲,但他無法拒絕爺爺臨死前的請求。爺爺越來越虛弱,隨時都可能離開人世。爺爺試圖留下和帶走的東西都極其有限。他覺得和爺爺在一起的每一分鐘,都是一次無法重來的告別。
記錄過程中,裴果驚訝地發(fā)現(xiàn),爺爺?shù)挠洃浟玫皿@人,對數(shù)字尤其敏感,什么人生于哪年哪月哪日,死于哪年哪月哪日,哪年哪月哪日發(fā)生了什么大事,都記得清清楚楚。裴老爺子也對自己的記憶力感到自豪,自言身上其他部位都老了,只有腦子還年輕,讓腦子和身體一起死,有點兒可惜。爺爺?shù)脑捵屌峁械揭环N悲壯,他意識到爺爺正固執(zhí)地用殘存的生命把家族的來路照亮,讓它們從駁雜不清的歷史中顯現(xiàn)出來。
裴果住進爺爺家一個多月后,三八節(jié)的下午,雯雯借公司放假之機來過一次。在那之前裴果剛拿到了第一個月工資,裴老爺子沒有親手把錢給他,而是由裴秀轉(zhuǎn)交,這讓裴果心里充滿了感激。他和雯雯原本已經(jīng)說好了,周六一起去吃西餐看電影。三八節(jié)是周五,雯雯卻突然來了。后來裴果才想明白,女友不只想給他一個驚喜,還要看看爺爺和這套房子。兩者的關(guān)系很清晰,爺爺死后,她就會成為房子里的女主人,離清明節(jié)越來越近了,她是來確認一下自己的愿望是否能順利實現(xiàn)。但當時他被荷爾蒙沖昏了頭腦,半點都沒有意識到。自從搬進爺爺家里,他們只有周六周日才能見面。
裴老爺子熱情地和雯雯打招呼,特意戴上助聽器和雯雯說話,吃晚飯時又拜托她照顧自己的孫子。他顯然看出了他們的關(guān)系,而且很喜歡這個未來的孫媳婦。雯雯應(yīng)答得體,張口閉口喊爺爺,吃完飯又搶著收拾碗筷。但她不同意留下來過夜,干完活就向裴老爺子告別。他們還沒有正式結(jié)婚,她不想讓老人瞧不起自己。架不住裴果死纏爛打,雯雯才勉強答應(yīng)等裴老爺子睡著后再回來。
在下樓的電梯里,雯雯對裴果說:“你們祖孫倆長得實在太像了,尤其是下巴和眉頭特別像,說話腔調(diào)和鼻子也像。我剛才始終有一種錯覺,一不留神穿越了時空,在和多年后的你對話,而你則把現(xiàn)在的自己托付給了我?!?/p>
“哪天我也去見見你爺爺,看看你老了長啥樣?!?/p>
裴果嘴上開著玩笑,心里既吃驚又沮喪,在這之前他半點都沒意識到自己的容貌和爺爺有什么相似之處。一直以來他最討厭的就是裴老爺子皺起的眉頭和嚴肅的腔調(diào)。他想起一句話:“我們終將成為我們曾經(jīng)討厭的人?!闭f的雖然不是同一件事,但放在這里卻出奇地合適。
雯雯重新回來后,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躡手躡腳地進門,走到南北臥室中間的玄關(guān)處時又低聲問:“爺爺真睡著了嗎?”她拒絕脫掉衣服,兩條胳膊抱在胸前,說自己還沒準備好。調(diào)整了半天,裴果手剛伸過來,對面臥室里突然傳來裴老爺子怪異的喊聲,雯雯趕忙把他推開。
“我說他還沒睡著吧,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在喊你呢?”
“他已經(jīng)睡了,也沒有不舒服。我早告訴過你了,他經(jīng)常發(fā)出這種奇怪的動靜?!?/p>
“睡了還能喊?”
“他是在夢里喊呢,每天夜里他都做夢,有時候還會在夢里哭或者和人爭吵?!?/p>
“怪嚇人的,他做的是什么夢?”
“我不知道,從來也沒問過?!?/p>
“我看爺爺?shù)纳眢w沒有那么弱,腦袋反應(yīng)很快,喊聲也底氣十足?!焙竺娴脑?,雯雯是在心里想的,沒有說出口,“離清明節(jié)沒幾天了,看上去,他不會像姑姑說的那樣離開人世?!?/p>
“爺爺身體非常虛弱,為了寫家史,在咬牙硬撐著呢!”
