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義龍
一
深巷里傳來一串狗吠,撞擊著厚厚的鐵門,然后越過墻頭,在我身旁飛來飛去。
于是我見到了那個男人,那個穿著白衫的像幽靈一般的男人。
在這個春天的夜里,我雖然頂著天上的冷月,披著一身香雪,仍舊很寂寞。以前不是這樣的,白日里,有陽光照耀,有蜜蜂嗡嗡地在我的枝頭穿梭,有彩蝶在我的周圍上下翻飛,人們仰頭望著我說,啊,春天來了。好像我就是春天。夜晚人們坐在我的膝下,說說笑笑。可如今,我只有獨守寒春了。
好在,我的視線里,還有幾扇窗戶里透出的燈光,雖然昏黃,我卻覺得溫暖。我想,這樣也好,安安靜靜地過下去,就像那首流行歌曲唱的那樣:一直很安靜。
然而,我聽到了一聲“咣啷”,在暗夜里如一口洪鐘。我嚇了一跳,身上的花瓣抖落,旋轉著飄下。我仰頭一望,月如鉤,灑下若明若暗的光。對面的一扇窗,還亮著燈。
來不及多想,我又聽到了“稀里嘩啦”,是一整塊玻璃破碎的聲音。接著是一個男人低沉、粗重卻清晰的聲音,爛了。他嘿嘿笑著,陰森,像貓頭鷹。爛了,他又重復了一遍。
一聲凄厲的女聲驟然升起,你算什么男人?一點本事也沒有,只會砸東砸西,你不是男人!聲音像刀片一般鋒利,劃得空氣支離破碎。
我知道這個夜晚將會有些瘋狂。果然, 嘿嘿嘿。那聲低沉的笑聲又起,嘿嘿嘿嘿嘿?!斑恕?,是倒地的聲音。尖厲的哭泣和叫罵開始,你要干什么?你瘋了。嘿嘿嘿,我就是瘋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仿佛一面很大的鼓在敲??蘼曌兊蒙硢?,最后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聲音微小而無助,像撞在 一團團毫無規(guī)則的棉花上。
爛了,真的爛了,男聲嘟囔著?!斑燕ァ保谴竺娣e的傾塌, 像冰箱, 或是一個衣櫥。接著是女人聲嘶力竭的哭泣。
木門發(fā)出陳年的咳嗽,一束光柱從屋里向外傾瀉。那名男子從門內搖搖晃晃地走出來, 他手里還拎著一瓶酒。他的頭發(fā)稀少, 是那種天生的少。他的前額上耷拉著一綹卷發(fā)。他的褲腳,高一只低一只,腳上趿著塑料拖鞋。他歪著腦袋轉了一圈, 雙手攤開, 像直升飛機的螺旋槳。他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樓上的窗戶,然后仰頭望天,將那瓶酒灌入了喉嚨。一抹酒漿, 順著嘴角流下來, 流進他的脖頸,濡濕了他白色襯衫的領口。襯衫的一只紐扣和扣眼的位置錯位了,于是襯衫很奇怪地扭在身上。
他搖了搖空酒瓶,坐在噴水池邊上。他的頭沉重地垂下去,一點一點地垂下去,就像他的脖頸已經(jīng)支撐不了他的頭顱,那是一枚因為長年喝酒而浮腫蒼白的頭顱。他的呼吸開始變得粗重,接著便有了輕微的鼾聲。
夜風呼嘯著掠過院落。白衫男人驀然驚醒,他的頭迅疾地向上一抬,接著便向四周轉了一圈。他站了起來,高聲嚎叫,為什么不推我,為什么?接著便將手中的酒瓶高高舉起,向地上砸了下去。玻璃破碎的聲音四處飛濺,驚起了幾盞燈光,嘩地將夜里的小院照亮。接著,一聲嬰兒的啼哭劃過了小院的天空。
男人不管不顧。在他的世界里不復有別人的存在。他晃動著身子走過來,重重地拍了我一巴掌,疼得我呲牙咧嘴。他喃喃地說, 為什么不推我呀?為什么不推我?我在這個單位都干了八年了,后邊調來的那幾個都干委辦局長了。老子他媽的真倒霉?。?/p>
