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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神病院·對隱匿生命的訪問(散文)

      2021-09-22 15:47:52南子
      作品 2021年9期

      南子

      30路公交車

      公交車是流動的血液,它總是定時定向流動。

      此刻,一輛公交車遠遠地來了,我急切地希望那數(shù)字是30。

      車近了,近了,數(shù)字變得龐大起來,原來是301路。

      我失望地走來走去。

      又一輛公交車來了,我停止了走動,盯著車窗上的數(shù)字,是“30”。

      “車來了”。

      我大叫一聲,我的叫聲把等車的人嚇了一跳。

      30路公交車停下來了。

      車門緩緩地打開,像舞臺上的幕布一樣徐徐打開,那速度簡直可以和蝸牛媲美。

      我有一種沖動,想把它一下子扒開。

      30路公交車從W市北門站,一路上會經(jīng)過建康路、人民廣場、建國路、東風(fēng)路、十一小學(xué)、躍辦等站,最后一站是第四人民醫(yī)院。這路公交車距離終點站越近,則車上的乘客越少。

      每當(dāng)它朝著終點站方向行駛時,我便會覺得自己跟別人不是在同一個空間——我呼吸的空氣是另一種空氣,那車速,也是另一種車速。

      有些年輕的乘客,他們輕松的閑聊是另一種明亮,但自己卻無法進入,感到作為異類的孤獨。

      即便我緊挨著別人,空氣也會有明顯的界限。

      正常人無形的唾棄刺眼地停在我周圍,那是一種與黑暗同質(zhì)的光,被正常的車速甩出,被噪音環(huán)繞。

      由此我想到,這輛30路公交車對我來說既是昭示,也是隱喻。

      所有在這個終點站下車,走向第四人民醫(yī)院的人,都被歸化到正常人之外。

      他們是異類。

      那天,一個小伙子在30路公交車走道的另一邊,與我平行而坐。他的坐姿與車廂里的其他人不同,雙手平放在合攏的雙腿上,異常端正。

      憑直覺,我覺得他“不正常”,是個在“里面”待過的人。因為那姿勢是腦子一片空白的姿勢,不知道這個姿勢是精神病院里訓(xùn)練出來的,還是他的腦子被藥物損傷后的必然姿勢。

      突然,他轉(zhuǎn)過頭來,看了看身后,嘴里突然發(fā)出一聲刺耳的號哭。剛開始哭的時候,還像是人發(fā)出的聲音,到后來,他的號哭就像是狼嚎了。

      他不怕人聽見,那哭聲從他年輕的胸腔迸出,粗糲而嘹亮。

      他的哭聲夾雜著咒罵:“你不要再跟蹤我,監(jiān)視我了,我就是一個煙囪。我沒啥用——”

      他的聲音由于拼盡了余力而悠長,在30路公交車的車廂里回蕩。

      一日,我與母親坐在30路公交車的靠門位置,車停在人民廣場站的時候,在一陣吼吼罵罵聲中,一位中年婦女被幾個男人架著上車。他們架胳臂的架胳臂,按頭的按頭。

      “你是個苕子,怪不得你這么苕。” (苕:傻子之意)

      一個粗壯的男人重重地拍了下她的腦袋。

      她不吭氣了,也不再掙扎,目光呆滯地看著自己的腳尖。

      這是30路公交車常見的一瞥。

      車廂里每個人都沉默著,沒有人說話。

      我媽有點緊張地攥緊了我的手,我輕輕拍拍她,讓她放松,壓低聲音說:“媽,我給你講個笑話吧,是一個有關(guān)精神病醫(yī)院的笑話?!?/p>

      “說是精神病醫(yī)院有個老太太,她每天都穿著黑色的衣服,拿著黑色的傘,蹲在醫(yī)院門口。這家醫(yī)院的醫(yī)生看到了,很納悶,就想,我要醫(yī)治好她,一定要從了解她開始。于是,這個醫(yī)生也穿黑色的衣服,拿著黑色的傘,和她蹲在一起。兩個人不言不語蹲了好多天。終于,這個老太太跟醫(yī)生說話了:‘請問一下,你,也是香菇嗎?”

      話音剛落,我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壓抑的笑聲像咳嗽,讓我的身體有些微微發(fā)抖。

      我母親一下子拽住我的手:“啥香菇?我沒聽懂你說的意思?!?/p>

      她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套著的灰黑色羊毛馬夾,一臉疑惑地問我:“你是在說我嗎?我是香菇?”

      車上的人漸漸少了。

      乘客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散散地分坐在偌大的車廂里。他們誰都不看誰,一路沉默著坐到終點站。

      車停了,上來一位年輕母親,她抱著一個小女嬰,五六個月的模樣。小嬰兒戴著嫩粉色棉帽,兔子形狀的耳朵翹翹的。她扒在媽媽的肩頭,在亂糟糟的車廂和難聞的氣味中,圓嘟嘟的小臉像最新鮮的水果,鼻子冒著細汗。她的黑眼睛像露水一樣新鮮,像晨曦一樣明亮。

      我朝小女嬰做了個鬼臉,她的小嘴一皺,像要哭,我拍手作抱抱狀,她又笑了,我對著她咧嘴、拍手、瞇眼。一路下來,我看著小嬰兒滴溜溜的黑眼睛,心里有無盡的安寧。

      是啊,這世界,誰不曾熾焰烈烈。

      又一個周日,30路公交車的人很多。當(dāng)車子到達下一站時,又上來一大群人。整個車廂擠滿了人,空氣似乎一下子凝固了,我被擠得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天哪,真難受!”

      “哎呀,我的腳!”

      整個車廂像個塞滿東西的罐頭,在馬路上慢慢地滾動著……

      我一開始緊貼車門,下一站的人不斷擠到門邊,這使我在擠壓和沖撞中站到了車廂中間??窜嚧巴庋赝韭愤^大廈、商場、立交橋、汽車、街心公園、行人——這些全在初秋的太陽下閃閃發(fā)光。

      天空出奇地藍,明亮得像在燃燒,陽光從沿街的樹影間隙落在車身上,落在我身上。樹葉有的已金黃,有的黃中帶綠。藍天映襯下的金黃葉子明亮炫目,它們將陽光吸附在自己身上,使空氣布滿了樹葉和陽光的氣味。我的骨頭似乎在嘎嘎作響。

      那一刻,我心懷感動。

      車靠站了。一位老人和一個中年婦女上了車,這個婦女四處掃了一眼,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搶占了我身邊的座位。

      這位老人看到了說:“哎,這年頭……”這個女人倒是旁若無人地咧嘴一笑。

      她四十多歲,樣貌普通,穿著普通,右手挽著個過時的塑料網(wǎng)兜,左手提著一根光溜溜的木棍。

      這根木棍被她隨意拎在手上,很扎眼。

      我的眼神移向窗外。

      過了一會兒,她碰了下我的胳膊:“這車子的終點站,是不是到那里?”

      “什么那里?”我隨口問。

      “就是那里?!彼穆曇魤旱脴O快極低。

      我反應(yīng)過來,極快極低地回答:“對,就是去那里?!?/p>

      她說的“那里”,究竟是個什么地方呢?這個詞像海底的礁石,或者鯨魚,抑或是一條搖搖欲墜的船,讓人如此諱莫如深。

      這是一個我無從說清的問題。

      我在這個平庸的詞中不知所措。

      近半個小時后,30路公交車到了“那里”的站臺停了下來。

      “第四人民醫(yī)院到了,都下車。”

      車廂很快就空了。

      我最后一個下車,公交車司機淡然地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根煙,點燃,嘴里一口濁重的煙霧。

      這個左手拎著一根木棍的女人在我前面走著,而我則不遠不近地在她身后跟著,一步步,像走在她的陰影里。

      她的身體微微向后仰,人很瘦,背是駝的,背影看起來有一點像老人,又有一點像小孩子。

      到了“那里”的鐵門前,我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左手提著一根光溜溜的木棍,停住了,站在門診樓的鐵門前,扒在鐵門上往里面看,一只腳在水泥地上來回蹭。

      “這是醫(yī)院,有什么好看的呢?她是要進去嗎?”我想。

      我們每個人都有過熟知的門和未知的空間,門把世界分為兩個,里面和外面。

      門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它本來是門,卻突然變成了墻,沒有一絲縫隙。但卻有一只貓眼,像陰險的眼睛不動聲色地瞪著你,讓本來熱的血突然變得像冰一樣冷。

      門的后面是一個未知的空間,跨越門檻就是進入到另一個世界——無論是門內(nèi)的還是門外的。

      在打開門之前,我們永遠不知門那邊會有什么。

      比如,我看過的電影里,老教授的房子里有許多間屋子,屋子里有許多扇門,但只有一扇通向另一個來自世界之初,充滿神奇魔法的國度——納尼亞,而納尼亞則是通過衣櫥里的門進入的;大蒜是吸血鬼的克星,吸血鬼不能跨過布滿大蒜的門檻;打開門進入神秘博士的小小時空機器,里面則是一個廣闊多變的空間。

      跨進和跨出,便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

      當(dāng)故事跨越門檻,我們便在故事的門階相逢。

      第四人民醫(yī)院旁一個“烤大面筋”的攤主收了我的錢,我看著他,在炭火上烘烤面筋,飛快地撒調(diào)料、抹醬汁。

      然后,他用紙袋包好四支烤好的面筋遞給我,仔細地看了我一眼,努了一下嘴:“我看你經(jīng)常來這里,你有家里人在里邊?”

      我不吭氣。

      “你,你——那個啥,里面是不是有好多瘋子?”

      “他們不是瘋子,是病人。”我很不快地糾正他。

      “就是瘋子嘛。”攤主笑了起來。

      “是病人。”我堅持。

      “就是瘋子嘛。腦子好使的話干嗎關(guān)到里面?他們的腦瓜都是一根筋,壞掉了。”

      他看了看我的臉,飛快地用扇子使勁地在烤架上方來回扇,好像“瘋子”這個詞有晦氣,要沾到他的熱氣騰騰的烤面筋上了。

      我搖搖頭。

      “里面”是一個詞。但我看不見“里面”這個詞的黑洞。

      對我而言,它是黑暗的火苗,這火苗每個人的心里都有,當(dāng)這火苗越來越亮的時候,可能是它最終吞噬了一個人的時候。

      等我探視出來時,沒看到這個女人的身影。

      “烤大面筋”的攤主對我說,這個手提木棍的婦女腦子肯定壞了,一個人在醫(yī)院門口瞎轉(zhuǎn)悠了十幾個來回,嘴里還念念有詞,然后又坐30路公交車返程了。

      “她沒進到里面。她起碼在大門口走了十幾個來回,想進去,卻又沒進去?!?/p>

      攤主很認真地對我說。

      一扇永遠打不開的門,就是墻。

      人們造墻是為了抵御危險,預(yù)防不軌之人入室偷盜財物。

      墻固然遏制了不軌者膽大妄為的自由,但危險卻是永存的,因而,墻,代表隔絕與限制。

      它是一個事實,是以監(jiān)禁作為代價,緊緊拽住停滯的時間和空間。

      那些囚禁在此的人,內(nèi)心是壁壘,沒有多少人愿意洞悉他們心靈中的搏殺史。只有一早一晚的光線,不厭其煩地照徹他們生存空間的每一個角落。

      我要說的是精神病患者。

      童年時光,孩子們總能找到一兩個神秘的人,與他們的童年生活保持著猜疑的間距。比如在垃圾堆撿拾食物的瘋子,無疑是孩子們的合適人選——他從哪里來?他的家人在哪里?他為什么成了這個樣子?沒有人知道。只有孩子們樂意擴大想象的邊界,猜測他們種種神秘的身份。

      有精神疾病的人往往被看成是在情感上大起大伏,狂熱而不計什么后果的人,是一個內(nèi)心太過敏感,以至于不能夠承受粗俗而平凡的世界,充滿恐懼的人。

      “是病人自己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病?!?/p>

      這種疾病的誘因,部分是來自外界對患者的影響,但更多的則是來自患者對待世界的方式,或者說,來自他對待自己的方式。

      患了精神分裂癥的人往往需要隔離。

      為了治好病,患者不得不從他的日常生活中隔離出來,被送到一個特殊的封閉式場所。

      一旦被隔離,患者就進入了一個有著特殊規(guī)則的雙重世界。

      很多患者喜歡在精神病院待著,因為只有在這兒,大家才是同類人。

      從詞源上說,有病的人意味著受難者。

      蘇珊·桑塔格在其著作《疾病的隱喻》中這樣寫道:“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的公民身份,其一屬于健康王國,另一則屬于疾病王國。盡管我們都只樂于使用健康王國的護照,但或遲或早,至少會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每個人都被迫承認自己也是另一王國的公民?!?/p>

      但是,說一個人“瘋了”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他居無定所,從白天到夜晚不停地改換棲居的角落。他們沒有一堵墻可以避護,他們一旦走出了墻,世界對他們而言就是一張網(wǎng),而夜晚,也只是一條街道或垃圾場旁邊的某一個角落……

