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澎

摘 要：1854年至1867年14年間，德川幕府接連發(fā)動三次改革，針對日本開國所面臨的諸多困境，展開了整體性改革回應，然則越改革卻越被動，最終落得改革失敗政權更迭的下場。而明治新政府主導的1868年至1881年明治維新前期改革，同樣是14年時間，同樣是救亡圖存的老問題，卻帶領舊日本改革自強，實現(xiàn)了近代國家轉型。究其原因，著實反映了明治維新前期改革對于幕末改革，存在著制度安排與擴容、改革思路與模式、國家與社會同步進化上的升維走向。

關鍵詞：制度螺旋;制度擴容;幕末改革;明治維新前期改革

中圖分類號：K313;D5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2458-（2021）03-0048-10

DOI：10.14156/j.cnki.rbwtyj.2021.03.005

19世紀中葉，完成了工業(yè)革命的歐美列強，暴力開啟了命令與征服的全球殖民時期。在西力東侵的旋渦里，“要么開國，要么開戰(zhàn)”也成了日本必須面對的生死抉擇。無論是德川幕府主導的1854年到1867年幕末改革（安政改革、文久改革、慶應改革統(tǒng)稱為幕末改革），還是明治政府主導的1868年到1881年明治維新前期改革，都是應對這一考題所給出的不同答案。從時間上看，幕末改革與明治維新確實存在銜接關系。那么，幕末改革可否作為明治維新前期的基礎遺產(chǎn)和先行探索？兩者之間又是否存在明確的接續(xù)和遞進關系？國內(nèi)學術界對此鮮有研究，僅有宋成有先生兩篇文章《從幕末改革到明治維新：連續(xù)性與變異性互動》和《明治維新若干問題的再思考》專門討論兩次改革的關系。宋成有先生的研究認為，幕末改革與明治維新具有明顯的影響與繼承關系。

有鑒于此，本文不揣淺陋，應用歷史制度主義理論研究和分析工具，從“關鍵節(jié)點”與“路徑依賴”入手，重點考察兩次改革的制度安排、擴容、變遷的過程，通過對改革措施、方向、路徑、模式的辨析，嘗試厘清幕末改革與明治維新前期改革之間的關系。

歷史制度主義認為，制度的構建與變遷歸因于關鍵節(jié)點與路徑依賴的把握，制度主導著政治與經(jīng)濟關系。把握關鍵節(jié)點的關隘在于，政治主體能否主動開啟重要歷史節(jié)點并主導之后事件的因果秩序，而把握路徑依賴的關鍵則在于政治主體能否收獲正向反饋并實現(xiàn)自我強化。所謂“制度螺旋”即政治主體在建構“觀念、制度、法律”的制度交互中，應主動控制關鍵節(jié)點和路徑依賴，促使制度安排呈現(xiàn)創(chuàng)建、復制與變遷的上升增益。同時，還應全力避免主導權的失控與路徑依賴的失序，以防制度安排整體落入“制度螺旋”下降通道，造成制度困境，動搖合法性權威。所謂“制度擴容”即制度增長模式。政治主體應遵循以下四種漸進制度變遷模式：“取代”即移除舊規(guī)則，引入新規(guī)則;“層疊”即把新規(guī)則置于舊規(guī)則之上或與舊規(guī)則并行不悖;“漂移”即規(guī)則隨環(huán)境變革而變革;“轉換”即因改革策略變更，規(guī)則執(zhí)行方式亦變更，漸進地推動制度增長，確保全國政治和地方政治變革性的結果出現(xiàn)[1]。

因此，從歷史制度主義的視角看：幕末改革確為明治維新的基礎遺產(chǎn)，但似乎并不構成明治維新前期改革成功的基礎動因。換言之，明治維新的成功并不能推導出幕末改革的先行探索也是成功的。更或許答案恰恰相反：正是因為幕府改革全面失靈，才讓明治政府徹底明晰改革思路，主動控制了歷史關鍵節(jié)點，獲得了正向路徑依賴、重新樹立了絕對權威，實現(xiàn)了漸進制度變遷，引領日本完成近代國家轉型，成為世界新興資本主義國家。所以，明治維新前期改革對于幕末改革，存在著制度安排與擴容、改革思路與模式、國家與社會同步進化上的升維走向。

一、制度競爭：幕府開國面臨的危機

1853年7月8日，美國海軍準將馬修·佩里（Matthew Calbraith Perry，1794—1858）率領四艘鐵甲艦闖入江戶灣浦賀港，要求訂立貿(mào)易條約?！昂诖瑏砗健蓖鹑缜缣炫Z，讓封建日本驟然陷入恐慌，也讓統(tǒng)治者德川幕府狼狽不堪，只得虛與委蛇。1854年2月13日，佩里再次率領九艘軍艦駛抵江戶灣，向幕府正式遞交《日美通商條約草案》。經(jīng)日美三次談判，最終迫使幕府簽訂了《日美親善條約》（又稱《神奈川條約》）。1858年7月-9月，幕府又先后與美國、荷蘭、俄國、英國、法國簽訂了《修好通商條約》，史稱“安政五國條約”。1866年，再次與美國、英國、法國、荷蘭簽訂了改稅專條《江戶協(xié)約》。

1854—1866年，幕府代表日本與西方列強所簽訂一系列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讓幕府統(tǒng)治合法性遭受到國內(nèi)前所未有的質疑?！昂诖u入內(nèi)海，百姓方知西夷橫霸海外，皇國命脈危在旦夕。不退蠻夷，皇國不得安，王室不得貴，德川家不得保。士農(nóng)工商往昔仰賴其藩主、依附德川家之念逐日消退?！盵2]《日美親善條約》一次性洞穿了德川幕府自1633年以來逐次頒發(fā)實施的五道“鎖國令”，鎖國體制不復存在。“安政五國條約”和《江戶協(xié)約》不僅深刻影響到幕府處心經(jīng)營的“大君外交”對外管控策略，還使幕府直接喪失了治外法權和關貿(mào)自主權，封建政治經(jīng)濟基礎遭到侵蝕。最關鍵的是，隨著鎖國體制的崩壞，幕府實行了250多年的“天皇至尊-將軍至強”的二元政治結構和“幕府-強藩”的二元治理體系慘遭挑戰(zhàn)。

