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藝
這是渭水河畔的風,混雜著密密匝匝的香氣,不由分說地迎著人們的臉和鼻梁骨,從耳側(cè)吹過,就像千年前的那陣微風突然吹過伏羲女媧的臉。他們在結(jié)繩為網(wǎng)的勞作中突然仰起臉來,喜洋洋地看著這披著綠的世界和人們微微瞇起的眼睛,讓春天溫潤的潮氣從臉上輕輕拂過。
動物的毛發(fā)被吹得蓬松起來,牛緩慢地扭過頭,側(cè)耳聽風里的聲音。人們對此見怪不怪——動物有靈性呢!人們都這么說。
這是孕育過伏羲女媧的地界,顯然,這聽起來就像個神話的開頭。
仿佛是老祖母在搖籃里口耳相傳的那些歌謠,它們在暗夜里吐出暗含著珠光與寶色的言語,里面支離破碎地傳出“紂王”“伏羲”“夸父”“共工”“祝融”的名字。
他們半人半仙,青面獠牙,駕馭著云雨在天空和大地上廝殺,生靈涂炭,但奇異的是,他們又在某些時候,格外地符合人世間的秩序,溫順而綿軟。不消說,這是祖母悄悄地用自己的社會觀給故事加了點料,孩子們聽不懂,只是美滋滋地在半睡半醒之間,看到《山海經(jīng)》里的異獸正在困惑地看著自己。
每個朝代的學(xué)者都窮經(jīng)皓首,試圖解開《山海經(jīng)》的秘密。這些被文字記載下來的,據(jù)說是華夏最早歷史的方塊字,每一個故事都孕育著令人驚異和離奇的力量與想象。
所以,最嚴格的考據(jù)義理專家屢屢宣判,這是傳說,這是神話,這是人們在某些時刻腦洞大開的幻想。
不,人們愿意相信,在某個最早的時候,天上的仙人乘坐著“鳳凰”“麒麟”在天地間遨游。莊子說,“鯤鵬”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天狗”一個不高興,就張大嘴巴,啊嗚一口吞掉太陽;精衛(wèi)周而復(fù)始地填著海,就像是西方神話中每日徒勞推著石頭的西西弗斯一樣,但在中華的遠古傳說中,人們相信,有一天大海是真的可以被精衛(wèi)的苦心填滿的。
所以到了元代,在這個傳說起源的天水,人們?yōu)榉伺畫z隆重修筑了一座宮殿——太昊宮。這個名字太隆重,每一粒字都沉甸甸地壓在歷史的風煙中,只有在某些莊重的時刻,才會像偈語一樣,吐出這個名字。
往日里,大家都喚它為“人宗廟”,這樣一來,就顯得親熱、熟稔,像世俗里受著香火的親人長輩一樣。再說,伏羲女媧是華夏的始祖,不也就是每個人的長輩嗎?我們不能因為時間隔得太久遠,就跟人家生分了,就遠遠地供在廟堂之上,讓他們跟后世孩兒們隔絕起來。他們受著香火,再聽一聽孩子們的念叨,知道如今生活得很好,豈不是也十分欣慰?