      現(xiàn)在,他衣衫襤褸,臉上的表情喪失了悲喜,在垃圾堆里撿拾發(fā)霉腐臭的食物,嘴角流出發(fā)黑黏稠的涎水……孩子們(我也在其中)圍著他有節(jié)奏地齊喊:“瘋子!瘋子!瘋子……”或故作害怕似的哄笑著跑開。

      接著,從暗處飛出一顆石子,瞄準(zhǔn)并打中了這個被稱為“瘋子”的人,暗紅色的血順著他的額頭淌下來……上蒼就是這樣,選中了他,作為災(zāi)難的祭品。

      這些被稱作“瘋子”的人,在意識上也是失重和混沌的,如一重厚厚的壁壘,上面長滿枯萎的精神的稗草。因而,在某些時刻,我想到那些患有精神分裂癥、恐懼癥以及妄想迫害癥的人,心里便不能釋懷,我寫下他們,其實是在察看自己內(nèi)心的陰影。

      對精神病患者的禁閉最早始于十五六世紀。在歐洲國家,隨著麻風(fēng)病患者的減少,麻風(fēng)病院被改造成精神病院,以最特殊的方式禁閉和照料精神病患者。他們創(chuàng)建醫(yī)院的目的之一就是保證瘋子的安全,直到恢復(fù)到正常人的理智狀態(tài)。殊不知,這些“危險”的精神病患者卻是與乞丐混在一起的,而乞丐在當(dāng)時被認為是最大的社會問題。

      傳說,世界上最知名的禁閉精神病患者的地方是英國倫敦的伯利恒醫(yī)院,它創(chuàng)建于1242年,到1403年為止,僅住過六個精神病患者。但到18世紀時,伯利恒醫(yī)院的知名度幾乎可以與倫敦塔咸斯敏斯特大教堂相匹敵。

      它成了一個吸引大量倫敦游客、貴族們的觀光景點。

      參觀狂躁、兇暴的精神病患者及其古怪、滑稽的行為,是有錢人一種時髦的娛樂活動,即便在19世紀晚期,伯利恒醫(yī)院的門票也常常一售而空。

      無獨有偶。創(chuàng)建于1784年的維也納一座著名的瘋?cè)怂?,它的知名度與伯利恒醫(yī)院齊名。

      我曾經(jīng)在來自國外的一本畫報中,看到過這座著名的維也納瘋?cè)怂木坝^。

      這是一幅黑白畫像。

      數(shù)名男性患者均衣衫不整、蓬頭垢面。他們中有人裸露骯臟的身體呆坐一旁;有的人狂躁地舞起手臂,來回奔跑在被禁閉的四方形高墻內(nèi);還有的人旁若無人地在墻上信手涂鴉,或者朝墻上一格格小窗里,正饒有興味觀看自己的貴族扮鬼臉,哇哇大叫……

      恐懼,無疑成了一種游戲。

      而這些有錢人的目光如同魔法,穿越門與門的陰影、墻與墻的束縛,厚厚的墻彼此環(huán)拱,無法阻止他們向下面張望的視線——當(dāng)口水、臭雞蛋還有尖叫,如大滴的雨珠砸向這些瘋子時,提醒他們必須仰起臉來,好在,還有這么一條向上的通道!可是有什么用?當(dāng)癲狂和恐懼在他們的血液中鼓脹,并潑繪出尖刺狀的形狀,讓他們在扭曲的目光中看見城市在燃燒、天空在旋轉(zhuǎn)、人群如蚊蚋、墳冢在開裂……

      這幅畫的對象是他們,不是“我們”。

      觀者注定要孤立無援地走進這幅畫中,這無關(guān)乎時間和空間,像一個怪誕的夢,令人驚悚,引導(dǎo)我們?nèi)サ搅硪粋€世界,那里的世界如此駭異和不可思議。因為它的邏輯是一個對立面,不是正常人邏輯世界的某種延伸。

      我承認,這幅畫給了我一種說不出的震撼。

      那天是W市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

      在這之前,這個城市連續(xù)下雪。天晴后,潔白的雪在陽光下發(fā)出堅硬如鐵的光澤。冬日的陽光均勻地照在每一個角落和行人的臉上,在霜跡漸淡的晨霧中,枯葉在樹梢颯颯作響,空氣冷冽而寧靜,似乎是某種美好事物的開端。

      但是,當(dāng)我越來越靠近城郊那幢被厚厚的圍墻封閉起來的灰白色小樓時,我的緊縮的心,被一股巨大而莫名的東西壓倒。

      那是悲傷,一種真的悲傷。

      我來到的地方是一家精神病院。

      我來這里是看望一個人,我的一個至親。

      作為一個正常人,有多少人見過,或者了解真實存在的精神病院呢?

      多年以來,我對這個名詞充滿了一種難言的恐懼,覺得它是懸在我內(nèi)心深處一個幽深的洞口——“眾多靈魂幽暗的花瓣開在濕漉漉的枝條上”。

      在很多的夜晚,意象派大師波德萊爾的詩句是一句冰冷、凝滯的咒語,有如某雙不可言狀的眼睛在看著我。而那些被稱為“病人”的人,如同被這目光驅(qū)趕,一個個魚貫而入,進入這個被封閉著的幽深洞口。

      這是一個古怪而隱秘的通道,在這里,有一股陰風(fēng)吸附著他們,有那么一瞬間,他們的身影變小,而后消逝不見。

      消失,就是他們到達彼岸的證明。

      第四人民醫(yī)院是一座普通的白色大樓,有五層。

      每層都有一條狹長的走廊。

      它沒有傳說中的高墻和密布的電網(wǎng),但六個入門處無一例外安裝了鐵門,終日緊鎖的門綠漆斑駁,每扇鐵門均有十幾個用紗網(wǎng)封閉起的圓形小孔——這是病人與外界交流的。走廊兩側(cè)一格格病房的窗戶,無一例外,用一道道鐵條封閉。

      在公眾心里,這棟白色小樓里面藏著太多人的秘密,陰暗和恐怖。這里的病人是反常規(guī)的,危險的,是一些遠離社會常規(guī)的“不合時宜”的人。

      我履行了一系列手續(xù)后,得以進入病房中。一些穿著藍白橫條病服的人,在昏暗的黃色光暈里發(fā)呆,有的人雙腳交替,長時間地搖擺,像變了形的鐘。

      我回過頭,身后那冰冷厚重的鐵門像是另外一堵墻,隔開了混沌與清晰,誰也不能同時在一個平面上同時看到門的兩面。只能在它開合的一瞬間,轉(zhuǎn)換成未知的、嶄新的謎面。

      精神病院空曠的院落盡頭,少有人走動。一枚涼薄的冬日嵌進灰色的云層里,灑下同樣薄而涼的光芒。

      一路上,我恰好迎面遇上二十多名剛從浴室洗澡回來的精神病患者,有男有女。他們穿著統(tǒng)一的藍白病服,在數(shù)名醫(yī)護人員的監(jiān)護下,趿著鞋,懶洋洋地走在院落中。這些病人,每天只有幾個小時的放風(fēng)時間。

      他們被護士帶到一處小花園里——說是花園,其實就是一個隨意長著幾棵大樹的院子。一名護工守在花園的出口處,而病人們則被護士帶領(lǐng)著,排著隊一個挨著一個在院子里散步。

      隊伍中,一個留有齊耳短發(fā)的女患者不時蹦跳,想摘掉走在她前面一名女護士的帽子,被這名女護士面帶慍色地輕聲制止。乍一看,他們的神態(tài)跟普通患者沒有什么不同,但是再仔細觀察,他們的表情渙散,腳步遲緩,發(fā)青的眼窩里有著已被抽空了的空洞,還有惶惑。感覺這些人影里的謎,要比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以及一切宗教的謎更多……

      現(xiàn)在,他們遠遠地走過,宛如一幅破碎了的風(fēng)景。

      在精神病院,最特殊的是那些女患者,她們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散漫地四處張望,近乎無聲地自語、唱歌,更多的時候是發(fā)呆。

      這一天,我在病房角落處看見一個女患者,她正試圖靠近一個正對著墻壁自言自語的中年男人。那個男人頭發(fā)蓬亂,不時地揚起手臂,對著墻壁狠狠地拍打,嘴里念念有詞:“打死你,讓你再跑,打死你!”可白花花的墻壁上沒有蚊子、蒼蠅,什么也沒有?。?/p>

      還有一個女患者,她是病房里唯一沒有穿病服的人,看不出她的年齡,甚至性別,她的身軀異常瘦小,好像還正處在發(fā)育中,像誰突然大喝了一聲,讓她從此停止了生長。蓬亂的頭發(fā)高頂著一頂兒童毛線帽,似墜非墜,顯得非常可笑。

      她蒼白、干巴巴的臉像月牙一樣尖細,而唇部泛出猩紅。那是一種不正常的紅,是一種生病的紅……她自始至終都在傻笑著,一溜晶亮的涎水從嘴角淌了下來……而她滿臉的污跡,說明她很久沒有洗過臉了。

      就在我注視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靠近這個正在不停拍打墻壁的男性患者,一邊朝他傻笑著,一邊慢慢地脫下了皺巴巴的針織毛線褲。我嚇了一跳,一把拉開了她:“穿上,快穿上?!?/p>

      病房里,三五個患者都在目睹著這個女患者不正常的人生游戲。沒有人驚訝。

      她還在傻笑著,表情天真爛漫,好像早已喪失了痛苦、絕望,甚至是羞恥。她從哪里來?是被誰送來的?我沒有問旁人,當(dāng)我們睜開眼睛,只當(dāng)我們的現(xiàn)實中又增加了一個瘋女人而已。

      隨后,一名女護士面無表情地把她帶走了。

      臨走時,扔下了一句硬邦邦的話:“今天新來的。”

      這時,治療室里突然傳來號啕大哭的聲音,一名女患者蓋著被子,閉著眼睛拼命大哭。另一張床上的女患者則恰恰相反,只要護士給她蓋被子,就渾身劇烈抽搐,直到將被子完全抖落在地才安靜了下來。

      由于室溫較低,四名護士和醫(yī)生不得不合力按住她,花了十來分鐘才幫她蓋上被子,并用布帶將病人捆住。處置的過程中,醫(yī)生被患者抓傷,一名護士的工作服被抓破。

      后來我才知道,這名患者在家經(jīng)常拿刀追砍丈夫、摔東西,家人出于無奈才將她送進醫(yī)院。

      在精神病院12號病房里,我看到了姐姐紅掌。

      我的親人。

      她還活著,成為那場可怕災(zāi)難后遺留的證據(jù)。她傲慢地站在那里,構(gòu)成了對我身體中原罪的指認。

      我走近她,不知為了什么對她筆直的身體產(chǎn)生了迷戀:“你終于變成這樣了,輕得像一個影子,可以飛!”

      我輕輕地笑起來,我和她之間的那堵墻轟然倒塌。

      繩索

      鐵鏈。粗糙的繩索,在微亮的光線下散發(fā)出冰涼的質(zhì)感。

      一股冷意從并攏的腳底漫向膝蓋,熱量在精神的弧線中散去。如果不使我暖和起來,那么,我準(zhǔn)會戰(zhàn)栗,在寒冷的煉獄之火中凍僵。

      鐵鏈往往是用來捆綁和牽引重物的,比如一只開合的木箱、一艘隨波而去的小船……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第一次看到鐵鏈?zhǔn)窃趧游飯@里。一只剛?cè)雸@的大猩猩被囚禁在巨大的鐵籠里,兩條粗黑的鐵鏈,在它多毛的胸前交叉捆綁,黑亮的毛皮因劇烈摩擦而劃出幾道血痕。它粗壯的身體除了臊腥的動物氣息,還留有森林中樺木及草葉的清香,這種來自大自然的特殊氣息,使它時時陷在矛盾中,無法把自己與此時被圍困的柵欄、粗硬的鐵鏈聯(lián)系在一起。

      因此,它的眼睛里盡是憤怒,像人的眼神一樣,因憤怒而哀怨。但鐵鏈?zhǔn)悄敲吹乇鶝?,難以掙脫。

      最后,大猩猩像一塊黑色的石頭那樣靜止不動。

      我的目光透過圍觀的人群,看到了這只大猩猩,感受到它沉默的力量。

      “你吃,吃?!?/p>

      一個稚嫩的童聲從人群中傳來,我看見一名梳著馬尾辮的約摸四五歲的小女孩的臉緊貼在柵欄桿子上,小胖手握住一個剝了皮的香蕉,身體盡可能地向前傾,伸長并靠近它。

      “吃呀,你快吃。”

      小女孩的聲音像天使一樣動聽。

      沉默的大猩猩朝著小女孩望去,舔了舔干燥的雙唇,疲憊的雙眼閃過一絲溫柔的目光,但很快就消失了,它像一塊沉默的石頭那樣一動不動。

      最后,人群散去。大猩猩雙眼緊閉,像是睡著了。

      繩索。

      我的詞匯里又增加了一個詞。

      一個在何時何地都可以感受到將一件龐大物體捆綁起來的詞。

      在精神病院,有一些特殊的病人,他們有著特制的輪椅和腳鏈。每天下午,病人都要戴上左手綁右腳,左腳綁右手的特制繩手鏈腳鏈,在護士長的帶領(lǐng)下分批去體檢,體檢的目的是更好地控制藥物帶來的副作用。

      女人的身體似乎更容易感受到一根繩索所表現(xiàn)出來的意義。

      正如女作家海男所說:“我的繩索是一條道路。我的命運就是一條繩索等等……繩索好像與她的未來有關(guān)系,好像正在展開,試圖席卷過去……”

      那根繩索,制造出關(guān)于她命運的一個神話。

      的確,繩索在女人的歷史中反復(fù)出現(xiàn),盡管很多女人并沒有嘗試著用繩索捆住自己的身體。繩索對她們而言只是一個詞,但那種被捆綁起來的疼痛感卻總在她們的身體之中,無論是醒著還是睡著。

      但我要說的是,繩索在她們的生活中的具體顯現(xiàn),正由有形變得無形:婚姻的氣味、膝下三歲孩童的眼神、有窺視欲的女友、閃爍其詞的情人、灶臺邊的灰色圍裙,以及停滯在抽象道德意義上的環(huán)形漣漪……

      繩索,像一種更為原始的符號般,讓女人時時承擔(dān)這一個詞的重量,感受命運無可改變的可能性。

      這里,我要說的是另外一些用繩索捆住的女人。

      她們是一群精神病患者,用粗大的腳鏈?zhǔn)`住了的女人。

      1793年巴黎的一座女瘋?cè)嗽骸?/p>

      18世紀,歐洲的貴族把瘋?cè)嗽嚎闯墒侨祟悏櫬涞牡胤?。?dāng)有人主張釋放瘋子時,保守分子竟說:“什么,你要放掉這些野獸?你自己是不是也瘋了?”