對內(nèi)，幕府面臨統(tǒng)治信任危機;對外，幕府面臨資本主義對封建主義制度競爭危機。在雙重壓力下，日本必須改革自強以應對變局，救亡圖存的幕末改革就此發(fā)生。

二、制度螺旋：幕末改革的困境

1854—1867年，幕府連續(xù)發(fā)動“安政改革”（1854—1860年）、“文久改革”（1861—1864年）和“慶應改革”（1865—1867年），即所謂的“幕末改革”。

對于已經(jīng)統(tǒng)治日本250多年的德川幕府而言，應對變局推行改革是有章可循的，如同之前實施的“享保改革”“寬政改革”和“天保改革”那樣，改革的路徑和效果是可以參照并預期的。然而，與以往幕政改革根本不同的是，“鎖國體制”這個前提已蕩然無存，幕府面對的不再是一場內(nèi)部性政策調整優(yōu)化的單目標改革，而變成了一場必須同時面對“革新統(tǒng)治”和“抵御外辱”內(nèi)部性與外部性并存的雙目標改革。

如果從制度構建與安排的角度，重新審視持續(xù)14年的幕末改革，就會發(fā)現(xiàn)：這場不可謂不用心的幕政改革卻逐步滑向了“開局遲疑、中盤自毀、尾聲落寞”的唏噓結局。

（一）幕府“革新祖制”的政治制度安排卻錯失“關鍵節(jié)點”，政權竟遭遇合法性危機，絕對權威發(fā)生嚴重動搖

自1603年德川家康擔任征夷大將軍以來，幕府逐步在政治上以《禁中并公家諸法度》為核心構建起了“天皇至尊-將軍至強”的二元政治結構，以《武家諸法度》為核心鑄造起了“幕府-強藩”的二元治理體系。在經(jīng)濟上以《石高制》為基礎，推行“兵農(nóng)分離”“商農(nóng)分離”“御恩關系”以及“改易轉封”，建立起了封建領主土地所有制。在思想文化上奉“朱子學”為“官學”，組織起了“將軍-大名-武士-百姓”尊卑有序、各守其位的意識形態(tài)倫理觀念;在社會關系上明確“士農(nóng)工商”四個等級，一貫強化身份秩序;在對外關系上實行“鎖國體制”，嚴禁藩國與海外發(fā)生任何交往，樹立幕府獨尊的大君外交，并直轄長崎港壟斷海外貿(mào)易。

幕府憑借其在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外交上縝密的制度設計和安排，得以穩(wěn)定統(tǒng)治日本兩個半世紀，但由于1853年“黑船來航”這個外部性劇變，迫使幕府不得不應對變局。事實上，幕府的響應相當迅捷，1854年初就發(fā)起“安政改革”，在大老井伊直弼（1815—1860）的力主下，不待孝明天皇裁準就直接簽訂了“安政五國條約”，并擁立“御三家”的紀伊藩藩主德川家茂為將軍德川家定后嗣，還制造“安政大獄”強力彈壓以水戶藩一橋家為首的朝野反對派。此三項強手政治，不僅在內(nèi)政上一舉將之前首席老中阿部正弘（1819—1857）與老中堀田正睦（1810—1864）打破的《禁中及公家諸法度》和《武家諸法度》缺口重新彌補，還堅決鎖死了“公家干政”與“諸侯公議”的舉動和輿論，鐵腕修復了幕府絕對權威。同時，在對外關系上態(tài)度鮮明地支持開國。井伊直弼的改革思路清晰明了，即放置外部安全性，先著手重塑內(nèi)部權威。然而，1860年3月，隨著井伊直弼在櫻田門外被水戶藩脫籍藩士刺殺，“安政改革”戛然而止。

“櫻田門之變”讓幕府在改革思路和制度安排上發(fā)生嚴重變形。為快速緩解政治壓力和內(nèi)心恐慌，幕府竟然決定順應孝明天皇“公武合體”的期待，主動請求下嫁皇妹，并默認了“公武合體”的內(nèi)含條件——“奉旨攘夷”。此時“公家干政”已既成事實。隨后，還主動打開了“諸侯公議”的閘門，任命外樣大名薩摩、長州、土佐、仙臺、加賀各藩藩主為幕府五大老，任命德川慶喜為“將軍后見職”，任命松平慶永為政事總裁，平反“安政大獄”，嘗試“朝議參預制”。自此，“江戶法度”的專權政治徹底走向了“幕府-朝廷-大名”的分權政治。

退一步講，如果站在幕府當時的立場，“公武合體”也算是應對“內(nèi)心恐慌”的一種解法。實現(xiàn)“幕府-朝廷”一體同構，或許能在最大限度上壓制住“尊王攘夷”的勢頭。1863年，幕府奉旨頒布“攘夷令”，6月、7月連續(xù)爆發(fā)“下關之戰(zhàn)”和“薩英戰(zhàn)爭”，讓攘夷派的長州、薩摩二藩自吞苦果。8月，幕府順勢發(fā)動“八·一八政變”，武力控制朝廷并處分尊攘派公卿大臣，驅逐了草莽志士。1864年6月，幕府策動新選組“池田屋事件”，7月發(fā)動“禁門之變”以及“第一次征長”，使盡渾身解數(shù)剪除尊攘派勢力。盡管“公武合體”壓制住了“尊王攘夷”，但是政治邏輯的起點已經(jīng)由“萬事應江戶之法度”變更為“公武合體”聯(lián)合執(zhí)政，強權獨享也變成了權力共享。在一場自上而下的改革中，強權推動改革與改革增益強權其實互為表里，這就要求強權來源必須單一而絕非多元，否則制度安排無法歸因。改革一旦遭遇此類制度變種，改革的步調必然要朝著“奪權”方向演化。在“公武合體”的制度安排中，幕府、朝廷、強藩都敏銳地認識到“挾天子”爭奪主導權才是根本要義，其余皆是掩人耳目的幌子。幕府爭取天皇為了“集權主導”，強藩爭取天皇則為了“公議主導”，而“公議”對抗“集權”最好的辦法就是證明“集權者”自我破壞“集權”規(guī)矩。

