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平
近年有一首歌曲很流行,歌詞中有這么幾句:
他有非凡人氣,一生愛美成癖,不折不扣的才子;他出世又入世,眉目如畫的美男子,春風得意,時代的萬人迷。
這首歌的關鍵詞至少有三個:人氣王、美男子、萬人迷。這是說誰呢?說的就是西晉的潘安,這首歌的歌名也就叫《潘安》。
如果中國古代的美男子列一個名單,可能是長長的一串,但其中哪個美男子最有名呢?我覺得應該就是潘安,用我們現(xiàn)在的話來說:潘安說第二,恐怕沒人敢說第一了。我們形容一個男的非常帥氣、好看,往往用“貌似潘安”來形容。這說明什么呢?這說明“潘安”已經(jīng)成為美男子的一個符號、一種現(xiàn)象了。
潘安究竟美到什么程度呢?美到連正史也不能忽略,《晉書》在他的傳記中就特別加上一筆“美姿儀”。這個美姿儀在當時有怎樣的體現(xiàn)呢?我們看《世說新語》中的記載: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時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
潘岳(247—300)是潘安的真名,他的字叫安仁,潘安是后來的簡稱了??础妒勒f新語》中記載,這真是不得了,潘安少年時拿了彈弓到洛陽城外去玩,那些青年女子看到潘安來了,馬上手拉手把他圍在里面,不讓走。這真是帥到?jīng)]朋友,帥到不自由了??磥矸劢z——尤其是女粉絲的瘋狂,也是中國自古以來的一種傳統(tǒng)了。
年輕女子看到潘安是這么瘋狂,中老年婦女見到潘安是怎樣的反應呢?我們看劉孝標注《世說新語》引《語林》的一節(jié)話:
安仁至美,每行,老嫗以果擲之滿車。
“至美”就是美到極致的意思,我這人笨,不擅聯(lián)想,我真的不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美到讓人震驚、窒息的相貌?!袄蠇灐弊置嬉馑颊f就是老婦人,用我們現(xiàn)在的年齡標準來衡量,大概也就是中年婦女。按說,這個年齡段的婦女閱歷豐富,應該比較沉靜一些了,但見了潘安,還是會沖動,還是要尖叫,把水果接連不斷地向潘安馬車里扔,一會兒就把車廂扔滿了。有個成語“擲果盈車”就是這么來的。這潘安家里要是開個水果店,倒是貨源充足了。一旦缺貨,就坐著馬車出去轉一趟,水果就自動滿車了。
看來潘安的美已經(jīng)嚴重影響到社會安定和交通秩序了。
這么美的人,關鍵還很有才。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說的:明明可以靠顏值,偏偏還要拼才華。
《晉書》潘岳傳說他“才名冠世,為眾所疾”,才華大到讓很多人嫉妒的地步,可見這潘安真是有大才的,就像《潘安》這首歌里唱的,是“不折不扣的才子”。他的《閑居賦》更是流傳千古的名篇。這篇賦寫于元康六年(296)他五十歲時,回顧三十年來曲折的仕途歷程,忽然感到心灰意冷,厭倦了風云變幻的官場,表達了回歸田園的想法。其中有這么幾句:
覽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筑室種樹,逍遙自得。
這幾句話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知道凡事要適可而止,學會滿足,視眼前一切如浮云。在鄉(xiāng)間建兩間屋,四周種些樹,在這種環(huán)境中優(yōu)哉游哉地生活。他說這就是他所說的“拙者之為政也”——蘇州名園“拙政園”的得名就來自這一句。
這篇文章的核心是厭惡仕途,向往歸隱田園的生活,志趣顯得非常高潔。
但了解潘安的人就困惑了,你潘安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人。不僅不是這樣的人,而且正好是與此相反的人,功名心超級強的,如何忽然之間有這樣的認識和轉變呢?《晉書》潘岳傳也注意到這種前后不相稱的地方:
