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超平
清宣統(tǒng)二年(1910)3月8日,一場低調(diào)的聚會在長沙城東的郭園舉行。郭園是原淮軍將領(lǐng)、湘潭人郭松林興建的園林式宅邸,位于長沙城東落星田,今還存有郭家巷的地名。自郭松林于光緒六年(1880)四月在直隸提督任上病故后,30年間,子孫逐漸四散,郭園趨于荒廢。
時值初春時節(jié),乍暖還寒,14位身著長袍馬褂、頭戴秋帽的紳士,臨橋倚石,看上去神態(tài)略顯嚴肅。諸人于雅集時合影3張,由譚延闿為照片依次署題,曾廣鈞作詩,王闿運作記,廖樹蘅作贊。
這次雅集有兩個召集人,一是湘鄉(xiāng)曾廣鈞(字重伯),時年44歲。他是曾紀鴻之子,曾國藩之長孫,在長沙置有宅邸。一是湘潭周大烈(字印昆),時年48歲。他的祖姑母是周詒端,祖姑父即左宗棠。
曾國藩、左宗棠都是湘軍的統(tǒng)帥,又位高權(quán)重,兩個家族均是望族,名重湖湘。作為世家子,曾廣鈞和周大烈的交際都比較活躍。曾廣鈞對王闿運執(zhí)弟子之禮,被其稱為“圣童”,梁啟超則稱其“詩界八賢”。他曾率軍參加過中日甲午戰(zhàn)爭,光緒二十六年(1900)庚子之亂后,因灰心國事,不復入仕,每與諸名士飲酒酣歌。
周大烈19歲起在本鄉(xiāng)教書,門生眾多,頗有聲望。作為湖南舉人,參加過“公車上書”。早年曾是湖南巡撫陳寶箴之子陳衡恪的家庭教師。光緒三十一年 (1905),爭取到湖南官費名額,東渡日本,就讀于東京法政大學。其間考察日本地方自治,還與梁啟超、陳叔通結(jié)交,并面見孫中山,商談中國局勢。
應邀參加雅集的賓客,以王闿運年紀最長,已經(jīng)77歲。另外11人是:寧鄉(xiāng)廖樹蘅,71歲;江夏王銘忠,年紀不詳;黔陽黃忠績,62歲;攸縣龍璋,56歲;湘鄉(xiāng)胡子清,42歲;湘鄉(xiāng)謝鐘枏,45歲;湘潭梁煥奎,42歲;湘潭胡元倓, 38歲;湘潭楊度,35歲;湘潭楊鈞,29歲;茶陵譚延闿,30歲。
不難看出,這是一次老中青結(jié)合的聚會,以湘潭、湘鄉(xiāng)人居多。盡管王銘忠是湖北江夏人,但因其兄王祖蔭長期在湖南任官,他早已融入湖南官紳的圈子。
參加雅集的人都不是等閑之輩,或為親戚,或為摯友,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小圈子。以出身而言,曾廣鈞、譚延闿是進士,周大烈、梁煥奎、胡子清、龍璋、楊度是舉人。此外,周大烈、梁煥奎、胡元倓、胡子清、楊度、楊鈞、黃忠績等7人曾經(jīng)先后留學日本。他們分屬實業(yè)、教育、政治等不同的領(lǐng)域。
負責題名的譚延闿在題記的幾位當中年紀最小。他是中國最后一次科舉光緒三十年(1904)甲辰科的進士,也是清朝200余年間湖南唯一的會元(即會試第一名貢士)。譚延闿會同梁煥奎、胡元倓等10余人于清光緒三十年,創(chuàng)建了湖南圖書館。1909年出任湖南咨議局局長。
負責作記的王闿運年紀最大。他是咸豐二年(1852)舉人,曾是清廷權(quán)臣肅順的幕客。同治元年(1862),王闿運入曾國藩幕,所議多不合,不久離去。自此專門從事講學,一生得弟子數(shù)千人,有門生滿天下之譽,除楊度兄妹外,楊銳、劉光第等戊戌變法積極分子也出其門下。