就傳統(tǒng)封建社會而言，先例即習慣，習慣即法度，奉行先例是維系各派政治力量平衡的砝碼，沒有絕對權威保護就變更先例，不僅會打破平衡還會招惹非議。因此，幕府“革新祖制”的政治制度改革——變幕府獨裁為公武合體，順理成章地被強藩解讀為幕府自己破壞幕府規(guī)矩，是幕府自愿改弦更張“不尊祖制”“變更先例”才引發(fā)了“公家干政”和“諸侯公議”，所以“政刑歸于一君，權柄歸于列侯”的“公議體制”自然具備現(xiàn)行規(guī)則性。那么，幕府要挾天子加強集權則必遭“勤王倒幕”，“倒幕”就是守護現(xiàn)行規(guī)則的合法性，“倒幕”即“正義”。

（二）幕府“革新經(jīng)濟”的經(jīng)濟制度安排卻讓路徑依賴失序，政權竟遭遇百姓離心、士族反目，徹底喪失正向反饋和自我強化的機會

經(jīng)濟改革中，無論是幕府下達的《五品江戶回送令》、專設“國益主法掛”裁判經(jīng)濟、準許藩國間互貿(mào)，還是推行“金幣大判”、恢復“十組問屋”制、發(fā)布《生絲蠶種改印令》，這些全都是幕府應對開國后的經(jīng)濟形勢，分別對貨物、資本和技術采取的經(jīng)濟策略，然而恰恰沒有對“人”做出改革響應，僅僅在改革末尾才允許“兵農(nóng)合一”，已為時過晚。事實上，在構建經(jīng)濟循環(huán)四要素（貨物、資本、技術、人口）中，改革者理應優(yōu)先考慮人口制度設計半徑能否覆蓋其他三要素，將“人”作為社會能量來支持貨物、資本、技術在資源利用中高效流動，這樣才能真正激發(fā)經(jīng)濟活力。否則，如果溢出人口不能優(yōu)先得到引導安排，則必成流民，反噬改革。

在德川幕府統(tǒng)治期間，日本人口基本保持在3 000萬-3 200萬人，耕地總面積也基本穩(wěn)定。幕藩體制的經(jīng)濟基礎就是收取地租，地租率從幕初的“四公六民”上升到幕末的“五公五民”“六公四民”“七公三民”。實物地租的上漲一方面說明土地增值而勞動力貶值，另一方面也說明在土地總量維持不變的條件下，已經(jīng)誘發(fā)人口溢出效應。橫井小楠（1809—1869）在《沼山對話》中指出：“百口之民，七十人以農(nóng)為業(yè)，余三十人，或老幼貧民，難操農(nóng)業(yè)，徒空余力，皆為游民，今全國十之有三乃為游民?！盵3]此外，由于日本開國后生絲出口呈現(xiàn)量價齊飛，這就驅使藩國豪商大量涌入生絲產(chǎn)地直接收購和囤積生絲，使得幕府特許商戶“京都和絲批發(fā)商”陷入無絲可收的窘境，直接沖擊了以“西陣織”“桐生織”為代表的傳統(tǒng)絲織業(yè)中心，幕府直轄領地失業(yè)人口暴增，流民愈甚。

然而，幕府并沒有著手解決流民，只是發(fā)布《勸農(nóng)令》敷衍了事，而把關注的焦點放在了如何打壓藩國豪商、與藩國爭奪外貿(mào)利潤上。無獨有偶的是居留地的外商通過雇傭或委托日本商人采購生絲的辦法，繞過幕府經(jīng)濟管制直接商貿(mào)，一時間龜屋、吉村屋、近江屋、丁子屋等一批買辦豪商應運而生。這又倒逼幕府不得不允許藩國間互貿(mào)、允許藩國在開港地開設商貿(mào)來對沖買辦經(jīng)濟，藩國豪商再度興起。最后，進退維谷的幕府干脆下達《生絲蠶種改印令》對江戶的生絲商人強行二次課稅，力求平抑絲價，增加稅收，但此種粗野的經(jīng)濟管制策略反而加劇了傳統(tǒng)手工業(yè)的破產(chǎn)和失業(yè)人口的無序流動。

更雪上加霜的是，外國商人根據(jù)“安政五國條約”中“外國貨幣可在日本自由流通，準與日本貨幣等量交換”之條款，用墨西哥銀圓換取日本“一分銀”，再用一分銀換取“金小判”，并利用國際金融市場高匯率差再套取墨西哥銀圓，周而復始，攫取暴利，致使日本黃金大量外流，僅1858—1859年金幣流失海外達10萬兩[4]。為抑制黃金等貴金屬硬通貨大面積外流，幕府緊急改鑄貨幣，強制推行“金幣大判”，降低其含金量與墨西哥銀圓等值，并在墨西哥銀圓上刻印“改三分定”促進其流通，竭盡全力挽救行將崩塌的貨幣流通體制和國內(nèi)商品價格體系。但是，幕府推行的降低貨幣品位和主動貶值策略，導致國內(nèi)通脹高擎不下，米價惡漲，民不聊生，暴亂頻發(fā)。據(jù)統(tǒng)計，1858—1867年，國內(nèi)物價總水平上漲700%，稻米價格由1859年的每石121兩，上漲到1868年的每石564兩，漲幅達466%[4]。整個日本已經(jīng)跌入失業(yè)與通脹交織的痛苦里。

幕府這種不優(yōu)先對“人”發(fā)力，只求加賦來維護私利的經(jīng)濟改革，注定難有作為。幕府為增加地租變更“四公六民”為“五公五民”“六公四民”“七公三民”致使人口溢出，流民浮動。此時，幕府本該借機推出土地或稅制改革，扶植新興產(chǎn)業(yè)，拓寬社會階梯，將剩余勞動力有序導入商品經(jīng)濟體系?；蛘甙堰m齡人口吸納入軍事體系擴充兵源。但是，由于幕府提防強藩尾大不掉，不愿放手藩國發(fā)展商品經(jīng)濟，也無闊綽財力支撐大規(guī)模養(yǎng)兵練兵。據(jù)統(tǒng)計，僅1863年幕府軍事總開支為金986 491兩，而全年總收入為金600 630兩、銀38 372貫，財力捉襟見肘[5]。再加上幕府對金融系統(tǒng)管控不利，造成通貨膨脹和米價飛漲，農(nóng)民生活窘迫。迫使寄居于農(nóng)民的武士階層也出現(xiàn)流離，尤其是中下級武士因生計所逼，只能“脫籍”另謀生路，各藩國也由于自身財政狀況慘淡，只得無視《武家之法度》默許武士“脫籍謀生”或“漸入町人”。幕藩體制中，發(fā)揮棟梁作用的利益特殊群體——士族，被推入了“恨主如仇敵”的無奈境地。