      畫面上,有數(shù)名倚靠在門柜上的女人,昏暗的燈光下,她們衣衫襤褸,下垂的乳房露了出來,一縷縷垂落下來的頭發(fā)像一堆枯草被風(fēng)吹亂,還有深陷在陰郁中的眼睛。

      畫面上,我看見一個女人的頭微微低垂,握緊的拳頭緊緊貼住因過度緊張和恐懼而變形的臉頰。

      連同她的手、腳被冰冷的鐵鏈纏繞。赤裸的身體、鐵鏈……盡管后來的某些女性在私生活領(lǐng)域中扮演受虐的性角色,比如,讓對方用鐵鏈纏住自己豐滿的裸體,或讓性伙伴用皮鞭抽打自己,似乎這樣,才能獲得情欲勃發(fā)……但此時,被束縛住的女性的身體與性無關(guān),甚至與悲喜無關(guān)。

      現(xiàn)在,距離她身體很近的另一個女人正懶散地坐在地上,兩腿平齊著微微叉開,姿勢顯得很不體面,水腫的臉上露出愚鈍的,滿不在乎的笑容。

      畫面上的她們,宛若一幅破碎了的風(fēng)景。

      用冰涼粗大的鐵鏈緊緊捆扎,但精神能夠飛升嗎?我說的是她們,倒不如是我在說我自己。

      我所敬重的“學(xué)者型作家”趙鑫珊說他自己多年來,養(yǎng)成了熱心考察精神病院、停尸房、墓地、監(jiān)獄和荒野的習(xí)慣。在他眼里,這些地方是一本本打開的哲學(xué)教科書,那里有活的彌陀、莊子、柏拉圖和海德格爾。

      越來越多的時候,我無論是一個人長久默坐,還是獨自一人在路上行走,常常會感到一副無形的鐵鏈正將我脆弱的身體,還有精神緊緊捆扎,這讓我自己如同被放逐在黑暗的天際和曠野中。沒有人說話,這種不好的感覺讓我快要窒息。

      這時,我極端地以為,我無法從她們中尋找到她們。

      如果尋找,我會從人群中,從周圍的女人中移開,在塵封的女性歷史中,在生長的詞語密林中辨別她們,接納她們。

      如同接納我自己。

      窗戶

      我去過的醫(yī)院,無一例外——只有精神病院的窗戶是永遠封閉著的。幾條鋼棒交叉著,被死死釘在了窗框上,透明的窗戶玻璃上留下了幾道怪異的黑影。

      這些由鐵、玻璃的網(wǎng)絡(luò)所組成的物質(zhì)被火燒制,經(jīng)過火焰后會變得堅硬,水分被燒干,剩下的物質(zhì)緊緊凝結(jié),然后,由這樣堅硬的東西組成長方形,人居住其中,既受到保護又受到威脅。如果使勁碰撞窗戶的話,就會頭破血流。

      于是,人們退一步,任由它擋住外人的視線,把自己囚禁其中。而窗戶的外邊,是重重樓群的黑影,在城市夜晚的角落處發(fā)出竊竊私語之聲,推窗一看,卻空無一人。

      每個星期二是W市精神病院探視的時間。

      那天暑熱,陽光像銳利的刀片一樣插下來,但我的身體卻有些發(fā)冷。

      在精神病院的走廊里,那些來探望自己家屬的人,無一不是低著頭匆匆走過。我也低著頭,與母親一前一后地走著,提著食品的塑料袋子不時地觸碰腿部。

      強烈的陽光從玻璃窗外呼啦一下潑進來。遠遠地看,這群人從我身邊走過去的時候,身體的一半落在陽光里,一半留在陰影中。他們似乎僅靠自身的氣力,而非形體,與我一起隅行在空曠的走廊。

      我像往常一樣站在門口,貼著鐵窗,不輕不重地敲了幾下鐵門。

      鐵窗五豎條鐵,再加三橫條鐵,可以說是固若金湯,只能容蒼蠅蚊子側(cè)身而過。

      窗內(nèi)的人,唯一的信仰就是出來?!袄锩妗钡娜耍攀遣∪?,“里面”這個詞,才是最可怕的詞。

      出了這個鐵窗,才能證明自己是正常人,是他們的同類。

      稍許,鐵門上如腦袋大小的窗戶打開了,探出一張男護士的臉。他吹了一聲口哨,我便把手中帶來的東西交給他去檢查。要知道,精神病患者的身邊是不能留任何私人物品的,像剪刀、橡皮筋、發(fā)卡、筷子,包括鞋帶等要被拿掉抽掉——因為它們都很危險,一個小小的不留意就會要了患者們的命。

      “好了——你可以進來了?!?/p>

      “進來”是一種許可。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后,他打開這道封閉的鐵門,看我進來后,又哐啷一下子鎖上,靜寂的樓道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在男護士關(guān)上鐵門上的窗戶,讓我邁進病房的那一瞬間,一張張奇怪的面孔和一雙雙神情各異的投向這個世界的眼睛,幾乎使我失去了判斷——這是一個白日夢的世界。

      走廊盡頭一個比較寬暢的地方,好像是患者的休息區(qū),角落里有桌有椅,男護士讓我坐在一張長椅上別動,然后,他讓一個護理人員去叫人。

      休息區(qū)的墻壁四周貼滿了預(yù)防精神疾病的宣傳畫和心理咨詢問答、注意事項什么的。比如,有一個大標(biāo)題:容易患精神病的五類人群,并仔細地羅列出一大“怪人”——偏執(zhí)性格、循環(huán)性格、分裂性格、癔癥性格、神經(jīng)衰弱性格,等等。還用紅藍筆寫下了好多注意事項,比如,不要在病房吸煙,撿到按釘、鐵絲、繩子和小刀等要馬上交給護理人員,等等。

      還有一點我沒看懂,上面寫著:大小便之后應(yīng)立刻離開廁所,不要逗留觀看,不要吃屎尿——看到“吃屎尿”這三個字的時候,我吃驚壞了,眼睛一定瞪得好大,以為自己看錯了。

      我隨護士一起走向病房。醫(yī)生的辦公室距離病房約有一百米遠的距離,現(xiàn)在是正午,兩排病房中間白色的走廊很安靜,除了雪白的墻壁及緊鎖的一扇扇鐵門,沒有任何色彩,走廊中也沒有患者走動。

      我好像是走在監(jiān)獄的白色甬道里,心跳得很快,腳步慢下來。鐵門上的鎖在我的眼前放大,大得像一間黑暗中的鐵房子。

      走廊里有一股“來蘇兒”的味道。當(dāng)然不是陽光下曠野中的味道,而是睡夢中似曾相識的、無聲無息的古里古怪的氣息。

      我熟悉這股味道。

      我記得,八年前的一個清晨,我也是被這樣的一股味道牽引著來到了這里。那味道在空氣中像鳥一樣地飛來飛去,紛亂沉重——

      “你可以走了,下星期二是探視的時間?!?/p>

      護士把門板上的小窗戶打開了一條縫兒,沖我微笑,是那種天才對于智能低下者的居高臨下的微笑。

      然后,我眼睜睜地看著一個“白大褂”挽住姐姐紅掌的胳膊,消失在他們所開啟的那扇窗戶后面,看著她和其他人一樣,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入這個靜止的盒子,不再出現(xiàn)。

      只有窗戶緊閉。

      清晨的光還沒褪盡,那窗戶像一只深邃而黯淡的眼睛,從那眼睛的深處,我看到了一個個曾經(jīng)鮮活青春的毀滅,看到了被毀滅了的家庭中每一個人的悲戚與憂傷。

      直到走出很遠了,我仍回頭朝著這扇鐵門看,這扇鐵門上的窗戶像是長了一只眼睛的怪物,朝我眨眼。

      每個星期二我都要去醫(yī)院探望姐姐。

      到了那一天,精神病院探視室人聲喧嘩,病人的家屬為親人帶來好吃的。這個時候,媽媽扳著姐姐的肩膀,眼睛里含著淚,嘴里反復(fù)嘮叨一些注意事項。

      我別過頭去。

      我知道,姐姐紅掌是她生命中最敏感和脆弱的東西。

      窗外是一大片準(zhǔn)備拆除的房屋,有的已經(jīng)坍塌,只剩下破殘的墻壁斷面,護士說要在它的原址蓋新的病房區(qū)。

      清晨的光線照在灰色的瓦礫上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光柱中灰塵的顆粒,在旋轉(zhuǎn)和彌散。它們雖然千瘡百孔,卻帶有幾分假定性和非物質(zhì)性。

      有幾個女患者站在窗前,晨光像是被魔法呼喚過,使她們的身體鍍上了一層白色,眼睛散發(fā)出黑緞子一樣的光芒。

      我看著她們?nèi)齼蓛傻卣驹诖扒?,那既孤獨又渴望人群的神情,跟外面明亮的光線有些不協(xié)調(diào),就像那咄咄逼人的光線,有一種侵犯之感。讓人覺得,她們隨時都有可能破窗而下,充滿重量地砸下來,然后墜落在地。

      一想到這樣一個不祥的場景,我便沉默起來。

      那沉默是一種對自己的同類所懷有無法言傳的深深的同情。

      有那么一瞬間,一種渴望在心中升起。我渴望自己奮力一躍,回到陽光下,回到正常的世俗世界中去。

      就像十多年前,同樣是在這個地方,曾發(fā)生了一起墜樓事件一樣。

      那個時候,這家精神病院的窗戶并不是封閉著的。這個特殊場所與其他地方一樣,窗戶是一個通往外部世界的象征,窗戶將窗外的風(fēng)景框在窗欞之中,舒緩室內(nèi)的郁悶,也讓視覺有個出口。

      據(jù)說,W市有個女孩到天津藝術(shù)學(xué)院深造,不久因循環(huán)性深度抑郁癥休學(xué)回到了新疆。

      一個雪后的清晨,她的同學(xué)來精神病院探望她,把相機鏡頭對準(zhǔn)她,說是要給她拍些照片,她猶豫了一下,說,我把頭發(fā)散開好嗎?那樣會好看些。她的同學(xué)在那一刻,眼淚下來了。

      她永遠散著長發(fā)——這是一個象征。

      在她的同學(xué)離開后不久,這個女孩的身體就超越了禁錮她的窗戶,在高處,在遠方——她從窗戶里跳下樓了。

      沒人知道,她在跳樓的最后一刻想到了什么,但是在那一刻,她擁有了選擇的自由。

      你一定不知道,長期服藥的人的身體中會散發(fā)古董般的味道。

      這股奇異的味道,不是平常人出汗的味道,而是一股酸腐味,像沒釀成功的酒,又像是腐敗了的水果的味道。

      可能是病人身體就像是籠子的緣故吧,不過籠子太小,那里聚集的,來自身體的氣味不能散去,正源源不斷地散發(fā)出濕漉漉的腐爛的異味。

      我注意到這種味道,防不勝防。

      比如我的姐姐紅掌。她身體就是這么一股子味道。有她在,這股味道時而濃郁,時而淡薄,彌散在我的整個青春期里。

      有人說,精神分裂癥就是靈魂病。

      那些精神錯亂患者往往被看作是在情感上大起大落的人。狂熱而不計后果的人。是一些太過敏感以至于不能承受這個粗俗的世界而充滿恐懼的人。

      如此,是患者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病。

      他自己就是疾病的原因。

      疾病是懲罰,是一種內(nèi)在的野蠻狀態(tài)。那么,精神分裂癥是不是人生最大的不幸呢?它的根源是孤獨,讓周圍的人避之不及。

      在一些國外的畫報中看到,若是有人患了這樣的病,那一定是“有惡魔從神那里來搗亂”。而女人是最容易受到惡魔的誘惑的。若是自己的女兒或是妻子行為怪異,或者發(fā)狂,那么她的父親或丈夫一定會毫不遲疑地告發(fā)她,說她是“妖巫”。

