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方
什么是“老字號”?長壽的企業(yè)和企業(yè)名稱品牌。多長的壽數(shù)能稱得老字號?人有百年壽星之稱,企業(yè)有百年老號之說。前門大柵欄就有眾多老字號,大多是百余年,最長壽的號稱600歲。這讓人不由得想追尋:他們是怎么修得的長壽,有什么特殊的道行?
說到六必居,北京人一準要侃六必居嚴嵩題匾的傳說,且有各種版本,說法不一。對六必居字號的解釋,也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特別是在六必居店堂里掛著的店訓“秫稻必齊,曲糱(音nie)必時,湛熾必絜,水泉必香,陶器必良,火齊必得”,更是廣為人知。這“六必”見于《禮記》《呂氏春秋》及《酒經(jīng)》等典籍,人們馬上聯(lián)想到六必居當年可能是家酒坊……遺憾的是,所有這些,至今仍然“史無確載”。于是,沒完沒了的六必居。若是從上世紀初算起,這個“六必居現(xiàn)象”持續(xù)了100多年了。
其實,還是20世紀50年代任六必居經(jīng)理的賀永昌先生說得實在。他在《北京六必居老醬園》一文中說:“六必居是山西臨汾西杜村趙存仁、趙存義、趙存社兄弟三人辦的小店鋪,專賣些柴米油鹽。買賣人沒有什么高深的文化,他們講話:‘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七件是人們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六必居除了不賣茶,其他六樣都賣,因此就起名六必居。六必居也兼營酒,賣青菜,至于制作醬菜,則是稍后的事?!睆馁R先生所說可見,六必居最初就是個油鹽店,后來增加了醬菜的產(chǎn)銷。
“喝‘欄柜酒”一段文字:
“每天晚上營業(yè)完了, 店里總有個小型聚會。東家炒兩個菜, 把酒熱上, 掌柜的邀請上市的(采購)、跑外的、管賬的等人一起喝欄柜酒。這個形式雖然很隨便, 但這個酒可不是那么好喝的。掌柜的不喝酒, 就問這些人當天經(jīng)營的情況。比如對上市的, 就問他油市、糧市、菜市的行情。各市還要問三個行市:買之前的行市、買時的行市和現(xiàn)在的行市。如果答不上來, 就是失職。對管賬的, 要求能回答出錢柜上出多少、進多少, 要一清二楚。俗話說:‘買賣常算, 莊稼???。糊里糊涂可不行。這種小型的聚會, 既可以摸清情況, 做到心中有數(shù), 又便于把企業(yè)骨干擰在一起。”文中提到掌柜的向不同方面負責人詢問當天“油市、糧市、菜市”等行市,直接反映出至解放初的六必居,雖以醬菜著名,依然有糧、油、蔬菜等的經(jīng)營。換言之,它還是個油鹽店。
附近的老住戶說,他們一天跑八趟六必居。這正是胡同里油鹽店才有的景致。如此看來,六必居首先是服務周邊胡同居民的油鹽店,第二才是名揚京城的大醬園。由此想到北京及各地各國的老商街,它們原本的出名,就在為當?shù)厝藗兊膿碥O、推崇,繼而成為一城一地的名街。若是離開了當?shù)厝藗兊纳?,老商街怕也壽?shù)不保了。
20世紀80年代,沃爾瑪?shù)膭?chuàng)始人來華,在與北京商界的研討會上,有人問沃爾瑪?shù)倪B鎖是怎么發(fā)明的。老沃爾瑪說他是受到一個北京老字號的啟發(fā),那字號的名字,與一個神奇的蟲子有關。他指的是“瑞蚨祥”。它字號里的“蚨”,取典于“青蚨還錢”的掌故。這就是說沃爾瑪?shù)倪B鎖業(yè)態(tài)是從瑞蚨祥學到的。
據(jù)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9年3月出版的《北京瑞蚨祥》記載:“瑞蚨祥的分號遍及北京、天津、上海、濟南、青島、煙臺等六個大中城市,共有十三個企業(yè),加上其他字號的企業(yè)共有二十六個?!比痱断榈膭?chuàng)辦人孟洛川“為了實現(xiàn)集中管理,采取了三項辦法,就是規(guī)定各地區(qū)作‘五日報,年終作‘結賬約譜和年底集中‘寫賬。所謂‘五日報就是每五日應將營業(yè)情況、人事情況、資金情況用‘號信形式報告給他。年中‘約譜就是期中匯報,而‘寫賬就是每年年底各地區(qū)總理齊集東家家里,研究各地的‘結賬清譜,審核存貨數(shù)量和作價情況,結算全年總的盈虧數(shù)字,確定分配辦法,決定提拔、任用資方代理人名單,和錄用學徒事宜”。(《北京瑞蚨祥》,中國科學院經(jīng)濟研究所、中央工商行政管理局資本主義經(jīng)濟改造研究室編寫,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9年3月第1版,第43—44頁)這已經(jīng)可以看到瑞蚨祥當年的“連鎖經(jīng)營管理”了。
