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碩
南明作為明清鼎革之際立足中國南方的政權(quán),具有全國性和區(qū)域政權(quán)的雙重特征。由于特殊的歷史環(huán)境,長期以來針對南明歷史研究的專著被清政府視為禁書,輕則封禁銷毀,重則大興典獄。上世紀50年代以來,學者開始系統(tǒng)研究這段歷史,并陸續(xù)有五部《南明史》專著付梓。通過將五部專著的敘述主線、史料揀選、南明斷限等問題加以對比,可以分析出每部書籍的側(cè)重得失。
“南明”一詞,清人多以明季、南疆或小腆稱之,至清亡之后才為人廣泛使用。由于該時期的歷史事實涉及清軍南下、民族矛盾等敏感問題,故在清中期之前屬于史學禁區(qū),諱言其事。至同光年間,其禁漸弛,相繼出現(xiàn)了六合余鼒所著編年體《小腆紀年附考》和紀傳體《小腆紀傳》,而當涂夏燮所編《明通鑒》中亦不乏南明之事。20世紀初,梁啟超、陳寅恪、柳亞子也紛紛就南明諸問題發(fā)表論述,但并未出現(xiàn)系統(tǒng)研究南明的史學專著。
本文談及近人所著《南明史》凡五種,依出版時間為序分別為:謝國楨所著《南明史略》(1957年)、美國司徒琳(Lynn A.Struve) 所著《南明史1644—1662(The Southern Ming,1644—1662)》(1992年)、南炳文所著《南明史》(1992年)、顧誠所著《南明史》(1997年),以及錢海岳所著一百二十卷《南明史》(2006年),下文分別簡稱“謝書”“司徒書”“南書”“顧書”與“錢書”。五部著作實不分軒輊,謹以顧書作為主線,將之與其他四部史書進行對比,淺談得失。
確立敘述主線
“顧書”作為記述南明時期的專著,與其他四書相較,最大亮點是拋開南明諸帝,不以帝王為主線,而是以民眾的抗清運動作為主導,將弘光、隆武和永歷諸帝作為各階層抗清洪流中的一分子,展開著述。在新時期的歷史研究應該實現(xiàn)“一升一降”,即將帝王將相降級,將人民大眾升級,從一個廣泛的長時段的范圍內(nèi)去研究民眾的心理,力圖去還原那個時期的全社會的歷史記憶、社會記憶和民族記憶;可以將帝王等作為特殊人物處理,但不可將其脫離時代的大環(huán)境,更不易將所謂精英人物的作用絕對化。在敘述主線確立方面,“司徒書”則有別于“顧書”,將著述對象的考查重點放在南明諸政權(quán)本身,研究其內(nèi)部的文武失衡、君臣輔弼關(guān)系等內(nèi)卷問題,并將有明一代的“兵戶”“國本”以及“閣臣權(quán)限”諸難題,繼續(xù)延及南明各政權(quán)加以探討,凸顯了上述問題的歷時性影響,貫穿斷代,獨具匠心。
然而,確定一部史書編纂之時的敘述主線,關(guān)鍵在于明確政權(quán)的歷史任務。南明政權(quán)的首要歷史任務顯然是抵御清軍南下。而顧誠正是考慮到了該政權(quán)的任務與作用,才將抗清斗爭作為主線進行描述。在“顧書”之前,“謝書”“南書”業(yè)已有此趨勢,但尚未完全脫離朱家朝廷。
側(cè)重史料揀選
史學工作者所掌握史料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不僅會直接影響到史學研究的成績,也會影響史學研究的方向。新史料的發(fā)現(xiàn)和采用,將提供新切入點和治史方向。顧誠先生為了核實大西軍以及永歷朝史實,奔波各地搜集、查找史料,尤其利用了大量西南地區(qū)的稀見方志:上啟康雍乾三朝,下迄同光年間的縣志,掌握了豐富翔實的資料,非他書可比。舉例而言:中國青年出版社于1997付梓出版了顧誠的《南明史》,封面所采用了清初柳同春所繪《御覽異慘圖》。彼時的柳同春官拜江西掌印都司,恰逢降將金聲桓在南昌“反正歸明”。柳某知悉,連夜越城而走,急馳三百里至舒穆祿·譚泰處告變;事后,他繪制了《御覽異慘圖》進呈順治帝,后收入其所編《天念錄》。在私家著述繁盛的明清時期,此書并不為人所重視,以致湮沒不彰。直到顧誠為著書搜集史料之際,在北京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善本特藏部發(fā)現(xiàn)此書,并以此圖作為第一版《南明史》的封面,才逐漸為人所知。
然而,在史料揀選方面,“顧書”亦存在疏失、遺漏之處。