岳性輕躁,趨世利,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其母數(shù)誚之曰:“爾當知足,而干沒不已乎?”而岳終不能改。既仕宦不達,乃作《閑居賦》。
歷史也不忘記上這一筆,看來潘安的轉變確實有點不能讓人接受了。石崇是當時巨富,潘安因為貌美多才而遭人壓制,他們共同發(fā)現(xiàn)了賈謐的特殊價值,所以一起專門迎合、奉承賈謐。而且奉承拍馬的程度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每次就在賈謐門口等著,看到賈謐出門,就趕緊叩拜。這樣沒格調的事情也做得出來,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說他了。可能潘安實在出格,連他的母親都批評他說:“為人處世,應當知道知足,更要知道尊嚴的可貴,為何總這樣干這種沒完沒了巴結別人的事呢?”史書上說潘安始終沒有改掉這個習性。后來因為仕途一直沒有起色,才放棄了升官的念頭,寫了篇《閑居賦》來表明自己其實是向往自然,想做個地道的隱士的。
原來是仕途失意,才寫這篇《閑居賦》來表明自己放棄功名的高格調。難怪沒有人相信他是出于真心了。
大家可能要問:這賈謐到底有什么來頭?讓巨富石崇要與他官商勾結,讓失意潘安燃起希望。原來這賈謐是西晉第一開國功臣賈充的外孫,當時位高權重,影響力非常大,加上這個人喜好文學,所以后來就形成了門下的一個文人小集團,多達二十四人,這就是歷史上還比較有名的“文章二十四友”。
潘安人品與文品不一致的現(xiàn)象,被不少人注意到了。譬如金代的元好問寫了《論詩絕句三十首》,其中第六首就是寫的潘安:
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
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
后兩句的意思,聽了我剛才的分析,肯定一看就懂了。說寫下這么高雅格調《閑居賦》的潘安,有誰相信他曾經(jīng)為了功名拜倒在馬路上呢?所以做了丟人的事情,要想抹掉就不那么容易了。元好問其實發(fā)現(xiàn)了潘安為人和為文之間的矛盾,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說的“二重性格”。他因此對揚雄在《法言》里說的“心畫心聲”說產(chǎn)生了懷疑,因為揚雄是主張語言、文字與為人是一致的,但元好問卻說從文章哪里能一定看透一個作家為人的全部呢?
所以,文品與人品的關系,一直被批評家所關注的。
像潘安這種情況到底有多少代表性呢?我覺得這種現(xiàn)象雖然確實存在,也不是偶然,但文品與人品關系比較一致,還是主流的。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中國古代文人在評論文學的時候,經(jīng)常喜歡用到一個字:品。不少書就以“品”來命名,如《詩品》《詞品》《曲品》等,所以文學可以“品”評,作家也有自己的品格。那么這兩者的關系究竟怎樣呢?唐代的韓愈在《答李翊書》中說:
仁義之人,其言藹如。
就是說一個道德完善的仁厚忠義之人,他說出來的話也是溫潤親切的。清代的劉熙載在《藝概》因此總結說:
詩品出于人品。
也就是說一個人筆下詩歌的格調風格與他本人的格調風格是一致的。簡單來說,有怎樣的人,就有怎樣的文。這個結論當然會有例外,譬如我們上面說的潘安在為人和為文上就有矛盾,但也絕對符合文學史的基本情況。
王國維顯然更認同劉熙載的說法?!度碎g詞話》說:
“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弦上黃鶯語”,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正中詞品,若欲于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殆近之歟?
