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張沛
編 輯:杜碧媛 dubiyuan@163.com
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英雄和靈魂作家,彼此間未必能夠認同;但在世界文學的萬神殿中,莎士比亞享有無可置疑的和眾望所歸的崇高地位。他在生前即已成為英國現(xiàn)代—民族文學的偶像明星:1596 年,理查德·科茹稱他是英國的卡圖盧斯;1598 年,弗朗西斯·米爾斯稱他是英國最杰出的悲劇和喜劇詩人,并目之為“奧維德靈魂的再生”。他去世后,本·瓊森在《莎士比亞作品集》第一對開本的獻辭(1623)中盛贊他是“一切時代的靈魂”和“詩人的恒星”,從而開啟(或至少是預示)了后來的“莎士比亞崇拜”傳統(tǒng)。自浪漫主義時代以降,莎士比亞聲譽日隆,并隨“日不落帝國”的政治聲威和英美文化霸權而成為普世文學的人格化身。當代“莎士比亞崇拜”的首席代言哈羅德·布魯姆(1930—2019)宣稱“莎士比亞是西方經典的中心”(甚至就是經典本身),是“唯一的普世作家”,他的作品乃是“世俗的圣經”(他因此成為“世上的神”),一言以蔽之“莎士比亞發(fā)明了人”——他“創(chuàng)造了我們”,而“沒有莎士比亞我們還能知道什么?如果不是莎士比亞的作品,我們再也無法辨識我們所謂的‘自然’”。
布魯姆的說法看似驚人,其實淵源有自。早在19 世紀20 年代,歌德即由衷贊嘆“莎士比亞是一個偉大的心理學家,從他的劇本中我們可以學會懂得人類的思想感情”,“莎士比亞已把全部人性的各種傾向,無論在高度上還是在深度上,都描寫得竭盡無余了”,“他把人類生活中的一切動機都畫出來和說出來了!”四十年后,雨果也有同樣的感慨:“這個英國詩人是人類精神的化身……他就是人。”此即“莎士比亞發(fā)明了人”一說之張本。再如海涅(他聲稱“德國人要比英國人更善于領悟莎士比亞”,卻閉口不談歌德)亦云:“這位偉大的不列顛人不僅是詩人,還是歷史家”,“他的戲劇的舞臺是這個地球,這便是他的地點的統(tǒng)一;他的劇本演出的時期是永久,這便是他的時間的統(tǒng)一,他的戲劇的英雄……便是人類,他不斷地死去,又不斷地復生”(尼采與之會心不遠,但用希臘式的“酒神—英雄”代替了莎士比亞的“人類—英雄”)……這些贊頌構成了莎士比亞傳統(tǒng)——確切說是莎士比亞文學的闡釋傳統(tǒng)——的交響音樂主題。
在這個意義上,莎士比亞堪稱現(xiàn)代人性-感受-審美的偉大“作者”,即如另一位布魯姆、同為猶太裔美國學者的艾倫·布魯姆(1930—1992)在其名著“愛欲三部曲”第二部《愛的戲?。荷勘葋喤c自然》(1993)結語處所說:
莎士比亞對所有時代和國家中那些認真閱讀他的人產生的影響證明我們身上存在著某種永恒的東西,為了這些永恒的東西,人們必須一遍又一遍地重新回到他的戲劇。
一個思想共同體是由這位偉大的藝術家以及圍繞他聚集起的傳統(tǒng)闡釋構成的。這是實際存在的最接近“存在大鏈條”的東西……正是這一闡釋傳統(tǒng)為我們建立了文明。拋棄這一偉大的闡釋體系就等于拋棄了對自我認識的追尋。
這番話可謂布魯姆的“天鵝之歌”和學術遺囑,其說已近乎道矣。后來之學者,無論中外,當有感于斯言并以此自勉或相期。但也不能無疑:他們所說的“人類”或“我們”是誰呢?這個“我們”包括作為非西方人的中國人嗎?這里是否蘊含了現(xiàn)代人的傲慢和西方中心主義的(借用德里達對伽達默爾的著名批評)“善良的權力意志”?