縱觀幕末三次改革，不難看出：首先，幕府在“關鍵節(jié)點”上失控。幕府作為政治主體在內(nèi)部穩(wěn)定性與外部安全性不可兼得的條件下，是“先攘夷”還是“先開國”，應明確抉擇，不該遲疑。在改革進程中，一旦絕對權威受到挑戰(zhàn)，幕府應堅決維護權威的排他性，確保政令歸一。但是，在現(xiàn)實操作中，幕府在“攘夷”與“開國”之間曖昧遲疑，當“公家”與“強藩”兩股政治勢力逐漸合流伺機而動、幕府絕對權威受到挑戰(zhàn)之時，卻選擇分權彌合來代替武力彈壓，這不僅動搖了強權威望，還將幕藩體制的弊端暴露無遺，讓改革顯得疲弱無力。最終演化成各派政治勢力爭奪“攘夷由誰來主導”和“開國由誰來主導”的奪權亂斗，始終在“開國”與“攘夷”、“集權”與“公議”上徘徊不前，嚴重貽誤關鍵歷史節(jié)點。所以，自幕府打破《禁中及公家諸法度》和《武家諸法度》的那一刻起，集權遭遇冒犯，權威遭遇挑戰(zhàn)，已是命中注定。

其次，幕府在“路徑依賴”上失序。在幕末改革中，對于勞動力人口問題，幕府僅是沿用天保年間頒布的《歸農(nóng)令》來勸返農(nóng)民，而沒有通過改革《石高制》和“兵農(nóng)分離”制度來發(fā)動、利用、疏導、安排人力資本，在路徑依賴上失去了正向反饋的良機。正是由于農(nóng)業(yè)、農(nóng)民矛盾始終沒有妥善解決，才深刻影響到了以寄居于農(nóng)民獲取祿米為生的廣大中下級武士集團，導致作為國本的武士階級直接與幕府反目，在路徑依賴上失去了自我強化的基礎。

至此，幕末改革的制度困境全面暴露，政治經(jīng)濟制度安排全面跌入制度螺旋的下降通道，呈現(xiàn)出制度鎖定狀態(tài)。改革的整體性失敗，讓“天皇至尊-將軍至強”的二元政治結構失守，讓“幕府-強藩”的二元治理體系失范，“倒幕”也就從想法逐漸變成了現(xiàn)實選擇。

三、制度擴容：明治維新前期改革的升維走向

1865年，高杉晉作（1839—1867）與伊藤博文（1841—1909）率領草莽志士發(fā)動長州內(nèi)戰(zhàn)，奪取長州藩領導權，首倡“尊王倒幕”。1866年，土佐藩參政后藤象二郎（1838—1897）在征得藩主山內(nèi)容堂（1827—1872）準許后，秘密與薩摩藩簽訂《薩土兩藩盟約書》。同年，長州藩和薩摩藩建立“薩長聯(lián)盟”，簽訂《討幕密約》，并在1866年6月幕府發(fā)動的“第二次征長”中，擊潰幕府軍。1867年，土佐、安藝等強藩也紛紛加入倒幕大軍。1867年10月14日，繼任將軍德川慶喜（1837—1913）接受山內(nèi)容堂《大政奉還論建白書》的建議，向新繼位的明治天皇（1852—1912）上書《大政奉還上奏文》，主動辭去將軍職位，以退為進希望通過“公議政體”代替“公武合體”來換取幕府在新政體中的主導地位。

可惜，事態(tài)發(fā)展并非如幕府所料。在德川慶喜提出“大政奉還”的同一天，明治天皇向薩摩、長州二藩發(fā)出了討幕密旨。1867年12月9日，天皇頒布《王政復古大號令》，宣布廢除幕府，組建由總裁、議定、參與構成的三職政府，要求幕府“辭官納地”。消息傳至江戶，德川慶喜隨即發(fā)布《討薩表》，命令佐幕軍突進京都。1868年1月，兩軍在伏見、鳥羽開戰(zhàn)，戊辰戰(zhàn)爭爆發(fā)。伏見鳥羽之戰(zhàn)以佐幕軍失利告終，德川慶喜放棄大阪，東歸江戶。1月7日，新政府發(fā)布《慶喜追討令》，組建東征軍。3月14日，明治天皇向神明宣誓《五條誓文》。同日，東征軍參謀西鄉(xiāng)隆盛（1828—1877）與幕府陸軍總裁勝海舟（1823—1899）達成協(xié)議，以赦免德川慶喜死罪、保全德川一系為條件換取佐幕軍繳械投降。4月11日，東征軍入主江戶城，江戶“無血開城”。至此，統(tǒng)治日本265年的德川幕府終結。

推翻德川幕府標志著以明治天皇為中心的新政權登上歷史舞臺，也意味著明治政府要代替幕府應對愈演愈烈的內(nèi)外困局。新政府必須完全超越幕府思維，在國家構想、治理結構、制度安排上全面擴容、升維才有可能破局解困而“大振皇基”。

（一）把握關鍵節(jié)點，明治政府在國家統(tǒng)治內(nèi)部穩(wěn)定性和外部安全性選擇上的制度擴容與升維走向

面對內(nèi)部性與外部性問題，明治政府沒有像幕府那樣猶豫不決，而是毫不動搖地選擇了“放置外部性，著手內(nèi)部性”的策略，一舉穩(wěn)住了外交基本盤，把握住了“關鍵節(jié)點”，并通過制度擴容的方式逐步建構起了日本近代外交體系，為日后“修正條約”全面收回主權奠定了基石，更為內(nèi)政治理創(chuàng)造了時間條件。