飛卿是晚唐詞人溫庭筠的字,端己、正中分別是五代詞人韋莊、馮延巳的字?!爱嬈两瘊p鴣”“弦上黃鶯語”“和淚試嚴妝”則分別是他們?nèi)嗽~中的句子。王國維很有意思,他不具體說這三人詞的風格怎樣怎樣,只是分別從他們的作品中摘錄一句,回評他們的詞風。這種批評好的地方在比較形象、靈活,可以讓人想象;不好的地方就在不夠清晰,讓人很難完整地把握其中的意思。這看上去是評論一個人詞的風格問題,實際上同樣暗含著人品問題。
“畫屏金鷓鴣”是溫庭筠在《更漏子》中的句子,全詞如下:
柳絲長,春雨細。花外漏聲迢遞。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香霧薄,透簾幕。惆悵謝家池閣。紅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
這首詞從最后一句“夢長君不知”來看,寫的是閨怨,說在自己長長的夢里,出現(xiàn)的都是對方的身影,但對方一點感應也沒有。一番深情,從白天到夢里,都割舍不下,但好像只是單相思,所以就抱怨了。這首詞上闋主要寫室外的景象,柳絲在雨中飄拂,花外聽到計時的水漏聲一聲一聲傳過來,這聲音,或許會驚動邊塞的大雁和城頭的烏鴉吧。而眼前屏風上金色的鷓鴣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下闋主要寫室內(nèi)景象,薄薄的香霧彌漫著,慢慢地飄散到了簾幕外面。這女子想起了什么呢?她想起了當年在一起的時光,而現(xiàn)在分別兩處,心里就感到萬分惆悵了。所以干脆吹滅了紅蠟燭,放下精致的窗簾休息了。然而夢中又到了邊塞。真是醒著夢著的時候,心里都牽掛著遠在邊塞守邊的人,然而他可能完全不知道??!
你看這詞寫閨思真是寫得好,好在哪里?無非是兩個對比:
第一,女子的多情與君的不知對比;
第二,塞雁城烏驚起與畫屏鷓鴣漠然的對比。
這就在一首詞中寫出了矛盾,又因為這種矛盾,而將閨思寫得更加形象而深刻了。
這首作品的情感難道真就是“閨思”兩個字可以完全解釋清楚了?我看不一定。溫庭筠不是女人,他不可能有什么實實在在的“閨思”。他顯然是用一個備受冷落的女子來暗喻自己不受重用的處境。晚清的詞論家陳廷焯曾經(jīng)在《詞則》一書中這樣評點此詞:
思君之詞,托于棄婦,以自寫哀怨。
陳廷焯是故意說深了,還是確實有道理?要弄清楚這里面的奧秘,我們就要對溫庭筠這人有一點了解了。
溫庭筠的才華很早就得到公認,據(jù)說他每次參加科舉考試,叉手八次,一首律詩就寫好了,所以贏得了“溫八叉”的雅號。他不僅自己考試才思敏捷,還經(jīng)常幫左右的人代筆,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說的“槍手”,當時的人又送他一個“救數(shù)人”的名號。這個當然不對,有違人才選拔宗旨,我要在這里批評一下。請他代筆的人倒是經(jīng)常有人考上,但他自己卻怎么也考不上。這里面的原因是什么呢?與他的個性有關。有才的人往往會恃才傲物,不拘小節(jié),對于當朝權貴,動不動就諷刺幾句。這些被諷刺的人當時也許沒有什么反應,但一到關鍵時候,可能就抓你辮子,落井下石了。所以溫庭筠一生都郁郁不得志。
