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鶴
晚明社會是黃宗羲所謂的“天崩地解”的時代,人們大多追求正常生活,個性解放便成為文人的生活目標。因此許多文人不再將自己封閉在書齋里,而是走向大自然,走向氣象萬千的社會,將自己融合在天地人群之中,并且有人以己為賓,以自然與社會為主,記錄下自己的感受,形成多種多樣的,超越前人的精彩游記。
這些游記有相當大的普遍性,而且越到明末,這類游記的數(shù)量越大,雖然其中大量仍然是一般游記,但其中有一部分已成為獨具特色的地理游記。這些游記的數(shù)量大約有450篇左右,數(shù)量不小。
這些人與此前各朝代熱衷旅游的人差別較小。換言之,并非所有旅游者都能成為旅行家,而在旅行家中也只有極少數(shù)能成為地理學家。若以時期的特點而言,則正德以前的游記甚少,不過十來篇而已,而且即使有個別以游記為名者,亦無游記之實,如弘治十八年進士科的鄭善夫《少谷集》卷十中雖有《春雨游大石記》《夜游虎丘記》,但皆寫景抒情之作,無關地理。
至萬歷及天啟、崇禎間,游記的寫作甚為普遍,計有三百多篇,且選錄游記篇目,嘉靖以前偏寬,萬歷以后偏緊,否則前后兩個時期游記數(shù)量的懸殊更大。不但如此,明后期不少游記是長篇巨制。袁中道《珂雪齋近集》中所收之《東游日記》《南歸日記》皆萬字以上,即小小之《洞庭山游記》在《水天閣集》中亦長至五千字,與嘉靖初之游記至多只上千字者相去不可以道里計。
明中期游記的題目多作某山記某水記,這些“記”只是靜態(tài)描寫,而到后期則作游某某山記、游某某水記,則進入動態(tài)描寫,將自身介入于景物之中。這些差異都說明越到明末,旅游風氣越熾,對旅游的精神投入也越多。由于風氣的變遷,許多人在文章中毫不隱諱自己的好游,如無錫人鄒光迪說:“余故孱弱,少所濟勝,不能游而獨好游……所過佳山水,未嘗不游。蓋尚平之于五岳,其天性然(《郁儀樓集·游吳門諸山記》)。”但在明前期,這樣的文字絕不可見,因為其時所謂旅游就是冶游,是為正派的讀書人所不取的。
比起前代來,晚明文人不但只是一般的好游,更進而耽于山水,好游成癖,甚而成癡。以下所述諸例,可謂一種代表。袁小修在其《珂雪齋集》卷七《王伯子岳游序》中,甚至比況自己的好游是病態(tài):“天下之質有而趣靈者莫過于山水。予少時知好之,然分于雜嗜,未篤也。四十之后始好之成癖,人有詫予為好奇者。疾病所驅勢不容矣,予之于山林也亦若是而已矣?!?/p>
到了明末徐霞客發(fā)展為以山水為主,以已為賓,“以身許山水”,才會有科學的觀察,才會進入不但足遍天下,即“丈夫當朝碧海而暮蒼梧,乃以一隅自限耶”(陳函輝《徐霞客葛志銘》),而達到以客觀描寫天下為已任的境界。
山水之好是歷朝歷代都有,雖則有程度之異,尚非明代所特有,明代特有的只是將山水之好發(fā)展為對科學的追求。至于對人文社會的觀察的愛好,則在明代為極突出之特例,如袁宏道喜愛的不僅是吳越的山水,還包括吳越的社會。他游蘇州虎丘不只是看風景,流連名勝古跡,而特地挑選中秋佳節(jié)去觀賞,要的就是社會景觀。之后的張岱比袁宏道更加癖愛歲時風俗,寫下許多記實小品。浙江元夕的燈會、金山端午的龍舟競渡、南京濮氏的雕刻、徽州的“天硯”、宜興的陶壺,無一不生動地記述。這樣的觀察與記錄,事實上造成人文地理觀察的基礎,而在這些文字里體現(xiàn)的地域性差異,實際上就是文化地理的表現(xiàn)形態(tài)。
當然,對人文地理的解析,要以王士性為登峰造極,一部《廣志繹》就是一幅晚明的人文地理圖景,是地地道道的人文景觀的記錄。持有類似片斷觀點并且表現(xiàn)在文集中的并不止他一人,這正是旅游風氣的興盛帶來的自然結果。正像地理大發(fā)現(xiàn)時代,使西方地理學躍遷到一個新境界一樣,明代的旅游風氣直接催生了地理學的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