第一圈層制度安排：新政府認可舊幕府與列強簽訂的“從前條約”，否定“外交革命”，奪取外交主體資格。

1868年2月4日，新政府軍與外國駐軍在神戶發(fā)生軍事沖突，外國軍隊立即武力封鎖港口。明治政府派遣天皇敕使外國事務掛東久世通禧（1834—1912）親赴神戶，全權處置“神戶事件”。東久世通禧向英國、法國、荷蘭、美國、意大利、普魯士駐日公使轉呈了明治天皇敕書：“日本國天皇告諸各國帝王及其臣民：此前將軍德川慶喜呈歸政權，朕允之。嗣后內(nèi)外政事朕將親裁之。關于從前條約，雖用大君名稱，自今而后，當改以天皇稱。各國交際之職，專命有司，請各國公使諒知斯旨。”[6]236敕書一方面明告列強，明治天皇已取代幕府將軍，日本政權發(fā)生更迭;另一方面也暗示列強，新政權認可“從前條約”，由“大君”變更為“天皇”即可，不會進行“外交革命”。西方各國公使旋即同意把舊幕府與新政府視為同等交戰(zhàn)方，實行局外中立。新政府作為國家外交主體性資格獲得了西方列強承認。1868年2月8日，新政府發(fā)布《外交布告》，宣布：“外國之事為先帝多年宸憂之，因幕府以往之失措，因循至今。然今世態(tài)大變，誠不得已。此次朝議之上，斷然同意締結和親條約。對此，當上下一心，不生疑惑，大力充實兵備，揚國威光耀海外萬國，以報答祖宗先帝之神靈。以往幕府締結之條約中有弊害者，當經(jīng)公議其利害得失之后加以改革。但與外國交際之事，當以宇內(nèi)公法對處?！盵6]227新政府態(tài)度明確，承認舊幕府與列強簽訂的所有條約，也表示“條約中有弊害者，之后加以改革”，對內(nèi)對外都有了確定性交代。1868年5月，英國公使哈里·巴夏禮（Sir Harry Smith Parkes，1828-1885）率先向天皇正式遞交國書。隨后，美國、法國、意大利、荷蘭、普魯士等各國公使也遞交了國書，正式宣告明治政府為日本唯一合法政府。

第二圈層制度安排：通過“新官制”改革，不斷鞏固以“專命有司”為核心的近代國家外交體制。

1868年2月2日，政府任命嘉彰宮親王（1846—1903）為外國事務總裁，三條實美、東久世通禧、巖下方平、后藤象二郎為外國事務掛，負責對外事務，并在大阪、兵庫、長崎設置外國事務總督。3月，又專設外國事務局，任命伊達宗城（1818—1892）為專職外交事務副總督。6月，頒布《外國官規(guī)則》《外國官職制》和《外國官職掌分課》，從制度上對外交事務進行了規(guī)定和規(guī)范。1869年8月，外務省制定了《外務省規(guī)則》和《外務省規(guī)范》，確定了外務省官職任務和權限。1871年，政府任命副島種臣（1828—1905）出任外務卿。副島種臣在任期間，修訂和完善了《外務省事務章程》和《外務省規(guī)則》，并設置了“局課制”，確定了日本外務省機構框架。“專命有司”制度一直沿用至今。

第三圈層制度安排：以“圣裁”壓制“征韓論”，牢牢把握主導權，堅決樹立絕對權威。

1873年初，政府頒布《地稅改革法令》和《征兵令》之后，因直接觸及武士集團地位和利益，反對聲潮驟起。政府參與西鄉(xiāng)隆盛認為，此時疏通矛盾平息不滿最好的方式，就是假借朝鮮拒收日本國書，羞辱日本“無法之國受制于人而不恥”為罪名發(fā)難，遣使赴朝，“使節(jié)一到，彼必欲殺害使節(jié)，如是則可興問罪之師。察方今國內(nèi)形勢，發(fā)生內(nèi)亂征候已顯，故宜謀劃遠略，將其郁勃氣鋒移外，揚國威于海外”[7]118。明治天皇的態(tài)度卻是：“差遣西鄉(xiāng)為使節(jié)赴朝鮮國之事，宜待巖倉歸朝熟議再奏”[7]119。1873年9月，巖倉具視奉召回國。10月，召開專門會議商討遣使赴朝問題。會上，西鄉(xiāng)隆盛、副島種臣、后藤象二郎、板垣退助（1837—1919）等人主張遣使，而巖倉具視（1825—1883）、木戶孝允（1833—1877）、大久保利通（1830—1878）、大隈重信（1838—1922）等人堅決反對，雙方各執(zhí)一詞，互不相讓。巖倉具視認為，“整頓國政，富國文明進步乃燃眉課題”[8]。木戶孝允認為，“內(nèi)地本也，外屬末也。后本先末決非策之得者。仰愿明確內(nèi)外本末之差，勿誤先后、緩急之別，首先宜撫我民，養(yǎng)我力，不怠義務，不失方略，名正而言順，然后徐圖兩國，雖事在數(shù)年之后，誰人嫌遲乎？”[9]10月24日，明治天皇果斷下詔：“朕自繼統(tǒng)始，欲體誓先帝遺旨，盡報國安民之責，賴眾庶同心協(xié)力，漸至全國一致之治體，故當整國政，養(yǎng)民力，以期成功于永遠。今嘉納具視之奏狀，汝宜奉承朕之意?！盵7]150天皇冒著開罪整個武士集團的風險，用“圣裁”壓制住了“征韓論”，在對內(nèi)治理和對外關系上，堅定了內(nèi)政為先的立場。

從1868年到1871年，僅僅4年時間，明治政府就建立起了符合國際外交慣例和國際法通則的近代外交體制，為日后與西方列強“改正條約”全面收回國家主權，奠定了牢不可破的基礎，并以“圣裁”的方式成功壓制住了“征韓論”。確如小野梓（1852—1886）所評：“寧可忍辱謀求內(nèi)治改良，欲提其利器，加速大大改良之途。要之，如要使其撤銷治外法權，若不盡力改良我內(nèi)治，便不得完成充分之希望。然而，當局者何故留戀難行之體面上之事，而不及易行而又有實際利益之事耶？”[10]

