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劍芳
清朝金農(nóng)曾作《竹林吟詠圖》,斜坡之上,周圍紅欄,幾枝秀竹依偎挺立,長竿碧葉,蒼勁秀峭。圖右側(cè)自題:“野竹無次,頗多清風(fēng)。何方朝士,屏騶從之來。徘徊竹下,嘯詠不去,得非王子猷之流輩乎。此間忽有斯人可想,可想。”
王子猷何人?“書圣”王羲之第五子是也?!妒勒f新語》載:“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zhàn)笏肌墩须[》詩,忽憶戴安道。時(shí)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p>
大雪紛飛,天地澄澈,“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左思《招隱》詩中的意境之美妙,唯有終生不仕的戴安道深解其味吧?這份懂得,恰似“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足以驅(qū)除乘船而行刺骨的寒冷與勞頓,何必見戴?何必見戴?忽有斯人可想,足矣!
“春風(fēng)花草香”的春天,杜甫會想念李白:“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何時(shí)一樽酒,重與細(xì)論文”。衣袂飄飄的杜甫,手捻胡須,背影清瘦,可是想念的幸福卻豐滿、醇厚。
《茶經(jīng)》里記載:明代文學(xué)家王世貞的弟弟王世懋,某月夜,酷暑難當(dāng),恰逢好友送來云霧新茶,嘗之如啜甘露,兩腋風(fēng)生。飲罷此茶,王世懋連連嘆息:可惜啊,夜色已濃,不能邀摯友琳泉蔡老先生與之共飲!晨起復(fù)飲此茶,已無昨夜風(fēng)味,遺憾之余,手書一封,遣人送于蔡老先生。茶之美妙,得茶的欣喜,唯有你懂,唯有你可以沖淡我的蕭索和落寞,融化一江冰雪。因?yàn)槎?,想念和被想念都是幸福的。想那蔡老先生,即使不能再得昨夜佳茶,收到友人的信函定也是飄飄欲仙。
大概,人生的某一個(gè)時(shí)刻,無論悲喜,就是愿意與人分享,千千萬萬人之中,唯有你,也只有你,懂我!因?yàn)槎?,想念和被想念都是幸福的?/p>
“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山空松子落,幽人應(yīng)未眠。”秋月皎皎,韋應(yīng)物一邊散步,一邊吟詠著自己因?yàn)樗寄詈糜亚駟T外而新作的詩句;遠(yuǎn)方,空山寂寂,邱員外靜聽松子落下的聲音,也默默想念著好友,夜不成眠。
春天,杏花開了,下起了毛毛雨。敦敏邀請好友曹雪芹到自家小院飲酒、看杏花。酒酣耳熱之際,曹雪芹潑墨揮毫,霎時(shí),怪石嶙峋,躍然紙上。敦敏拍案叫絕,揮筆題詩:“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磈磊時(shí)。”惜你一身傲骨,解你胸中磈磊,被斯人可想,豈不美哉?
白居易得罪權(quán)貴,被貶為江州司馬。深秋寒夜,漫漫水途,此時(shí)的白居易真想和好友元稹就著“三杯兩盞淡酒”,將胸中的煩悶一吐為快,一醉方休?!鞍丫娋頍羟白x,詩盡燈殘?zhí)煳疵鳌Q弁礈鐭舄q暗坐,逆風(fēng)吹浪打船聲?!边@樣至暗的人生時(shí)刻,手捧你的詩卷,我,就不孤單。
與此同時(shí),千里之外的元稹,得到好友白居易被貶的消息,顫顫巍巍掙扎著從病榻上坐起,手書一封,命人連夜送至白居易手中:“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fēng)吹雨入寒窗。”“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幸甚至哉,忽有斯人可想!
這樣的“忽然想起”,萬般牽念;這樣的“忽然想起”,情同手足;這樣的“忽然想起”,是你一直在他心上。
忽有斯人可想,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