首先,這個“我們”恐怕只是作為現(xiàn)代人的我們。即如雨果所說:“莎士比亞與荷馬(分別)闔上了兩座野蠻之門:古代時期和哥特時期的門”;“荷馬標志了亞洲的終結和歐洲的開端,莎士比亞則標志了中世紀的終結”。“中世紀的終結”意味著“現(xiàn)代”——以歐洲為主導和原型的現(xiàn)代世界——的開啟。如果說莎士比亞“發(fā)明了人(性)”,那么這個“人(性)”是“現(xiàn)代的人(性)”。莎士比亞并沒有“發(fā)明”古代的“人(性)”:我們很難認為他早期的《提圖斯·安德洛尼克斯》、中期的《特洛伊羅斯與克瑞希達》和更晚的《雅典的泰門》達到了荷馬、索??死账够虬⒗锼雇蟹业某绺呔辰纾ǖ故撬幸恍┓枪诺浔尘昂皖}材的作品,例如《哈姆雷特》《李爾王》《麥克白》,以及他最好的幾部歷史劇,在探索人性及其生存限度方面不遑多讓,甚至因作家身處后基督教征服時代而別具深度)——即便是《安東尼與克里奧佩特拉》這部真正體現(xiàn)了他“發(fā)明人(性)”之功的杰作,也只能說作者在此是重新發(fā)現(xiàn)或準確再現(xiàn)而不是“發(fā)明”了古代的“人(性)”。
其次,這個“我們”在我們看來更多是西方人的“我們”,即西方人自我認同的、以西方人為代表的,甚至默認(首先或主要)是西方人的那個“我們”。正像莎士比亞取代不了荷馬、維吉爾、但丁一樣,我們——我們中國人——在莎士比亞中也讀不到屈原、陶淵明和杜甫。那是另一個世界,一個不同的世界。這一不同無損于莎士比亞(或杜甫)的偉大;事實上,正是這一不同使得閱讀和理解莎士比亞——對于我們,他代表了一個不同的世界,我們既在(確切說是被投入或卷入)其中又不在其中的世界——成為一種必需的和美妙的人生經驗。
這是一種生存論意義上的解釋學經驗,即存在的自我解釋。一方面,經典是有待解釋的另一個我,即“他我”。另一方面,解釋經典即是解釋自我或自我的解釋:我在解釋,也在被解釋;我解釋,因此我在;我與我的解釋同在,甚至我就是我的解釋,即存在的自我解釋——解說、解答、解決、解放、解脫、開解、調解、化解、拆解、了解、釋放、消釋、開釋……直至和解與釋然。通過這種解釋,我成了我:一個不同的我,一個面向他者展開而生成的異己之我。莎士比亞的作品——他的全部作品,主要是他的戲劇作品,特別是其中的傳世經典——正是這樣一本有待解釋并喚起解釋、通過解釋而煥發(fā)意義的自我之書。就其話語類型而言,我們對莎士比亞的解釋大致可以分為三種,即翻譯、注疏和研究。這三種路徑名稱雖異但精神相通,共同構成了莎士比亞的“闡釋傳統(tǒng)”——事實上它們也參與建構了一切人類經典乃至偉大文明的“效果歷史”而見證了“此在的根本運動性”。
首先是翻譯。1631 年(明崇禎四年),中國西學先驅徐光啟上書朝廷:“欲求超勝,必須會通;會通之前,先須翻譯。”(《歷書總目表》)清朝末年,魯迅以“令飛”之名昭告國人:“欲揚宗邦之真大,首在審己,亦必知人;比較既周,爰生自覺?!薄赌α_詩力說》1933 年(此時日本開始侵入中國華北),陳寅恪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中現(xiàn)身說法鼓舞同行:
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統(tǒng),有所創(chuàng)獲者,必須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此二種相反而適相成之態(tài)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舊途徑,而二千年吾民族與他民族思想接觸史之所昭示者也。
“比較—知人”和“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的第一步,即是翻譯:文字的、觀念的乃至制度的翻譯。而這豈止對“吾民族”有效,它也是人類文明發(fā)展的普遍真理和共同規(guī)律。即如美國古典語文學名家吉爾伯特·海厄特在1949 年出版的《古典傳統(tǒng)》一書中所說(其中作者的戰(zhàn)爭記憶和文明憂思“潛雖伏矣,亦孔之炤”,一如我們在赫伊津哈、庫爾提烏斯、奧爾巴赫等同時代人的著作中所見):