老段,都大半夜了,回去睡吧!低沉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怼0咨滥腥祟D了頓,沒有轉過身,罵道,走開。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 走, 我扶你回去睡, 大家明天還要上班呢。一只長手伸過來,摟住他的腰,不容分說便把他架起。
我現(xiàn)在才知道,這個男人姓段。我聽到這個姓段的男人嘟囔著,你,你是誰?誰讓你多管閑事?架著他的是一瘦高男人,頭上的短發(fā)有些亂,他習慣性地躬著腰。我想起了,他平時經(jīng)常在院子里鼓搗那些破電視、破洗衣機,還有電飯煲、電磁爐。瘦高男人說,你酒真是干多了,死沉死沉的,我是老王,王曉康,你不認得我啦?老段的頭又一次垂了下去,嘴里還罵著,日你先人,老子的事你少管。瘦高男人用腳把門勾開,喘著氣說,姓段的,你要再罵,我就把你拉到街上凍死。你他媽的把整個院子都攪得睡不成, 你還有理哩!半晌,這個叫王曉康的男人出來,帶上了門。院里終于靜了下來。
這是小城中的一座老院子,是那種大戶人家的“ 四合五天井” 的院落, 飛檐斗拱, 氣勢不凡。后來,正大門拆了,加寬,改成鐵門。是為了方便吉普車出入。一進大門的房子,蓋成了磚混的洋樓,深灰墻,處理成斑駁的麻面,粗圓柱,水泥的,仿俄羅斯建筑。一百多年前,這是小城里顯赫人家的府邸。幾十年前,這里也是小城里一處重要的院子,城里的一些要事,都從這里開始。比如哪里要蓋一座樓啊,哪里要修一座橋啊, 某人從一個小鎮(zhèn)上背著鋪蓋來到這個小院, 住進了其中的一間房。某人從院子里最好的房間被帶走,送到了看守所。這些事,我都默默地看著。
一陣風吹來,我禁不住簌簌發(fā)抖。高原的春風還是有些冷。我也該睡了,不然,到明天太陽出來,我的花瓣就要落光了。
二
春天真是來了,太陽一出來,整個院落便暖洋洋的,慵懶地躺在這個小城里。墻頭上那些飛檐也涂上了層金色,顯得更加氣派。有幾只蜜蜂和蝴蝶還辛苦地從田野尋到這里,在我的枝柯間舞動。我閉上眼睛,盡情地享受陽光的撫摸,聽著蜂蝶的耳語。
王曉康趿著雙拖鞋,手里抱著個電磁爐蹲到石桌旁。他用一把螺絲刀把電磁爐打開,再用電筆試了試。他說,怪球事了,還真看不出問題在哪里。
隔他十步遠的地方,一個身材頎長的年輕女人正用白色塑料管沖洗著寶藍色的出租車。女人是頗有姿色的那種,燙了一頭剛好齊肩的褐色卷發(fā),五官長得精致,臉部的線條柔和,眼睛和鼻子都長得恰到好處,只可惜少了幾分氣質。不過,在這個小城的“的姐”中,也算是回頭率很高了。我一次次見她接到一個電話,便跳到車上去,寶藍色的出租車在院子里劃了道漂亮的弧線,便駛到了街上。有時候,她會把車頂上白底紅字的“出租”標志牌取下,帶上男人和小孩一起出去。
王曉康,你修別人的電器技術還行,怎么自己家的就修不了啦?女人細心地沖洗著車上的污漬,頭也不回說。
李惠蘭,你就洗你的車吧,我修了多少電器,你又不是不曉得,一個破電磁爐,咋會難得倒我。王曉康說。