“家史能寫完嗎?”
“我也不知道?!?/p>
裴果暗自計算一下,離清明節(jié)還有二十八天,他真的不知道爺爺能否把家史寫完。雖然他并不覺得家史真有什么意義,爺爺說:“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注定也不會知道要向哪里去?!迸峁舱J為言過其實。對那些遙遠的祖先,裴果毫無親近感可言。在他看來,爺爺寫家史和做數(shù)學題一樣,都是把古老陳舊的東西翻出來,一廂情愿地要留給后人。但如果死亡提前到來,他也會為爺爺無法完成心愿而感到難過和遺憾。
雯雯側(cè)耳聽聽,對面已經(jīng)沒有了動靜:“老公,我好像準備好了?!?/p>
裴果卻不行了。爺爺?shù)墓纸新曔€回響在耳邊,與此同時,裴果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出與家史有關(guān)的某些片段,那種像哈欠、嘆息、呼喚的聲音仿佛來自他們家族一路走來的歷史深處,回蕩在屋子里,回蕩在他的肌肉、神經(jīng)和血液里,像一張大網(wǎng)把他緊緊罩住。他的欲望像潮水一樣退去。
家史寫得并不順利,裴家祖上沒有家譜,也沒留下其他文字材料,只憑一代代人口口相傳,說是祖籍在山東裴屯,早年闖關(guān)東到東北,落腳在大凌河邊的東彰屯。經(jīng)過幾代人奮斗,日子漸漸過得紅火,在右衛(wèi)街面上開了商鋪,堂名仁恕堂,商號新河號。裴家曾有祖上傳下來的一桿大秤,量程60斤,秤桿上鑲嵌“新河號”字樣,據(jù)說是當年做買賣用的。后來家道中落,于清同治四年(1865)四兄弟分家,各奔前程。四兄弟之一就是裴老爺子的高祖。高祖活了49歲,曾祖活了59歲,名字、生平一概不詳。曾祖母白氏,右衛(wèi)鄉(xiāng)潮溝沿(現(xiàn)名昌盛村)人。家史實際上是從裴老爺子的祖父開始的。采用裴老爺子第一人稱視角。裴果對此提出過異議,擔心后人會辨別不清傳承關(guān)系。但他隨后發(fā)現(xiàn),如果改用第三人稱,會變得更加混亂。所以仍然采用第一人稱。
我的祖父裴山,號老秀,生于1880年二月初二,卒于1948年五月初四,享年69虛歲。奶奶常說,你爺爺出生時趕上了吃豬頭肉,死時只差一天,沒吃上端午節(jié)的粽子。祖父是個車夫,長年在李家磨坊和同盛金燒鍋趕酒車,來回三百多里地,從錦州往營口送酒。車是鐵瓦車,也叫花轱轆大車,車輪、車軸都是木頭做的,走起來吱吱嘎嘎響。祖父聽得心煩,就跳下地,沖車軸澆泡尿。一輛車套七匹馬,一匹駕轅,六匹拉套。祖父是個技藝高超的車把式,人坐在車轅上,手里的長鞭子一甩,準確無誤地抽中最遠一匹馬的耳根。
祖父不喝酒,不賭博,省吃儉用,掙的錢都交給奶奶放進一只陶罐里。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蓋房子。隔一段時間就把錢倒出來數(shù)一數(shù),嘴里念叨,有地基了,有山墻了,有窗戶門了,有椽子檁子了,有柱子房梁了……好容易把房子攢差不多了,打算來年開春動工,萬沒想到,剛過完年就遭了明火。錦州人說的明火就是強盜,那些人蒙著臉,從西邊的大黑山上下來,連罐子帶錢一起抱走了。我父親想拼命,剛一動,刀尖就抵住了喉嚨。祖父眼看著那些人沒影了,一口血噴出來,人就昏在地上。