沒有哪種語言和民族可以自給自足。它的思想必須得到其他民族思想的補充,否則就會扭曲和枯萎。
如果偉大的思想能夠被交流——無論多難,無論多遠——他們就會催生出新的偉大思想。這是所有翻譯存在的理由,哪怕是壞的翻譯。
對于這些說法,莎士比亞的翻譯者們一定會深表贊同;事實上他們的工作也充分印證了這一點。對于他們的工作(用德里達的話說,這是一種“絕對的好客”表現(xiàn)),我們——作為他們的后來者——充滿了感激之情。
如果說翻譯作品是注疏和研究的第一步,那么注疏則是作品翻譯的深化和研究工作的準備,同時也是翻譯和研究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在中國,莎士比亞作品原典的翻譯已有百年以上的發(fā)展和積累,如朱生豪、梁實秋、方平等人的譯本廣為流傳而膾炙人口,此外并有新的全集譯本正在或即將問世,這為日后的注疏工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中國古人治學格言:“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yǎng)轉深沉?!睍r至今日,中國漢語學界的西學研究漸入“加邃密”和“轉深沉”之佳境,而莎士比亞戲劇與詩歌作品的注疏——或者說以注疏為中心的翻譯和研究工作——也該提上今天的工作日程了。
有鑒于此,我們準備發(fā)起“莎士比亞注疏集”和“莎士比亞研究”兩套系列叢書,以為“為王前驅”、擁彗清道之“小工”——即如哲人洛克所說:在一個已經產生了許多大師的時代,“我們充任一名小工來清掃地基”,這已經“夠有野心”了。根據編者的計劃,“莎士比亞研究”叢書將以翻譯為主,重點譯介20 世紀以來西方特別是英語世界中的莎學研究名著,兼顧文學、思想史、政治哲學、戲劇表演等研究領域和方向,從2021 年起陸續(xù)分輯推出。至于前者,即“莎士比亞注疏集”(以下簡稱“注疏集”)項目,茲事體大,編者也有一些原則性的先行理解和預期定位,敢布衷懷于此,并求教于海內方家與學界同仁。
在形式方面,注疏集將以單部作品(如《哈姆雷特》或《十四行詩集》)為單位,以朱生豪等人譯本為中文底本,以新阿登版(兼及新牛津版和新劍橋版)莎士比亞注疏集為英文底本(如果條件允許,也會參考其他語種的重要或權威譯本),同時借鑒具有學術影響和歷史意義的研究成果,既入乎其內又出乎其外地對之進行解讀——事實上這已觸及注疏集和文學解釋乃至“解釋”本身的精神內容,而不僅是簡單的形式要求了。
所謂“入乎其內”,首先指解釋者有意識地暫時擱置或放下一切個人意志與成見而加入莎士比亞文學闡釋傳統(tǒng)這一不斷奔騰、歷久彌新的“效果歷史”長河?,F(xiàn)代解釋學認為:凡對領會有所幫助的解釋都已經對有待解釋的東西有所領會,此即“解釋的循環(huán)”;解釋的循環(huán)并非惡性循環(huán),只要我們意識到“決定性的事情不是從循環(huán)中脫身,而是依照正確的方式進入這個循環(huán)”。此言甚是。然則何謂“正確的方式”?一種可能的回答是(這也是我們愿意接受和準備施行的方案):“人們必須首先理解某個陳述,亦即首先必須按照作者有意識地賦予的意義去理解這個陳述,然后才能使用或批評那個陳述”;與此同時,“一切用文字固定下來的東西都具有某些陌生的因素”,解釋者“必須去除掉其中的陌生性”并將它“占為己有”而實現(xiàn)“在的擴充”,也就是“與此在的歷史性一起被給出的存在的展開”。進入文本,進入文本的歷史,進入歷史的發(fā)生現(xiàn)場,進入歷史現(xiàn)場的語境脈絡(以及背后的話語—權力運作)。此為本人所說“入乎其內”的第一層含義。
