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莫
“真是瘋狂?!闭劦接∧岬囊咔?,萬多下了這樣的結論。
照萬多的說法,印尼近來平均每天因新冠病毒死亡約1400人,居全球之冠。雖然首都雅加達的疫情趨緩,但是Delta變種病毒開始向巴厘島以及四周的小島擴散。
不過,這也不代表雅加達的情形真的好到哪去?!奥裨崾w的地方都沒了,有些尸體只能‘疊起來。”
早在今年初,雅加達政府就允許幾個墓園,對同一家的尸體采取“堆疊”的方式埋葬,代表一個墓里面可能就安葬了3~4名因新冠病毒死去的患者。
2021年7月7日,雅加達,工作人員將棺材運送到社區(qū)公墓
萬多的媽媽、弟弟以及同事們都感染了,弟弟雖然打了疫苗,卻還是確診了兩次。“我得待在家照顧生病的母親,因為醫(yī)院都滿了?!?/p>
還好,萬多的工作接的是長期案子,對短期內(nèi)的收入影響不大,“我算是很幸運的”?!坝泻芏喔F人沒有照著防疫的規(guī)范埋葬亡者,在病毒可能還存在的情況下自己埋葬。他們生活已經(jīng)很困難了,貧病交織更難以克服?!比f多補充道,“很多孩子失去了雙親。還有,印尼兒童的新冠死亡率也是全球第一?!?/p>
印尼兒童染疫的狀況,在Delta變種病毒流行之后開始加?。?7歲以下的人口就有超過40萬人染疫,且有超過1200名兒童死亡,其中有一半是不滿周歲的嬰兒。
“我們都待在家。雅加達可是有全世界的變種病毒呢?!彼o了我一個微笑的表情符號,但顯然是苦澀與無奈的那一種。
8月17日,我接到一通來自雅加達的電話,那是阿溫,他剛從海外回印尼,正在公費的隔離旅館隔離中。隔離可以選自費或公費,阿溫所在的公費隔離旅館一室三人,分別來自不同的國家和地區(qū),可能是日本、阿拉伯,或是鄰近的馬來西亞。
因為一些特殊原因,阿溫回印尼時沒有手機,借了室友的電話打給我。大概一個月前,另一個印尼朋友阿坦也是這樣,借了電話打來。
我和阿坦視頻通話時,他還沒戴口罩,然后秀給我窗外情景說:“那些人都在下面聊天,還可以去買東西,只要不跑出去就可以。”
他轉身走出“隔離房”的房門,走廊上也有幾個人悠悠地晃蕩、聊天。
阿坦“隔離”結束之后,回到故鄉(xiāng)井里汶不久,就說自己發(fā)燒又咳嗽,還好三天后病情就好轉。做篩檢了嗎?“沒有。”那邊有疫苗可打嗎?“有是有,但是大家不想打,因為聽說有的打了疫苗反而生病?!?/p>
想到和阿坦的對話,我不禁為阿溫隔離結束后的狀況感到擔憂。
17歲以下的人口就有超過40萬人染疫,且有超過1200名兒童死亡。
阿溫來電那天,剛好是印尼的“獨立紀念日”。當天新增確診數(shù)20741人,雖然跟7月15日最高峰的56757人相比已經(jīng)減去大半,但是印尼這個76歲生日仍然過得很不輕松。第一劑疫苗接種率只有兩成,其中將近一半是在雅加達;完整接種兩劑的人大約僅有一成,同時疫情也開始向疫苗接種率低的鄉(xiāng)村和外島進軍。
面對政府疫情控制不力、經(jīng)濟衰頹,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靈感倒是成反比般迸發(fā)。有人在墻上寫下巨大的“TUHAN, AKU LAPAR?。 ?,吶喊著“神啊,我好餓??!”也有人在墻上畫下了總統(tǒng)佐科維的頭像,眼睛部位則蓋上“404: NOT FOUND”,質(zhì)疑佐科維政府的施政“不見了”。不過,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兩只卡通風的人型化貓狗,頭上寫著“被迫健康,在一個生病的國家”。
有人認為,印尼政府沒有在全境實施封鎖,只在部分熱區(qū)采取限制措施,造成了疫情失控。然而另一方面,印尼有約半數(shù)人是在“非正式部門”工作,比如自營的小攤販,或是擔任司機、快遞員。
印尼街頭的涂鴉
這些在“非正式經(jīng)濟體系”中的人,沒有穩(wěn)定的雇傭關系,有些領取的是日薪,有些則是“有做有錢、沒做吃土”的情況,更遑論有所謂“Work from home”。這確實是一道令印尼這個巨人踉蹌的兩難題:若是政府鐵腕實施大規(guī)模封鎖,也許疫情更能得到控制,但會不會餓死的人比病死的人還多?