奶奶說,從那時起,爺爺開始喝酒,腰里總是別著一只酒壺,從錦州趕大車出去,一會兒喝一口,剛進東郭葦場,人就醉倒在車轅上。駕轅的老馬認識路,繼續(xù)往前走。不知過了多久,祖父醒過來,酒車吱吱嘎嘎還在往前走,兩邊都是碧綠的蘆葦蕩。祖父長年坐車沿,髖關(guān)節(jié)不過血,晚年右臀部患了漏瘡,四季流膿淌水,人也成了癱子。臨終那天,祖父從租借的房子炕上翻下地,手腳并用,爬了三條街,回到了自己家門口,眼睛望著五年前翻蓋起來的房子,人就咽了氣。奶奶說,你爺爺死了也沒合眼,那五間辛辛苦苦蓋起來的青磚大房子,他到死也沒住上一天。
離清明節(jié)越來越近,裴果發(fā)現(xiàn)雯雯越來越關(guān)注爺爺?shù)纳眢w狀況。差不多每次聊天時都會問一句:“爺爺還好吧?”起初他并沒有太在意,以為只是禮節(jié)性的問候,次數(shù)多了,他察覺到了女友對爺爺死亡的急不可耐。對此他并不反感,只是隱隱有些不舒服,也許連不舒服都算不上,只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難過。從理智上講,他知道爺爺?shù)乃肋t早都會到來。他和爺爺同行的日子注定非常短暫,而他和雯雯則要結(jié)婚生子,相伴走完一生。他也和雯雯一樣想盡早開始新生活。但他不敢設(shè)想自己的未來,因為他幸福的起點正是爺爺生命的終點。裴果每天計算日子,但他無法確定自己是盼望還是害怕爺爺死亡的到來。他對自己毫無把握,也因此對自己感到失望。
正是在這種矛盾的情緒下,說不清出于無聊還是嘲弄,愚人節(jié)那天上午,裴果給雯雯發(fā)去了信息:“爺爺走了?!碑敃r雯雯的反應(yīng)并無不當之處,沒有表達出半點喜悅之意,先是發(fā)來一串流淚的表情,隨后對他說:“節(jié)哀順變?!迸峁嬖V她自己是在開玩笑后,她沒有笑,而是回復了四個字:“去你媽的。”此后連續(xù)幾天,信息不回,電話也不接。清明節(jié)那天早晨,雯雯才發(fā)來一個扇耳光的表情。第二天是周六,裴果請雯雯到橋西吃了一頓紙包魚。吃到一半時,裴果把心里的想法都告訴了雯雯,最后老老實實地說:“對不起,那條信息一發(fā)出去,我就知道做錯了。我也不知道是該盼著爺爺趕快死,還是該盼著他繼續(xù)活下去?!宾┐┻^蒸騰起來的熱氣望著裴果:“我也一樣,所以才會特別惱火?!贝撕?,他們形成了某種默契,雯雯不再詢問裴老爺子的身體,裴果每天都會主動通報。他們都不深究為什么這樣做,但他們都知道彼此站在一起。
家史還在繼續(xù)寫,不過進展緩慢,裴老爺子挺過了清明節(jié),但身體變得更加虛弱。裴果發(fā)覺爺爺越來越輕,只用一只手,就能輕易搬起來。一天下午,從消防主題公園回來經(jīng)過西角門時輪椅顛簸了一下,隨后,裴果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騷臭味。他意識到爺爺大小便失禁了,在此之前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裴老爺子顯然也沒料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從后面裴果看不到爺爺?shù)哪?,只看到兩只耳朵通紅,仿佛要滴出血來。回到家里,裴果把輪椅推進衛(wèi)生間,脫掉了爺爺身上的衣服。裴果還是第一次做這件事。當初講好的,裴忠每周負責給裴老爺子洗一次澡。他把爺爺放在一把塑料椅子上,打開花灑,讓水澆到爺爺身上。他看到爺爺?shù)募珉喂窍駜砂训恫逶诒成希怀龅募棺倒怯腥缫活w顆大珠子,從上到下連綴成串。右肋下膽結(jié)石手術(shù)留下的傷口像一條干死的蜈蚣。腿細瘦得像兩根麻稈,生殖器如同一塊爛抹布蜷縮在兩腿之間,就像搭在樹杈上廢棄的鳥巢。