一方面,忽略了南明的中外交通史,將該時期完全阻隔于大航海的時代背景之外,割裂了區(qū)域史與正在形成中的全球史之間的相互作用,容易使讀者誤以為西方傳教士東來的歷史在南明時期出現(xiàn)了真空期。事實是:那段動蕩的歲月恰恰給傳教士們以契機,直接參與到南明皇室的宮廷生活之中,甚至政治生活。來自那不勒斯的耶穌會傳教士畢方濟(P.FrancoisSambiasi)與隆武帝朱聿鍵“相識二十載,堪稱師友”,甚至曾勸說隆武帝受洗;而來自奧地利的耶穌會士瞿安德(Andreas Wolfgang Koffler) 以一己之力,使得永歷朝的兩位太后、皇后以及太子受洗入教,皈依的王公大臣、宮女宦官更是為數(shù)眾多。這在中國歷史上更是絕無僅有之事。因此,南明時期的傳教史是明末傳教士和清初傳教士在華發(fā)展的重要歷史轉(zhuǎn)折期,不該被忽視。此外,“顧書”對于南明諸政權(quán)與日本之間的關(guān)系,如朱舜水等乞師日本德川幕府之事,亦未言及。所幸以上內(nèi)容可見于“南書”,可供研究者參看。
另一方面,“顧書”缺失了禮志、藝文志等諸志內(nèi)容,使我們僅僅看到了抗清斗爭,卻欠缺關(guān)于南明社會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生活方面的史料,難以了解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不能窺見民眾的社會心理,更加無法從宏觀角度還原大的歷史環(huán)境。相較之下,錢海岳所著一百二十卷《南明史》依舊例治史,各類志書齊備,可對“顧書”的遺漏缺失進行參補。除“錢書”外,作為歐美漢學界關(guān)于南明史的系統(tǒng)性專著——“司徒書”也匯集了國內(nèi)外關(guān)于南明研究的大量研究成果,尤其是在提及鄭氏政權(quán)與呂宋關(guān)系之際,引用了菲律賓方面的史料。同時,司徒琳以西方人的思維方式和視角解讀東方,在著述過程中引入了大量的哲學、政治學和邏輯學的思維方式與基本詞匯,如“文官系統(tǒng)”“平民政治”等,為我們展現(xiàn)了域外明史研究的思路。作為附錄的《中西日歷對照簡表》《明清之際年號對照簡表》(以上兩表“謝書”亦有),以及《南明世系表》,為讀者的閱讀與理解提供了極大便利。
思考南明時間下限
長期以來,對于南明的時間下限問題,史學界眾說紛紜,上述五部著作亦莫衷一是。該問題主要難點在于:如何看待鄭氏集團以及“三藩”?!邦檿睂⒛厦鲀A覆的下限定格在清康熙三年(1664年)。一方面,夔東十三家軍(脫胎于大順軍忠貞營)將領李來亨在茅麓山自縊;另一方面,浙東抗清領袖張煌言在懸?guī)S島解散部隊,不久之后被執(zhí)遇害。盡管永歷帝已經(jīng)于兩年前遭到俘殺,但包括夔東和東南沿海在內(nèi)的抗清運動并未因此戛然而止,應該注意到歷史的連續(xù)性與漸近性。
不過,顧誠也認為南明的下限或可以記至1683鄭氏降清為止,但為避免將“三藩”與南明史摻雜在一起,故敘述鄭氏家族事跡僅限于鄭成功薨逝為止。筆者以為如此大可不必。將鄭氏的事跡攔腰斬斷,使讀者無以窺其全貌,只會加重讀者的某些誤解,甚至認為可以將國姓爺辭世作為鄭氏事跡的分水嶺,不利于對南明史的整體把握。與“顧書”不同,“南書”論及了鄭氏政權(quán)的沿革脈絡,包括康熙朝統(tǒng)一臺灣,寧靖王朱術(shù)桂殉明。對于《南明史》中是否應該包含鄭氏政權(quán),謝國楨在書中認為:“吳三桂利用人民群眾‘反清復明的偉大力量,才敢對于其屈膝稱臣的主子,反顏抵抗”,但其反清之目的和人民群眾是完全不一致的,由于得不到人民的支持而宣告失敗。三藩起兵失敗后,人民群眾的抗清斗爭仍然在東南各省蓬勃開展。因此,無論鄭氏是否卷入“三藩之亂”,乃至“三藩之亂”本身,都是在特定的時段內(nèi)符合,是依附于抗清這條歷史主線的。因此,“三藩之亂”是彼時反清大潮中的的支流,不足以影響、混濁歷史的洪流。是故,筆者認為南明史的時間下限,應在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鄭克塽出降為宜。
以上關(guān)于南明史的研究專著,各有側(cè)重,讀者可以擇需而用。研究抗清史,可以“顧書”為宗;查詢?nèi)宋?、制度,“錢書”的諸列傳不可或缺;言及中外交通,不妨參看“南書”;若論史學觀點之獨到,非“南書”莫屬;而了解域外西文、日文研究資料,尤以“司徒書”為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