請告訴那些在海外工作的印尼人,跟雇主續(xù)約,不要回來!印尼生病了……
一位擔任Grab司機的大哥跟我說,他年長的家人很多都過世了。“我現(xiàn)在在村里當志愿者,每天輪班埋葬因新冠肺炎而死去的人?!?/p>
除此之外,為了增加點收入,他也開始兼差做另一個平臺的送貨員?!耙咔橹?,很多企業(yè)都倒閉了,還好我在鄉(xiāng)下,經(jīng)濟這么差的時候,至少有口飯吃還不算難。請告訴那些在海外工作的印尼人,跟雇主續(xù)約,不要回來!印尼生病了……”
“獨立紀念日”前一天,佐科維在印尼國會發(fā)表談話,自然也躲不開疫情。面對民間對他“只顧經(jīng)濟,不顧人民生命”的質(zhì)疑,佐科維的回應是:“疫情教會我們,在踩油門和剎車之間找到平衡,在健康和經(jīng)濟之間找到平衡?!?/p>
8月16日那天,佐科維穿的是萬丹省外巴杜伊的傳統(tǒng)服飾:全身黑裝,搭配黑底藍紋的頭巾,加上一個皮革制的斜肩包和皮革制黑涼鞋。從2017年開始,佐科維在每年一度的人民代表會議(印尼的立法機構)談話上,都會從印尼各地的傳統(tǒng)服飾中選擇一套來裝扮自己。
很顯然,從好的方面看,佐科維穿上傳統(tǒng)服飾帶有“促進各族團結”的意味,展現(xiàn)印尼傳統(tǒng)文化的豐富。但另一方面,也有民間團體批評,這是佐科維在“做形象”、拉選票,因為政府正在進行的開發(fā)案,都漠視了這些真正每天穿著傳統(tǒng)服飾的人。
隔天的“獨立紀念日”,幾乎所有政府官員、電視臺主播、記者都戴上了和印尼國旗一樣的紅白色口罩,而佐科維換上了南蘇門答臘楠榜的服裝,以白色為底,右肩上披著黃紅相間的側掛,再戴上同樣黃紅相間的傳統(tǒng)帽子;第一夫人艾里安娜則是一席淺黃色素裝,那是代表著西爪哇蘇卡武眉的服裝。
從佐科維的“變裝秀”,似乎可以稍稍窺見印尼從建國以來,就持續(xù)面對的政治難題。
佐科維在8月16日、17日的“變裝秀”
“我們,印尼民族,在此宣布印尼獨立?!碧K加諾76年前匆匆起草、于自家宣讀的獨立宣言,在今年8月17日的獨立紀念日儀式上,也由人民代表會議的主席朗誦。
然而,被稱為“萬島之國”的印尼,境內(nèi)擁有1.7萬多個島嶼,而所謂的“印尼人”其實分屬300多個民族和語言(也有500多種、700多種語言的說法)群體。“印尼”作為一個“民族”的基礎,其實奠立于受荷蘭殖民300多年的共同經(jīng)驗。
從今日來看,“印尼”似乎理所當然是一個國家,國語是“印尼語”,而“印尼”作為一個“民族”的歷史建構則還在進行中,于是有了佐科維的“變裝秀”。不過,祖國的范圍到哪里,民族如何形成,采用何種語言作為國語,這些問題對20世紀的印尼民族主義者來說,存在更多的可能性。
在一部分20世紀的印尼民族主義者(包含印尼國父蘇加諾)心中,“印尼”的疆界將不只包含荷蘭當時在該地區(qū)的殖民范圍,也包含當時由英國所殖民的馬來半島與北婆羅洲,這個想法被稱為“大印尼主義”。但這可不只是印尼民族主義者的一廂情愿,在當時英國轄下的馬來殖民地,也有相似的“大馬來亞”理念與之響應。
