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困境的詮釋與出路探索

摘 要： 《太陽照在所有的事物上》是江西詩人殷紅時隔二十年于詩壇復(fù)出后的一部力作。這部詩集以代表光亮和陰影的藝術(shù)象征分別構(gòu)成了詩歌世界的經(jīng)線和緯線，以詩人對生命困境的詮釋和出路探索為梭，編織了一個以詩意棲居的方式實現(xiàn)光亮對陰影的超越，展開對光明不懈追求的詩歌世界。

關(guān)鍵詞：殷紅 《太陽照在所有的事物上》 生命困境

《太陽照在所有的事物上》是江西詩人殷紅時隔二十年于詩壇復(fù)出后的一部力作。正如詩人在詩集最后所說的那樣，“這些作品，都是恢復(fù)詩寫以來創(chuàng)作的新作，都是自己的心血，就像十月懷胎的母親……”a但是，與其說這部詩集是詩人殷紅近來的新作，倒不如說是詩人凝結(jié)半生血淚的產(chǎn)物。在過去二十年的時間里，詩歌創(chuàng)作雖然中斷了，但詩人對世界、對人類、對生命的思考仍然在繼續(xù)，在緩慢的時光里慢慢沉淀、結(jié)晶。而《太陽照在所有的事物上》這部詩集，正是這份半生沉淀的結(jié)晶，凝結(jié)著詩人對于生命的探索與思考。

這本詩集名為《太陽照在所有的事物上》，如果從科學(xué)的角度進行解釋，太陽真的能照在所有的事物上嗎？毫無疑問，同一時間，太陽不可能照在所有的事物上。真實的自然現(xiàn)象是，一部分事物在陽光之下，另外一部分事物則在陰影之中，甚至是同一事物在太陽下也有光亮與陰影兩部分。概括地說，光亮和陰影是對立并存在于太陽之下的，不可能只有光亮。但在詩人殷紅的詩歌世界里，光亮和陰影這對矛盾具有特殊的含義，帶有明顯而強烈的藝術(shù)象征性，突破了自然世界的控制和局限。在這種藝術(shù)象征的巧妙運用下，詩人殷紅用以半生血淚鑄成的詩歌詮釋了人類所處的生命困境：生命所要處在的世界，本質(zhì)上是光亮與陰影并存，任何外在力量都無法改變。但面對如此困境，詩人并沒有聽之任之，而是以自己的生命姿態(tài)對擺脫生命困境進行了一次探索，從而使太陽照在所有的事物上成為一種可能。

一、光亮與陰影的藝術(shù)象征

詩人殷紅對于表示光亮的事物尤其偏愛，據(jù)筆者的粗略統(tǒng)計，表示光亮的事物（如日、月、星、火、燈、燭、光等），在整本詩集的二百零四首詩歌中，有九十六首詩歌都很明顯地運用了，而且大部分都被詩人賦予了特殊的象征意義，象征著美好、快樂、希望、溫暖，等等，或象征著美好，“我只看見她合其起詩集時，封面上的一輪滿月和數(shù)顆星星”（《在高鐵上遇見一個讀詩的姑娘》） b；或象征著希望，“當(dāng)我們再想起，我希望我們還能看見一些微弱的磷光”（《流浪的詞語》）；又或象征著美好的愛情，“借你一片剩余的月光，做我心的繃帶”（《月光》）等。而表示陰影的事物（如黑夜、夜空、烏云、暮色、黃昏等）在整本詩集二百零四首詩歌中，有六十首詩歌同樣很明顯地都運用了，大部分也毫無意外地具有象征意義，與光亮相互對立，象征著隔膜、迷茫、絕望、冷漠、卑微、悲傷等，或象征著迷茫，“這一城燈火為什么還會留下那么多陰影，燈火之外的生命，他們都是誰”（《燈火》），或象征著悲傷，“薄薄的一層光明，打在葉子上，只是讓我看見更多的陰影”（《中年的我，已經(jīng)很少看月了》）；或象征著埋葬，“我們歌唱過的東西，隱于光的背面，多數(shù)已經(jīng)不為人知”（《星星與月亮各自發(fā)出自己的光》）等。

