醺子
去年十月,劉小東剛從紐約回國不久,結束居家隔離后,他和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的館長田霏宇在工作室附近的咖啡館里見了一面。
當時UCCA Edge的落地計劃正在按步進行,田霏宇希望可以借此機會邀請劉小東通過繪畫的方式對上海這座城市進行探索和研究,并以此作為全新個展的主題,但劉小東卻提出了不同的想法,他希望這次能夠畫畫家人和朋友,把焦點對準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
他后來在日記中這樣解釋:“現(xiàn)在我老了,也能一個人待住了,朋友間也不見得吃吃喝喝吵吵嚷嚷了,只要待著就行了,不聊天也行,只要待著就行了。畫畫是最好的借口?!币岳L畫之名,劉小東和老友們有了除抽煙喝酒以外的事可做,他畫阿城、王小帥、張元,也畫自己的家人,媽媽、哥哥、妻子。其中電影導演張元,繪畫對象之一,常把“你的朋友”這句口頭禪掛在嘴邊,劉小東覺得甚是有趣,就拿來用作他此次在UCCAEdge個展的名字。
作為中國新現(xiàn)實主義繪畫風格的代表,劉小東對于“人”的關注,貫穿了他自上世紀90年代至今的創(chuàng)作。即便是在“邊走邊畫”的創(chuàng)作方式下,劉小東周游世界各地,記錄下矛盾頻發(fā)的社會現(xiàn)狀,他仍然更癡迷表現(xiàn)人類個體的經(jīng)驗勝于僅僅宏觀地描繪社會困境。
“有人提出過劉小東畫小人物的說法,其實不是的,我畫的都是令我尊重的偉大生命,他們都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承載著各自的世界,以及生命賦予他們的酸甜苦辣。能夠如實畫下他們,是我的榮幸?!眲⑿|說。
于是,我們在他的筆下見到了特朗普時期居住在美墨邊境的居民、柏林的跨性別演員、北極圈孤兒院的孩子們和以色列難民營中的難民。劉小東以質樸而真誠的筆觸,定格了時代發(fā)展洪流下形形色色普通人生活狀態(tài)的瞬間,即便是身居千里之外的觀眾也能對畫作中分散于全球各個角落的普通人產(chǎn)生共鳴,這種人類情感本身正是超越文化、政治、種族,聯(lián)結彼此的存在。
在個展“劉小東:你的朋友”現(xiàn)場,觀眾也能夠很輕易地捕捉到這種富有感染力的情感,特別的是,此次展出作品中的描繪對象與藝術家本人有著更為深刻的聯(lián)系,是他生活及藝術生涯最為親近的人,這些人物以“朋友”為線索構成了本次展覽的脈絡,并為我們解讀劉小東的藝術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重更為親密的視角。
展覽的第一章節(jié)“匿名的行走者”,以劉小東2010年為個展“金城小子”創(chuàng)作的一幅《自畫像》為始,展出了“金城小子”系列和“金城故事”系列的相關作品,描繪了彼時闊別家鄉(xiāng)三十年的劉小東對故鄉(xiāng)和兒時伙伴的回望,正是從遼寧金城鎮(zhèn)出發(fā),這位行走的畫家踏上了藝術之路,深入世界各地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具有特定地域與敘事背景的主題作品。從金城到意大利的華人街區(qū),再沿著各國難民進入歐洲的路線前行,經(jīng)過孟加拉港口城市的吉大港,最后回到劉小東生活工作的北京,這條漫長的路線不僅展現(xiàn)了沿途的移民問題、歐洲難民危機、勞工生活,也讓觀眾得以看到在中國城市劇烈變遷下受到影響的普通人,如你如我的蕓蕓眾生相。
第二章節(jié)以“再回故里”為題,“故里”一詞包含雙重指向,其一是美國紐約,1993年,劉小東第一次來到這里參加“紅星照耀中國”集體畫展,并留下生活了近一年,期間他與妻子喻紅登記結婚,平時常和其他漂在紐約的中國藝術家們聚會喝酒,暢談藝術。2020年,劉小東因為疫情再次與家人滯留紐約長達數(shù)月之久,此間他創(chuàng)作了“紐約2020”系列的多幅水彩作品,描繪了一個與上世紀90年代截然不同的紐約,一個寧靜的紐約。
另一重則指向他父親的故鄉(xiāng),遼寧錦州市的小村落黑土村。疫情發(fā)生之后,劉小東開始重新思考生命的本質,將目光轉向身邊的人,創(chuàng)作了描繪家人與朋友的“方形水彩”系列肖像與水彩集《黑土坑樂章》和《半輩子》,以及不少瓜果靜物與人物場景作品,由此也將觀眾引向展覽的最后一個部分,也是最契合主題的一個部分——“你的朋友”。