呵呵!出租車司機李惠蘭將手中的塑料管朝地上一扔,水泥地上便有一股清亮的自來水涌出。她甩開步子走向修理工王曉康, 腳上穿的白色高筒靴子“篤篤”地響,像啄木鳥敲擊著樹干。她說,王曉康,你也就修修電器吧, 別的能干啥? 王曉康低頭不語。李惠蘭繼續(xù)說,你的那些同學當官發(fā)財?shù)亩加?,他們都在開發(fā)區(qū)買地蓋房了。人家都搬完了,你還跟我們母女住在這個破院子里。
王曉康抬起頭說,住這里有什么不好? 電費水費都便宜。女兒上學還方便。咱老家里還不是有大院子嗎?你看,住這里都是政府部門的干部, 咱們還是農民。我告訴你, 要不是我哥,咱們還住不了呢。
李惠蘭一跺腳說,你別老是我哥我哥, 你哥當了個局長,我們可沒沾他的一點光。
王曉康低頭看著電磁爐,什么話也沒有說。隔了半晌,他抬頭看著我說,今年的梨花開得真好,白得耀眼;天空好藍,藍得沒有雜質。
我看見王曉康的眼里滿是憂傷,我想, 他應該是個詩人。
李惠蘭轉身走到出租車旁,打開車門鉆進駕駛倉,馬達發(fā)出清脆的“噠噠”聲,開出了院子。她的身后,那根塑料管里的水在水泥地上畫出了一些細小的溝渠。
這時,我聽見一盆水“嘩”從門內潑出的聲音,地溝里升起了薄薄的蒸氣。我想起那是昨晚醉酒的白衫男人進出的門。對,王曉康叫他老段。
接著,我看見一張浮腫的臉,從幽暗的門內探出來。有個矮胖的女人左右看了看, 便走到了院子里。她松馳的下巴上,沾著一截卷曲的頭發(fā)。陽光將她臉上的雀斑和下垂的眼袋照得清晰無遺。她的眼皮浮腫,好像里面存了太多的水分。她的身上,裹著厚厚的土黃色上裝。太多的慵懶讓她顯得臃腫, 沒有一絲生氣。
矮胖女人看見了石桌旁的王曉康,她試著挪動了身子,卻又縮了回去。她瞇著眼抬頭看了看我枝柯上的花瓣,便用雙手左右拍打著臉皮。好像這樣一拍,臉上的那些皮膚馬上緊繃起來。她拍夠了,便向院子外走去。走了兩步,她停了下來,沖著王曉康的背影說,王大哥,昨晚吵得你們睡不好覺,真不好意思。王曉康扭回頭,淡淡一笑說,是黃麗呀!沒什么,男人嘛,喝醉酒是常事。
黃麗走到石桌旁坐下說,王大哥修電磁爐呢。王曉康說,是呀,我家的,還真有點麻煩。黃麗回頭看看周圍,輕聲說,王大哥, 我家的電器都被段立民砸了,連插腳的地方都沒有了。你幫忙看看,有些還能修嗎?王曉康問,都砸了些什么?黃麗說,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飲水機全砸了,還用腳踩扁了。王曉康說,別修了,我沒那么多配件, 就說電視機吧,那顯示屏和電器元件加起來, 也是筆不少的錢,我還曉不得能不能修好, 還不如買個新的。黃麗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么個瘋子,我的命好苦!說著她的眼淚就從浮腫的眼皮下面淌出來。王曉康說,別難過了,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你的男人大小是個干部呢。哪像我,連老婆都嫌我只會修修破電器。黃麗掏出張紙擦擦眼淚說,王大哥可是個好男人呢。王曉康嘿嘿一笑,搖搖頭, 掏出支“紅河”煙,用一次性氣體打火機點上火,猛吸兩口,他的兩腮深陷。接著,他吐出了縷縷淡藍的煙圈。
黃麗繼續(xù)嘮叨:王大哥,昨天夜里,段立民把我打慘了。王曉康叼著煙擺弄電磁爐, 沒有說話。黃麗說,他把我扔到床上,用被子蒙住我的身子往死里打。我想,打死活該, 哪個讓我眼睛瞎,當初跟了他。我那女兒嚇得鉆進被子里不敢露頭。你說,這樣的男人, 我跟著他還有啥子意思 ? 王曉康說,你們兩口子打架不是一次兩次了,算了,反正你不是好好的嗎?我看你還是把地上的玻璃渣子打掃干凈再說吧。黃麗撇撇嘴說,又不是我砸的,我就不掃,說著站起身走了。