因此，統(tǒng)觀整本詩集，可以說，在詩人殷紅的詩歌世界里，光亮這一藝術(shù)象征代表著一切美好的事物，陰影則與之相反?？墒亲犯菰?，以光亮作為美好、希望、溫暖的化身，以黑暗作為恐懼、寒冷的化身，對光的不懈追求，對黑夜的恐懼，早已出現(xiàn)在人類祖先生活的原始時代，與當(dāng)時人們深受野獸威脅的生存環(huán)境密切相關(guān)。而隨著人類幾百萬年的不斷進化和繁衍，代代相傳，以光亮作為美好的化身，以黑暗作為恐懼的化身便作為一種集體無意識，深存于人類的基因里，時時刻刻引領(lǐng)著人類對光明進行不懈的追求。而詩人殷紅詩歌創(chuàng)作的獨特之處就在于，他并不直接突出光亮這一面，而是強調(diào)光亮和陰影的同時并存，以光亮和陰影的藝術(shù)象征分別構(gòu)成詩歌世界的經(jīng)線和緯線，以詩人對世界的獨特思考為梭，編織一個以詩意的方式實現(xiàn)光亮對陰影的超越，展開對光明不懈追求的詩歌世界。

二、生命困境的詮釋

詩人殷紅用詩歌詮釋了人類所處的生命困境：生命所要處在的世界，本質(zhì)上是光亮與陰影并存，不可能只有光亮，這是任何外在力量都無法改變的。

詩人殷紅，生活在江西省贛東北的一座普通小城里，做著一份再平凡不過的工作，希望平凡簡單地度過這一生。他的身份是詩人，但他卻常說自己不只是詩人，甚至更為重要的身份是父親的兒子、女兒的父親，“做一個人的兒子，女婿、丈夫、父親，一生僅有一次。相對于這個角色，詩人算什么呢？”c在現(xiàn)實的生活中，詩人殷紅常常將自己作為詩人的身份悄悄隱去，只是以一個人，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充分融入最平凡人的生活中去。也正因此，殷紅的詩歌常常聚焦于社會中人們最真實、最平常的現(xiàn)實生活。他以自己的生活體驗和所見所聞構(gòu)筑詩歌大廈，采取直接而真實的書寫方式描繪當(dāng)下社會中人們最關(guān)心的社會問題，描寫與人們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社會現(xiàn)象，展示生命所處世界的光亮與陰影，從而明明白白地告訴讀者這個殘忍的事實：世界不可能只有光亮，光亮與陰影并存，是這個世界本來的樣子。于是詩人寫下這樣一行文字，“被光照見的事物，只是人間的一部分”（《星星與月亮各自發(fā)出自己的光》）。

詩人殷紅的詩歌世界是詩意浪漫的，他善于以詩人的眼睛發(fā)現(xiàn)世界點滴的美好，對世界的光亮進行了如詩如畫般的書寫。他詩中的故鄉(xiāng)，放眼望去，山上有“一片松樹林，清風(fēng)徐來，會落下松塔，落下松葉”（《松樹林》）；用心聽，“落葉落下的聲音也輕，偶躥上躥下的松鼠，在剝食松果時，土地會有微微的顫動”（《南山》）；仔細(xì)聞，“中秋的夜晚，有米黃的香氣”（《我記得》），所有的一切，仿佛一幅會動的山水畫，多美??！他筆下的親情，正如他曾在佛前許下的愿望那樣，“親人圍坐在一起，分享清白的月光，分享香甜的青菜和米飯”（《普濟寺》），一家人此刻的美好與溫馨，就像“田野的嫩綠，一直綠到心里”（《此刻》）。他詩中陌生人的一次偶然相遇，就像夜空的無數(shù)星星，眨著眼，照亮了詩人的內(nèi)心，“我只看見她合起詩集時，封面上的一輪滿月，和數(shù)顆星星”（《在高鐵上遇見一個讀詩的姑娘》）。他在詩歌中贊頌每一個普通的人，贊頌他們面對生存環(huán)境的態(tài)度，盡管生存在社會的最底層，做著最卑微的工作，卻仍然在塵埃里開出花來，“輕輕地，把她的臉，描繪成花的顏色”（《工作著是美麗的》）。

殷紅的詩歌世界又是寫實蒼涼的，他用筆尖不留情面地翻轉(zhuǎn)世界浪漫詩意的一面，翻轉(zhuǎn)被太陽照亮的一面，把世界陰影的那一面展示給人看。正如詩集其中一輯的標(biāo)題那樣，“有很多東西，我們不敢提及”，現(xiàn)實生活中，有太多的東西，我們從未提及，也不敢提及，因為害怕面對。那是隱痛啊，深藏于皮膚表層，懼怕陽光，“只有當(dāng)一把刀子，深入到她的內(nèi)心，才能觸摸到她的隱痛”（《暗疾》）。而詩人殷紅正以他的詩歌為刀，深入現(xiàn)實生活中背光的一面，讓這隱痛在人的面前暴露無遺。

