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過庭《書譜》書學理論與寫法分析（十六）

□ 楊 勇

釋文：

至若老姥（mǔ）遇題扇，初怨而后請[151]；門生獲書機，父削而子懊[152]；知與不知也。夫士屈于不知己而申于知己，彼不知也，曷足怪乎！故莊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153]。”老子云：“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之，則不足以為道也[154]。豈可執(zhí)冰而咎夏蟲哉[155]！”

自漢魏已來，論書者多矣，妍蚩雜糅，條目糾紛?；蛑厥雠f章，了不殊于既往；或茍興新說，竟無益于將來。徒使繁者彌繁，闕者仍闕。今撰為六篇，分成兩卷，第其工用，名曰書譜。庶使一家后進，奉以規(guī)模；四海知音，或存觀省。緘秘之旨，余無取焉。

《書譜》（局部）唐·孫過庭

垂拱三年寫記。

譯注：

[151]事出《晉書·王羲之傳》：“在蕺山見一老姥，持六角竹扇賣之，羲之書其扇各為五字，老姥有慍色。因為媼曰：‘但言是王羲之書，以求百錢?！讶缙溲?，人競買之。他日姥又持扇來，羲之笑而不答。”另，參見南朝宋書法家虞和《論書表》：“舊說羲之罷會稽，住蕺山下。一老嫗捉十許六角竹扇出市，王聊問一枚幾錢，云直二十許。右軍取筆書扇，扇為五字。嫗大悵惋云：‘舉家朝餐，惟仰于此，何乃書壞！’王云：‘但言王右軍書，字索一百?！胧?，市人競市去。姥復以十數(shù)扇來請書，王笑不答?！?/p>

[152]機，古“幾”字。事出《晉書·王羲之傳》：“嘗詣門生家，見幾滑凈，因書之，真草相半。后為其父誤刮去之，門生驚懊者累日。”虞和《論書表》曰：“（王羲之）又嘗詣一門生家，設佳饌供億甚盛，感之，欲以書相報，見有一新幾，至滑凈，乃書之，草正相半。門生送王歸郡，還家，其父已刮盡，生失書，驚懊累日?！?/p>

[153]語出《莊子·逍遙游》。朝菌：一種朝生暮死的菌類植物?；匏罚涸鲁踉凰?，月末曰晦，此謂“早晚”。蟪蛄：寒蟬。春秋：指一年兩季，合指一年。此處比喻見識短淺者不能理解高深的道理。

[154]語出《老子》第四十一章:“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贝酥^至理名言，非一般俗人和見識低下者所能理解。

[155]語出《莊子·秋水》:“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本蹋贺煿?、歸罪。

譯文：

至于王羲之為賣扇的老婦題字，老婦起初是埋怨，后來又請求；一個門生獲得王羲之的床幾題字，竟被父親誤刮掉，令其懊惱不已。這說明懂書法與不懂書法，大不一樣啊！再如一個文人，會在不了解自己的人那里受到委屈，又會在了解自己的人那里得到寬慰；也是因為有的人根本不懂事理，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所以莊子說：“朝生暮死的菌類，壓根就不知道一天有多長；夏生秋死的蟪蛄，更不知一年有四季?！崩献诱f：“無知的人聽說講道，便會失聲大笑，倘若不笑也就不足以稱之為道了。”怎可拿冬天的冰雪，去指責夏季的蟲子不知寒冷呢！

自漢、魏時代以來，論述書法的人很多，好壞混雜，條目紛繁。或者重復前人觀點，無新意補充以往；或者輕率另創(chuàng)異說，也無裨益于將來；使煩瑣的更加煩瑣，而缺漏的依然空白?，F(xiàn)今我撰寫了六篇，分作兩卷，依次列舉其工用，定名為《書譜》。期待傳給后來者，作為書法藝術的規(guī)則應用；還望四海知音，或可聊作參閱。將自己終生的體驗緘藏起來，我是不贊成的。

垂拱三年（公元687年）寫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