（二）把握路徑依賴，明治政府在人力資本變革和經(jīng)濟改革上的制度擴容與升維走向

幕末改革的一個重大失誤就在于缺乏對“人”進行制度安排和創(chuàng)新，導致士族反目，百姓離心。而明治政府開局就錨定“人”這個改革關鍵因素，通過“藩國代理人”制、“版籍奉還”“廢藩置縣”“地稅改革”“金祿公債”“征兵制”和“全民義務教育”等維新改革措施，逐層上升地進行制度安排與擴容，不斷將勞動力人口轉化為“入政、入商、入農(nóng)、入兵、入學”的人力資本，合理化解了人口溢出問題。此外，還將武士集團經(jīng)濟特權以贖買的方式轉變?yōu)楫a(chǎn)業(yè)資本，增益經(jīng)濟的同時始終保持與士族特殊利益群體協(xié)調效應。最后經(jīng)過“西南戰(zhàn)爭”的勝利徹底收服人心，安定天下，完整確立新政府的絕對權威。用“制度”引導“人心”，用“人心”支撐“制度”，明治政府徹底穩(wěn)住了國內(nèi)基本盤，為近代國家轉型創(chuàng)造了空間條件。

第一圈層制度安排：“離土又離鄉(xiāng)”的“藩國代理人”制，讓人身依附關系轉換為體制官僚從屬關系。

在倒幕運動中，已經(jīng)躍遷為除幕府、公家、強藩之外第四級的中下級武士集團，在倒幕成功后，作為維新功臣被新政府大量吸納，轉身成為各藩國在中央政府的代理人，參與政事。木戶孝允、大久保利通、西鄉(xiāng)隆盛、大隈重言、板垣退助、后藤象二郎、副島種臣等作為強藩士族代表更是直接進入政府決策層，替藩主行使權柄。這種讓朝廷放心、藩國安心的“藩國代理人”制度安排，從表面上看，參與政事的武士們依然是本藩勢力和利益的代表，而實質上，他們已經(jīng)褪去了傳統(tǒng)的“藩主-武士”的人身依附關系。明治政府還通過“版籍奉還”不斷擴充“藩國代理人”，承諾授予各藩主及其家臣武士中央政府各級各類職位。同時，政府反手又通過“廢藩置縣”下派“中央代理人”作為縣知事管理地方，將權力滲透入基層。據(jù)統(tǒng)計，“1876年，政府官吏總數(shù)為23 135人，其中前武士共計17 935人，占據(jù)77.5%”[11]。這些被“上調中央”的藩主、武士和“下派地方”的武士、藩士，不久就被現(xiàn)實權力和政治理想馴化成了甘愿為國效命的體制內(nèi)政府新官僚。這些割斷了人身依附“離土又離鄉(xiāng)”且具有“國家觀念”的新官僚，又進一步轉變成推動社會變革的中堅力量，在日本近代國家轉型中發(fā)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第二圈層制度安排：用“王土王民”的國家構想顛覆傳統(tǒng)大名分封領國制，實現(xiàn)政令歸一。

江戶“無血開城”后，新政府除控制舊幕府的直轄領地和佐幕藩的部分領地外，其余依舊藩屬。名義上各藩主效忠天皇，國家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實質上新政府在各藩國并無實際行政權和統(tǒng)治力，仍有“尾大不掉之弊”。1868年12月，參事伊藤博文（1841—1909）向政府正式提出“廢藩建議”，言明“欲使政治歸一，須鏟除如今各藩各自擁兵、互相抗衡之弊端，使其權力悉歸朝廷。茍非一切政令法度皆出自朝廷，無敢犯者，則不能使海內(nèi)人民免于偏頗之法令，服于同一之德化也。且欲抵御外侮，伸張皇威于海外，若兵制各不相同，指揮不一，則決不能實現(xiàn)也”[12]。1869年1月，“倒幕四強藩”（薩摩、長州、土佐、肥前）在政府參與木戶孝允、大隈重言、大久保利通的勸進下，合署《奉還版籍上奏文》。6月，政府批準上奏并頒布太政官令，任命274名藩主為藩知事，主理藩事。8月，政府修改藩制，明確規(guī)定藩廳官員設置等同中央直屬府縣，藩知事家祿與藩財政剝離，藩財政收入十分之一劃歸家祿，余者用于藩廳開銷與支付藩屬職員俸祿。財權的剝離，切斷了各藩國“藩主-家臣”經(jīng)濟供養(yǎng)鏈條，原有的主從依附關系也隨之淡化。1871年7月14日，以明治天皇頒布《廢藩置縣詔書》為標志，新政府終于實現(xiàn)了政令歸一、“王土王民”的國家構想。至此，政府通過上調下派“藩國代理人”“版籍奉還”和“廢藩置縣”等政策措施，釜底抽薪全盤接收了藩國財政權、人事權和管轄權，徹底廢止了延續(xù)日本幾百年的大名分封領國制，中央絕對權威也借此充分伸展。

第三圈層制度安排：確立“一地一主”土地私有制和貨幣完稅制，為金祿公債和殖產(chǎn)興業(yè)提供充足資金支持。

1870年6月，政府頒布太政官令，承認土地私有，明確土地永代買賣，農(nóng)民有種植、棄農(nóng)自由。政府向土地所有者頒發(fā)法定地券，變更實物地租為貨幣地稅。1873年7月，政府宣布全國推行土地賦稅制度改革，陸續(xù)頒布的《地稅改革條例》《地稅實施規(guī)則》和《地稅改革條例細則》，明確了地稅的標準、稅率、形態(tài)和對象。1881年，土地賦稅制度改革全部完成。一方面，地稅制改革從制度上否定了農(nóng)民與封建領主的附庸關系，農(nóng)民獲得了耕種、改苗、擇業(yè)的自由，為殖產(chǎn)興業(yè)提供了充足勞動力。據(jù)統(tǒng)計，1880年日本工人總數(shù)約為20萬，1894年工人總數(shù)上升至1 441 011人，1895年工人總數(shù)達到1 598 230人，整個明治時期，日本農(nóng)村為新興產(chǎn)業(yè)提供了700萬勞動力[13]。另一方面，地稅制改革在法律上保護了土地私有制產(chǎn)權，農(nóng)民獲得了土地使用、收益、處理的權力，為工商業(yè)發(fā)展提供了充足的土地資源。僅就1884—1886年兩年間，農(nóng)民出售土地面積由15.3萬町步（一町步約為一公頃）快速增加到17.2萬町步。土地所有制的確立，更是調動了農(nóng)民提高單產(chǎn)的主動性。據(jù)統(tǒng)計，1878年全國水稻種植面積為226.9萬町步， 1880 年為262.3萬町步，1890年為275.2萬町步;1878年稻米總產(chǎn)量為2 327.6萬石，1880年為2 872.2萬石，1890年增至4 303.7萬石[14]。此外，貨幣地租取代實物地租還大大加快了農(nóng)產(chǎn)品商業(yè)化和社會化程度。1876年農(nóng)產(chǎn)品商品化率為24%～30%，至1900年前后，農(nóng)產(chǎn)品商品化率已達到40%以上，糧食出口占比一直保持在80%左右。充足的糧食產(chǎn)量，完全穩(wěn)住了民心，也保障了商品經(jīng)濟順利發(fā)展。