裴果無法相信,這里會是他們家族分枝的源頭。他當然也無法預(yù)料到,此后好多年,只要回憶起自家歷史,他的腦海里都會浮現(xiàn)出爺爺?shù)碾p腿和生殖器,鼻孔里也會充斥一股熱烘烘的騷臭味。裴果給爺爺洗了澡,換上干凈衣服,重新放回輪椅里。從始至終,裴老爺子都陷落在深深的羞愧當中,身子抱成一團,雙眼緊閉,一聲不吭,甚至連哼都沒哼一下。他的尊嚴就像被扔進畜圈里的一筐黃土,被各種各樣的牲口蹄子踩踏進糞便和爛泥里。裴果覺得,當時爺爺一定會為自己清晰的頭腦感到萬分痛苦。
這件事對裴老爺子的打擊很大,就像一把鋒利的刀片,在他竭力繃起的生命之弦上又割開了一道口子。裴老爺子身體越發(fā)虛弱,再禁不起風吹,每天不再出去遛彎。精力也越發(fā)不濟,常常是嘴上正說著話,就在輪椅里睡了過去。裴果招呼“爺爺”時裴老爺子毫無反應(yīng),只有喊出“家史”兩個字,老人才會慢慢醒過來。這讓他更加相信,爺爺真的已經(jīng)離開了,只是為了完成家史,才重新回到人間。一次次在生與死之間穿梭,爺爺實在太難了。裴果下了好多次決心,下次不再喊醒爺爺,讓他放下家史徹底休息。他覺得自己是出于對爺爺?shù)膽z憫,但又害怕那樣一來,爺爺會留下永久的遺憾。另外,每次真到了最后關(guān)頭,裴果總是會忽然想到爺爺留下的房子,還有他和雯雯將來的生活。他就懷疑自己的動機并不純粹,只是為見死不救找到一個虛偽的借口。
“你爺爺挺不過勞動節(jié)?!?/p>
清明節(jié)第二天早晨,裴秀來接替裴果時沖著他笑了笑說,似乎對當初自己的判斷沒能實現(xiàn)表達某種歉意。裴果也知道爺爺?shù)纳S時都會走到盡頭。讓裴果感到驚訝的是,爸爸和姑姑都顯得很平靜。他們甚至沒想過要把裴老爺子送進醫(yī)院。裴果覺得大家都在等待爺爺離開人世。事實上也差不多,他們已經(jīng)安排好了后事。裴老爺子的壽衣早就放在了衣柜里,骨灰盒和遺像也準備好了。裴果聽他們議論過,爺爺會和奶奶合葬在西山的公墓里。裴果無法辨別這些是對爺爺?shù)臒o情和冷漠,還是對現(xiàn)實認可后的未雨綢繆。
勞動節(jié)臨近,裴老爺子已經(jīng)坐不住輪椅了,坐著坐著就會從椅背上出溜下去。但他拒絕躺在床上,執(zhí)意要保持坐姿,每天早晨讓裴果用帶子把他綁在輪椅上。吃得越來越少,水也很少喝。說完一句話,要喘上半天氣,但他還在硬撐著,家史也在繼續(xù)寫。
我的父親裴成,生于1903年二月初四,卒于1983年二月初四,享年80周歲。如果用我奶奶的話說,兩頭都趕上了吃豬頭肉。遭明火三年后,1943年,剛開春就下起了雨,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變得百孔千瘡。一天夜里,全家人正睡覺,聽到“轟隆”一聲響,東山墻倒了一半,東屋塌了大半間。幸虧人住西屋,才幸免于難。眼看著老房子再也不能住了,父親連夜冒雨去錦州找祖父,商量翻蓋新房子。聽了父親的話,祖父苦笑一聲:“錢從哪來呢?”
父親說:“把地賣一半。”
“賣地也不夠。”
“剩下的借。”
“借了誰還呢?”祖父仰脖喝一口酒,慢慢解開腰帶,把黑色免襠褲褪下去,讓父親看他右側(cè)臀部。父親先聞到一股濃烈的臭味,隨后看到一只李子大小的窟窿,一綹紅白色的膿血正從里面流出來:“爹已經(jīng)干不動了。”
“我來還?!备赣H拍著胸脯說。
“地少了,全家人吃啥喝啥呢?”
“我去賣瓦盆?!?/p>
“你想蓋啥樣房子?”
“蓋就蓋結(jié)實的,條石地基,青磚壘墻?!?/p>
祖父又喝一口酒:“爹老了,由你折騰去吧!”