      如此,很多女人就是這樣被當(dāng)眾燒死或者絞死。

      因而,在所有的人看來,精神分裂癥是一種可怕的病,患者對藥物有依賴性,大多數(shù)精神病患者需要終生服藥。

      紅掌自從二十三年前她被確診為精神分裂癥后,就開始了漫長的服藥生涯。那些不同形狀、不同顏色的藥片,她吃過多少?我不得而知。

      但我知道,這么多年過去后,她并沒有得到真正的痊愈。

      她因長期服用帶激素類的藥品,身材變得蠢胖。她把所有的癥狀都經(jīng)歷過了:疲倦、遲鈍、步態(tài)不穩(wěn)、咽不下東西,開口流利地說話對她來講是一件困難的事。

      而我的家人,常常穿行在精神病院與藥店之間,承接周圍的人異樣的目光,以往的生活,像是被他人的幸福鄙棄一旁了。

      其實,抗精神疾病的藥物并不復(fù)雜,姐姐紅掌從入院到現(xiàn)在,一直吃的是氟西酊。這種藥主要是起到興奮作用,因為吃過藥后,會讓人的思維活躍很多。

      不過,要是睡之前吃的話,還會在一定的程度上影響睡眠。所以,醫(yī)生把姐姐的服藥時間安排到了早上和中午。其他的患者好像也是差不多,主要還是那幾種藥。

      不過,幾乎所有的抗精神病的藥物都或多或少有一個副作用,那就像是得了帕金森綜合征,最嚴重的就是會導(dǎo)致患者的全身曲弓僵硬,連吃飯都咀嚼不了,很可怕。

      除了這些,還會有別的副作用,比如身材發(fā)胖、嗜睡、表情呆滯等。

      不過,這些癥狀來得快去得也快,通常是在停藥之后的一個月左右就恢復(fù)了。

      當(dāng)我的姐姐翕動嘴唇,向我們敘說著身體的種種不適,說著生活的另一種徒勞時,家人的直接反應(yīng)就是,去幫助她,幫助她緩沖這世界對她的攻擊。

      因為姐姐紅掌的病,我們一家跟醫(yī)生算是結(jié)了緣,關(guān)系既親密又抗拒。

      醫(yī)生,同樣是一個需要人隔離的職業(yè),每一次與患者的接觸都是親密的,卻又是職業(yè)的。這讓他們不得不把他們自身的一部分封閉起來,隔絕于他們的患者之外。

      隔絕的手段之一就是藥片。

      即便一直服藥,精神疾病也很少有人能夠真正痊愈的。人們無法理解這一時期醫(yī)生們的無助感,無法理解他們將各種案例分類,理成清晰的,行之有效地治愈系統(tǒng)。所以,他們難免要說出一些刻薄的話來:

      “醫(yī)師就是將他所知不多的藥,傾入他所知更少的人體的人?!?/p>

      或者說:“醫(yī)師就是開出處方,等著病人死亡,或者自然痊愈的人?!?/p>

      我不相信藥能治所有人的病,特別是精神分裂癥。

      姐姐紅掌住院后的某個上午,我到一位值班醫(yī)生那里去了解她的病情。醫(yī)生拿著一大串鑰匙,態(tài)度熱情,白大褂卻臟得可以,而且很不整齊,一個脫了線的扣子似墜非墜,讓我有點懷疑他的醫(yī)生身份。

      不過,聽他說起話來,卻很有意思。

      他對我說:“精神分裂癥也是靈魂病。若是有人患了這樣的病,那一定是有惡魔從神那里來搗亂。而女人是最容易受到惡魔的誘惑的。而這種病的誘因,一部分是來自外界對患者的影響,但更多的則是來自患者對待世界的方式,或者說,是來自她對待自己的方式?!?/p>

      “是患者自己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病?!?/p>

      “別的病都有診斷手段,但對于這些患上精神分裂癥的女患者來說,X光、B超、CT等儀器都診斷不出來,可以說是無能為力,只能猜測著治,但很少有完全根治的?!?/p>

      我的母親似乎比我更脆弱,在最初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拒不接受醫(yī)生對女兒的診斷,她甚至撕碎了診斷書,阻止我?guī)Ы憬闳メt(yī)院,她甚至打電話威脅醫(yī)生。

      我看著母親,感覺她比紅掌更可憐、可悲。

      她與紅掌的根本區(qū)別就是:她是一個躲避現(xiàn)實真相的患者。

      紅掌患病的感覺很久以前就存在了,并在這個炎熱的夏天里愈演愈熱。

      在這炎熱期的一段時間里,一個中醫(yī)的大夫給姐姐下了“連環(huán)套”的方子,吃藥——湯劑和片劑、扎針、拔火罐,等等。

      特別是扎針的環(huán)節(jié),令我感到恐懼。一根根銀針堅硬冰涼,一碰到她的皮膚的那一刻,站在一旁的我,全身的肌肉也會緊張起來,變得僵硬、敏感,好像那針扎在了我的皮膚上。

      除了定期帶紅掌到醫(yī)院扎針,我的母親還熱衷找各種治病的秘方。凡是秘方總有些奇怪的藥引,如吃奶男嬰的尿、長翅膀的螞蟻、黑蜘蛛的頭,等等。她說沒有藥引,再靈驗的秘方也會沒有效力。

      她拿著一根不離手的鐵鉤子,經(jīng)常到樹林,還有樹林邊沿河一帶的破舊房子轉(zhuǎn)悠,特別留意枯樹枝上或者人家屋檐上的蜘蛛網(wǎng),她到處挑、戳、扯——看到過路人一臉的詫異,我母親鄭重地說:“這對治我女兒的病是很重要的?!?/p>

      但我始終也沒看見,這些古怪的東西在紅掌身上發(fā)生的那種效力。

      看著她整天倒騰這些灰黑色的,令人惡心的蟲子,然后晾曬成模樣奇怪的尸體,我都想離家出走了。

      盡管我心里很抗拒家里有這么個病人,但是,不妨礙我固執(zhí)地喜歡看母親煎藥。

      牛皮紙袋一打開,一股嗆人的中藥味彌散開來,像被人猛地噴了一口發(fā)腐的墨汁,把清晨干爽的空氣給攪渾了。它的陳舊的幽閉感讓我感覺自己正進入一個陌生的,與正常的事物不能連接的維度,像是另一種載體,把我載往時間的深處。

      是的,那段日子里,我每天早上都能聞到一股濃重的中藥味,連米缸、花盆、家具、墻上的掛畫,都有隱隱約約的藥的顏色,使這個家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景象。

      聞著這樣的味道,我的眼皮開始發(fā)沉,吸進去的好像不是空氣,而是另一種有重量的,令人窒息的物質(zhì)。

      一股冷汗冒出來,像重濁的物質(zhì)正穿透我的身體,胃里的東西開始上升,要把體內(nèi)的一切物質(zhì)全都擠出來——那是一種與我對抗的力量,我在最后的時刻深呼吸,感到自己的頭發(fā)在冒煙,就要燒起來了。

      我被這樣一股氣味托舉,在空氣中上下攪動,看見母親把一些黑乎乎的東西倒進陶罐,微藍的火焰舔著罐底,水開始響起來。陶罐細長的嘴開始噴出淡黃色的氣霧,像煙。

      其實,那不是煙,而是火爐上又苦又黑的湯藥冒出的水蒸氣。在這樣水蒸氣中,我感覺自己的頭發(fā)發(fā)黏,要流出又黑又苦的汁液來。

      有一次,紅掌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我身后,輕輕地說:“你看,黃色的煙?!?/p>

      趁著母親在廚房里出出進進,我偷偷地猛舀一勺罐子里又苦又黑的湯藥,一口喝下去,苦澀的湯汁在我的腸道里彎彎曲曲地流動,使整個屋子散發(fā)出一股藥的氣味。那氣味中有蜈蚣(地龍)尸體的味道、螞蟻翅膀上的酸澀味道、男嬰尿的腥餿味道——

      可能是我從小就吸入了過多的中藥氣味的緣故,成年后的我,時常覺得自己從少女時代就具備了與眾人不同的稟賦。

      紅掌從喝湯藥那天起,總有幾分濃郁的睡眠氣息像水紋一圈圈地擴散,籠罩在整個房間里。

      這個敏感易怒的病人,我的姐姐,躺在床上、沙發(fā)上,似乎沒有什么能夠驚醒她的因病痛而生的乖戾,當(dāng)她開口說話時,話音空洞而沙啞,像是被什么物質(zhì)給風(fēng)干了。

      我想這也許是中藥草的作用,它在扼制疾病的同時也扼制了聲音。

      現(xiàn)在,她看著我,像在發(fā)問:生活啊,到了明天,明天的明天,你將逼我吃下什么樣的藥片?

      味道

      大自然早就在我們的身體里安裝了復(fù)雜而精巧的迷幻系統(tǒng)。而嗅覺則是更為古老的感官,氣味通過嗅覺器官非常準(zhǔn)確、有力、持續(xù)而固執(zhí)。

      女人的嗅覺遠比男人靈敏得多。

      據(jù)說,一位蒙上雙眼的母親,可以在托兒所二十多個嬰兒的小衣服當(dāng)中,揀出自己孩子的衣服。

      我不信,特意向一位剛做了母親的女友求證。

      她把嬰兒的小衣服的一角放進嘴中輕輕咬嚼,點點頭,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恍惚的幸福感:“這是完全有可能的,我一定會找到我的小寶貝的衣服?!?/p>

      味覺始于何處?嗅覺又始于何處?實際上,兩者是不可分離的。

      我看過一幅圖片,是在電子顯微鏡下放大六十倍的舌尖,排序井然的味蕾,看起來像一朵朵野生蘑菇,將味覺傳達到中樞神經(jīng)。

      而嗅覺則是更為古老的感官,氣味通過嗅覺器官,非常準(zhǔn)確、有力、持續(xù)而固執(zhí)。

      味道的存在有時會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些許麻煩。

      很多時候,人體會因疾病而產(chǎn)生異味。

      比如,病人口中如有臭雞蛋般的氣味,通過刷牙、牙線清理牙齒、咀嚼口香糖都無法去除的話,那可能是被幽門螺旋桿菌感染了;而呼出的氣體或打飽嗝有酸腐味,多是患有消化不良等胃腸道疾病。

      糖尿病患者的呼氣中會帶有爛蘋果味。

      嘴里若有發(fā)霉發(fā)餿味,則是肝硬化的最早信號。因肝臟無法完成給血液解毒的工作(如肝硬化),所以呼出來的氣體就會有發(fā)霉發(fā)餿味。

      口里若是有小便的氣味,聞起來像氨水或尿液的氣味,可能是病人腎功能衰竭。

      腐爛魚般的體味——三甲基胺尿癥,又稱“臭魚癥”。有這個病癥的人聞起來像腐爛的魚或雞蛋,就像暴曬在陽光下的尿液或垃圾。

      這種病雖然罕見,但它確實存在。

      比起這些病人身體的味道,我更愛與女人有關(guān)的詞:輕盈、富有彈性、弧度、透明。

      還有香氣。

      有年輕女子居住的房間都有香的氣味,她們有各種香型,蘋果香、檸檬香、香蕉香、草莓香、面包香。這種氣味是從她們白如凝脂的皮膚上發(fā)出的,也從她們的臉、眼睛、嘴唇、脖子、頭發(fā)上發(fā)出的。

      我曾看過德國作家本哈德·施林克的《朗讀者》,這本書的迷人之處是它的豐富、多義,還有莊重,其中有一個細節(jié)就是對女主人公漢娜身體氣味的描述。

      “以前,我總是特別愛聞她身上的味道,她聞起來是那么的清新,是才洗過了澡,是新洗過的衣服,是分泌出的香汗,是剛剛被愛過的余味……”

      回想那時候,他經(jīng)常在她身邊嗅來嗅去,像個小動物似的,甚至她的大腿間有一種水果般的氣味,令他迷亂。

      是的。在喜愛那個人肉體的味道時,便已經(jīng)是心的領(lǐng)域了。

      美麗而潔凈的女人飽含身體的芬芳之氣從容飄蕩,而現(xiàn)實中世俗女人的身體的味道,卻是一片混濁的泥塘。

      沒有誰會真正愿意贊美一個正在變得丑陋不堪的老女人的身體呢?包括味道。

      一個深秋午后,我去看望病人。

      還沒到集中供暖時間,這戶人家的房子里陰冷冷的,有一股發(fā)餿稀飯和久泡衣服的氣味,一種像被植物肥水漚在盆子里的氣味,以及下水管道生銹漏水的混合氣味。

      這是一種難以描述的氣味,墻皮上有陳年的污漬,發(fā)著灰黑,沒有專門的衣柜,成堆的衣服分春夏和秋冬季,用報紙和塑料袋寒酸地裹起,堆放在床角,那些衣服的顏色有一種古怪的陳舊。

      紅色的棉秋衣的袖子從床沿的一角耷拉下來,一根棉線從袖口扯出來,軟綿綿的。

      這種特別的氣味一直彌漫在老房子里,過了很多年,我才知道這其實是一種暮年的味道。

      老去的人身上都有這種味道。讓自己衰老的不是時間,而是人。

      是屋子里先有了這股味道人才老的,還是人先老掉然后才有屋子里的這股味道的?