這里原來有六十四株柏樹,據(jù)說是按照八卦的演化序列排布而成,每棵樹都是伏羲女媧的使者,都能聽懂人講出口或者藏在心里的話。
它們是真正的神樹。
人們怕這些樹嘈嘈雜雜,圍著伏羲女媧說個不停,干脆給它們按照人間的規(guī)矩,用伏羲發(fā)明的八卦中的天干地支排了一個輪班表,每年只有一棵樹值班,剩下的六十三棵樹清心寡欲,百無聊賴地抬頭看看天,低頭看看地,至多在風起的時候搖晃一下身體,樹葉嘩啦啦地嬉鬧一番。
值班的那一棵樹,承擔的事兒就多了。
人間的事兒,大大小小的事兒:貓丟了,孩子不聽話,丈夫打了一巴掌,田里的谷穗眼看著成熟了,一大塊都沒了,像個癩疤頭一樣難看,更令人氣悶,諸如此類。
人們站在神樹下絮絮叨叨,有時候還掉一些眼淚,說完這一切,從布兜子里摸出來兩個果子,恭恭敬敬地放在樹下,再摸出來一張紅紙剪的小人兒,貼在樹上,然后腳步輕快地離開。
我是胡來縉,我家門前有兩株槐樹。
夏天里濃蔭蔽日,冬天里樹頂堆雪,它們像兩位門神,端立在門口。
我們?nèi)杖绽镌跇渑枣覒蛲嫠?,走的稍遠了些,但回頭能看到大槐樹,心里便踏實起來。每每聽到母親呼喚的聲音,我們走到院子里時,還是要扭頭看一眼門外的世界,看不到,只能看到大槐樹靜默地站在那里。
成年后想起來,這竟是人生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了。
到山西后,每每想到這一切,思念就一絲一縷在無數(shù)個暗夜中酸澀起來,“槐蔭院”是我輾轉(zhuǎn)臥榻時想到的第一個名字。
——明萬歷年間按察司副使胡來縉
胡來縉家門口的樹一百多歲了。
這是他祖先胡國用親手種植的樹。
他們的祖上跟著朱元璋打天下的時候,這棵樹已經(jīng)在秦州生活了好些年,后來徐達攻克秦州,平定隴右,部隊就此駐扎下來,安徽鳳陽府人胡國用就此在秦州馬跑泉開始生活。
這里是渭水流過的地方,氣候濕潤,綠樹蔥蘢,水汽盎然,但這位姓胡的年輕人顧不上這些,聽到就地解散駐扎的命令后,他急匆匆地去挑選了一塊地。目之所及,此地荒蕪一片,他親手種下了兩株槐樹,這令他升騰起一種幻覺:炊煙裊裊,孩童嬉鬧。家門口都得有株樹才顯得滋潤、清亮,才有好好過日子的盼頭。
等到同僚們回過神來,胡氏房屋的地基已經(jīng)隱隱有了眉目。胡氏一族務(wù)實的氣質(zhì)從這個時代就已經(jīng)初現(xiàn)端倪。
胡來縉小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兩棵樹。
彼時,他已經(jīng)是一個土生土長的秦州孩子了,排行老三,是家里的小兒子。
敦實的臉蛋,皮膚白皙,眼睛黑亮黑亮,身上穿著娘親手做的繡花衣裳。這是個俊秀的孩子,所有見過的人都這么說。還有人將他當成女兒,但他顯然是英氣勃勃的,濃黑的眉毛,使這個孩子有一種固執(zhí)的氣質(zhì)。
祖父祖母還健在,父母正當年。
農(nóng)閑時,祖父挑著貨擔走街串巷,販賣布料補貼生計,人們不太記得他的名字了,后來兩個兒子都中了秀才,尤其是孫子胡來縉顯赫起來,周圍的人想來想去,只想到當年都喚他為“胡布客”。
胡來縉的父親已經(jīng)開始做官,但生活還是清貧儉省的。房屋整潔而舒適,飯菜簡單而適口,家里沒有大的爭吵,每個人都做好自己的份內(nèi)事,共同駕著家族這輛馬車前行。
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祖父母就坐在門外的樹下,跟孫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說天上的銀河,說南山寺廟里的和尚,還有今天路過家里討飯的乞丐。祖父突然哼起奇異的旋律。他先是在鼻腔里絲絲縷縷地哼鳴,哼了一陣子不過癮,聲音從嗓子里一點點擠出來。
胡來縉的好奇心被激發(fā)出來了。
他站起來撲到爺爺懷里,手掰著爺爺?shù)淖彀停骸盃敔?,爺爺,你唱的啥?你唱了啥我咋沒聽過?!?/p>
奶奶嗔怪地看了爺爺一眼,沒說話。
爺爺突然莊重起來,看著胡來縉的眼睛說:“娃,一定要記住,我們是安徽鳳陽府人。”
胡來縉奶聲奶氣地問他:“你咋知道的?”
