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偉
畫家、翻譯學家、豐子愷之女豐一吟于2021年12月11日在上海龍華醫(yī)院因病辭世,享年92歲。豐子愷先生的七個子女中,豐一吟對豐子愷研究宣傳方面貢獻最多,一直致力于臨摹豐子愷先生的畫,推廣其思想與人格。豐子愷、豐一吟父女二人皆與筆者的家鄉(xiāng)如皋有著不解之緣,追憶其音容笑貌,感懷其人格魅力,特作文以追思。
豐子愷先生是近代一流的藝術家,才華橫溢,于音樂、美術、書法、金石、文學、翻譯、佛學等等,無不涉獵。他的漫畫,更是家喻戶曉。還是學生的時候,我經常在家鄉(xiāng)如皋的舊書攤邂逅豐先生的舊作。我曾淘得民國時期出版的《豐子愷漫畫全集》(如皋中學舊藏)及《開明英文讀本》(林語堂編,豐子愷繪)。
提及《開明英文讀本》,正是這本英文教材,讓豐先生與如皋結緣。如皋老報人管維霖先生曾向我回憶了其中的掌故。20世紀20年代末,此書風靡如皋。他的恩師張沛霖先生指出書中訛誤,深受林語堂先生激賞,受邀任職開明書店。管維霖考入滬江大學后,經張沛霖引薦,他結識了葉圣陶、豐子愷諸先生。他向豐先生討過畫,豐先生爽朗地回應:“年輕人,明日來取吧?!贝碎g與豐先生結識的如皋籍“后生”,還有黃士端醫(yī)生(書法家黃七五之子),他做過豐先生的鄰居。豐先生去他家就診,贈有漫畫《仁能克暴》一幅。
余生也晚,不能一睹兩幅佳作原跡,甚是遺憾。但得以結識豐子愷先生的女兒豐一吟老人,卻是三生有幸。2011年冬,我曾有滬浙之行,拜謁文化名家,經旅居新西蘭的文化老人陳朗、周素子夫婦介紹,我赴浙江桐鄉(xiāng)訪問擅長雕刻豐子愷漫畫的竹刻家葉瑜蓀先生。葉先生是位熱心的長者,他聽我對豐子愷先生的著作版本略有收藏,便將豐一吟先生介紹給我。
當年的12月4日,天氣晴朗,清風怡人。早上,我在文廟淘得舊書若干及空白印譜一冊。隨后,一位滬籍的奧克蘭大學學弟陪我前往斜土路訪問豐一吟先生。已入耄耋之年的豐先生,爽快地開門,笑聲爽朗地迎接我們。豐先生是1929年生人,比我年長50歲。相談的話題無外乎豐子愷著作及與如皋的情緣,面對我們這兩位陌生的小友,豐先生笑語吟吟,談興甚濃,我們剛進門時的局促感瞬間一掃而光。后又談及我在《藏書報》發(fā)表“伊人舊著談屑”系列書話,介紹自存女作家舊著,請她題簽,以便日后出書之用。豐一吟像她的父親,慨然允諾。
由字話印,她說很巧,其父劫后余印作為遺產分給弟弟豐新枚,由于弟弟旅居香港,這批印章暫存她處。聽此一席話,我百感交集。豐子愷是畫家、印人,作為緣緣堂主人,他的印章必是精品。我素有金石癖,想起手頭的空白印譜,印緣巧合,便委婉提出拓印一份《緣緣堂常用印集》。豐一吟笑著答應。她從附近的桌上捧來一個盒子,從中逐一取出印章,慢慢剝開包紙。一方方先賢舊物,躍然入目。她與我們回憶起童年時不懂事,還用印章作玩具,在地上畫過格子,以至于部分印章丟失了。她風趣地說起自己年事已高,鈐印無力,且寫字不敢隨意,要去書房。如此一來,趕鴨子上架——我只能自己動手。她是名家寫字小心,我是小友鈐印大意。幸好銘記陳先生的教誨:看好邊款,再出手。章是沒蓋錯,但是心粗手抖,不夠嚴謹,印蛻有點位置歪斜,有點顏色不勻。熱心的豐先生從房間過來,遞來一疊紙巾,提醒我們,鈐好印后,用紙巾覆上,免得四處沾染,影響美觀。在她的指導下,我由笨手笨腳到漸入佳境,順利將十余方韓登安、方介堪、錢君匋諸家作品,鈐印入譜。豐老師題簽完畢,面帶謙和地遞來兩張題簽“伊人舊著談屑”,說是供我他日選擇。我又請她為我?guī)淼摹墩摗传C人筆記〉》及《緣緣堂常用印集》簽名題字。臨行前,她又簽字送上《我和爸爸豐子愷》《豐子愷精品漫畫集》。
后來我癡迷鄉(xiāng)史,又獲悉楊同蘇、楊同芳、韓德馨三位學子創(chuàng)辦如皋最早的新文學期刊《嚶鳴》,豐子愷先生給予支持,繪制封面畫《嚶鳴》。2013年中,我去信滬上,寄上花箋,懇請豐一吟書寫“嚶鳴”二字。9月的一天,她把寫就的“嚶鳴”及一封短箋一并寄我。我仔細觀賞“嚶鳴”二字,不難發(fā)現(xiàn)她是用鉛筆試寫,再用毛筆描繪,讓我很是感激。
2021年12月11日下午,微信朋友圈中傳來豐一吟病逝的消息。往事歷歷在目,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豐老師的身影,這意象正如“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安靜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