王闿運和廖樹蘅都是郭園興衰的見證者。除發(fā)慨嘆,他沒有自比為名流之會,只是提醒大家“要宜各有表見,不隨時盛衰”。但在當天的日記里,他卻如此寫道:“周大烈、曾廣鈞公請名士,實則卝痞耳?!焙芏嗳藢@個“卝”字不甚了了,這其實就是“礦”字,廖樹蘅父子、梁煥奎兄弟、王銘忠、龍璋、黃忠績、謝鐘枏等人,當時分別在湖南常寧水口山、新化錫礦山、湘西等地,開采和冶煉錫礦、銻礦,都是有名的礦老板,一時巨富。王闿運用“礦痞”這個詞,可能有掩飾這次聚會的用意。
廖樹蘅在第二幀照片上這樣寫道:“宙合群賢,會集一亭;蘭幽竹修,觴詠極欣。于以契今昔之情?!弊鳛橥蹶]運、梁煥奎等人的多年知交,功成名就的礦業(yè)前輩,他表達的意涵比較單純。
楊度寫下的大段文字,則是另一種心態(tài)。他先是提及8年前在長沙碧浪湖(今長沙開福寺一帶)與黃篤恭、梁煥奎、羅正鈞、黃忠浩、周大烈等人的一場聚會,當時也有合影。那次聚會之后,黃篤恭在上海病逝,他為之殮葬;黃忠浩赴四川,進入了軍界;梁煥奎、周大烈則去往日本留學,又先后回國。羅正鈞則已經(jīng)成為保守派的代表。
楊度之所以對這次聚會格外感慨,一是因為郭園是他兒時的嬉游之所,觸景傷懷。二是年屆不惑,歷經(jīng)友朋聚散,物是人非,嘆人生未免無常。最后他說出了重點:時局紛擾,人事喧囂,湖山文酒之勝,不可常得。余以京朝敦促,今日當行,倚舟書此,以志蹤跡。
所謂“時局紛擾”,是楊度對自己8年來的經(jīng)歷作的深刻總結(jié)。他中舉后,經(jīng)受過甲午戰(zhàn)爭、戊戌變法、庚子之變等大事件所帶來的深刻影響。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第一次出國,自費留學日本弘文學院,與楊篤恭創(chuàng)辦《游學譯編》。次年,與梁煥奎一起受保薦參加經(jīng)濟特科考試,獲一等第二名,但因被懷疑是康黨,未被錄取。只得再次前往日本,進入法政大學速成班,與黃興、汪精衛(wèi)同學,并結(jié)識了梁啟超、孫中山、秋瑾等人,有感于“國事傷心不可知”,寫出了聞名一時的《湖南少年歌》。
日本法政大學是當時中國留學生最為集中的地方,成分復雜,有以孫中山為首的革命派,也有以康有為、梁啟超為首的?;逝伞疃榷疾灰詾槿?,于光緒三十二年(1906)寫出了十余萬字的《金鐵主義說》,公開提倡君主立憲制。盡管他不贊成孫的革命思想,但他將黃興介紹給孫中山,促成孫黃合作。直到晚年,他在上海跟夏衍談及往事時,才坦陳自己走了長長的彎路。
光緒三十三年(1907),湖南成立憲政公會,推舉楊度為會長。他起草《湖南全體人民民選議院請愿書》,請老師王闿運作過修改,并聯(lián)絡湖南名流聯(lián)名上奏,開清季國會請愿運動之先河。
光緒三十四年(1908)春,袁世凱、張之洞聯(lián)合保薦楊度,說他“精通憲法,才堪大用”,擬調(diào)其進京出任憲政編查館提調(diào),候補四品京卿。這就是楊度在雅集題照中“京朝敦促”之原因所在。
不過,也許楊度并沒有在這次雅集時多談自己的政見。因為在場的龍璋,是一個非常堅定的革命派,如果兩個政見迥異的人在這個場合公開辯論,定會破壞友善的氛圍。
龍璋也是世家子弟,叔父龍湛霖為晚清翰林、刑部侍郎。他自己則是郭嵩燾、陸潤庠的門生,陶澍孫女婿(左宗棠外孫女婿),譚嗣同親家。他之前在江蘇任官時結(jié)識了黃興、蔡鍔、宋教仁、章士釗等人。庚子國難時,龍璋積極推動兩江總督劉坤一等實行“東南自保”。光緒三十三年辭官回鄉(xiāng)后,興辦了多種實業(yè),成立商會,并出資建立長沙明德學堂、湖南高等鐵路學堂等。他還是黃興的堅定支持者,華興會即在他的西園寓所成立。加入同盟會后,又不斷對孫中山、黃興助以巨款支援革命。