“入乎其內”的第二層含義,是進入“文學”,確切說是莎士比亞文學的傳統(tǒng)。莎士比亞——他的作品以及由此派生的闡釋傳統(tǒng)——自成一世界,而它首先和根本是文學?,F(xiàn)代“文學”作為古典“文學”的突變和反轉,以放棄(或者說超越)古典“文學—政治”的原始共生關系(它在現(xiàn)實中往往扭曲變形為附麗或寄生關系)為代價而解放了自身,但這種解放同時也是一種遮蔽——“為藝術而藝術”“文學本體”“純文學”等似是而非的說法,現(xiàn)代“文學”日趨細密而不斷樸散的學科設置,無不證實了這一點。單純的(或者說非政治的)文學是不存在的,至少是不現(xiàn)實的:它只是一種作為批判、反抗或逃避的烏托邦愿景。但是另一方面,文學根植于政治這一原初事實并不意味著文學屬于政治或以政治為目的。相反,文學——真實的文學和理想的文學——是高于政治的存在,并因其高于政治——現(xiàn)實政治——而引領、護成了政治的理想和理想的政治。這一點對理解莎士比亞來說尤為關鍵:莎士比亞的作品產生于特定的歷史時代并展現(xiàn)了具體的人物和情景,但它們并不為任何一個特定的歷史時代、社會階級、利益集團、意識形態(tài)而寫。莎士比亞志不在此:作為“一切時代的靈魂”,他關注的是具體情境中的普遍人性——即便是他政治意味相對明顯的英國歷史劇和羅馬劇,也是如此。認為他的作品為某一特定的歷史時代、社會階級、利益集團或意識形態(tài)提供了戲劇的傳聲筒、文學的背書或世俗政治的神正論,此乃對莎士比亞文學意義的嚴重誤解乃至褻瀆。文學兼容并包而隨物賦形,固非單純美好的“華屋”(House Beautiful)或“在水一方”的桃源秘境,但它自有根基和家門;研究文學而忽略文學本身——語言、文本、闡釋傳統(tǒng)——有可能導致觀風望氣、逢迎當?shù)篮汀伴幦幻挠谑馈钡摹八枷耄ㄊ罚毖芯?,對此我們須有足夠的反思和警惕?/p>
“入乎其內”的第三層含義,是進入“中國”,即我們身為中國人而特有的審美感受、歷史記憶、文化經驗和問題意識。事實上,這也構成了前文所說“出乎其外”的前提條件與精神實質。如伽達默爾所說:“偏見即我們向世界敞開的傾向性?!敝灰\用得當,我們擁有或習得的中國文化身份即是這樣一種寶貴的偏見。沒有這一必要的文化偏見(或者說洞見),我們能否真正“入乎其內”固然大成問題,而“出乎其外”將更加不可想象。哈羅德·布魯姆聲稱“走到莎士比亞之外來更好地理解莎士比亞是危險的”,雖然不無道理,但有一間未達。如其先前所說,“我們”閱讀莎士比亞時,最大的困難恰恰在于“我們根本感受不到困難”,因為“我們是被莎士比亞塑造成形的”——莎士比亞造就了“我們”的感受力,以至于“我們”無法真正認識到他的原創(chuàng)性;如果是這樣(我們在此看到了西方文化中心主義權力意志的自我膨脹與作繭自縛),那么中國的文化經驗和歷史記憶(二者共同塑造了大部分中國人的審美感受)恰為布魯姆口中所說和心中所想的“我們”——與我們互為他者的“我們”,即“他們”——走出這一悖論式困境提供了“偏其反爾”的機緣和助力。
只有進入作為“西方”他者的“中國”,我們才能走出西方中心主義的自說自話而進一步證明莎士比亞文學的闡釋傳統(tǒng)。反之亦然:中國文學與文化(如杜甫詩、《紅樓夢》、昆曲和書法藝術)只有“出乎其外”走向普世接受和現(xiàn)代理解,才能“入乎其內”而更上層樓地見證自身的歷史存在。在此也許會發(fā)生主流闡釋傳統(tǒng)或效果歷史的斷裂,但這恰正為另一種理解—意義——它們之前或是作為異己的力量被敉平消滅,或是因其不合時宜而泯聲于歷史的長河——的解放與新生提供了契機。
以上所說,只是編者的一些初步想法。所謂“知難行易”,真正實現(xiàn)談何容易!(我在此想到了《哈姆雷特》“戲中戲”里國王的感嘆:“Our thoughts are ours,their ends none of our own.”)蒙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六點分社企劃人倪為國先生信任,本人忝列從事,承乏主編“莎士比亞注疏集”和“莎士比亞研究叢書”項目,自唯瓦釜之才,常有“撫中徘徊”“懷隱憂而歷茲”之感。但我確信這是一項有意義的事業(yè)。昔人有言:“譬如農夫,是穮是蓘,雖有饑饉,必有豐年?!保ā蹲髠鳌ふ压辍罚┯衷唬骸板浂簧?,金石可鏤?!保ā盾髯印駥W》)請以二十年為期,其間容有小成,或可留下此在的印跡,繼成前烈之功并為后人執(zhí)殳開道。本人愿為此前景黽勉努力,同時祈望海內學人同道惠然肯來,共舉勝業(yè)而使學有緝熙于光明——為了莎士比亞,為了中國,也是為了方生方逝的我們: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
生芻一束,其人如玉。
毋金玉爾音,而有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