      我不知道,屋子里老掉的人也不知道。

      再說到前面我正看的這本書:《朗讀者》。當(dāng)書中的女主人公漢娜對生活失去信心,不可抑制地走向衰老時,她肉體的宮殿也在頹敗,渾身散發(fā)出老女人的體臭。

      有專家稱,聞不出味道、無法區(qū)分氣味的可能是精神病患者。

      精神病患者分成很多種類,而且精神疾病有時候也很難被檢查出來,因為發(fā)病的過程可能是漫長而又復(fù)雜的。

      但專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簡單的方法來判別這個人是否是精神病患者。

      那就是:精神病患者的嗅覺跟正常人可能會不太一樣。這是因為精神病患者的大腦前額葉產(chǎn)生嗅覺的功能有受損的關(guān)系。

      一天,我在精神病院里,看到一個中年男人,雙手交叉,纏了好幾道繩子,面對窗戶,長時間地一動不動。

      聽醫(yī)生說,他一年前在自家的浴室洗澡時滑倒,頭部受傷后暈過去了,醒來后,發(fā)現(xiàn)他的嗅球受損,失去了嗅覺和味覺。要知道,嗅球是鼻子連接鼻孔和大腦的部分。

      他已經(jīng)無法品嘗任何食物的氣味。在家煮飯時,飯菜熟了沒、會不會煳了,往往都是靠用鏟子筷子鏟一下戳一下才知道。

      香是什么?不知道。

      西瓜味是什么?不知道。

      草原的味道?海的味道?空氣清新?煤氣泄漏?

      不知道。

      到后來,他病情發(fā)展到只能感覺到腐肉和糞便的味道。

      他熱衷收集各類動物的糞便,包括家人的。有時上班,他把裝有人糞的瓶子放在電腦前,總是情不自禁地要去聞它們。

      他說:“這是我唯一能聞到的東西,證明我是活著的,活在人間?!?/p>

      單位的人對他避而遠之,后來,干脆讓他提前病退了。

      他在家里,把裝有糞便的瓶瓶罐罐擺得到處都是。三伏天,他把凍在冰箱里的肉制品放在太陽下暴曬,一直曬到腐水流出,然后長時間地去嗅。家人實在是受不了了,干脆就把他送到了醫(yī)院,一了百了。

      “病人大腦里的嗅覺神經(jīng)被切斷了,目前還沒有治愈的方法。這是一種看不見的疾病,除非你親身經(jīng)歷過,否則你根本無法理解它的嚴重程度?!?/p>

      醫(yī)生看著他的背影,嘆了口氣說。

      下降:物理學(xué)的術(shù)語,用來說明一個物體被另一個物體擠壓和壓迫時發(fā)生的下沉。

      在外科醫(yī)學(xué)中,同一意義上由于某種外來的原因所產(chǎn)生的下沉。嬰兒的顱骨,由于質(zhì)軟,會產(chǎn)生下沉。

      精神學(xué)是指低落,低頭。

      氣象學(xué)指大氣壓下降后,測壓表上的水銀柱下降。

      從經(jīng)濟學(xué)上講,以消費萎縮,股市下跌,商業(yè)貶值為特點的危機。

      ——(法)彭塔力斯《窗》

      這段話,是我從一本有關(guān)精神分析學(xué)的書中摘錄下來的。所有的詞似乎都說明了下降、下沉、低落、萎縮、貶值、下跌——除了這些,精神分析學(xué)家對他們的患者們還能說出別的來嗎?

      哦,我還忘了,這個叫彭塔力斯的法國精神分析學(xué)家還說了:從醫(yī)學(xué)上講,還有一種病態(tài)的精神狀況,其特點為疲倦、消沉、軟弱、焦慮。

      如今,有不少人提起自己的“憂郁”。

      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也對我提到了她的“憂郁”。她因乳腺癌,剛剛做了乳房切除手術(shù),她的“憂郁”是來自器官的“憂郁”。

      出院后的很多天里,因為害怕看見身體健康的女人,她很少出門,但她不停地對家人宣告自己要死去,就要死去,但心里又想盡辦法阻止它的到來。

      她的身體因為沒有兩點凸起物的支撐而空蕩,那空蕩聚集不了在某個點上,而成了一個空洞。她一想到那些健康女人脫掉衣服的樣子,她心里的空洞就大而無邊,像在下沉——是的,她也說到了“下沉”這兩個字,但那已是沒有了的器官的下沉,帶著沉墜的重量。

      有什么比一個下沉的女人更讓人憂郁的呢?

      “臉是通向無形的門,一道精神屏障。”

      當(dāng)人壯著膽子注視一張臉的時候,不能不感到驚惶不安,因為,臉首先是給神看的。注視一張臉就是在監(jiān)視神。

      比如此刻,我的目光是一種物質(zhì),讓她不得不轉(zhuǎn)過臉來。

      這樣,我看見了我姐姐——紅掌。

      在市精神病院一樓12號病房里,紅掌站在窗前,側(cè)身而立,她身旁一棵高大的盆栽植物擋住了我的一點視線,但我還是一眼感到了她的不同尋常:她的臉太長了,險些刺傷了我——真是罕見,怎么說呢?像被誰故意狠狠地扯了一把,線條僵硬、滯澀,只有一些單獨的器官孤零零地浮在面皮上。

      她的嘴是薄唇,軟而尖的鼻梁在出油,在黑暗中凸顯出滑膩的光。眼睛如兩片破損的葉子凹進眉骨,帶來一種暗示,集中了面部器官中最迷信、最無我的東西,如果她恰好覆蓋了自己。

      她勉強微笑的時候,牙齒比冰塊還要冷。那種感覺讓人口生寒氣?,F(xiàn)在,她瘦削單薄的身體竭力向前傾。還不到四十歲,她的臉變得枯黃而松弛,像從不長草的石灰石,露出血管的紋路,還有頭發(fā),她的長發(fā)早已剪去,發(fā)色灰中帶白,像枯竭的植物在風(fēng)中飄蕩。

      “嶙峋”這兩個字突然冒了出來。

      用這兩個字來形容一個年輕女人好像十分不妥,但其中命運變化的必然性在這張臉上似乎早有預(yù)見——沒什么道理可講的,人生的打擊是如此的迅猛和出人意料。

      “你長得像我?!?/p>

      少年時,似乎曾經(jīng)有這么一次,姐姐紅掌來學(xué)校接我回家,一路上她看著我,這句話脫口而出。那個時候,她還沒生病。

      “像誰?”我朝她轉(zhuǎn)過臉來。

      “太像了?!?/p>

      她為了證實這一點,把我的臉輕輕地扳過來看,還伸出手捏了一下我的耳垂。我聞到她的手掌有一股不潔的汗酸味兒。

      我有點嫌棄地偏過頭去。

      她撲哧一笑,朝我翻翻眼睛:“你像我,連脾氣都像?!?/p>

      她的聲音低緩、沙啞,帶著一種不可知的陌生氣息,在空氣中消散。

      回家后,我趕緊照鏡子。我看不出自己哪里像她。我覺得我的臉上、身上一絲一毫都沒有她的任何痕跡。

      我寧愿自己是矮子、駝背、羞澀、丑陋,是個貪圖享受,好吃懶做的姑娘,一舉一動都像從別人的家里長出來的,我也不愿意是她——紅掌。

      當(dāng)時的我并沒有意識到,多年以后,她的這句話是一個咒語。

      世間只有兩樣?xùn)|西能讓我們的肉體變形:太陽下的影子,夜里的夢。而憂郁是一種死于經(jīng)驗的先兆。盡管它曾經(jīng)成就過一些了不起的思想者,但僅僅了解這一點還不夠。仰望眾多的臉——那凡人的臉被內(nèi)心的悲歡無數(shù)次修改,而早已改變了模樣。

      法國作家帕斯卡·吉尼亞曾說過一句很要命的話:“孩子們的臉是很沒準(zhǔn)頭的。”這句話道出的是一個人的被毀與易毀,就好像用左手洗右手——說的是一回事。

      因此,“我從來不畫他們”。

      生命的很多方面都像是標(biāo)本,這只不過是其中一例。

      比如紅掌。

      命運給她的不該是這樣一張臉。她的臉確乎有一種生來就被人世、被火熱的生活遺棄的模樣——那張臉上,永遠有一種懲罰性的孤獨,順從了緘默、疑慮、疏離,還有傷害……這些特質(zhì)都是秘密的、不可分離的,帶來一種異質(zhì)的感官氣息,就像身體和影子。

      她脖子側(cè)面的線條在長發(fā)的掩映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消失、消耗。

      無疑,這就是她,我的姐姐。

      這一切,有如暗示。

      成年后的我有一段時期,感覺自己冒犯了紅掌這張臉。我的沒有笑容的臉開始變得窄長,五官收縮——它以前是圓形的呀。難道是長年的憂郁修改了我的面容,讓我的心智遠遠地走在了臉的前面?

      白天暗夜,我對自己做過多少次的突圍和封鎖?但沒有人真正洞悉我內(nèi)心的搏殺史。我渴望拯救我的厭倦,從厭倦中抬起頭,和孔雀說話,或者像魚一樣浮在水面上。

      現(xiàn)在,臉的彈性、線條、肌理從我的表情突圍出去,讓我的臉漸漸成為一種變數(shù)。

      還有什么比一個憂郁的人更讓人憂郁的呢?

      紅掌和我,已成為在這個世界遺世而立的身影。

      世界就好像是一艘船,在一個敏感而孤獨的眼睛里沉落了。在戰(zhàn)栗和搖曳中告別了那種獨屬于幸福者的新鮮空氣,從此相隔兩岸,陸地上的一切折射出噩夢一般的陰影殘留在他的眼球上。

      “你活著,就是對我的懲罰。”

      終于有一天,我母親大哭著拍著墻壁,對我的姐姐紅掌說。

      懲罰——對如今的我來說又何嘗不是呢?

      現(xiàn)在,這張臉期待著該用遺忘填補。它們是我命運的遮蓋物,但愿有一天,它們不會讓我想起你的臉。

      只是現(xiàn)在,我倆何以會坐在一起,像兩個遲暮的婦人?

      我害怕她向我提出一些問題,讓我作答。那問題也是她的,讓我與她那個并不遙遠的世界構(gòu)成了一體。

      我們又將再次變成一個孤零零的人。

      “如果有一天我虛構(gòu)了你的面容,”我好像聽見她在說,因為我也曾經(jīng)說過一些類似的話,“我是不會知道的?!彼f。

      我默默地看著姐姐紅掌的背影。

      等待著她像小說中的人物那樣朝我轉(zhuǎn)過身來,說:“因為,你就是我?!?/p>

      我的孩子呢

      W市的火車客運站廣場上人流稠密得像泥漿,誰都像沒長眼睛,你撞我我撞你,大人叫小孩哭,一片黑乎乎的人頭的汪洋上,每個人都像袋鼠,像蝸牛一樣背著自己的行李,鼓鼓囊囊的,裝著被子、衣服。火車站特有的黏糊糊、臭烘烘的氣味,讓人頭暈?zāi)X漲。

      直到火車像一塊巨大的海綿,像吸水似的,把站臺上的人都吸干凈了。

      這時,沒有人注意到有一個老婦人滿臉悲戚地擠在車站的人流中,來來回回地走,歪歪斜斜地走,她不時觸碰到別人的身體,遭到別人的呵斥:“這位大姐,你會不會走路?”

      待回頭一看,那是一張被淚水泡大的面孔,兩只發(fā)青的眼袋狀如核桃。

      只聽見她木然地扯著一個陌生人的袖子說:“我的孩子不見了。我的孩子呢?你看見我的大胖小子了嗎?”