父親把家里僅有的半坰地賣掉五畝,又向屯中的魏老俊借了一筆錢,買來了磚石木料。祖上留下六間老屋,靠東院那間宅基地是人家的。父親把宅基地還回去,決定蓋五間房。
運送材料的大車前腳剛進院子,魏老俊后腳就上了門,指著父親鼻子罵:“二禿子,我是看你一家人蹲露天地可憐,加上祖一輩父一輩處得不錯,才發(fā)善心幫你一把,沒承想你卻恩將仇報,成心想賴賬。”
父親說:“老俊叔,我咋想賴賬了?”
魏老俊指著車上的條石、青磚說:“十年前我還住土房呢,你手里一分錢沒有,也敢使這樣的材料?說秋后還錢,我看你八百輩子也還不上,不是成心賴賬是啥?”
父親咬著牙說:“老俊叔,你放心吧,用不著等到秋后,房子蓋好,就把錢還你?!?/p>
父親說到做到,房子剛蓋好,一天沒住,就當了出去,又賣掉了剩下的五畝地,把借魏老俊的債一分不差還了。全家人住進了屯南租的兩間破房里,沒有一升米、一捆柴,真揭不開鍋了。這個時候,祖父右臀部的傷口加重,不能再趕大車,被東家辭退了,回來就癱在了炕上。父親去西網(wǎng)窯地向人家說好話,賒了一挑子瓦盆,日行百里,走村串鄉(xiāng)地賣,給全家人掙口糧。母親白天黑夜搖紡車織布,換點油鹽錢。
祖父和祖母人在租來的房子里,心卻始終想著自己的家。俗話說“大當如小賣”,當?shù)萌菀?,贖回來難,他們都不知道有生之年還能不能住進新蓋的那五間房子里。祖母尤其想家,有一天忍不住回去看房子,被當房主寧三爺臭罵一頓,說她除非做夢,否則這輩子別想住進這五間房子里。祖母回來抱頭痛哭,祖父也連聲嘆氣,全家人幾天吃不好飯,睡不好覺。
勞動節(jié)過了,裴老爺子仍然活著,裴秀斷言他活不過兒童節(jié)。
裴老爺子的狀態(tài)更差了。講到祖母回家看房子時流了很多淚,右眼完全失明了,左眼的視力也所剩無幾。即使綁著帶子,也很難保持坐姿。在輪椅里坐一會兒,帶子以上那部分身體就會像斷了一般折下來落到膝蓋上。裴老爺子逼著裴果再加兩條帶子,把每條都綁得更緊,他必須坐著說家史。裴果說不清出于什么目的,用手機給爺爺拍了照,晚上不再玩游戲,開始對著照片給爺爺畫像。
一天下午,裴老爺子第一次和裴果談到了死亡。他說自己不怕死,只是還沒有完成任務(wù),不能放任自己去死。裴果心里說不清的難過,他覺得爺爺既悲壯又悲哀。從他自身來講,對曾祖和高祖談不上有什么感情,可想而知,將來他的子女也不會對眼前的爺爺以及更遠的祖先有什么感情。爺爺這樣硬撐著非要把家史寫完,意義究竟何在呢?
裴老爺子說:“話又說回來,你都這么大了,爺爺也該死了。就像我當年長大了,我爺爺也要死一樣。他癱瘓在床上那幾年是我侍候的,就像你現(xiàn)在照顧我一樣?!?/p>
裴果忽然意識到,從他出生那天就已經(jīng)注定了,自己的存在就是不可避免地在給爺爺?shù)纳褂嫊r。他們祖孫倆本就是同一只沙漏的兩部分,沙漏上部,爺爺生命的沙子已經(jīng)所剩無幾,隨時可能流盡。沙漏下部,他的沙子正逐漸增加。爺爺?shù)纳氯?,他的生命高起來,有朝一日,他的生命也會矮下去,把后代的生命托舉起來。
裴老爺子讓他打開最上面一排靠左側(cè)的柜門。裴果看到里面有一只上鎖的鐵盒,他第一反應(yīng)是爺爺要把房產(chǎn)證給他了。裴老爺子打開鐵盒,從里面拿出來的卻是一只粗短的標本瓶。
“爺爺有件東西送給你,留作紀念?!?/p>
裴果看見瓶子里充滿了淺黃色溶液,泡在溶液里的是一大一小兩只圓石子,一只發(fā)黑,另一只發(fā)黃,看上去像從河灘上撿回來的鵝卵石。他搞不清爺爺為什么要把鵝卵石泡進溶液,鎖進盒子里,如今又要送給自己。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裴老爺子笑著說,“這不是普通的石子,是從爺爺身體里取出來的,也是爺爺身體的一部分。前幾年做完膽結(jié)石手術(shù),我把它們做成了標本,就為了有朝一日送給你,當作永久的紀念。”