親密的朋友家人或相聚于同一畫面之中,在《寧岱同學親自笑了》這幅作品中可以看到張元、編劇寧岱、劉小東和喻紅、王小帥父子等等令人熟悉的面孔,大家一起待在王小帥工作室的露臺上,說笑之間畫作就完成了。
或獨立成畫。坐在院子門口,被蔬果環(huán)繞的母親、正在換燈泡的哥哥、午后在玉蘭樹下的妻子、站著抽煙的阿城、喝咖啡加威士忌的張元——甚至還有劉小東自己,在《黑土坑自畫像》中,劉小東全身赤裸,在家鄉(xiāng)雪地中做出起跑的姿勢,這一幕似和第一章節(jié)那幅十年前的自畫像遙相呼應。
除了畫作,本次還展出了劉小東的創(chuàng)作手稿、日記和由楊波導演最新拍攝的紀錄片,延續(xù)了劉小東一貫的“項目式創(chuàng)作”模式,以不同維度呈現(xiàn)劉小東創(chuàng)作中時間、空間的流動性與紀實性。
“我盡量用一種朋友之間的語氣,以及北方式的幽默,來訴說一些很憂傷的故事,借此把我的所見所感傳達給大家,其中飽含著每一個生命個體的珍貴?!眲⑿|說。
寧岱同學親自笑了》,2021,布面油畫。(由藝術家提供)
《自畫像》,2010,布面油畫。(由藝術家提供)
《紅孩兒給朋友寄消毒液》,2020,相紙上丙烯。(由藝術家提供)
《眾人在紐約哈德遜河邊》,2020,紙上水彩。(由藝術家提供)
對話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館長田霏宇(Philip Tinari)
Q:為什么選擇劉小東作為UCCA Edge首位個展藝術家?
A:有幾個原因,首先我們希望UCCA Edge在第一年能夠展現(xiàn)出從使命到實踐的不同面貌,因此我們策劃了一個基于對中國當代藝術史研究的群展作為開館展,之后也會將UCCA知名的大型國際展覽帶到上海。另一方面,我們也希望對中國當代藝術的關鍵人物進行梳理,其中劉小東非常合適,2010年他在北京UCCA舉辦的“金城小子”個展開啟了他繪畫生涯的新篇章,十年后的現(xiàn)在也是一個很好的契機,我們以這樣的形式把他的作品分享給上海觀眾。
Q:和“金城小子”個展相比,此次在策展上有什么延續(xù)和變化?
A:十年前,劉小東以所謂的成功藝術家的身份回到老家,去畫以前的同學和老鄉(xiāng),重新和他們建立來往,他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是很謹慎的。當時中國社會正處于快速發(fā)展的階段,城鄉(xiāng)差異明顯,所以劉小東的作品中多少帶有對社會流動、個人成就和階級等問題的思考。
但在十多年后的現(xiàn)在,他也快接近60歲了,我覺得他更加自在了。這次他其實想畫一些離他最近的人,這并不僅僅是從他們身上獲得靈感,或是記錄下自己的觀察,而是通過繪畫的方式來表現(xiàn)伴隨自己多年、深刻的親密關系,愛情、親情,或是友情,就像他自己在紀錄片中說的,“畫熟悉的人,你必須畫得特別像才對?!?/p>
Q:劉小東說自己擔心自己“(出生于)東北農(nóng)村,在北京上學,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和教學工作,滿身心沾染的都是北方的習性,有時候不見得適合南方這片土壤”。在你看來,此次展覽如何讓南方觀眾也產(chǎn)生共鳴?
A:藝術是能夠跨越不同文化、不同文明、不同時代的,因此即便中國南北差異再大,也能建立起一個有效的對話。UCCA正在逐漸成為一家具有全球性質的機構,但它的根還是在北方,所以我們當時也是想把帶有北方甚至東北色彩的藝術家作品帶到上海,這種錯位感我覺得挺有趣的。另外,在上海其實也有很多劉小東忠實的支持者和藏家。
Q:你如何看待劉小東“項目式”的創(chuàng)作模式?
A:大概是2003年左右創(chuàng)作“三峽”系列的時候,這就已經(jīng)成為了他主要的一種創(chuàng)作模式。劉小東很多項目都要去陌生的異地創(chuàng)作,而且往往有時間限制,所以這就要求他通過跟人聊天、攝影等方式去快速熟悉這個地方。我覺得他很擅長用這種方法來組織自己的創(chuàng)作,圍繞某個地方或者題材做出一組作品,最后構成藝術生涯中一個個不同的篇章,對于策展人來說,這樣也更方便在不同的項目創(chuàng)作中去建立比較和聯(lián)系。
Q:這幾年劉小東也跑了許多地方,你覺得走出去創(chuàng)作,和在工作室畫畫,對于藝術家有著怎樣不同的要求?