溫庭筠的性格說好聽一點就是耿直,說不好聽一點,就是不會做人。譬如當時相國令狐绹很賞識他,經(jīng)??畲?,送錢物給他。當時的皇帝唐宣宗特別喜歡聽《菩薩蠻》曲,令狐绹就想利用這個機會討好皇帝,就請溫庭筠代寫了幾首《菩薩蠻》詞進獻給唐宣宗,并千叮嚀萬叮囑溫庭筠不要將他代寫歌詞這事說出去。結果呢?這溫庭筠不僅很快就說出去了,而且對很多人說起,弄得令狐绹臉上很是掛不住,把一個好好的靠山給得罪了。
得罪令狐绹的事情還不止這一件呢。唐宣宗曾經(jīng)寫了一首詩,其中上句有“金步搖”三個字,按照規(guī)定,下句要對仗。唐宣宗就讓那些未考上進士的考生來對。你說這樣的小問題怎么可能難住溫庭筠呢?他脫口就說:可以對“玉條脫”(“條脫”,是古代的一種臂飾,類似于鐲子一類的東西)。唐宣宗一聽,這對仗不僅工整,而且意思也好,所以非常高興,賞賜了不少寶物給溫庭筠。
令狐绹在旁邊當然也很欣賞溫庭筠的才華,但他不知道“玉條脫”是什么意思,就虛心地向溫庭筠請教。大家知道溫庭筠怎么回答嗎?他說:
“這是《南華經(jīng)》里的話啊?!?/p>
《南華經(jīng)》也就是《莊子》這本書。溫庭筠如果把話說到這里,其實挺好的。但大家知道他接下來怎么說嗎?他說:
“《南華經(jīng)》又不是什么冷僻書,相國大人日理萬機,我也知道,但下班后,多少也要看點書,免得好多常識都不知道?!?/p>
這話說得也實在是太不給人面子了,一點講話的藝術也沒有。所以真是把令狐绹得罪徹底了。后來令狐绹就對皇帝說:
“溫庭筠雖然有才華,但品行很差,不能錄取這樣的人?!?/p>
這也基本上判了溫庭筠政治生命的死刑了。
我們平常說,高調做事,低調做人。這溫庭筠就一直這樣高調做人,所以他雖然讀書廣博,才華突出,但在仕途上的發(fā)展一直不順。他被周邊冷落的氛圍包圍著,就像一個犯著單相思的女人,得不到溫暖和回應,是“夢長君不知”。他整天面對的就好像是“畫屏金鷓鴣”,雖然美麗好像就在眼前,但完全漠然對著他。溫庭筠把自己內(nèi)心的孤寂寫得真是形象傳神。
王國維說“畫屏金鷓鴣”就是溫庭筠詞風的代表,那這是什么意思呢?以我的分析,應該主要表達兩層意思:
一、詞的意象偏于富麗。
二、著重表達冷遇之心。
接著我們看王國維拈出的“弦上黃鶯語”這句。為什么說韋莊的“詞品”可以用這句來代表呢?“弦上黃鶯語”一句出自五代詞人韋莊的《菩薩蠻》: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我們一讀這詞,有一句應該馬上就跳了出來。哪一句呢?就是“美人和淚辭”一句,這說明這首詞寫的是離別的情形。而且跟溫庭筠的《更漏子》詞不同,溫庭筠詞里面的主角是女子,而韋莊詞里的主角則是男子,而且這男子說白了,其實就是韋莊自己。
我們看韋莊怎么寫這場離別。說紅樓那一晚真是讓人惆悵萬分,昏暗的長明燈(香燈即長明燈,通常用琉璃釭盛香油燃點)映照著垂著流蘇(用彩色羽毛或絲線等制成的穗狀垂飾物)的帷帳。慢慢地熬到了黎明時分,終于到了不得不分手的時候了,美人滿含著眼淚,雖然依依不舍,但也只能強作分別。臨行前,這女子彈奏了一曲琵琶,琵琶上那用黃金和翠玉制成的飾物閃現(xiàn)在眼前,而琵琶弦上傳出的動人聲音,仿佛如黃鶯一般深情訴說著,好像勸我不要留戀外面的風月,應該早點回到家里那個時時在窗前守望的如花美人身邊去。
這是我們從字面上讀出的意思,這女子雖然愛韋莊,也舍不得分別,但知道韋莊注定不屬于自己,所以勸他回到妻子身邊去。
這真的是一首公子哥兒與青樓女子歡愛后的分別之詞嗎?我們知道韋莊確實曾經(jīng)在江蘇、浙江一帶浪游過一段時間,江南的鶯歌燕舞也確實讓韋莊沉醉其間。所以現(xiàn)在有不少人認為這首詞很可能是韋莊晚年寓居四川的時候,因為備受政治斗爭的困擾,而想起了當年在江南游玩時簡單而快樂的生活。