裴果把標本瓶捧在手里,卻不知該說什么。爺爺做手術(shù)時他去醫(yī)院探望過,知道取出了幾塊石頭,但他沒想到爺爺偷偷把它們保存下來,做成了這個紀念品。他也無法想象若干年后對后代說起這件來自爺爺身體里的紀念品時,孩子們會說什么。他感覺右上腹隱隱作痛,似乎和瓶子里的石頭在進行某種呼應(yīng),但他分辨不清是真痛,還是精神作用。
雯雯說:“我有種感覺,你爺爺不但會活過兒童節(jié),還會活過建軍節(jié),活過國慶節(jié),活到明年春節(jié)。”
裴果聽出女友話里的不滿,當新娘和房子女主人的愿望一次次落空,已經(jīng)讓她變得不再淡定,甚至有些惱怒了。雖然他也希望爺爺能盡早安息,但聽她這么說,還是有些不高興。他們的出發(fā)點并不相同?!澳銧敔敗边@個稱呼也讓他不舒服。
“我覺得爺爺硬撐著不走,除了要寫完家史之外,還有別的事情要做,他可能是想用這樣的方式告訴我一些什么?!?/p>
“他想告訴你什么?你又知道了什么呢?”
“我還說不清楚,有時候似乎明白了,有時候又糊涂?!?/p>
“我沒糊涂,我看你根本就不想和我結(jié)婚?!?/p>
“你別胡攪蠻纏好不好,我咋能不想和你結(jié)婚呢?”
“想結(jié)婚你不會是這個態(tài)度?!?/p>
“那我該是啥態(tài)度?”
他們最后鬧得不歡而散。這樣的小摩擦不至于影響感情,但裴果還是很郁悶,他感到面對爺爺就像面對自己的人生一樣無所適從?;氐綘敔敿冶蔽?,他畫了幾筆爺爺?shù)南?,就躺在床上睡著了?/p>
像好多次一樣,裴老爺子在輪椅里打瞌睡,裴果埋頭坐在飯廳里,背對著客廳,強迫自己不往爺爺?shù)姆较蚩?。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事情都需要一個了結(jié),這次他要親手畫上句號。他感覺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像弦一樣被繃緊,一只尖銳的鐵器不停彈撥,疼痛和悲傷一波波蕩漾開來。他再也坐不住,沖進北屋,戴上耳機,開始畫爺爺?shù)南?。不知過了多久,裴果從屋里走出來,裴老爺子像剛才一樣坐在輪椅里,閉著眼睛,頭歪向一邊。裴果喊了兩聲,裴老爺子毫無反應(yīng),用力推肩膀,湊近耳邊喊“家史”,仍然毫無動靜。裴果明白發(fā)生了什么,這次爺爺真的已經(jīng)放手走了。他聽到“嘭”的一聲響,身體里那根繃緊的弦斷掉了,難以抑制的悲傷和悔恨像潮水一樣襲來。眼淚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滴落在裴老爺子臉上。他從沒想到面對爺爺?shù)乃劳鰰r,自己竟然會這么難過。裴果用力搖晃爺爺,不停地大聲喊爺爺,告訴他不能說死就死,必須起來,寫完家史。這一刻裴果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把爺爺喚醒,讓他繼續(xù)活下去。
裴果先是聽到一聲長長的嘆息,隨后看見爺爺慢慢睜開了眼睛。
“傻孩子,先別忙著哭,爺爺還沒死呢?!?/p>
裴果立刻就開始后悔,他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錯事,爺爺本來已經(jīng)放下一切開始休息了,自己卻再次硬生生地把他召喚了回來。他太自私了,不是在挽救爺爺?shù)纳菤埲痰刈屗^續(xù)遭受折磨。自責像洪水一樣把他淹沒,讓他有一種強烈的窒息感……
裴果猛然醒了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做了一個夢。
隨后,他聽到爺爺怪異的喊聲從南臥室傳過來,那種像哈欠、嘆息、呼喚的聲音,仿佛來自他們家族一路走來的歷史深處,回蕩在屋子里,回蕩在他的肌肉、神經(jīng)和血液里,像一張大網(wǎng)把他緊緊罩住……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