地稅改革的紅利還直接反應在政府財政收入上。據(jù)統(tǒng)計，幕末到明治初年（1867—1868年），地稅占政府財政總收入的6.1%;地稅改革前（1871—1872年），地稅占總收入的39.1%;地稅改革后第一年（1873—1874年），地稅占總收入的71.1%[15]。地稅改革釋放出的巨額財富穩(wěn)穩(wěn)地支撐住了殖產(chǎn)興業(yè)和金祿公債，源源不斷的稅收還讓政府有底氣放開手腳推動產(chǎn)業(yè)革命、秩祿改革以及兵制改革?？梢哉f，地稅制改革就是日本發(fā)展資本主義，走上工業(yè)化道路的主引擎。

第四圈層制度安排：用“金祿公債”革除以有用之財養(yǎng)無用之人之弊，使無益之人就有益之業(yè)，最大限度地控制改革風險。

1869年6月至1872年1月，明治政府連續(xù)四次發(fā)布太政官《布告》，推行“四民平等”身份制度改革：廢除公卿、諸侯之稱，改稱華族;廢除中下大夫、士以下之稱，改稱士族及卒;農(nóng)工商稱平民;廢除“穢多”“非人”賤稱，皆平民;華族士族原先俸祿由政府支付[16]。據(jù)統(tǒng)計，在1871—1872年政府財政決算中，總支出5 733萬，家祿支出1 607萬，占總支出的30%[17]。這對于百廢待興的新政府而言，負擔沉重，亟待解決。

明治政府采納了右大臣巖倉具視在《昭明國體確立政體意見書》中提出的“將家祿定為家產(chǎn)發(fā)給祿券，并準許祿券買賣”建議，制定了“減俸-獻俸-贖買-資本化”四步走的廢除俸祿行動方案。

第一步“減俸”（1870—1873年）。對舊幕府和佐幕藩華族士族實施削減俸祿。第二步“獻俸”（1874—1875年）。允許年俸不滿100石者“獻出家祿”，政府以現(xiàn)金和年息8%的債券向獻出世襲俸祿和終身俸祿的士族一次性發(fā)放4年或6年俸祿。第三步“贖買”（1876年）。1875年底，政府宣布推行“金祿制”，即俸祿支付方式由祿米改成貨幣。1876年8月政府公布《金祿公債證書發(fā)行條例》，規(guī)定：家祿、賞典祿之授予，前有永世、終身、年限之分，今改其制，自明治十年起一律賜予金祿公債證書[18]。政府通過一次性發(fā)放1.73億日元金祿公債的方式，徹底贖買了32萬華族士族世襲俸祿，通行日本幾百年的俸祿制度就此結束。第四步“資本化”。通過修改《國立銀行條件》，放寬開設銀行限制，積極吸引金祿公債投資銀行業(yè)。據(jù)統(tǒng)計，1876—1878年全國共成立121家銀行，注冊資本金總額為3 508萬日元，其中金祿公債投資額為2 912萬日元，占總資本的83%[19]。政府還著力引導金祿公債轉投鐵路、鋼鐵、電氣、紡織、保險、物流、造船、采礦、煉油、地產(chǎn)等新興實業(yè)?！敖袢眨覈你y行業(yè)也好，海運、鐵路、諸制造業(yè)也好，凡理財殖產(chǎn)之大事業(yè)，均為士族學者流所操辦?！盵20]

明治政府就是通過“減俸-獻俸-贖買-資本化”四步制度疊加，用金祿公債徹底取代了華族士族秩祿特權，以確定性的債券資本化方式把最大的社會不確定因素——士族階級，牢牢綁定在國家轉型的正軌上，一舉將“挑起戰(zhàn)亂士族”馴化成“治國安邦的士族”，最大限度地降低了改革風險。同時，還為殖產(chǎn)興業(yè)注入了大額社會資本，也為新興實業(yè)引入了大量精英棟梁，真可謂一石三鳥。

第五圈層制度安排：落實“國民皆兵”的征兵制改革和“國民皆學”的學制改革，展開對“人”的組織、分化、再統(tǒng)合。

1871年12月，山縣有朋（1838—1922）、西鄉(xiāng)從道（1843—1902）、川村純義（1836—1904）三人上書政府，建議改革軍事制度，實現(xiàn)舉國皆兵的征兵制。1872年2月，政府宣布廢除兵部省，設立陸軍省和海軍省，任命山縣有朋為陸軍大輔、西鄉(xiāng)從道為少輔;任命勝海舟為海軍大輔，川村純義為少輔。5月，山縣有朋代表陸軍省向政府提交《主一賦兵論》，具體闡明了征兵制的步驟、安排、時間和操作。11月28日，明治天皇頒布《征兵詔書》，曰：“朕賴天地祖宗之靈，行吾邦兩千余年未有之變，革封建之制復為郡縣，海陸兵制亦不可不因時而制宜。往者太阿倒持，兵權歸于將門，迨乎季世，將驕兵惰，國亦隨弱，朕心痛之。今源本吾邦兵農(nóng)合一之制，斟酌海外各國之式，設全國募兵法，以保護國家無疆之基?！盵21]67同日，太政官發(fā)布《告諭》，宣布軍制改革正式啟動。1873年1月，陸軍省頒布《征兵令》，實行全國范圍普遍征兵。陸軍方面：全國劃分六大鎮(zhèn)臺區(qū)統(tǒng)轄地方，規(guī)定年滿20周歲男性編入兵籍，分列常備兵（服役3年）、第一常備兵（服役2年）、第二常備兵（服役2年）。海軍方面：規(guī)定征兵年齡為15歲～25歲之間，服役期限為5年或7年，服役期滿后可自愿留隊再服役3年。征兵制的推行，讓士族徹底失去了身份價值，武士集團對國家軍事壟斷特權宣告終結，取而代之的是在“國民皆兵”倡導下的“為國服役”，這對于日本近代民族國家的形成具有奠基作用。