這兩種思想的基礎,最主要在于西方殖民帝國到來前,兩地的交流十分頻繁,語言、宗教相似,甚至有過橫跨兩地的帝國盛世。
公元7世紀左右,爪哇人吞并了蘇門答臘島上的“末羅瑜”帝國,建立橫跨爪哇島、蘇門答臘島和馬來半島的“三佛齊”帝國(又稱“室利佛逝”)。
13世紀,東爪哇的“滿者伯夷”帝國崛起,在首相加查·瑪達的領導下,向西兼并了“三佛齊”的領土,成就在馬來群島史上最強大的盛世。加查·瑪達曾立下著名的“帕拉帕誓言”:“加查·瑪達不會結束齋戒,加查·瑪達說只有在征服馬來世界(Nusantara)之后才會結束齋戒,如果成功征服Gurun、Seram、Tanjung Pura、Haru、Pahang、Dompu、Bali、Sunda、Palembang、Tumasik,我才會結束齋戒?!?p>
《爪哇史頌》記載的14世紀“滿者伯夷”極盛時的疆域
蘇加諾在宣布印尼獨立后,選擇的“國語”是以“馬來語”為基礎,改良成的當代“印尼語”。
最終,“滿者伯夷”的領土除了大部分現(xiàn)代印尼疆域之外,還包含今日馬來西亞、新加坡、文萊等地。Nusa為“島”,Antara則是“之間”,加查·瑪達將兩者結合,讓Nusantara“馬來世界”的概念橫空出世,從此用來指涉縱橫馬來群島的“滿者伯夷”帝國。
“滿者伯夷”國祚延續(xù)至16世紀,被同樣來自東爪哇的蘇丹國打擊,逐漸式微。此后,馬來群島再也沒有出現(xiàn)一統(tǒng)江山的帝國,而是分裂成諸個伊斯蘭蘇丹國。直到20世紀初,印尼的民族主義者才又從歷史長河中,打撈出了“馬來世界”的概念,援引作為未來建國的領土愿景。
蘇加諾在宣布印尼獨立后,選擇的“國語”不是將近半數(shù)人使用的“爪哇語”,而是以“馬來語”為基礎,改良成的當代“印尼語”。這背后的考慮,除了馬來語的流通程度更廣、學習較易之外,可能多少也和蘇加諾對“馬來世界”的愿景相關。
1957年,英國允許馬來半島上的殖民地獨立為馬來亞聯(lián)邦。獨立建國之后,原先在馬來半島與“大印尼主義”呼應的“大馬來亞”思想勢力也逐漸縮小。1963年,馬來亞、新加坡、沙巴、砂拉越組成馬來西亞聯(lián)邦,更是消解了蘇加諾打造“馬來世界”的企圖。
當時,英國與其他國家不愿見到東南亞出現(xiàn)一個“超級大國”,選擇為馬來西亞聯(lián)邦的組成推波助瀾。最終,即便蘇加諾發(fā)動了“粉碎馬來西亞”的軍事行動,也沒有完成他一統(tǒng)“馬來世界”的宏圖。
如今,Nusantara這個詞仍會出現(xiàn)在印尼人的生活中,但僅僅是用來代稱印尼的國土,至于從加查·瑪達到蘇加諾那橫穿600年的“馬來世界”構想,可能早已經(jīng)被人們淡忘。畢竟比起擴張版圖,面對貧病交迫、宗教與種族沖突的印尼,當下有更迫切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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