第二幀照片另一段文字由周大烈撰。他認為“時局之變遷益亟,一切人事遂心不可以故常推測”,因而“追維疇曩,俯念將來,益滋恐懼”,其對未來的不確定感是非常強烈的。楊度此去正值時局變幻莫測之際,所謂“碧湖后之日月往矣,郭園后之日月方來”,他希望楊度好自為之的用意不言自明。
第三幀照片的正中上有曾廣鈞的一首回文詩,寫于雅集的當天。他既然已經(jīng)不關(guān)心時政,因此詩文里并沒有太復雜的用意。
梁煥奎的贊文及胡子清的跋文在該照片的左側(cè)。梁煥奎以“主賓雜裙屐,諧談脫塵塧”來形容這次嘉會之“雅”,又以“況有上智人,悠悠群物外”來意有所指。梁煥奎舉人出身,曾任湖南礦務總局文案,又于益陽板溪成立久通公司,冶煉銻礦。后調(diào)學務處文案。光緒二十九年(1903)春,任湖南留日學生監(jiān)督,同年5月改任湖南礦務總局提調(diào)。光緒三十四年(1908),梁煥奎改久通公司為華昌煉銻公司,自任董事長,楊度在其中擁有股份。廠設長沙南門外西湖橋,采用法國赫倫士米氏方法冶銻礦,產(chǎn)品質(zhì)量超過英國。
胡子清在人群中顯得低調(diào)。光緒戊戌和庚子之變,促使他寫成《歷代政要表》,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秋中湖南鄉(xiāng)試第三名舉人。光緒三十年(1904),胡子清以“績學之士”由湖南官費選派日本留學,與夏同和、楊度及同縣老鄉(xiāng)蕭仲祁交好,與秋瑾也有往還。留日期間,他編譯《財政學》一書,納入楊度主編的“法政萃編”叢書出版,最早為中國引入了財政學這門學科,成為中國財政學科第一人。光緒三十二年 (1906)回國后,胡子清主持湖南法政學堂。他的題照跋文形容“園林之勝,仿佛輞墅;賓朋之盛,無謝應劉”。并特別表達了對王闿運的尊重,贊其“靈光巋然”,而“微言莊論,雜以諧謔”,“卝痞”之語,或緣于此。
胡元倓也是當年湖南官費留日學生之一,入弘文學院速成師范科?;貒?,在表兄龍璋的資助下,創(chuàng)辦明德學堂。他提出辦教育“是磨血之人”,不惜用畢生精力“磨血”,培養(yǎng)出眾多救國人才。
廖樹蘅早年入湘軍周達武軍幕,回湘后出任常寧水口山鉛鋅礦總辦,為提高開采效率,創(chuàng)造露天采礦法,成效卓著,贏利達600萬兩白銀。
謝鐘枏出自書香門第,以歲貢生由訓導捐升至道員銜。與同縣著名茶商朱紫桂合資經(jīng)營新化錫礦山銻礦,先后達13處之多,后又發(fā)起成立了湖南實業(yè)銀行。
黃忠績于光緒二十八年赴日本弘文學院,與楊度同學。回國后與其兄黃忠浩在湘西多地開辦金礦和鉛礦。
由此可見,廖樹蘅、梁煥奎、謝鐘枏、黃忠績等人并不是王闿運筆下所謂的“礦痞”,而是湖南礦業(yè)領(lǐng)域的先驅(qū),他們先后走上以文人投身實業(yè)的救國之路,是近代最杰出的湘商代表。
郭園雅集之后,諸人各奔西東,再未相聚。那年7月,17歲的韶山青年毛澤東,前往湘鄉(xiāng)東山高等小學堂求學,他對中國前途與命運的探索就是從那里開始起步的。稍后不久,他還將在長沙與龍璋的堂侄龍伯堅相識。
民國八年(1919)底,毛澤東與楊度在北京相遇,進而成為同志。他最終成了楊度在自挽聯(lián)中所期待出現(xiàn)的那個后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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