但有個人不同意了,他是誰呢?清代常州詞派的開山祖師張惠言。張惠言在他編的《詞選》中評論這首詞:
此詞蓋留蜀后寄意之作,一章言奉使之志,本欲速歸。
張惠言說,這首詞寫于晚年在四川時,這是不錯。但不是追憶當年江南的情事,而是有另外的意思在。這意思是什么呢?是說韋莊曾經(jīng)受唐昭宗派遣,帶著艱難的政治任務入蜀,讓他勸說當時的蜀主歸順唐王朝。韋莊原來是想完成任務后就盡快回到長安,結果任務沒完成,還被迫留在四川,并終老在四川。
這事情要從乾寧元年(894)說起。這一年,快六十的韋莊終于考中進士。兩年后接到皇帝詔書,任命他為判官,跟著諫議大夫李詢奉使入蜀。為什么要派韋莊入蜀呢?因為當時西川節(jié)度使王建與東川節(jié)度使顧彥暉為了政治利益戰(zhàn)爭不息,唐王朝希望他們和解。韋莊到了蜀地后,把詔書交給了王建。結果王建把詔書扔在一邊,根本就不當回事,揮師大敗顧彥暉,最后占據(jù)了兩川之地。韋莊沒有完成唐王朝交付的使命,但這個王建卻十分欣賞韋莊的才華,希望能把韋莊招到幕下,當自己的幕僚。因為對當時的政治局勢還在觀望之中,韋莊并沒有馬上答應。
到了光化三年(900)十一月,唐王朝的宦官突然發(fā)動宮廷政變,把唐昭宗囚禁了起來,并且虛擬了一道圣旨,立太子李裕為帝。遠在四川的韋莊聽到這個消息,感覺重回唐王朝的愿望已經(jīng)不現(xiàn)實了,所以就正式投靠了王建。
天祐四年(907)三月,唐哀帝在絕望之中,被迫將皇位“禪讓”給了從黃巢起義起家的朱全忠,持續(xù)了近三百年(618-907)的唐王朝終于走到了盡頭。在這種情況下,韋莊回唐無望,且已經(jīng)無唐可回,因為唐代已經(jīng)沒有了,只能擁戴王建稱帝,這就是歷史上的蜀國,而韋莊也因此被任命為宰相,據(jù)說蜀國的開國制度大都是韋莊幫忙建立的。
韋莊生命中的最后十五年(896-910)主要在四川度過,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素來是有抱負的人,一直以“平生志業(yè)匡堯舜”(《關河道中》)自勵。在韋莊的語境里,這個“匡堯舜”就是為唐王朝盡忠盡力的意思。大概除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三年,他在留蜀的前面十多年,恐怕一直也是做著回唐王朝的夢。
“勸我早歸家”,至少我們在了解了韋莊的境遇和心態(tài)后,會多了一份新的理解,因為韋莊留蜀后不少詩詞確實表達了“本欲速歸”的愿望。在這種情況下,張惠言對這首《菩薩蠻》的解讀,確實有著一定的依據(jù)。而其中的“弦上黃鶯語”五個字為什么會被王國維視為是韋莊詞品的標簽呢?我想理由大概是:
一、風格動人而空靈,好像琵琶弦上之聲。
二、意思深遠而隱約,仿佛枝頭黃鶯之語。
王國維論詞品的最后一個例子,是用馮延巳的“和淚試嚴妝”來評他的詞風。我們同樣先看這一句的出處,馮延巳《菩薩蠻》:
嬌鬟堆枕釵橫鳳。溶溶春水楊花夢。紅燭淚闌干。翠屏煙浪寒。錦壺催畫箭。玉佩天涯遠。和淚試嚴妝。落梅飛夜霜。