爺爺誠實地說:“是我的爺爺告訴我的,我爺爺?shù)母赣H,就是從鳳陽府來的?!?/p>
他的歌聲清晰起來:“說鳳陽,唱鳳陽,鳳陽本是個好地方,自從出了個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胡來縉聽的模糊,但他聽懂了“皇帝”——我們是跟皇帝同鄉(xiāng)的人。
這使得他跟其他的娃兒不一樣了。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一樣了,便揚起頭,看著夜色中的槐樹,稀疏的星星掛在天上,鳥飛過樹梢,孩子的心里默念:“我是安徽鳳陽府的?!薄案边@個字使他產(chǎn)生一種縹緲而驕傲的幻想。那是一個很遠很大,完全摸不到邊的世界,但是他知道,他的根脈在那里。
明朝嘉靖十九年,胡來縉果然有了大出息。
他中了秦州舉人。
很快,他被委任為大興縣令。大興地處皇城根處,權(quán)貴皇親治理極難,但他干得很好。三年后,胡來縉升任戶部郎中,后來被派往山西擔任按察司副使。
在這個過程中,這個秦州的年輕人不知道是否記得童年時的那個夢。他究竟有沒有去過鳳陽府已不可考,但在修建宅院的時候,人們分明在這個被命名為“大槐樹下”的宅子里,看到了南方宅院精巧細致的園林風貌。
明萬歷十七年,胡來縉決定要修個大宅子。
“家”的造字,就是完全洞悉了這個東方民族對于房屋和財富的心愿。房屋和豬是最早的固定資產(chǎn)和財富,到如今,人們還是會用與這兩者類似的物質(zhì)財富來衡量一個人的家是否安定舒適。西楚霸王項羽說:“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錦夜行,誰知之者!”可以概括大多數(shù)人的心理。
為了這件事,胡來縉專門回了一趟秦州,從山西到天水將近一千多公里,在路上足足走了十天之久。
地方是他親自選的,馬車經(jīng)過的時候,他一眼相中了那棵大槐樹,這是一株百年老樹,跟家門口的幾乎一模一樣。
少年時默念過的那個名字“槐蔭院”幾乎脫口而出。
我叫胡慧貞。
我的父親是胡來縉,母親王氏。
我是他們最小的女兒。
我出生在山西,長到九歲時,父親要在故鄉(xiāng)修大宅子,說等到告老還鄉(xiāng)后居住,我和母親跟著他回了故鄉(xiāng)。
這是我第一次回鄉(xiāng)。
大轱轆車吱扭吱扭,我掀開馬車的簾子,冷冽的風灌進來,我看到了秦州。
——胡來縉小女兒
宅院還在。
人們叫“胡家宅子”,叫“南宅子”,因著那棵槐樹,也叫“大槐樹下”。
渭河之水為秦州這個潮濕的盆地帶來了水的滋潤,宅院深處的青苔若隱若現(xiàn),時間久了,屋脊和瓦片是灰黑色的,使院落生出一種歷久彌深的歲月縱深感。人們踏入其間,睜著好奇的眼睛,回望幾百年前的舊時光,歲月紛至沓來,這是明代的時光,是帶著風聲和水汽的舊時光,也是胡氏一族所有榮光的開端。
進入正門,有一面小小的磚砌照壁,又名“蕭墻”——這是講究的中式院落必不可少的配置,大到皇宮深院、廟宇道觀,小到百姓民居,都少不了它。
無論從傳統(tǒng)的風水意義上還是從日常生活的便利性上考慮,照壁顯然都能在中式庭院建筑中占有一席之地。
兇猛的風和煞氣在照壁回旋以后會變得柔和,而照壁遮住的院落使外面的人無法窺見院內(nèi)的生活,宅院的隱私得到完全的保障。
當時,宅院等級制度十分森嚴,下至九品官員的房屋廳堂三間七架,庶民正廳不得超過三間五架。
猛一看,南宅子是典型的明代民宅,題有“副憲第”匾額的正門采用了庶民最高級別之下的“三間四架”,這是富裕的民宅中最常見的樣式,但在屋檐上,胡來縉采用了歇山頂,這是在嚴格禮制下官員才能使用的一種建筑樣貌。