      “瘋婆子——”

      這個滿臉胡茬的男子一把甩開了她,拖著行李箱走出了很遠。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是人人都在談去深圳、去海南的年代。

      這兩個地名比北京和上海都要時髦一百倍。廣播、電視、報紙上都說,它們就是那個時代的神圣之地——“到深圳去,到海南去”。

      他們對深圳、海南的了解是通過道聽途說,還有報紙及廣播里。說那里的夜晚極盡繁華,火樹銀花,流光溢彩的燈流,整晚地在堅硬的高層建筑的峽谷流淌,像突兀奇異的花朵,帶著海洋氣息的風(fēng)暖而濕,咸而微腥——

      而且,錢特別好賺——因為遍地都是賺錢的機會。有人去了不到一年,就賺來了小汽車和別墅。

      這些傳聞,讓夸張的更夸張,美的更美。這一切對遠在北方城鎮(zhèn)的人而言,有如天堂——就是天堂也不過如此了。

      “到深圳賺錢去,到海南賺錢去。”

      這唯一的目的像一個巨獸,盤踞在空中,它的巨大的翅膀?qū)⒆钇h最細小的塵土扇起,漫天飛揚。

      以至于火車上的廁所、洗手間,硬座底下,列車員室門口,甚至硬座椅背都塞滿了人。

      這使得一些人目睹到另一些人的災(zāi)難。

      開往廣州、海南方向的列車沿途的每一個站的上下車都是一場戰(zhàn)爭,上車的人流把列車們緊緊堵住,車門開不了,列車里的人急得想跳窗戶下來,而車窗外面的人呢,絕望地想要扒窗上來。突圍的和沖鋒的勢力均衡,有人瘋狂地跳車,就有人瘋狂地扒車,彼此在僵持中發(fā)現(xiàn)腿、手肘,還有臉被擦破了皮,滲出了血,正熱辣辣地疼痛。這疼痛深入他們的內(nèi)心,脫了一層皮,把他們帶到這時代的神圣之處。

      傳說,在某一輛火車上,一位年輕母親抱著剛滿一歲的孩子去深圳看望孩子的父親,結(jié)果到站后,被人擠在了列車門口,下不了車。

      她聽從旁人的建議,從列車窗口先跳下去,然后,會有人把她的孩子從窗戶遞下來。

      不想,她跳下車窗后,摔了一個很大的跤,等她忍著全身疼痛從地上爬起時,萬般驚恐地發(fā)現(xiàn),火車已經(jīng)啟動了,而她的孩子,在混亂中卻沒能遞到她手中。

      火車慢慢地一往無前地向前駛?cè)ィ@個絕望的年輕母親號啕大哭,踉蹌著追趕列車——這一只冷酷無情的鐵皮爬行怪獸。

      “我的孩子——誰看到我的孩子了?”

      年輕母親的哭號聲在火車站臺聲嘶力竭地回蕩。

      沒有答案。

      從那以后,有很多年,這個女人一次次地在火車站來回走動,不停地詢問:“我的孩子——誰看到我的孩子了?”

      “我的孩子是個胖小子,有胳膊,有腿,會哭,會笑,會吃奶,誰看見他了?”

      她說起話來,像雨天里深深淺淺、遠遠近近的水洼,它們閃著亮光,給旁人帶來驚奇。

      她又說:“寶寶你聽好了,我是觀世音,專門來治鬼的,有個鬼把你的魂搶走了,你還蒙在鼓里,你的魂呢?我來解救你了?!?/p>

      火車站更加熱氣騰騰的一日將這個女人的聲音全都覆蓋住了,像一樁往事,湮沒在人流的泥海,只有當(dāng)時目睹這一事件的人說起這個恐怖的一幕,覺得它像一把利劍,高懸在頭頂,令自己悚然心驚。

      他們嘆了口氣說,這是一個可憐的瘋婆子。

      摸影子

      每個精神病患者都有一個無形的玻璃瓶子,那里面只裝著他自己。

      他們把自己緊緊包裹在瓶子里面。外人看不見這個瓶子,只有他們自己才能感知其存在。

      這個關(guān)于瓶子的比喻,讓我想到一個摸影子的人。

      那天中午,我在醫(yī)院看到一個奇怪的人。

      到底有多奇怪呢?只見他弓著腰,身穿皺巴巴的病服,頭戴一頂灰黑色鴨舌帽站在窗前,一雙瘦長的雙手,對著陽光下自己的影子一把一把地抓呀抓的,好像影子里有好多抓得住的東西,比如塵埃,比如某種氣味,它們在他的影子中飛來飛去,還沾到他的頭發(fā)和衣服上。

      他在空氣中抓了一陣子后,就放到了自己的頭頂上,還有衣服口袋里。

      過了一陣子,他又從自己的身體里亂扯一陣,然后往外猛甩,嘴里念念有詞,說是要把自己影子中的濁氣和陰氣放掉,一點兒都不能留,否則是要倒霉的——倒大霉的。

      他身邊圍了幾個穿著病服的人,一個短頭發(fā)的女患者朝他的影子猛吐口水,說了句:“這是個瘋子。”

      “你才是瘋子,你是個瘋婆子——”這個摸影子的男人急了。

      眼看要打起來了,這時,張醫(yī)生聽到吵鬧聲走了過來,非常溫和地對這個男人說:“陳老師,莫激動,莫激動,你先到我辦公室坐下來,測個血壓、體溫,再喝杯水,你就舒服了?!?/p>

      “別費心了,你治不好我的,因為我根本沒有病,也不用治,有病的是別人?!?/p>

      這個叫陳老師的人脖子一梗。他嗓門很大,口氣很沖,讓我不得不注意到他。

      “你過來坐一會兒嘛,咱們聊聊。沒關(guān)系,就當(dāng)咱們之間談?wù)勑??!?/p>

      張醫(yī)生把他推到辦公室,拍了下旁邊的木凳。

      他坐了下來。

      我跟著他到醫(yī)生門口準(zhǔn)備離開,張醫(yī)生朝我點點頭說:“你也坐下聽聽,這是我的病人,他和醫(yī)院別的病人不太一樣,他是個教高三的物理老師。對吧,陳新老師?”

      “你要知道,在我們這一行里,很少有醫(yī)生直接問對方你有什么病之類的話,這是敏感詞,一般來說,我們都會問對方有什么心事,最近過得怎么樣,順不順心之類的。你聽聽吧,你不是對這個話題感興趣嗎?”

      張醫(yī)生問他:“聽你老婆說你經(jīng)常自言自語,老是摸墻壁、桌面,還像剛才那樣抓呀抓呀的,你是有什么心事嗎?”

      這個叫陳新的老師搖搖頭:“沒啥心事,習(xí)慣而已?!?/p>

      張醫(yī)生笑笑:“可是聽你老婆說,你有時候整個雙休日都在自己的家里撫摸墻面和書桌,一天都不說一句話。這也是習(xí)慣嗎?”

      陳新有些不耐煩了:“就是習(xí)慣啊。就像有些人喜歡抱著貓抱著狗,摸貓毛摸狗毛就能摸上一整天一樣,我喜歡摸影子,有啥問題嗎?”

      張醫(yī)生問:“摸影子?為什么?是強迫癥?”

      陳新反駁:“你完全想錯了,這不是強迫癥。影子跟寵物貓、寵物狗一樣,是有生命的,不過估計你理解不了?!?/p>

      張醫(yī)生搖搖頭,他說他的這種說法自己還是第一次聽說:“影子有生命?這種說法倒是挺新鮮,你怎么會這么認為?”

      陳新說道:“難道你不覺得影子有生命嗎?”

      張醫(yī)生反問他:“難道有嗎?影子的確是能跟著我們的動作來動,但是那不過是光線被物體遮擋后留下的陰影區(qū)而已吧?怎么可能會有生命呢?”

      “那是你的看法而已。影子是一種‘隨動生命體,存在形式和你以前理解的主動生命體不一樣。生命的形式比你想象的要復(fù)雜得多了?!?/p>

      我忍不住打斷他,插了一句話:“這太玄乎了,影子不過是光線被障礙物阻擋后在物體后面留下的光線缺乏區(qū)域而已啊?!?/p>

      陳新斜了我一眼,開始越來越不耐煩了,視線飄移:“早就說了你們聽不懂……哎,你也不懂,跟你們說這個真是費勁!算了,不說了?!?/p>

      “你想想,地球上所有生命的能源最終都來自哪里?”

      我搶著回答:“是太陽嘍?”

      陳新說:“對!就是來自太陽的光和熱!人、動物、植物都從太陽那里獲取了能量,固定在自己的身體里,就像太陽能電池一樣儲備能源,才能夠有生命活動?!?/p>

      張醫(yī)生說:“生命從太陽那里獲得光和熱……嗯,是這么一回事?!?/p>

      陳新笑了:“想通了吧?從某個角度來說,生命就是從熱能較多的地方轉(zhuǎn)移到熱能較少的地方然后維持住那個形態(tài)!有這種特征的東西是啥,你說說看?”

      我想了想,不太肯定地說道:“難道是影子?”

      陳新點頭如搗蒜:“就是影子!我想了很久,最后發(fā)現(xiàn),其實影子也是一種生命,只不過是特殊的生命形態(tài)!”

      張醫(yī)生繼續(xù)問他:“所以你經(jīng)常摸影子、抓影子,那是因為你在感受影子生命體的新陳代謝?”

      陳新點點頭:“你可算是明白了,跟你們交流雖然累,但是比其他人好多了。我摸影子,是因為我想感受它們的心情?!?/p>

      我吃驚地說:“影子還有心情?”

      陳新說:“有啊。你去摸影子的時候,如果感覺影子涼涼的,陰影面積很大很濃,那就是它心情好,長得健康。你看它的時候,如果它在強光下變得很淡很細,那就是它生命垂危了。你摸過自己的影子嗎?你摸摸看。”

      他說自己運氣不好,勞碌多愁多病,這把年紀還跟老婆離了婚,一定是影子里充滿了一種青灰色的,心情不好的氣體,他想摸到心情好的影子,要補一補運氣。怎么補呢?抓天地之氣,補自身的影子之軀,也就是補運氣。

      我朝他點點頭,又搖搖頭。

      那次離開后,我在醫(yī)院里再沒見過他。后來我聽張醫(yī)生說,之后,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依然會和墻壁上自己的影子說話,愣愣出神,一耗就是一個下午,不過兩個月后,這種情況就基本消失了。

      他和影子生命體的故事,讓我想起了叔本華說過的一句名言:“每個人都將自身所感知的范圍當(dāng)作世界的范圍?!?/p>

      油菜花開了

      “菜花黃,瘋?cè)丝?,癡子忙?!?/p>

      這是老人的話。

      說是家有瘋子的人最害怕油菜花,因為瘋癲的油菜花會讓很多人睡不著覺。

      比如肖一麗。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是從前的事,這樣寫起來,好像每一件事都遙遠神秘。

      那年,肖一麗剛滿三十歲,她與新婚丈夫陳正南第一次從新疆石河子到云南農(nóng)村看望婆婆。

      二月,正是云南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

      田野很靜,正午陽光下,房屋和樹木白晃晃地閃著金屬光澤。無邊的油菜花地如火似焰,開得瘋癲,在陽光下伸展它泛著金光的脊梁。像一段燃燒的軀體,近似呼嘯著奔涌。

      都說油菜花開是精神病發(fā)作的季節(jié)。

      車開了很久,也不見這黃色波浪有退潮的時候。它一半正處在陽光燦爛中,另一半,則涂滿了深濃的陰影。

      它們周圍的空氣始終是勁厲的新鮮。

      白日之光被遠山調(diào)暗了,花地的香氣熱烈而濁重,土路被露水弄得濕乎乎的,所有的花在向天空臣服。

      仿佛一個想象中的人,正不動聲色地突然降臨。

      他們?yōu)檫@樣大開大合的色彩迷惑,索性下了車,撲到近一人高的油菜花田中,花枝間頓時有衣袖和飾物的喧嘩聲。

      各種枝丫的陰影愈加深濃地投射下來走在花田里的每個人,臉上都是深深的金黃色。

      這無邊的油菜花地,像一個巨大凹陷的容器,將角角落落溢滿。油菜花的黃色之浪在陽光下一覽無余地翻滾,并嘩然作響,把肖一麗推向一個陌生的孤島。

      肖一麗縮著肩膀站在路邊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捏著手絹捂著鼻子,似乎仍掩飾不了四野到處翻騰著的氣味。一想到這股可怕的氣味鉆進了自己的毛孔,將伴隨她走進昭蘇一年又一年的盛夏,她的身體一下子刺癢起來,感覺她自己瘦弱的身體就要從這片孤島上飄浮起來了。

      她用手撥弄身邊的油菜花莖,感覺眼前金色花叢上方飛著無數(shù)只小蟲子,帶著紅色和藍色的光影,密密麻麻地從眼前飛快掠過,讓她頭暈。

      突然,她發(fā)出一連串哧哧的笑聲,那聲音很奇怪,讓人覺得像是從花叢中發(fā)出來的。

      “蟲子,你們這兒蟲子太多了,快去捉害蟲,捉害蟲?!?/p>

      一個細碎的聲音貼著她的耳邊說。

      她丈夫看著肖一麗臉色蒼白,神情恍惚地自言自語,仿佛是在夢中浮游,不知該如何回答。

      最后,她臉色蒼白地抓住丈夫的胳膊,她說:“快看,我浮起來了。浮起來了。”

      這個男人和他家親戚第一次親眼目睹了有人因油菜花而暈倒的場面。

      這一幕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這個女的真的太奇怪了。

      他帶著嘲弄的語氣對堂弟說。

      “那種感覺你們不懂,就好像是一場大火把自己點燃了?!?肖一麗后來對丈夫說。她的病時好時壞,好起來跟正常人沒兩樣。

      但是,誰的世界一年到頭大火熊熊呢?