“連鎖”,不能說是瑞蚨祥的首創(chuàng)。清末民初,北京有“頭頂馬聚源,身穿瑞蚨祥,腳踏內聯(lián)升,腰纏四大恒”之說。其中的“四大恒”,又稱“四恒號”?!兜老桃詠沓半s記》中說:“當年京師錢莊,首稱四恒號,始于乾、嘉之際,皆浙東商人寧紹人居多,集股開設者。資本雄厚,市面繁榮蕭索與其有關系。四恒號皆設立於東四牌樓左右,恒和號在牌樓北路西(今改為警察派出所)。恒興號居其北,隆福寺胡同東口,恒利號在路東,恒源號在牌樓東路北(后改中美樓飯館)。凡官府往來存款,及九城富戶顯宦放款,多倚為泰山之靠。作庚子之役,頗受損傷,然猶支持十余年,始次第歇業(yè)”(《道咸以來朝野雜記》,崇彝著,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1月出版,第104頁)。從這段史料可見,它采取的“聯(lián)號”形式,可說是今天“連鎖”業(yè)態(tài)的早期形式。至于文中提到“四大恒始于乾、嘉之際”,應該說是一種說法,還有稱“北平自明朝即有四大恒”等不同說法。關于四大恒始創(chuàng)年代,目前還沒有定論。
再往前尋溯,據(jù)《履園叢話》記載:“蘇州皋橋西偏有孫春陽南貨鋪,天下聞名,鋪中之物亦貢上用。案春陽寧波人,明萬歷中年甫弱冠,應童子試不售,遂棄舉子業(yè)為貿(mào)遷之術……其為鋪也,如州縣署,亦有六房,曰南北貨房、海貨房、腌臘房、醬貨房、蜜餞房、蠟燭房,售者由柜上給錢取一票,自往各房發(fā)貨,而管總者掌其綱,一日一小結,一年一大結。自明至今(清)已二百三四十年,子孫尚食其利,無他姓頂代者?!盵《履園叢話》(清代史料筆記叢刊),(清)錢泳撰,張偉點校,中華書局1979年12月第1版,第640頁]
從這些記錄,可以看出孫春陽南貨鋪,很像今天的連鎖超市。這或是瑞蚨祥“聯(lián)號”,今天的“連鎖”業(yè)態(tài)的明代源流。
《履園叢話》中說,孫春陽 “明萬歷中年甫弱冠,應童子試不售,遂棄舉子業(yè)為貿(mào)遷之術”, 也是個落第書生,但是他沒有“北漂”京城,而是從寧波“漂”到蘇州而“始來吳門,開一小鋪”,“為貿(mào)遷之術”。他的“南貨鋪”,“自明至今(清)已二百三四十年,子孫尚食其利,無他姓頂代者?!碧热舭?5 年為一代計算,大略近十代人,富不過三代,它超出了三倍多。
傳說:老年間內聯(lián)升有本《履中備載》,人們說那書里,記錄了朝廷內所有官員的鞋碼式樣及愛好。官員們誰要買鞋,只要派人告訴“某大人買鞋,要幾雙,什么材料的”,內聯(lián)升不見人面,不量尺寸,就能做出讓人可腳可心的鞋來。另外,這“書”也為官場應酬提供了方便,特別是外省來京官員進見朝官,若要送衣料,到瑞蚨祥,按一般人所需尺寸放大些量就可以了,倘是要送朝靴,有人就會告訴去內聯(lián)升置辦,只要提大人的名字,就一切會辦妥,還恭賀大人“內聯(lián)升”,自然會贏得上級朝官的歡喜與賞識。
一聽這故事,人們馬上想到現(xiàn)在的“顧客信息管理”,當年內聯(lián)升早就采用了。
還有傳說稱,內聯(lián)升店堂門檻里有兩塊大方磚是活動的。每當有官員來內聯(lián)升買鞋,掌柜的會迎出門外,門里伙計就會把方磚換成兩個盛青灰色土的淺框木盒子,就像兩塊青磚一樣。等客人進屋,兩只腳自然分別踏到木盒的土上,留下印跡。以至于顧客會覺得很神,怎么就說了自己要買鞋,單鞋棉鞋,不用脫鞋脫襪量腳型,事兒就辦了。拓下的鞋印被內聯(lián)升存檔,久而久之,積累多了,裝訂成冊,可不就成了《履中備載》。這書,只內聯(lián)升的人知道,外界只有揣摩、猜想,傳說《內聯(lián)升》做鞋有股神氣。一到把字號的服務演變成傳說,更增加了內聯(lián)升的神奇感,擴大了內聯(lián)升的影響。
內聯(lián)升這招兒是從哪里來的?