他當時的想法已經(jīng)無從知曉,但這顯然是極巧妙的一種博弈,從這個細節(jié)上就可以看出從大興縣令到山西按察司副使的胡來縉,是如何聰明而不動聲色地在自己的官場生涯中如魚得水。
起居前院,也就是整個建筑的中心,是最寬敞明亮的一個四合院,名字很美,叫做桂馥院,如今掛著清代康熙皇帝御筆題寫的“桂馥”二字。
最早,這里種植著桂樹。
每逢秋天,細細密密的金桂香氣就從院子里溢出去,宅子外頭的路上都被籠罩了一層濃密的香氣,這也是院名的由來。如今,鑲嵌了碎石的小徑將院子分割成四個區(qū)域,區(qū)域里有綠綠的矮草兀自生長著。
起居后院是胡來縉夫婦以及子女們居住的地方,這就是縈繞在胡來縉心頭的名字——槐蔭院。
槐樹,從胡氏一族定居秦州的那一刻起,就跟這個家族的命運互相交織,南宅子門口的那兩株槐樹,就是胡來縉親手選中的。
隔著幾百年的時光看,南宅子一側(cè)的樹干已經(jīng)枯死,但另一側(cè)細枝密布,等到春天來臨時,迎著微風,還會綻出細細碎碎的嫩芽。
風驟起,樹輕輕地晃動一下樹葉,無聲地看著這人世間。
散布在渭水河畔的國槐、桑樹、銀杏、玉蘭也晃動起樹葉,在名寺古剎或者街巷院落中,輕輕地喟嘆。
南山的那株柏樹,它已經(jīng)兩千五百多歲了呀!
距離杜甫寫的“山頭南郭寺,水號北流泉。老樹空庭得,清渠一邑傳”已經(jīng)過去了一千多年。樹還在,杜甫之名也在詩壇流傳千年之久。
古樹與古城,就這樣互相成就,交相輝映。
穿過槐蔭院就是后花園。在廣闊的西北,人們見慣了一覽無余的闊地,這個花園未免太精巧細致了一些。花園一角的繡樓是整個建筑群最高的建筑,站在繡樓上,整個院落一覽無余。
古代戲劇中,千金小姐們終日端坐在繡樓上,家里來個表兄弟,無論人才樣貌如何,立即會互相生出欽慕之情,他們相會的地方,一般都在后花園。
都說胡氏宅子是典型的明清民居建筑,這似乎印證了才子佳人相會地點的便捷性——無論是到書房還是戲樓,步行距離都大大多于后花園。大家族里人多眼雜,等小姐和表兄走到書房,等于給全家人寫了一封戰(zhàn)斗檄文,此舉萬萬不可。
十三歲時,胡慧貞上了繡樓。
出自書香門第,她略微認得幾個字,十歲開始,書院里的先生送給她一本書,讓她晨讀?!霸缭缙?,出閨門,燒茶湯,敬雙親,勤梳洗,愛干凈,學(xué)針線,莫懶身,父母罵,莫作聲?!?/p>
她記得,那時棋院里的臘梅花開得正艷,從繡樓狹小昏暗的窗戶里看過去,黃橙橙的花兒似乎要沖破棋院的屋頂。
那些纖巧陰暗的天井里種植著孱弱的花草,再沒有等來胡家小姐澆的水。等到再次見面的時候,她已經(jīng)被一頂花轎抬出胡家,成為了某個大戶人家的夫人,只是來回門省親罷了。
書院里,依舊傳來朗朗的讀書聲。
父親在秦州修建了宅院,告老還鄉(xiāng)是他這些年的心愿。
但偌大的院落,他未住過一日。
父親任上去世,我在朝廷也因著一些眾所周知的原因舉步維艱。
辭官回家后,我得以回到故鄉(xiāng)。
住在父親親手修建的宅院里。
——太常寺少卿、胡來縉之子胡忻
南宅子十分精美。
榫卯結(jié)構(gòu)制成,如今已經(jīng)成為一項傳奇的傳統(tǒng)手藝。
胡來縉的管家十分盡心,他從山西請來了手藝最好的木雕匠人——這些牡丹花、荷花、忍冬,如今還牢牢地長在屋檐、長廊、柱子上,吸引了人們驚嘆的目光。
每個院落里都種著花,時光彌久,如今的凌霄花蔓藤結(jié)實,將狹小的院落遮住天、蔽住日,兀自生成一種濃烈莊嚴的美。
胡忻居住的槐蔭院是父親當年最鐘愛的院子,住了幾年,身邊有人勸他再修一房——隨著胡氏子嗣眾多,這個院子也顯得逼仄起來。
胡忻在馬路對面動工,新修的院子與南院對應(yīng),被稱為“北宅子”。
如今人們說起他,只能記起最顯赫的“太常寺少卿”,但其實在此之前,他重要的一項工作跟建筑有關(guān)。
