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于楚”的解析與文化意義

何偉

《燭之武退秦師》為傳統(tǒng)經(jīng)典名篇，數(shù)十年來，各種版本的教材教參對其中“且貳于楚也”，釋為“從屬二主”，一直令人費(fèi)解。

蘇教版高中《語文·必修三》（2017年版）文下注【貳于楚】從屬于晉的同時又從屬于楚。貳，從屬二主。人教社高中《語文·第一冊》（2004年版）也如是解。最新統(tǒng)編版普通高中《語文必修（下冊）》（2019年版），釋義做了更新：【貳于楚】指鄭國依附于晉的同時又親附于楚。遺憾的是，教材并未單獨(dú)解釋“貳”的意思。

查閱各種字典辭書，“貳”，并無“從屬二主”的意思。《說文》：“貳，副益也。從貝，弍聲。弍，古文二?！倍斡癫米ⅲ骸爱?dāng)云副也，益也。形聲包會意?！敝祢E聲《通訓(xùn)定聲》：“貳，從貝從弍，會意。弍亦聲?！笨梢?，“從屬二主”的義項(xiàng)，應(yīng)該屬于編者的意譯。查閱權(quán)威的《漢語大字典》【貳】義項(xiàng)②輔佐，作助手。《字匯·貝部》：“貳，佐也。”《書·周官》：“貳公弘化?！薄逗鬂h書·仲長統(tǒng)傳》：“秦兼天下，則置丞相，而貳之以御史大夫?！雹嗖粚Ｒ唬挟愋?。《左傳·文公七年》：“親之以德，皆股肱也，誰敢攜貳?！薄秶Z·周語》：“其刑矯誣，百姓攜貳。”韋昭注：“貳，二心也?！薄肚迨犯濉だ盥侍﹤鳌罚骸安肯聺u攜貳。”義兩屬?！蹲髠鳌る[公元年》：“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于己?！倍蓬A(yù)注：“貳，兩屬?！庇纱丝芍?，“貳”解釋為“兩屬”，最早可能源于杜預(yù)，但杜預(yù)解釋的例句是“北鄙貳于己”。其實(shí)，“貳”，解釋為“輔助”，更加通順。

檢閱《左傳》，有關(guān)“貳于×”的結(jié)構(gòu)形式，一共有九處，正好有兩種解釋：一為“幫助、輔助”，一為“有異心、有二心”。

1.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于己?！蹲髠鳌る[公元年》

2.王貳于虢，鄭伯怨王，王曰“無之”。（《左傳·隱公元年》）

3.晉侯、秦伯圍鄭，以其無禮于晉，且貳于楚也。（《左傳·僖公三十年》）

4.于是晉侯不見鄭伯，以為貳于楚也。（《左傳·文公十七年》

5.秋，鄭伯如晉。晉人討其貳于楚也，執(zhí)諸銅鞮。（《左傳·成公九年》）

6.晉人以公為貳于楚，故止公。（《左傳·成公十一年》）

7.貳于楚者，子侯石盂，歸而討之。（《左傳·襄公二十二年》）

根據(jù)語境、詞義，以上七句中，“貳于×”，可解釋為“幫助”“輔助”。而剩下的兩處，可理解為“有二心”“有異心”：

8.為歸汶陽之田故，諸侯貳于晉。晉人懼，會于蒲，以尋馬陵之盟。（《左傳·成公九年》）

9.夏，齊侯圍成，貳于晉故也。于是乎城成郛。（《左傳·襄公十五年》）

上古時期的文章，不但我們現(xiàn)在不習(xí)慣，即使西漢時期的人們有時也覺費(fèi)解。譬如，上古的《尚書》文字難懂晦澀，佶屈聱牙，司馬遷就把一些僵化的或涵義不明的語匯、句式，按照當(dāng)時人們的理解習(xí)慣，進(jìn)行一番改造，改為當(dāng)時通俗的語匯和句式。通過文字轉(zhuǎn)換，把上古難懂的文字，轉(zhuǎn)譯成當(dāng)時淺易的文字，如《尚書·舜典》中的“汝平水土，惟時懋哉”，司馬遷對原典作了適當(dāng)對譯：《史記·五帝本紀(jì)》中改為“女平水土，維是勉哉”，《史記·夏本紀(jì)》寫作“女平水土，維是勉之”。此處，“之”“哉”對等，皆為語氣詞?！绊?，即“勉”;許慎《說文解字》：“懋，勉也?！?/p>