      一定有的。

      而且,這大火燒起來是有征兆的。

      來內(nèi)地半個月前,肖一麗沒經(jīng)過醫(yī)生許可,擅自停了藥。她總聽見自己的肋骨下面咕隆咕隆響,就像有一條魚在跳,打算穿過她那層薄薄的皮跳到水里。

      還有好多聲音在她腦子里打架,那些聲音變幻莫測,有時鋪天蓋地,像來勢洶洶的噪音,環(huán)繞著自己飛轉(zhuǎn);有時,它們又像一種竊竊私語,你不知道它們從哪里發(fā)出,在說些什么,但是它們從墻壁、窗框、天花板、桌子、床涌出,到處都是它們細碎的聲音。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這些聲音孜孜不倦地叫,讓她異常焦慮。

      她說,所有的人都在監(jiān)視她,議論她。

      這些蟲子,還有魚,就是這些人變的。

      又一個清晨,陽光灑在云南的紅土地上,百萬畝油菜花田呈現(xiàn)出金黃的暖色像不斷涌動的波浪——啊,怎樣的人才配得上這樣一個清晨,這樣一件昂貴的禮物?

      深重,緩慢的原始的花朵的呼吸開始呈現(xiàn)。

      在風(fēng)蕩來油菜花的芬芳之前,一個老婦人坐在自家門口,沉默地看著遠處。一只貓陪伴她很長時間。

      當(dāng)老婦人發(fā)呆時,貓就在她的腳下打盹。

      就在這一刻,風(fēng)蕩來了油菜花的香氣,老婦人揉揉鼻孔——她斷定就是風(fēng)蕩來的,是風(fēng)在她呆滯得幾乎打瞌睡的時候給予了清醒劑。

      老婦人深深呼吸著從風(fēng)中蕩漾而來的花香,決定去田野走走。她邁著細碎的腳步,順著風(fēng)的方向?qū)ふ矣筒嘶ā?/p>

      這時,她聽到油菜花地的吵鬧聲。有人在喊:“脫了脫了,這個女的好白——”

      什么脫了?脫什么了?

      老婦人想去看個究竟。

      她的腳步,因年邁而萎縮的身體沒有受到年齡和時光的限制而變得急促。這時,老婦人眼前閃過一道白光,滿是塵土的村路上跑過一個全身脫得光光的女人,她身后,有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狼狽地追趕著。

      這個脫去衣服的女人,正是她的兒媳婦肖一麗,后面追趕她的人,就是她的兒子及家里的親戚。路邊有幾個看熱鬧的人。

      肖一麗的病被公開,想藏也藏不住了。

      老婦人活到近七旬高齡,像兒媳肖一麗這樣的人,自己也是不陌生的:“她莫不是,那個瘋病——那她是翻病了(翻:當(dāng)?shù)赝琳Z,犯病的意思)。”

      老婦人眼睛一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想到今年入春后,原本內(nèi)向的兒媳忽然變外向,不僅話多、愛吃,穿著也越來越暴露,現(xiàn)在情況更加嚴重,還癡迷一些男明星,終日抱著男明星的照片不撒手。

      老婦人回家后,便給肖一麗的家人打電話。

      她的母親接的電話。一個電話,就說了近一個小時。隔著長長的電話線,老婦人指桑罵槐,說她家刻意隱瞞肖一麗的病情,把她兒子就這么給毀了。

      肖一麗的媽媽放下處長的架子,對這個尖刻的農(nóng)村老太太低聲下氣。

      在她的家族中,有得胃潰瘍的,有得子宮肌瘤的,有得腎結(jié)石的,還有得高血壓的,就是沒人得這個病。

      可輪到肖一麗,就不一樣了。

      肖一麗病著,偷偷地病,小區(qū),還有單位的人,對她的病也只知道個大概。在她得病前,他們?nèi)峭馊?,無法知情,也沒權(quán)利知情。

      那是肖一麗全家人的病。

      肖一麗的母親說,女兒小時候好好的,幾年前和鄰居吵了架,被人用鐵锨在頭上拍了一下,就成了這樣了。

      她不發(fā)病的時候,平時看上去跟正常人沒什么兩樣,對人有禮貌,尊老愛幼。但這些看似正常的背后,都是靠吃藥。

      到了女兒該談婚論嫁時,她家隱瞞了病情。

      除了給她嫁妝外,另給男方家八萬元,意思是讓她再不要回家了,回來丟人。

      肖一麗被家人送到醫(yī)院精神科看病。

      醫(yī)生說,春天油菜花盛開的時節(jié),人體代謝開始增加,神經(jīng)內(nèi)分泌系統(tǒng)會發(fā)生變化,而那些曾經(jīng)患過精神疾病的患者,會變得六神無主、坐臥不安,病情復(fù)發(fā)率極高。也就是說,這個季節(jié),人到了不瘋有點瘋,瘋者更加狂的時候了。

      ——不但人會發(fā)瘋,據(jù)說狗也會。

      一只狗,垂下尾巴,不聲不響,無精打采地穿過油得亮眼的油菜地,它伸出的舌頭滴著口水,走著走著,它的身子搖晃起來,無緣無故地把一個過路人咬了。

      村子里的老人說,油菜花也叫瘋狗花。

      次年春節(jié)過后,又到了 “春風(fēng)十里頻相顧,又是一年菜花黃”的季節(jié)。家人提前將肖一麗送到縣醫(yī)院住院,這是一間大廳,不到一人高的隔板隔開十多間小病室,每間病室五六張床,病人或躺或坐,還有的呆立著不動。

      她們大睜著失神的眼睛打量訪客,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肖一麗正在掛吊瓶,護士給她扎了針剛一轉(zhuǎn)身,她竟從床上一下子翻坐在地上,老婦人看她的兒媳這樣,問她坐在地上干啥呢?

      她咧嘴一笑:“(這樣輸液)快!”

      護士無奈地“責(zé)令”她起來,告訴她輸液太快不好。

      肖一麗嘴里叨叨著,說完“謝謝”后,隨即躺在了床上:“我也是護士呢……我爸是公安局局長,我媽是教育處處長哩……”

      她說著話不看周圍的人,讓老婦人一時有些無措。

      過了好一會兒,她突然又坐起來,一把抓起墻角桌上的內(nèi)線電話語氣急促地說:“爸,我的病就要好了,你來接我吧,我要回去上班……”

      她的臉頰緊貼著電話,等待電話里并不存在的回答。

      大家一時無語,病房里靜悄悄的,窗外的樹葉輕輕搖曳,柔和的陽光透進來,一點兒也不刺眼。

      老婦人想到明年的油菜花一定要開,還像以往那樣肆意縱橫地開,心里便惶恐起來。

      環(huán)境太復(fù)雜了

      “我不是精分,你別用這種眼光看我。”

      他有些傲慢地看著我。

      “精分”是精神分裂癥的簡稱,現(xiàn)實生活中少有人這么說,這讓我不得不注意他。

      他整個人蜷縮著,抱腿坐在住院部二樓17號病房角落處的長椅上。

      正是盛夏,炎炎烈日曬得人一點力氣都沒有。可他穿著長褲、厚棉襯衣內(nèi)套著灰黑色羽絨馬甲,腳上卻是拖鞋。這種反季節(jié)的裝扮令人十分詫異。

      我問他:“剛才醫(yī)生叫你去做身體檢查,你為啥不去?”

      他重復(fù)了一遍說:“我不是精分,再說那邊各種醫(yī)療儀器啊、機器設(shè)備啊很不安全,環(huán)境太復(fù)雜了,我不敢去?!?/p>

      然后又說:“環(huán)境太復(fù)雜了。還有呢,醫(yī)院診室里的電風(fēng)扇,在旋轉(zhuǎn)的時候會砸下來把人的耳朵、腦袋削掉。針筒和針頭那東西也不安全,你聽說過醫(yī)生打噴嚏的時候針頭扎進眼睛里,把眼珠子都給戳穿的新聞嗎?”

      我看著他,大概知道這個患者的問題所在了,他有很嚴重的被害妄想癥。

      “丫頭,你經(jīng)常擦窗戶嗎?如果不經(jīng)常擦的話,有時候下大雨雨點附著在窗玻璃上,太陽光照在雨點上,會起到放大鏡的效果,把醫(yī)院里的酒精、紙片什么的給點燃了,也很不安全?!?/p>

      “所以呢,聽醫(yī)生說,你住了院以后,連病房都很少進,整天一個人待在門診部這個角落里?”我問他。

      “環(huán)境太復(fù)雜了,我只有待在這里才會覺得安全?!?/p>

      短短幾分鐘,他一連說了好幾個“環(huán)境太復(fù)雜了”。

      這句古怪的話,就像是一道裂縫,使我從中窺探到他的生活。

      “那這么熱的天,你為什么穿這么厚的衣服、這么長的褲子,卻穿了拖鞋,也是為了安全?”

      他點點頭:“是啊。你不知道天氣什么時候會變冷不是嗎?有時候萬一突然下暴雨,或者下冰雹,你又一下子回不了家,不是會感冒嗎?那會增加你死亡的概率的,穿得多了可以挽起袖子,或者脫下外套來散熱,但是穿得少了的話,人在外面就沒辦法增加衣服了,是吧?”

      我點點頭:“那你的鞋子是怎么回事?”

      他指了指他的拖鞋,說:“我不喜歡穿有鞋帶的鞋子,那會增加你絆倒的概率的,我看到過新聞,里面說地球上平均每天都有八百萬人摔倒,很多人還從臺階上摔下來,頭磕在大理石上,磕得頭破血流。絆倒是人類最大的殺手之一。我可不想增加我絆倒的概率。”

      “環(huán)境太復(fù)雜了真是?!彼L嘆了一口氣。

      我無語了。

      “那你總得出去吧,你不去人多的地方嗎?”

      他說:“能不去的話,我盡量不出門,就算出去,也是挑晚上車少人少的時候,走的也是小路,絕對不走大路?,F(xiàn)在網(wǎng)絡(luò)方便了,我買東西都是網(wǎng)購的,一次買好幾天的分量,在用完之前又訂購,這樣就可以避免出門了?!?/p>

      “那工作呢?你總得上班吧?”

      “我原來負責(zé)人民公園內(nèi)綠化養(yǎng)護管理,后來他們給我提前辦病退了,我拿的是補助金,不用上班?!?/p>

      “那你平時就在家里悶著,做什么呢?”

      “有時候會看看書,或者聽聽歌,但是不看電視。就算看了,也要保持一定距離?!?/p>

      “為什么呢?”

      “環(huán)境太復(fù)雜了。我看到過新聞報道,說有人家里電視機爆炸了,那個慘啊,半張臉都沒了。嘖嘖?!?/p>

      “那你平時玩手機嗎?”

      “絕對不玩那東西,最危險了。除非不得不打電話,否則我是絕對不會用的?!?/p>

      “手機也會爆炸?”

      “手機當(dāng)然會爆炸,手機電池充滿了電就會不穩(wěn)定啊,要是繼續(xù)充電,或者有外界刺激,就會爆炸啊。聽說手機爆炸威力不亞于手雷,有些人就是被手機給炸死的。你玩過手機吧?如果你一邊玩游戲一邊充電的話,手機電板就會變得很熱,那肯定是馬上要爆炸的征兆啊?!?/p>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我包里的手機說:“你是什么時候開始這樣的?”

      他想了想,說:“有好一段時間了,大概是去年三月份開始的,那段日子我特別倒霉,就像被霉神纏身了似的,做啥啥不順。我爸兩年前被車撞死了,我媽在做針線活的時候被戳破了手指,晚上洗澡的時候也會莫名其妙被水漬滑倒,回家的時候腳趾頭磕在門欄上還痛得要命。后來我還被鞋帶絆倒過一次,整個人都趴在斑馬線上,離我不到十米的地方就是一輛高速沖過來的馬自達啊。你不知道那種場面有多可怕,遠光燈照得你整片視野都白花花的,耳朵里被叭叭叭的喇叭聲填滿,大腦一片空白……”

      “那段日子里,我想得最多的就是死,后來我去網(wǎng)上,看到了一篇文章,里面講的就是一千種離奇的死法。那時候我就想,人活著真是不可思議的事啊,身邊這么多會讓你死的因素,連喝口水、被家里的數(shù)據(jù)線絆一下都可能會死,我們卻能活到現(xiàn)在,真是奇跡?!?/p>

      他說完,連連嘆氣。

      “這么看來,是你的那段經(jīng)歷導(dǎo)致你精神緊張了?但現(xiàn)實來說,也只是少部分人會碰到意外吧,你犯不著這么杞人憂天不是嗎?難道你就打算一輩子這樣躲在家里嗎?”