胡忻任工科給事中,主持重建了皇極、中極、建極三殿,參與修建了坤寧宮、乾清宮。對建過皇家宮院的他來說,修建一座民宅,輕而易舉。
北宅子是典型的北方民居,門額上掛著“太常第”,使它與大多數(shù)民宅區(qū)分開來。
宅院里的屋檐走廊因為高闊,有一種令人生畏的“館閣氣質(zhì)”,疏朗而莊重。兩側(cè)下人馬夫的住所也十分高大舒展,門前的樹木蔥蘢筆直,像一柄柄劍一樣指向天空。
北方冬日的明亮陽光照在北院子的屋脊上,地面上映出倒影,廊檐之下的木頭雕花大而肥潤——這是典型的北方審美,一切都是大的,但屋脊獸龍、鳳、獅子、天馬、海馬、狻猊們反而小巧精致,圓鼓鼓的眼睛望著明凈而空闊的天空。這是明代秦州的天。
主屋高于地平線一米左右,需要上三四級臺階才能進入,這與遠在幾百公里之遙的“魯土司衙門”在某種程度上有異曲同工之妙。土司衙門正是明朝期間某一任土司前往北京朝貢之后,參照了北京王公府邸,按照工部的造屋手法建筑而成。
雖然離開官場,但經(jīng)年累月浸潤的所見所得,已成為胡忻的一部分。
也正是有了北宅子的對比,南宅子秀麗精巧的風格才更加鮮明起來。僅就院落與院落之間連接的垂花門而言,南宅子精巧逼仄,小徑碎石鋪就,細微處僅容一人穿過,北宅子則寬闊明亮,一到冬天,北方的風就會浩浩湯湯地穿過垂花門。
這正是來自于“鳳陽府”的胡來縉當年所追求的一種南北雜糅。南方徽派建筑中的天井、花草樹木、后花園糅合于北方建筑中,產(chǎn)生的一種立體的、南北和諧的美。
回到西北的胡忻獲得了此生難得的平靜時光。
胡忻多次辭官歸鄉(xiāng),與東林黨的失敗有直接關(guān)系。
在此之前,他因為多次直言進諫,已經(jīng)在同僚間受到冷遇。官場的氣息是十分微妙的,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一聲嗤笑就已經(jīng)是外向的不滿表達了,等到東林黨失勢之后,胡忻也心灰意冷。廟堂不像廟堂,臣子不像臣子,于是,他一次次辭官,終于回歸故里。
在故鄉(xiāng)秦州休養(yǎng)生息幾年之后,郁結(jié)緩和,北宅子也修建完成,他開始著手籌備一件事——將自己在官場多年的奏折整理歸納。
舊時光歷歷在目。
從少年時期中舉后的意氣風發(fā),中年得勢的胸有成竹到心灰意冷的晚年,這是胡家家族命運的高光時刻,亦是最后的榮光。
奏折整理完畢后,胡忻去世。
他的兒子們粗略地讀了一些書,連秀才都沒考上,以至于家貧到無力為父親完成最后的心愿——出版《欲焚草》。當然,家貧也許并非最主要的原因,畢竟在當時,出版敗黨成員的奏折,一定也承擔著巨大的政治風險。
但兒子們都記得這個心愿。
一直到順治年間,他的后人邀請了著名詩人宋琬作序,想要出版這本來自祖上的書籍。但以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和朝廷對于民間“反清復(fù)明”絕不容忍的態(tài)度,此事只得擱置。一直到了康熙四十二年,其孫胡恒升才繼續(xù)推進此書的出版,使得這本書終于問世。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每本書也都有自己的命運。直言不諱、大膽上書勸諫皇帝的《欲焚草》是命運多舛的。
乾隆年間,這本書被列為禁書,全部銷毀,胡家宅子里留下的版本也在文革期間被銷毀。
2012年,經(jīng)胡氏后人搜集整理,《欲焚草》由西泠印社出版。
2017年,胡伯虎、胡承祖、胡筱巖編著的《“欲焚草”研究》面世,他們都姓胡。
這是一個家族世代傳承的精神脈絡(luò)。
我常常覺得家里很黑,點著油燈寫作業(yè),我爹不由分說一口吹滅,我氣得嗚嗚大哭,說,都是一個院子的,張小英的家里為啥那么敞亮?