司馬遷擅長采用盛行通用的世俗文字，改寫先秦文字，再如《尚書·堯典》：“允厘百工，庶績咸熙。帝曰：‘疇咨若時登庸？放齊曰：‘胤子朱啟明。帝曰：‘吁！囂訟，可乎？”《史記·五帝本紀(jì)》中改寫為：“信飭百官，眾功皆興。堯曰：‘誰可順此事？放齊曰：‘嗣子丹朱開明。堯曰：‘吁！頑兇，不用?！贝笾峦ㄟ^一一對應(yīng)原則，司馬遷把《堯典》里含糊拗口的先古時期的語言，改為當(dāng)時明白流暢的通俗語言。

司馬遷還會打破原文的行文思路，根據(jù)原書的文義，運(yùn)用自己思維重新組織。如《孔子世家》，參照了《論語》;《商本紀(jì)》開篇，改自《詩經(jīng)·玄鳥》;《周本紀(jì)》開篇，改自《詩經(jīng)·生民》《詩經(jīng)·公劉》等。或一字一字直譯，或增刪字詞意譯，或變換句式，這些方法也啟發(fā)了后人的治學(xué)與文字習(xí)慣。

因此，我們?nèi)绻选对娊?jīng)》《春秋》《左傳》《戰(zhàn)國策》《國語》《世本》《楚漢春秋》等先秦古籍，與《史記》對讀，有時可以相互印證，探究當(dāng)時語言風(fēng)俗習(xí)慣、人們心理行為;還可以粗略了解先秦歷史風(fēng)俗、制度禮儀等，撥開歷史層層迷霧，還原歷史現(xiàn)場。

眾所周知，太史公《史記》的有些內(nèi)容直接演繹了《左傳》，而《史記·晉世家》以及《史記·鄭世家》的某些情節(jié)，可以與《燭之武退秦師》互為參照：

初，鄭助楚，楚敗，懼，使人請盟晉侯……（晉文公）七年，晉文公、秦繆公共圍鄭，以其無禮于文公亡過時，及城濮時鄭助楚也。圍鄭，欲得叔瞻。叔瞻聞之，自殺。鄭持叔瞻告晉。晉曰：“必得鄭君而甘心焉?！编嵖郑碎g令使謂秦繆公曰：“亡鄭厚晉，于晉得矣，而秦未為利。君何不解鄭，得為東道交？”秦伯說，罷兵。晉亦罷兵。（《史記·晉世家》）

三十六年，晉公子重耳過，文公弗禮……三十七年春，晉公子重耳反國，立，是為文公……四十一年，（鄭）助楚擊晉。自晉文公之過無禮，故背晉助楚。四十三年，晉文公與秦穆公共圍鄭，討其助楚攻晉者，及文公過時之無禮也。 （《史記·鄭世家》）

由上可見，劃線部分的句子，與《燭之武退秦師》中“以其無禮于晉，且貳于楚也”，句式極為相似。我們根據(jù)還原性或?qū)?yīng)性的原則，可知“貳于楚”，即太史公所言的“助楚”也。

其實(shí)，這種變換文字的做法，古人常常使用。譬如，西漢劉向《新序·善謀第九》曰：“晉文公、秦穆公共圍鄭，以其無禮而附于楚，鄭大夫佚之狐言于鄭君曰：‘若使?fàn)T之武見秦君，圍必解?！贝颂帯案接诔?，就相當(dāng)于《燭之武退秦師》中的“貳于楚”。

此外，陳寅恪曾提出了“文史互證”的方法，溝通“文學(xué)”與“歷史”，我們這里也可以采用“文史互證”，從古人文學(xué)作品的眼光，看待這一歷史事件。明代歷史演義小說《東周列國志》，也載有燭之武退秦師的故事，其開篇的背景如下：

時周襄王十二年，晉文公一日坐朝，謂群臣曰：“鄭人不禮之仇未報，今又背晉款楚。吾欲合諸侯問罪何如？秦君臨行有約，必與同事?！毕容F對曰：“鄭為中國咽喉，今若使秦共伐，秦必爭之，不如獨(dú)用本國之兵?！蔽墓唬骸班嵿彆x而遠(yuǎn)于秦，秦何利焉？”乃使人以兵期告秦，約于九月上旬，同集鄭境。

此雖為小說家語，但古人對古人的看法，畢竟會給我們今人做一些借鑒，探析其中的奧秘。小說中“鄭人不禮之仇未報，今又背晉款楚”的語境語義，與《左傳》中“以其無禮于晉，且貳于楚也”，句意也極為相似。

綜上所述，竊以為，“貳”，解釋為“輔助”“幫助”，或“親附”“依附”，似乎更好?！扒屹E于楚也”，應(yīng)該翻譯為：“而且?guī)椭ㄝo助）楚國”，或“而且親附（依附）楚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