      他搖搖頭,神秘兮兮地告訴我:“是環(huán)境太復(fù)雜了,我也沒有辦法呀,因為死亡無處不在??!不過我現(xiàn)在正在研究災(zāi)難概率波的運行規(guī)律呢,等我研究出來了,我就不用怕它了?!?/p>

      因為這位患者的神經(jīng)高度過敏,在他家人的強烈要求之下,他接受了三個療程的抗精神病藥物治療。一個月后,他出院了,出院的時候神色好多了,眉宇間的緊張勁也消散了。

      那天,我在醫(yī)院門診部門口遇見出院的他。

      我問他當(dāng)初對我說的關(guān)于災(zāi)難概率波的事時,他只是笑笑,悄悄告訴我說他有空還會繼續(xù)研究那個的。

      “因為,環(huán)境太復(fù)雜了?!?/p>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曬太陽的人

      秋冬季節(jié),多的是那種透徹、干爽、鮮亮的好天氣,天藍得沒有一點兒渣子。

      還有好太陽。

      我在北疆很少遇見這樣錚錚作響,不含一點兒水的黏膩的太陽,好像太陽的光不是從天空傾瀉下來,而是從地面涌出。一道金色的屏障,像是把時間也罩住了。

      鎮(zhèn)公園一棵古樹下,有十多個差不多年紀的老人總愛聚在一起,三五成群地曬太陽。他們的身前身后有筆直的新疆楊、梧桐,碎金般的枯葉隨風(fēng)嘩嘩作響。

      粗看上去,這些暮氣沉沉的老人的模樣乃至舉止相似——都是老頭兒,高矮胖瘦都有。他們的臉頰深陷,目光遲緩,木訥。灰黑的棉服大多敞著,籠著手,彼此半倚半靠,或蹲或坐,腳插進了疏松的土里,好像再也離不開這個曬暖的窩兒。他們在陽光下瞇縫起眼睛,似乎不想辜負大好的太陽,松弛的程度僅次于家里。

      等陽光曬透了身體,心里釋放滿了好陽光,舒坦一點了,手就開始不安分起來,伸進自己的衣領(lǐng),沿著焦銅的皮膚這兒撓撓,那兒抓抓。偶爾還有老人咳嗽起來,旁若無人地吐出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黏液。

      這些個時辰里,太陽是不花什么錢,就能得到的一份美好的禮物。

      陽光的味道很好,遼闊無邊。這會兒,萬物都在陽光之下,被寧靜、和諧,以及仁慈的光籠罩著,不偏不倚。秋冬時節(jié)的樓舍、樹木,以及家禽們,和人們一樣攤開了手腳,讓陽光穿透自己黏膩的身體。土墻干爽,絲絲縷縷的潮氣在看不見的地方消散,小蟲從墻縫里探出頭來。這個時候,幾乎每一家的門都筆直大開,陽光沖進屋子,讓積累了幾個月的潮氣、霉氣蕩除得干干凈凈。

      到了夏天,他們一早一晚地仍愛聚在鎮(zhèn)廣場的大榆樹下,全穿老頭衫,鍛煉的時候全跳廣場舞,全出汗,全想多活幾天——

      等他們鍛煉結(jié)束后,氣喘得勻了,便坐在一起曬起了太陽,一起胡聊,過去的事兒才提起來。某某是三八式老革命,某某是九三學(xué)社的骨干,某某是鎮(zhèn)教育局局長,某某是某院校黨委書記——說完了,彼此哈哈一笑,算是添個笑料。

      這群曬太陽的老人中,除了笑料,還有不少故事。其中一個故事,是我父親聽這些老人說的。

      說是前幾年有一個老瘋子,經(jīng)常在鎮(zhèn)廣場閑逛,他的頭發(fā)很長,看不清臉,但顯然是一位年逾六十的老者了。他雖然是一個瘋子,但外表看起來卻不骯臟,垂肩的頭發(fā)倒有一種蕭索的感覺。

      有那么幾年,他經(jīng)常固執(zhí)地尾隨一個人,一個常在這里扎堆曬太陽的老人。

      他叫楊正。

      我見過這個老去的人——他七十多歲的樣子,黑黑的瘦臉上永遠沒有表情。他喜歡坐在鎮(zhèn)廣場西邊大槐樹下的木椅上,他有一個固定的姿勢:一條腿放平,另一條腿屈起,一只手放在腿上,他披著黑色大棉襖呈狹長的三角形披掛下來,從背影上看,有種不威自怒感。

      當(dāng)時的他,頗有實權(quán),連他鼻子里哼出的一聲,都帶有絕對的權(quán)威性。

      是的,楊正最具有標(biāo)志性的詞,就是從嘴里——不是,是從微微仰起的鼻孔里噴出來的一個聲音:“哼——”

      據(jù)說,那些年,因一句話、一件事被他“哼——”下去的人多得數(shù)不清了。

      老瘋子也是其中的一個。

      聽人說,這個老瘋子原來是鎮(zhèn)二中一位面容清俊的中學(xué)歷史老師,姓劉,臉白白的,頭發(fā)是阿拉伯式的天然卷發(fā),濃密地堆在頭上,像一頂帽子,人稱“小劉老師”。此人略懂詩詞,年輕時喜歡在人多處吟自己作的詩。

      老瘋子總是距離這個面色陰沉的老人不遠不近——三五米的樣子,嘴里咕咕著什么,聲音很低,一遍又一遍。有人說,他念的是一首詩。

      據(jù)說那年秋季的一天 ,他帶班學(xué)生參加義務(wù)勞動,爬上了一座人工假山的山頂。因山皆為碎石壘成,當(dāng)?shù)厝朔Q“石頭山”。他站在山頂上,看到整個鎮(zhèn)都在自己腳下,就有了一種豪邁的感覺。他本來就是一個酸腐小文人,平日里愛之乎者也,吟誦幾句詩啥的,就來了興致,沉默半刻后,叉著腰,大聲吟詩一首:

      “登上石頭山,頭發(fā)刺破天,饑是銀河飲,渴是太陽餐?!?/p>

      吟誦完畢,正在暗自得意之時,哪料到楊正剛檢查完畢工作,也陪著工作組的人來石頭山的山頂看風(fēng)景,那幾句歪詩被他一字不落地聽了進去。

      這在當(dāng)年看來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造就了一個人命運的轉(zhuǎn)變,這個事件成了烙在他心上深深的指甲印,陳年樹林里的驚弓之鳥。

      在獄中,小劉老師經(jīng)常想著這件事的起因,及所導(dǎo)致的后果,一想到楊正那張狹長而黧黑的臉,特別是嘴唇下的那道陰影,他的心里頓生冷颼颼的感覺,肉體的磨盤在緩慢的轉(zhuǎn)動中,各種各樣血色的幻想一一閃過,他竟有了一種視死如歸的念頭,據(jù)說,在獄中沒關(guān)兩年,這個年輕人就被折磨瘋了,老是抑著一張白得發(fā)灰的臉,一個人嘰嘰咕咕地念那幾句詩,也沒人聽得懂,干脆就放他回來了,放回來也沒處安置,只好待在父母家中。

      小劉老師從獄中出來后,世界依然如故,好像一切都不曾發(fā)生,天空依然湛藍絢麗,人們依然用腳站立,地球依然有引力——他整日在街上游蕩,餓了,人家給一口就吃一口,也不伸手討要。他吃楊樹葉子,還吃過柳絮、槐花,他摸到樹上的什么,就很吃力地把那東西朝臉上移動,慢慢對準(zhǔn)嘴巴,塞進去。

      有人看見他翻著灰白的眼珠,很長時間地望著天上的云,眼睛里有一種藍光。

      要知道,對于冤屈,我們大多數(shù)人所能選取的是遺忘。但他不。

      他不能向整個世界施予報復(fù),因為絕對強大的恨意已吞噬了他,他被自己想象中的仇敵控制,成為那個仇敵的獵物,與一個巨大的虛無格斗,雖然,虛無的力量是無限的。

      瘋子吃飽了,便經(jīng)常跟蹤,追逐長得像楊正的男人,那個陰沉的,禍害過自己的人——而那些人,也只是長得像他而已,他跟蹤錯了,別人也沒把他怎么著,因為他只是反復(fù)對著人念那幾句詩,沒把別人怎么著。

      是個文瘋子。

      時間長了,所有人都見怪不怪,稱他 “劉傻子”。

      小劉老師終于變成了“劉傻子”。

      這個很寬容的稱呼,多少映照著他的人生作為一個孤立事件的徒勞無功。

      這是一個弱者為自己所擴寫的一部作品——細節(jié)完全是卡夫卡式的,充滿了厄運,因為太真實了,太像生活本身了,就真的成了生活本身。我們與其憐憫這個不幸者和無辜者,倒不如對人間的全部生活寄予最真的同情。

      直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楊正因事被“打倒”了。

      最后一次,他在鎮(zhèn)機關(guān)大隊部的辦公室里,人們聽到他拍著桌子大喊大叫,要工作隊的人數(shù)一數(shù)他身上有多少條傷疤。他的聲音如山洪般猛烈,最后,他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家,終日被四堵泥墻圍著,陷在莫合煙升起的煙霧中,咳著,喘著,在冬日陽光的籠罩中,以太陽為侶,尋到了一個不受干擾的自我存在的環(huán)境中,漸漸成為一個孤獨的,沒有黨籍和職務(wù)的老人。

      中國式的復(fù)仇埋藏在時間的累積中,它從不懼怕時間的洗練,時間也只是一種求證的假借物,直到故事的結(jié)尾來臨:有一天,楊正被自己曾禍害致瘋的“劉傻子”找到——他穿著骯臟的衣衫,眼睛里的雙瞳重現(xiàn)那頭顱里所容納的黑暗,經(jīng)常尾隨在自己身后,那時隱時現(xiàn)的埋伏的姿勢仿佛拉滿的弓弦——

      當(dāng)“劉傻子”向他輕聲念誦那幾句詩歌,無疑向他緩緩開啟了咒語之幕,這個場面像火一樣彌漫了本故事的終結(jié)處,我們清楚地知道它的形狀、顏色、熱度、走向,一個曾經(jīng)被逼瘋的年輕人,怎樣用假想的雨滴,準(zhǔn)備將另一個罪者慢慢殺死。

      這世間,總有惡貫滿盈的人——他們終究會衰老。

      人們看見的他們,只是一些坐在公園的大樹下,或者馬路邊曬太陽的昏昏欲睡的,“賣呆兒”的老人。

      我父親很少湊到他們跟前一起聊天,曬太陽。有一次,他指著那些扎堆曬太陽的老人對我說:“你看到了嗎?這群人,當(dāng)年沒幾個是清白無辜的。看到樹下那個戴眼鏡的老頭了嗎?平時很愛說笑話,他姓李,在那個特殊年代,他帶頭抄家,把他老師的頭打破了,還鋪了一地的碎玻璃讓老師光腳走過去,那腳啊,全是血——還有,站在他旁邊拿扇子的那個瘦高個兒,也是一身泥,曾逼死過一個寡婦——”

      溫和暖煦的陽光被層層疊疊的樹葉所過濾,漏到他們身上,就變成了淡淡的圓圓的輕輕搖晃的光暈,這圓圓淡淡的光暈靜止在老人的滿頭銀發(fā)上。他們安靜地,有一句沒一句聊著天,天空又高又藍,飛蟲在頭頂?shù)臉渖霞毬暭殮獾匾鞒?/p>

      那一刻,凝滯的時光像含著永恒。

      他們在一起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說哪一種活血化瘀,理氣止痛,用于胸部憋悶的藥最管用,說誰家的孩子孝順,才給他爹買了按摩椅,說自家的孫子高考上了一本分數(shù)線——那些話,也像偶爾落在身上的樹葉般不沾身。

      他們輕輕笑著,說著,看起來,無一不是仁慈,心平氣和的,在這大好的,別人的世界中,安然地曬著人世當(dāng)中最后的太陽。

      “我們的內(nèi)心都藏著各種有罪的尺度”。

      人世間,真的會有最大的饒恕,最大的懲罰嗎?

      如果有,那誰會真的站出來指認這些蒼老者的一生?指證風(fēng)燭殘年的他們在幾十年前曾經(jīng)犯下的罪孽?

      但是,要經(jīng)過多少年之后才能把它的悲劇情節(jié)從細枝末節(jié)里抽取出來?

      就像這段歷史,它堅持沉默。

      就像白雪,無聲地覆蓋并消解一切強橫的堅硬。那——是不是誰被覆蓋了,誰就圣潔了?像真正的雪,給大地穿上潔白的外套?就像電影中躲在斷壁后面放冷槍的士兵,把槍口低向地面,呼著嘴里的白氣,看著大雪從天而降,他們張開的嘴里,嘗到最小顆粒的涼。

      雪把仇恨也掩埋了。

      但是,真的會掩埋干凈嗎?我突然想起巴西詩人卡洛斯·德魯蒙德·德安拉德在《花與惡心》一詩中所提到的情形:

      “大地上的一切罪行,怎么可以原諒?

      我參與了其中的很多,另一些我做得很隱蔽?!?/p>

      道義,在看不見的高處,注視著蕓蕓眾生。

      一個初秋的下午,我路過這里,看這群圍坐在大槐樹下的老人曬著最后的太陽。

      陽光閃著又亮又硬的光澤,草尖、屋頂、水塘、樹木、步行小道等,像都有了煙氣。這煙氣從地上水上冒出來,似乎看得很清楚,一眨眼卻又看不見了。再一看,房屋樹木都浮在這熱氣中,搖搖晃晃有些不穩(wěn)似的。

      這些看似平凡而普通的老人被固定在了這脆亮的太陽下,由他們傳達出來的光是那么地單純,讓他們在不覺間接近了神。

      這時,一陣風(fēng)吹過,樹葉紛紛響動,透過層層葉片,久遠年代的老樹凝滯著滿眼的濃綠以及一道道凜利的陰影,掠過曬太陽的老人們蒼老的面孔,竟讓我感到了絲絲寒意。

      責(zé)編:鄞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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