張小英也是一家四口,住在一間大大的堂屋里,門口放個火爐子,丟一張紙,風一吹,爐膛里的柴就點著了。
我家門口是個黑道道,齊平兩個人都站不住,冬天下的雪都要鏟出去,不然的話堆在門口,要春天完完全全來了才開始融化。
——向軍(1962年? 五年級)
解放后,南北宅子成了大雜院。
最大的院子被四家瓜分了:小院子里面有的住兩三家,有的住一兩家,拖家?guī)Э?,人聲鼎沸?/p>
都是抓鬮抓來的。
十分公平,沒抓到槐蔭院、桂馥院這些大堂屋的只怪自己手氣臭,抓到的喜笑顏開,并不需要故意掩藏住這種興奮。這是一種古老的、完全隨機的分配方式,所有抓鬮者都認同這種分配手段,每個人都有可能出現(xiàn)奇跡,與之相反,這種概率也會同等出現(xiàn)。
但住下后,難免心里不服氣,或者說,不是那么美氣。雖然名字聽起來也像回事,銀杏院、凌霄院,但都是一樣的胡家院子,人家住的屋子有臺階、有柱子、有房檐、有大院子,甚至還有樹,樹還會開花。
自家房子一年到頭照不到光不說,連窗戶都開得高而小,夏天再強烈的陽光照進窗戶都要打個折扣,就像被過濾掉熱量一樣,在地面上有一個橙色的方塊,很小,襯得屋子里其他角落更黑了。
住了一兩年,才聽說屋頂拱起的院子是以前主人住的,這些一坡水的房子,都是丫鬟馬夫們的屋子。
住在雜院的幾戶人家仔細琢磨了這個宅子,愈發(fā)覺得當初設(shè)計的高明之處:
能修得起大宅子的人家都會格外謹慎,為了避免“露富”而招來橫禍,連象征富有的雕刻都只在院子里展現(xiàn),廂房一側(cè)充當了外墻,基本都非常樸素平淡,外面看起來是普通的白墻、灰瓦,開著狹小的窗戶,正是出于這樣的緣故。
住在廂房里的人家,在墻面上鑿開了大的窗。
明亮的陽光照進屋子。
孩子們不管這些,他們一天到晚喊喊殺殺,拿著竹竿當長矛,在寬闊的院子和狹小的過道里戰(zhàn)天斗地,跟小伙伴們互相搏斗半晌又握手言和,隔三差五互相揍得哇哇大哭,流著鼻血,臉上貼著紅紙被送回家里來。
同住一個院子里,就有一種奇妙的氣場,使這些鄰人之間產(chǎn)生超越一般鄰居的感情。
住在正對門的王家,兒媳婦生孩子沒有奶水,一家人急得團團轉(zhuǎn),斜對門的韓家送過去了幾個雞蛋——那年頭,雞蛋是稀罕物件兒;東廂房的李家拿出省吃儉用的一碗白面——打了面糊糊給產(chǎn)婦,在當年算是營養(yǎng)品。
就這么共同扶持著,鄰居之間竟然有了親人一般的感情,至于孩子游蕩到誰家吃幾口飯都是稀松尋常的事——是我們自家里的孩子。
院子里的孩子也自然地分了院內(nèi)外。
雖然內(nèi)部紛爭不斷,但一個孩子受了欺負,整個院子里的孩子們就會呼嘯著沖過去幫忙——無他,這是我們一個院子的。
一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有一些人家分了宅基地,在其他地方建了院子搬出去了。大雜院的格局依舊延續(xù)著,王家在正對面,韓家在墻背后,李家在旁邊。逢年過節(jié),有了好吃的東西,依舊會裝在陶罐里送過去,還要在炕上坐一會兒,嘮嘮嗑兒。