《醒世恒言》有“勘皮靴單證二郎神”,故事中說到罪犯在現(xiàn)場丟落一只鞋,警員從鞋面夾層發(fā)現(xiàn)寫有制鞋匠人姓名的紙條,循跡追查到鞋鋪,鞋匠拿出自己記錄客戶做鞋情況的本子,其中記載的,有來客姓名、時間,給誰定制靴鞋,鞋的材料、尺碼、樣式,交貨時間、內容,返修情況等等,一應俱全。從中警員得到了破案的諸多線索。這鞋作坊的做法,類似內聯(lián)升的《履中備載》。
《醒世恒言》里鞋作坊的招數(shù)又是從何而來?沒想到,在宋代的話本里看到“勘單靴”的故事。再上溯,目前還沒有找到。但至少可以說,宋代時,鞋作坊已經(jīng)有人在做“顧客信息管理”的事,不然,不會有“勘單靴”的故事編纂并流傳下來。
老北京有個俗諺“臭溝開,舉子來”,這是說明清兩朝,每年二月,都要挖開主要街道兩側的排污暗溝以為疏浚。這時又是各地舉子們來京,參加朝廷的會試和順天府的鄉(xiāng)試的時候。兩件事湊一塊兒,湊出了個俗諺。
臭溝開,帶來穢物淤泥堆積大街通衢,臭氣熏天。敞開的暗溝又使人們出行艱難,尤其夜間,一不留神,就會崴到臭溝里。每年一到這時候,天一黑,同仁堂就會在掏溝的地方,掛燈籠為行人照明、指路。夜行的人們看到白燈籠,看到上面寫的“同仁堂”三個字,都感慨艱難行路中得到同仁堂無聲的幫助。
二三月的北京,氣候寒冷多變,進京科考的舉子們來自全國各地,總會有頭疼腦熱或水土不服,同仁堂派人將一些常用藥送到試子們居住的會館,保證他們的不虞之需。
另外,每年冬天,同仁堂都會在前門外打磨廠、珠市口、崇文門外磁器口等地設粥場舍粥,并送棉衣,救濟窮苦百姓。逢窮人故去,買不起棺材,只要有人給說明情況,同仁堂就會提供棺材,幫助料理后事。
除了這些慈善之舉外,還有一件諸多著述中不多見的故實。
老同仁堂是個“下洼子”門面。進店得先下好幾步臺階。換句話說,就是同仁堂老鋪比大柵欄街面要低一米多,就像路邊的小溝壕。我小時候,聽老人說,當年公共廁所稀缺,左鄰右舍及路過的人,每到夜深人靜,總將同仁堂門前當作方便之處,以至于每天夜里,總能聽到門外有動靜。但同仁堂的伙計們絕不吭聲。清晨起床,他們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清理門前的糞便,從不埋怨。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哪天鏟除的糞便多,那天的生意就一定好。這件事,我只聽老人說過一次,再沒有聽別人念叨過,一直將信將疑,不敢轉述,更不敢寫到文章里去。
若干年后,看到夏仁虎先生所著《舊京瑣記》中提到這件事。他說:“大柵欄之同仁堂生意最盛,然其門前為街人聚而便溺之所,主人不為忤,但清晨命人泛掃而已。蓋惑于堪輿家言,謂其地為百鳥朝鳳,最發(fā)旺云。(”《枝巢四述 舊京瑣記》,夏仁虎著,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 年12 月第1 版,第122 頁)
唐魯孫先生的《老古董》書中,有《西鶴年同仁堂━━三百年的老中藥鋪》一文中,也記載了這個“逸事”。他說:
談到同仁堂樂家,據(jù)樂詠西說:“雖然是三間門臉頗夠氣派,因為地勢低凹變成倒下臺階,顯得有欠堂皇了。老年間大家都不懂什么叫空氣污染環(huán)境衛(wèi)生,同時大柵欄商店鱗次櫛比,十家倒有八家沒有廁所,于是各鋪眼兒掌柜徒弟清晨起來遛早,同仁堂門口變成最佳的方便處所。你走過來方便一下,我走過去小解一番,開張不久的同仁堂門口就變成尿騷窩子了。樂掌柜的凡事不與人爭,雖然堅此百忍,可是門堂之間騷氣烘烘的,實在對買賣有絕大影響,打算把門堂墊高,豁亮通風,也就不至于引來方便大眾了。于是請來一位堪輿先生來擺擺羅盤,看看風水。哪知堪輿先生一看之下,認定同仁堂正坐在財源輻輳、百鳥朝陽的旺地,氣脈長達兩三百年,要是一墊高地基就破壞龍脈了?!彼酝侍脧目滴醯矫駠鴥砂俣嗄?,始終是倒下臺階的門面。(《老古董》,唐魯孫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年5 月第1 版,第113—114 頁)
有夏、唐兩先生所言,才知老人家所說,不是故事,真的是有所本源的“故實”。
這“故實”講述了同仁堂一個很小的舉動,但讓人從心底產(chǎn)生對老鋪的更加敬重。因為,從中可以看到的是,同仁堂以懸壺濟世為業(yè),做醫(yī)生的,就絕不會嫌棄任何人的“臟亂差”。伺候病人如此,便是一般人等,也一體對待。于是,雖有街坊、路人在門前遺灑“污穢”,也安之若素。于是,黎明即起清理糞便之類,也就成了每天每必作的功課。這倒也是一種“忍受”,一種“犧牲”,也是一種“擔當”了。這━━就是“同仁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