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益瑤
記得那是個夏天的下午,表妹興沖沖地跑來說:“林老搬到百子亭八號來了,我們?nèi)タ此脝??”我早就聞知林散之先生是位大書法家,可未曾謀面。那時候,我的妹妹和表妹都在學(xué)習(xí)書法。于是,我們便結(jié)伴去拜訪。百子亭離我們家很近,出門轉(zhuǎn)彎就到。林老住在樓下,他的客廳兼書房面對著院子,里面是睡房。我們幾個人說說笑笑地來到門口,往里一看,竟未發(fā)現(xiàn)有人。待我們走到客廳,忽聽里屋傳來低沉卻又爽朗的聲音,只見林老手拿芭蕉扇坐在藤椅上,看著我們笑瞇瞇地說:“你們這一群真好像是從大觀園里走出來的?!边@一說,又把我們逗得哈哈大笑。說實(shí)話,當(dāng)時我看林老倒有點(diǎn)像看劉姥姥。他的頭圓圓的,眼睛晶亮晶亮,也是圓圓的;就連一雙長長的壽眉仿佛也是圓圓的;特別是他笑起來時,兩個腮幫堆成圓圓的形狀,真是又可愛又有趣。在這間書房里與林老共度過許多時光之后才知道,原來自己才是書法這個大觀園里的劉姥姥。
據(jù)林老說,有一天窗外風(fēng)雨交加,他眼看電光閃閃卻遲遲聽不到打雷聲,心想,為什么這場雨只閃電不打雷?從那時起,他才知道自己雙耳失聰了。從此,他作書落款時便把“散之”二字連在一起寫,看起來就像是草寫的“聾”字。這似乎是自嘲,又好像是自怨,其實(shí)都不是,這是一種自足。
《行書手札》林散之
和他聊天可以說是半作筆談,我們把想說的話寫在紙上,然后他再來回答我們。也許是聽不到多余雜音的緣故,他比誰都能抓到我們內(nèi)心的懸疑和糾葛。他的回答總是簡短而絕妙,給我們留下反復(fù)揣摩和回味的空間,那詼諧有趣的話語又常常讓我們觸摸到深奧恢宏的哲理和玄機(jī)。林老的右手曾被沸水燙傷過,拇指和食指粘到了一起,不能開,只能合,讓人看了酸楚不忍??梢韵胍姡坏貌环艞壥炀毜挠沂侄挠米笫謥韺懽?,一定十分艱難。待我們彼此熟悉以后,我便把心中的疑慮和盤托出。誰知林老淡淡地笑笑,說道:“那有什么,只是換只手拿筆而已,寫字不靠它,只有不會寫字的人才用指力呢!”我聽后不禁詫然,問:“不用指力,那用什么力寫字呢?”林老回答說:“當(dāng)然是離手指越遠(yuǎn)越好?!蔽宜尖庵耗峭罅Ρ戎噶茫哿τ直韧罅?,背力比臂力好……我忽然悟到了,豈不是用腦力最好?我語及于此,林老用手指了指頭,我一下明白了,腦力之上還有一種更遠(yuǎn)更神秘的力,那便是神力??粗掷铣了贾纳鷦用婵?,我心中深深地感動著,原來失去手指的林老與失去聽力的貝多芬一樣,困苦反而使他們找到使用神力的道路。
《菜根譚》中有言:“學(xué)問乃是尋常家飯,當(dāng)隨事而講?!绷掷暇褪沁@樣。他從來不大張旗鼓地談什么書論畫理,卻常常冷不丁地說一句就會成為我們一生可究的課題。有一次,他寫完長長的一筆懸針后,朝我笑了笑說:“死蛇掛樹。”我嚇了一跳,忙朝院中張望,以為院里有蛇。林老用手指了指那筆懸針,自己也鐘愛地欣賞著。我定睛一看,只覺得那一筆在微微地顫動著,不禁想用手去碰它?!八郎邟鞓洹薄唠m死不僵,骨血精氣俱含于內(nèi),掛在樹上雖是下垂,卻有股向上的力量,所以懸針這樣的用筆,向上的內(nèi)力至關(guān)重要,最怕有氣無力地向下拖。林老在紙上寫下這樣兩句詩:“筆從曲處還求直,意如圓時更覺方。”也就是說,只有內(nèi)力和外力逆勢的相互作用,才能表現(xiàn)出生命。林老說,寫“點(diǎn)”有時要如飛鷹啄食,又輕又快,又準(zhǔn)又狠;有時又要像高山墜石,萬鈞之力瞬時落地。寫“走之”、寫“撇捺”,也叫陽關(guān)三疊,就像樂聲,不論你怎樣抑揚(yáng)頓挫、剛?cè)徂D(zhuǎn)折,都不能有一絲音漏、一瞬氣斷。
《世無山有》聯(lián) 林散之
林老寫字的習(xí)慣,是將蘸飽了墨的筆落紙即書,從濕筆一直寫到干筆、渴筆為止,中途從不添墨。那墨汁幾乎滴下來的筆落到紙上時一下子就洇開了,他既不用紙去吸,也不快快提筆,依然氣定神閑地寫下去……真令人嘆服之極。林老能把握到如此,非神力而何?!“執(zhí)筆如壯士”,胸中如不心雄萬夫,筆下怎能運(yùn)斤成風(fēng)?林老的豪邁之氣,正應(yīng)了辛稼軒詞里的一句話:“人間八十最風(fēng)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