通過全國征兵，政府把20歲以上的青年整體納入國家兵役體系，而對于20歲以下的青少年，政府也為他們預設了出路，“原本身為男子者，出生后六歲入小學，十三歲轉中學，十九歲卒其業(yè)，至二十歲編入兵籍，如此數(shù)年，則舉國無一男子不為兵，無一民不為文事，是時海內(nèi)可看做文武之一大學?！盵21]50。1873年，文部省出臺教育改革文件《學制》，實行強制小學入學教育。全國劃分8大學區(qū)，各區(qū)設大學1所;每個大學區(qū)分32個中學區(qū)，各中學區(qū)設中學1所;每個中學區(qū)分210個小學區(qū)，各小學區(qū)設小學1所。全國共設立8所大學、256所中學和53 760所小學。據(jù)統(tǒng)計，1873年日本小學入學率為28.13%，1875年為35.43%，1877年為39.86%，1879年為41.16%，入學率逐年攀升[22]。政府還投入巨資支持教育事業(yè)發(fā)展，1869—1877年，文部省經(jīng)費總額僅次于陸軍省、海軍省、工部省。1879年9月，政府頒布《教育令》大力推動中學、大學非強制入學教育，并允許民間私人辦學。教育事業(yè)的蓬勃發(fā)展，不僅提高了日本全民族文化水平，更是為工商業(yè)和軍隊發(fā)展儲備了充足的人才資本。

然而，明治維新對封建制度的徹底否定，是武士集團事前根本想象不到的。隨著改革進一步深入，頑固派舊士族的不滿情緒和反抗行動也逐步激化升級。從刺殺橫井小楠、大村益次郎等政府高官制造恐怖事件開始，演化到佐賀縣的“佐賀之亂”、山口縣的“萩之亂”等小規(guī)模騷亂，最后在鹿兒島直接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武裝反叛。1877年2月，舊士族領袖西鄉(xiāng)隆盛率領4萬叛軍，打出“敬天愛民”的口號，猛攻熊本縣，與熊本鎮(zhèn)臺兵發(fā)生激戰(zhàn)。明治政府迅速派遣福岡第一、第二旅團南下鎮(zhèn)壓。“西南戰(zhàn)爭”共歷時8個月，以西鄉(xiāng)隆盛自殺，政府軍完勝告終?！拔髂蠎?zhàn)爭”徹底清除了舊士族中的最頑固守舊勢力和封建殘余，從根本上樹立了明治政府的絕對權威，有力地保證了明治維新政令在全日本暢行無阻，上行下效。

縱觀明治維新前期的14年改革，不難看出：首先，明治政府把握住了“關鍵節(jié)點”，并完全主導著之后事件的因果秩序。通過忍辱承認“從前條約”，通過“圣裁”否定“征韓論”，明確劃定對外關系邊界，通過效仿西方外交體例設計近代日本外交制度，為日后收回主權埋下重要伏筆。其次，明治政府逐次遞升地利用“取代-層疊-漂移-轉換”策略推動制度交互增長，把握住了制度螺旋上升增益，確保了明治維新的升維走向。通過“離土又離鄉(xiāng)”的“藩國代理人”制度取代封建人身依附關系、通過“王土王民”版籍奉還、廢藩置縣取代大名分封領國制，實現(xiàn)了政令歸一，建立了中央集權體制。推行“四民平等”廢除等級身份，推行“金祿公債”取消武士經(jīng)濟特權，逐步層疊地把“一君萬民”“一地一主”構建成新國家的新構想，實現(xiàn)了制度安排與擴容的遞增回報和適用性預期。最后，通過觀念革新、制度確立、法律保護的方式，展開對“人”的組織、分化、再統(tǒng)合，完成了對土地所有制、地稅制度、全民征兵制度和義務教育制度的根本性塑造，徹底盤活了存量、激活增量，讓改革釋放出驚人的紅利，從而徹底解決了國家與社會同步進化升維的問題，徹底推動了殖產(chǎn)興業(yè)、富國強兵和文明開化三大國策的整體性落實。

總之，明治維新前期改革對于幕末改革具有明顯的制度擴容和升維走向，以此實現(xiàn)了國家制度整體性躍遷，為日本成為世界新興資本主義國家，奠定了堅實的制度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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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王桂.日本教育史[M].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87：122.

[責任編輯 孫 麗]

Institutional Spiral and Institutional Expansion：

The Trend of the Reform from the End of the Shogunate to the Early Stage of Meiji Restoration

ZHENG Peng

（Division for Development of Liberal Arts，Southwest Jiaotong University，Chengdu， Sichuan，611756，China）

Abstract：? During the 14 years from 1854 to 1867， the Tokugawa Shogunate launched three reforms in succession. In response to the many difficulties faced by Japan's founding， it launched a comprehensive reform. However， the more reform it accomplished， the more passive it became. Finally， it fell into the institutional spiral and ended up with the failure of reform and the change of regime. However， the early Meiji reform led by the Meiji new government in 1868—1881， which also addressed the old problem of saving the nation from subjugation， led the reform and self-improvement of old Japan， realized the modern national transformation， and embarked on the road of emerging capitalist countries. The reason for this reflects that the reforms of the early Meiji Restoration， compared with the end of the shogunate reforms， have an upward trend in institutional arrangements and expansion， reform ideas and models， and the simultaneous evolution of the country and society.

Key words： institutional spiral; institutional expansion;late Shogunate reform;reform in the early stage of Meiji Restor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