故鄉(xiāng)是美好的，可孩子終將長大，終有離開的一天，“在我的家鄉(xiāng)，回家的靈魂越來越少”，“能埋的人越來越少”（《抬棺人，抬著一片雪花》）；而故鄉(xiāng)將慢慢老去，故鄉(xiāng)的美最終只能停留在回憶里，重逢在每個故鄉(xiāng)人的夢里，“我記得村頭的那棵月桂”，“記得中秋的夜晚”，“我記得那座小橋，記得走過小橋的那些歲月”（《我記得》）。親情是美好的，給歸家的人帶來無數(shù)的慰藉與溫暖，可生命終究敵不過時間，逆不過天，親人終將一一離開“我”，“帶我數(shù)星星的那個人，已離開多年”（《突然想起一個地方》），“我們內(nèi)心悲傷，只是不由自主想起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不說清明》），而“我”，也終將有離開他們的一天，在中秋團圓的日子里，失眠，“那些圓滿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中年的我，已經(jīng)很少看月了》）。人與人之間相遇可以是美好的，哪怕是陌生人，也能收獲一份欣喜和溫暖?？赡吧酥g的相遇也可以是冷漠的，甚至是麻木到不顧生命?！袄钜酪澜德鋾r張開的雙臂是優(yōu)美的。圍觀者臉上的笑容是優(yōu)美的。手機直播的畫面是優(yōu)美的”。這是真實事件的記錄——2018年甘肅少女遭老師侵犯跳樓身亡，圍觀者拍手叫好開直播（《她降落的姿勢多么優(yōu)美》）。有些人面對艱苦的生存環(huán)境，仍然積極而快樂地活著，可也有些人迷失了方向，丟失了生活的意義，“他一輩子都在低處，在低處做人，在低處謀生，他習(xí)慣了在人世間做個低眉順眼的人”，甚至走向死亡，“看低處燈火輝煌，想心中債臺高筑，竟有一種想飛的沖動” （《向勞動者致敬》）。

故鄉(xiāng)、親情、生存、相遇等等事情都是人人必然經(jīng)歷的，無一人例外。故鄉(xiāng)美好，卻終將離開；親情美好，可親人終會逝去；相遇是美好，或是冷漠；生存是積極，或是消極……世界是光亮與陰影對立并存的，人們接受并陶醉于它的光亮、美好與溫暖，可當(dāng)它的陰影、丑惡與悲傷降臨時，人無法掌控，更無法阻止，任何外在力量都無法改變。那么，當(dāng)人生中必然經(jīng)歷的事情降臨時，面對如此困境，人是否真的無路可走，坐以待斃？

三、生命困境的出路探索

面對生命困境，詩人沒有聽之任之，坐以待斃，而是以自己的生命姿態(tài)對擺脫生命困境進行了一次探索。

在他對生命困境的思考之中，他以文字之筆、理性之思觸及了哲學(xué)的層次，觸及了對生命本質(zhì)的思考。光亮與陰影的不僅并存于現(xiàn)實時空中，在跨越時空的整個歷史長河里，光亮與陰影也是并存的。詩人意識到，努力在這片土地上扎根、開花、結(jié)果的所有生命在綻放了一生之后終將掩埋在時間的風(fēng)沙里。一代代努力活著的生命，就像歷史長河里或匯入，或消失的水滴，“關(guān)于一條河流，我們并不知曉它的全部，不能抵達它的源頭，也無法計算，匯入的水滴與消失的水滴，哪一個更多”（《河流》）。這一生命本質(zhì)的展示毫無疑問將人們所處世界的生命困境推向了極端，絢爛的生命也終究逃不過一死。

但恰恰是這種極端境地催生了詩人向死而生的力量，他意識到：人類無法改變世界，但可以改變看待世界的眼光。他努力以詩意的方式突出圍困，以詩意的方式來認(rèn)識世界和對待世界，在有限的生命中拓寬生命的廣度、加深生命的厚度，為自己打開了一個太陽能照在所有事物上的世界，詩意地棲居。