A:當我們真的看到劉小東繪畫的狀態(tài),就能夠理解雖然最后留下的是畫作本身,但是背后促成它誕生的整個過程也十分有趣。
比如之前他在特朗普時期,作為一個中國藝術家到美墨邊境那么敏感的地方,肯定會遇到語言障礙和文化差異,但是他以自己的樸實和智慧,和當?shù)厝私⑵鹨环N友好的關系,聊柴米油鹽生活瑣事,回歸到非常生活化的話題,這其實就是一種跨文化交流。另外,世界上能有多少人有被畫家畫過呢?其實不多,對于這些人來說,當他們看到自己出現(xiàn)在畫布上,又去跟家人交流,這也會形成一些美好的時刻。
Q:此次展出了不少水彩作品,這些作品是否展現(xiàn)了油畫未曾展現(xiàn)的這位藝術家的某一面?
A:是的,這次還展出了一些繪畫習作,從中你可以看到劉小東思考構圖和人物姿勢表情的過程,同時也可以發(fā)現(xiàn)他對筆觸的敏感??傮w來說,這些作品處于一種相對輕松的狀態(tài),某個字寫錯了,他直接就在上面打個叉。
Q:劉小東始終與同輩藝術家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他的畫作是否也呈現(xiàn)了這一輩藝術家的某種面貌和精神共性?
A:最為明顯的可能是這一代人與不同類別的現(xiàn)實主義之間的關系,比如說賈樟柯的電影,就是混淆了故事片和紀錄片的界限。繪畫肯定不是其中最直接的一種記錄方式,卻也是基于對現(xiàn)實的觀察而來。劉小東的作品有他的批判性在里面,他對中國現(xiàn)實做出了自己的解讀,雖然我沒有和他就此聊過,但我覺得他始終沒有放棄一個宏偉的目標,即藝術有能力捕捉現(xiàn)實中值得保存的一些片刻。
Q:劉小東對于社會議題的表達總是隱晦的,你如何理解劉小東作品中的社會性?
A:他把握的這個度是非常有趣的,既不會給人以強烈批判的感覺,又不會讓人覺得他在篡改或美化。我覺得他特別講究真實,真實中自有一種美。另外,他能夠做到平視不同的人群,在有錢有勢的人面前不會自覺卑微,和黑土坑的親戚朋友相處起來也非常自然,這種自然來自于他對自我的清晰認知,他從沒有要掩蓋自己來自何方。
Q:如果比較劉小東早年的創(chuàng)作與近幾年的作品,其中最大的變化是什么?有什么東西是不變的?
A:我覺得有一個逐漸脫離學院派的過程,包括他和喻紅在內的上世紀90年代初新生代畫家,開始把社會現(xiàn)實主義的宏偉鏡頭,聚焦于更日常的話題,而非英雄題材敘事,這是觀念上的一個突破。具體到創(chuàng)作本身,從他把工作室挪到戶外,和某個地方發(fā)生沉浸式體驗,再到使用項目式的創(chuàng)作方式,他一直在成長,從未停滯。不變的可能是,他和繪畫對象之間不存在某種讓你不舒服的權力關系,比如現(xiàn)在老講的“觀看”和“凝視”這些。
Q:隨著越來越多媒介涌現(xiàn),寫實風格的繪畫作品為什么對這個時代仍舊有著不可被取代的意義?
A:我覺得觀眾會對這樣的作品保持一種欣賞,因為它非常直接,你可以深入去思考,但僅僅停留在表面也會讓你非常投入。在當下這個信息泛濫、各種含義混雜交織的時刻,這可能是非常難得的一個境界。我們喜歡這種作品,也不代表我們沒法理解所謂的更先進、更抽象的媒介和創(chuàng)作,而是說這些藝術都是可以并存的。
Q:與其他寫實主義風格的畫家相比,劉小東身上的可貴之處在哪里?他的畫作總是流露出一種質樸與真誠,這又是從何而來的?
A:質樸和真誠,是貫穿他做人和作畫的態(tài)度。至于他的可貴之處,他其實很有自己的風格,比如作品中的細節(jié),張元的威士忌杯,王小帥身子底下的貓,我那天看他畫阿城,他花了很長時間畫戶外的地毯,雖然都是一些很小的東西,但是如何讓這些筆觸形成這樣的符號,再現(xiàn)現(xiàn)實場景,劉小東很有自己的一套。他畫張元,比張元還像張元,能捕捉到這個人氣質上的特點,并將色彩、筆觸、構圖、光線等多個層面組織在一起最終表現(xiàn)在畫作上。
Q:你如何評價劉小東對于當代中國繪畫創(chuàng)作的影響?
A:在他剛剛畢業(yè)的那段時間,正好中國當代藝術迎來了“'85新潮”、“89大展”等重要節(jié)點,大家都非常積極地想要推翻社會現(xiàn)實主義的遺產(chǎn),因此想要在油畫這種傳統(tǒng)媒介以外尋找藝術的可能性,然而劉小東卻能堅持自己,始終在繪畫這樣一個二維空間里探索,當時其實有一批這樣的人,但劉小東是其中踐行得最徹底的。他執(zhí)教這么多年,其實也帶給下一代藝術家——哪怕他們沒有選擇跟他相同的路—— 一些智慧,就是不一定推翻才是創(chuàng)新,無論選擇怎樣的路,都可以從中發(fā)掘出新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