陶罐上是魚紋,人們用的多了,并不關(guān)心罐子上的圖案,一直到市文化館的人領(lǐng)著一位學(xué)者到家里來看罐子,才知道這是三四百年前的老物件。
此時,距離秦州一百多公里的秦安縣,大地灣彩陶的發(fā)掘正在進行中,文物考古工作者終日灰塵滿面,在土圪蹴里找寶貝,人們驚異于家里腌漿水的罐子竟然這么值錢,卻對附近發(fā)生的重大事件一無所知。
雜院愈發(fā)破落了。
大門是昏暗斑駁的,幾百年的風吹雨打,煙熏火燎,門與時光和平相處,誰也未曾饒過誰。
照壁被孩子們拿著粉筆涂得亂七八糟,仔細看還能看出雕刻的痕跡,但也沒有人會仔細看,這只是個老破院子,不值得細看,更不要說院子里堆滿亂七八糟的柴火,放在門外的爐子冒著煙,廊檐上掛著繩子,晾著汗衫內(nèi)褲。這是典型的大雜院的風格,人們無心拾掇,一切都是雜亂的、草率的、臨時拼湊的生活。
很快,沒有分配到宅基地的人攢夠了錢,買了商品房,搬了出去。經(jīng)歷了過去困難的生活,人們追求嶄新,追求光鮮,追求一切看上去絢麗的東西。那個時候,城里的有錢人裝修房屋時,流行羅馬柱、描著金線的歐式家具和金碧輝煌的壁紙,這是經(jīng)歷了匱乏后人們在物質(zhì)、精神上對自己狂轟濫炸式的彌補,并不需要一些假裝自己清醒的人用鄙夷的“暴發(fā)戶”字眼來提醒。
十來年的工夫,人們陸陸續(xù)續(xù)搬離老院子,大雜院里人聲鼎沸的時光不在了。整個院子空蕩蕩的,窗欞是斷的,屋門上還糊著孩子學(xué)拼音的紙,搬家的時候落下的破碗堆在桌子上,漂浮的塵土使這一切破敗而凄涼,寂寞的風穿過堂屋,穿過廂房,穿過木雕的屋檐,就像千百年前那樣。
2003年以后,傳來一個新聞。
大雜院的南宅子下面有個地道。
人們聞訊趕去參觀,密道的一頭,就在以前王家住過的小廂房里。
王家全家扼腕嘆息。當年要是往下挖一下,說不定能挖出金子來,但實地觀看了以后,全家對于胡氏這樣的大戶心服口服——兩米多深的地道,不是隨便幾鋤頭就能挖出來的。
名門大戶人家,果然心機深吶!
不僅如此,他們造出來的房子也格外堅固。
經(jīng)過修繕之后,“胡家宅子”的牌子被掛在那棵胡來縉選中的大槐樹下,北面相對而立的是“北宅子”。
有一天,一位游客進了門,站在照壁前面半晌。他小時候最要好的朋友就住在這個院子里,他每天在門口喊她上學(xué),都會羨慕她家門口的黑墻,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隱隱約約的情愫還沒來得及告白,兩人就各奔東西,從此失去聯(lián)絡(luò)。
照壁還在。
他突然想起崔護的那首詩。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