一顆看透生命本質(zhì)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在一個太陽能照在所有事物上的世界里，盡情遨游，“在慢下來的時光里，寫詩”（《漁歌子》）。他努力抓住現(xiàn)實中一切美的事物，哪怕是微小的，也發(fā)出光來，“我喜歡那些微小的事物，比如浩渺天空中最小的星辰，陰影中的一只螞蟻，我喜歡它們的低調(diào)與寂靜”（《那些微小的事物也會有閃亮的光芒》）。他努力發(fā)現(xiàn)任何現(xiàn)實中美的瞬間，“一只鳥從天空飛過，我抬頭看時，它已飛離我的視野，留下一滴鳥鳴，一朵白云”，一只鳥飛過，詩人不在乎它從何處來，去往何處，不為它的到來而喜悅，不為它的離開而傷感，只是領(lǐng)略那一瞬間的美好。但他又能從當(dāng)下的現(xiàn)實時空限制里跳脫出來，去發(fā)現(xiàn)超越時空的美。他去往各地旅行，發(fā)現(xiàn)各地的美，又把美藏進詩里：向東，散發(fā)古意的汴京，和夢里的一樣美，“聚攏了日光月光與星光”，使詩人感嘆道，“我已不知身在異鄉(xiāng)”（《我與汴西湖的一次艷遇》）。向西，滿是沙漠與戈壁的克拉麥里山，貧瘠蒼涼，像一塊肌肉被啃噬干凈的骨頭，可詩人看到了它的美，“在克拉麥里山，生命像沙子一樣貧賤，卻也像沙子一樣堅強”（《克拉麥里山》）……

以詩意的方式棲居，讓太陽照在所有的事物上已然成為一種可能。原本對立并存的光亮與陰影，各自的力量在詩意的世界里發(fā)生變化，世界里的光亮漸漸多了，照亮了陰影?？?，“第一縷陽光，先爬上窗臺，再慢慢探向書桌，黑暗撤退的速度總是更慢一些”（《2017年的第一縷陽光》）。

這是詩人在自己的生命中對詩意棲居的追尋，是他對擺脫生命困境的一次有益探索，他讓太陽照在所有的事物上從不可能而成為一種可能，但又似乎僅僅只是一種可能。從根本上來說，這種生存困境在現(xiàn)實中并沒有改變，事實上也根本無法改變。詩意地棲居與其說是擺脫生命困境的一種方式，倒不如說是緩解現(xiàn)實痛苦的一種手段。退一步說，詩意的棲居方式行之有效，而它又是一種極難達到的理想境界，詩人作為詩意化身的存在，殷紅自己尚且不能完全做到，正如他在詩集中稱自己是“在佛與紅塵之間”的人（《密印寺的黃昏》），又何況浸染在世俗世界的普通人呢？而本文稱這本詩集為一次生命困境之出路探索的原因也在于此。

但盡管如此，仍然不可否認(rèn)的是，“這是一部用有溫度的語言寫作的暖詩，詩人所想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血溫暖人世，讓太陽照在所有的事物上”。比起結(jié)果，詩人悲憫、博愛的人文情懷更為難能可貴。在對生命困境的出路探索中，詩人內(nèi)心飽含著強烈的現(xiàn)實情懷，他心中裝的不僅僅是他自己，而是更多和他一樣的有生命的個體。當(dāng)他用心走進世界，他感受到了“大地的悲傷”（《九月》），聽到了“石頭的苦難”（《一個熱愛自己的人一定有一顆草木之心》），看到了光潔皮膚下細(xì)小的蟲眼，一只蘋果的隱痛，緩慢而劇烈。當(dāng)他看到世界只剩下“血腥味濃郁的詞語”“過于熱烈和冰冷的詞語”和“黑暗的詞語”，而他手里的詞語已不夠時，他呼喊道：“現(xiàn)在，誰也不要打擾我，我需要把身體里的鐵提煉出來，去鍛造新的詞語，補上這個世界所缺的部分?！保ā段业脑~語已經(jīng)不夠》）

詩人殷紅，他真是用自己身體里的鐵來寫詩，以生命的姿態(tài)展示生命困境中的光亮：人類所處的世界是光亮與陰影并存的，任何外在力量都無法改變，但我們的心中要有不懼黑夜的火種，詩意地棲居，在陰影與陽光并存的世界里繼續(xù)追尋光與亮。而關(guān)于詩集名看似的矛盾，不正是詩人所寄寓的美好愿望嗎？愿太陽照在所有的事物上。

ac 殷紅：《太陽照在所有的事物上》，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80頁。

b 殷紅：《太陽照在所有的事物上》，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34頁。以下所引用的詩作均來自此詩集，不再一一說明。

參考文獻：

[1] 殷紅.太陽照在所有的事物上[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出版社，2018.

作 者： 周金晶，贛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