從詞中“玉佩天涯遠”這句,我們知道這詞也是寫閨怨的。第一句描寫睡態(tài),說嬌俏好看的發(fā)髻“堆”在枕頭上,這個“堆”說明什么?說明頭發(fā)濃密,那是很年輕的標志;鳳凰形狀的金釵斜斜地插在發(fā)間,那是別有風情!顯然是一場好夢剛剛醒來,夢里自由得像空中飛舞的楊花一樣,沿著流動的春水去尋找郎君去處。但醒來以來才發(fā)現(xiàn),除了眼前歪歪斜斜燒下的蠟燭形狀,就是翠綠屏風上帶著寒意的煙波浩渺。哪里有什么郎君影子呢?“錦壺催畫箭”即是時光飛逝的意思。錦壺就是銅制的漏壺,是利用滴水來計時的一種工具,在漏壺中插入一根標有記號的標桿,稱作“箭”,箭下面有個托盤,浮在水面,水流出或流入的時候,箭就跟著上浮下沉,以此來判斷時辰的變化。這句中的“催”表示時間過得很快的意思。轉眼之間,那個溫潤如玉的郎君已經(jīng)去了遙遠的地方了。我能怎么辦呢?雖然想也沒有用,但不想他也不可能??!半夜醒了以來,就這樣呆呆地坐著,再也沒有睡著,為了掩飾滿臉的疲憊,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化著濃妝,化完妝走到窗外,看到片片飄下的梅花,凌亂地落在結滿秋霜的大地上。
這像不像一首戀人因分別而相思的詞?我覺得像,不僅像,而且很像。馮延巳不僅寫了夢里夢外的強烈對比,更從半夜寫到天亮,把被相思折磨的情形寫得細膩動人。
但大家也別忘了,馮延巳可不是一個妙齡女子,他不可能“嬌鬟堆枕釵橫鳳”。他把女子的相思寫得這么痛苦,顯然也是借用女子情感上的愁怨來說出一個士大夫的疲憊、惆悵甚至無奈的境遇。
馮延巳原來有著很好的從政基礎,很早就因為文章寫得好、多才多藝而受到南唐烈祖李昪,也就是李煜祖父的賞識,不僅任命他為秘書郎,而且讓他與李璟,也就是李煜的父親,在一起讀書、游玩,雙方建立了很好的感情。李璟,也就是南唐中主,登基三年(946)后,馮延巳就出任宰相一職,結果因為缺乏軍事才能,先后主張進攻福建、湖南,都以失敗告終。所以在朝廷也備受非議。
其實更受非議的不是馮延巳的才能,而是他的人品?!赌咸茣氛f馮延巳“同府在己上者,稍以計遷出之”。也就是在同單位職位比自己高的同僚,他一定會使用計謀,把那個人逼走或者貶官,這樣的人肯定會得罪人,而且如果這種想法成了習慣的話,得罪的人就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批的。李璟總算是他多年的朋友了,但也對他看得很準,心里面也很不喜歡他的個性。《南唐書》說:“元宗愛其多能,而嫌其輕脫貪求,特以舊人,不能離也?!?/p>
元宗,也就是中主李璟雖然欣賞馮延巳的多才多藝,能力很強,但其實也很討厭他的性格,要不是早年與他有過一段親密相處的時光,或許早就冷落了他。這里說的“輕脫貪求”四個字,簡直把一個人的缺點寫到了極致:輕浮而不莊重,油滑而不嚴謹,貪念強而且多。顯然感覺到馮延巳極有可能利用他與自己的關系而謀取不正當?shù)睦?,所以其實也很防備他?/p>
這樣一來,朝廷大臣有一批人排斥他,皇帝也多少提防著他,他的人生就難免處處受到鉗制。雖然兩度為相,但也兩度被罷相。馮延巳從父輩開始積累的從政優(yōu)勢,很快也就被他揮霍殆盡,所以馮延巳的一生,恐怕大部分時間都不算如意,至少心里舒暢的時間不多。
馮延巳雖然也有“溶溶春水楊花夢”的愜意時候,但畢竟如夢境一般短暫,“玉佩天涯遠”的冷峻現(xiàn)實,才是真正讓他感到無助的原因所在,這塊“玉佩”也就是如玉一般的人,如果理解為是曾與他朝夕相處的李璟,當然是可以的。
現(xiàn)在我們理解“和淚試嚴妝”的意思了吧,因為被冷落而流淚,因為自我珍惜而不放棄,依然要呈現(xiàn)出自己最美好的一面。而王國維把這句用來形容馮延巳的詞品,可能的意思是什么呢?我覺得至少有以下兩層意思:
一、悲情是情感基調。
二、注重修飾的藝術。
我們現(xiàn)在再回到王國維的語境當中,王國維分別用三句詞形容這三句詞作者的風格,是不是準確?對此當然會有不同意見,但至少是體現(xiàn)了王國維本人的特殊體驗。我們接著就要追問了,王國維是從平等的角度來評論三個人的詞風呢,還是暗含著對風格高下的評判呢?雖然具體在王國維的這一節(jié)話來,是看不出來的,但對照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的其他論述,還是可以看出一些跡象。
譬如,王國維非常重視人品的高低?!度碎g詞話》:
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與娼妓之別。
你看王國維這里把歐陽修、秦觀與周邦彥的詞進行對比,說歐陽修、秦觀雖然也寫很艷的詞,但本質上是“淑女”,也就是骨子里是端莊嚴肅的;而周邦彥的艷詞,就如同“娼妓”,骨子里難免輕佻膚淺的。這與其說評三人的詞,不如說是評三人人品的高下了。
那么具體到溫庭筠、韋莊、馮延巳三人的詞品,其間高下是怎樣的呢?我們可能很難劃出非常明顯的等級,但我認為,馮延巳的詞品應該得到王國維更多的認同?!度碎g詞話》中有這么一段話,特別顯眼:
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中、后二主皆未逮其精詣。
說馮延巳不失“五代風格”,也就是從題材上來說,也是多寫相思離別、春花秋柳之類的,但“堂廡特大”則是其詞的表現(xiàn)力更強,聯(lián)想空間更大,并對北宋詞產(chǎn)生了直接的影響,這種影響連南唐中主李璟、后主李煜也是比不上的。你看他把馮延巳的詞抬得有多高。
詞品高低有別,終究與人品的高低分不開。我們前面引了劉熙載在《藝概》中“詩品出于人品”一句話,其實我沒有引出后面的話,如果完整引出來,大家就能明白,人品高下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文品高下。劉熙載說:
詩品出于人品。人品悃款樸忠者最上,超然高舉、誅茅力耕者次之,送往勞來、從俗富貴者無譏焉。
劉熙載說人品其實有等級,那些真摯、誠懇、樸實而忠誠的人,屬于人品中“最上”一品,也就是最好的人品。而瀟灑飄逸或除草耕作的體力勞動者,屬于人品中的第二等。而整天周旋在權貴之間、追求功名富貴的人也就不值得去說了。這是劉熙載說的人的高低三品,這個三品顯然也會帶來“詩品”的變化。
因為王國維沒有像劉熙載一樣說出人品高下,所以我們也只能大致判斷在王國維的眼中,三人詞品的高下了。王國維非常注重詞表達悲情,而且認為詞本來就應該是一種修飾精美的藝術。這么一對應,馮延巳“和淚試嚴妝”顯然符合程度最高了。
詞品與人品的關系,我們雖然不可能過于簡單地來進行分類,但這種關系非常值得關注。我們平時說“要學做事,先學做人”,同樣,要學作文,先學做人。道理總是簡單的,但具體的判斷就因人而異了。王國維以馮延巳的詞為詞體的典范,就是因為他詞中的悲情特別豐富,特別深沉。但悲情也是要分類的。那么,在王國維看來,到底是個人的悲情重要呢,還是對時代的憂慮之心更可貴?下一篇,我們將走進“憂生憂世”的話題。
責編: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