王曉康鼓搗了半天,抱著電磁爐走到過道上,將那只乳白色的圓盤擺在桌上。那是張廢舊的辦公桌,就靠在他家的窗臺前。王曉康從窗戶里拉出一排活動插座,將黑色的線頭插上試了試,點點頭。便轉身從屋里取出電飯鍋,開始淘米煮飯。
嘀,一聲短促的喇叭聲,寶藍色出租車駛進了院子。扎著蝴蝶結的小女孩打開副駕駛倉門跳下來,爸爸,我放學了。王曉康咧開嘴笑:蓉蓉放學了,我馬上炒菜, 馬上炒菜。女孩高聲說,爸爸,我想吃干煸洋芋絲。王曉康說,好哩,我的寶貝女兒想吃,我馬上就做。
李惠蘭從駕駛座上探出頭來,她取下黑色的太陽鏡,拋出句話,我不在家吃了,洱海商場的萬老板要包車,今晚我要晚些才回來。李惠蘭單手抹了方向盤兩圈,出租車右轉退后,接著朝前左轉前進,便出了小院。
李惠蘭是把開車的好手,把車開得行云流水。在這個小院里,她也是個活得花紅柳綠的女人。
王曉康抬頭看了眼出租車的背影,便低下頭削洋芋。
黃麗從衛(wèi)生間出來,掏出手機喊道,樂樂快餐店嗎?給我送兩份盒飯來,對,對,就在濱湖路。
這時,我看到了黃麗瘦小的女兒從門外進來,對她媽說,媽,又吃盒飯,我吃不下。黃麗瞪了她一眼,有飯吃就不錯了,還挑什么嘴!
我深吸了口氣,好像聞到了炒菜的香味。我精神大振,一枚綠色的葉子從我的枝柯間冒了出來。
三
太陽升到樹梢,照得我身上暖洋洋的,有點春天的樣子了。前兩天沒有開放的花骨朵有些暖意, 就綻開了。我覺得心情不錯, 便想午睡片刻。
張局長,我實話說,我現(xiàn)在半文錢都沒有,那些電器、家具都爛了,你得給我買臺電視。
石桌旁說話的聲音把我從懨懨欲睡中吵醒。我低頭看去,昨夜那個姓段的男人正與圓臉的男人說話。
圓臉男人說,段立民,剛才你老婆到我辦公室了,你怎么能動手打人?你還是國家干部嗎?
段立民說,這個死婆娘,看我不收拾她。被段立民稱為張局長的圓臉男人猛地站起身:你敢!剛才我進了你屋里,滿地狼藉, 我看你還是先收拾你的屋子吧。
段立民說, 張局長, 那你給我買臺電視機。
圓臉男人說,自己砸壞的自己買去,沒有聽過職工向單位要電視機的。
段立民說, 我沒錢。老婆沒工作, 女兒要上學。單位的老職工連臺電視機都沒有,比農村貧困戶還貧困,傳出去影響你的官聲吧。
圓臉男人說,這我不管,你一個國家干部還買不起電視機?笑掉老子的大牙。
段立民說,你給不給?你不給我上你家抬去。我記得清清楚楚,你那臺還是東芝的, 日本貨。
圓臉男人嘆口氣說,好好好,局里還有臺舊電視,也是日本貨,松下的,你先拿來看吧。我說我的運氣怎么這么背,一來就碰到你這么個死皮賴臉的人。
段立民說,張局長,這么說我可要生氣了??!我還是叫你老張算球。老張,誰讓你們不推我?把我推出去,到哪個委辦局任個副職,你也輕松不是?
圓臉男人說,不是我不推你,我做了多少工作你又不是不曉得,問題是你選票根本沒有過半,你叫我怎么推?說完,氣呼呼地跨出門。
段立民嘿嘿笑著,走到王曉康門前,朝屋門“嘭嘭”拍了兩掌:老王,老王,叫你媳婦和我跑一趟,拉個電視機。
王曉康打開門,手里還捏著塊集成線路板。他說,你倒快啊,砸得快,置辦得也快, 可是李惠蘭要很晚才回來呢。段立民說,她咋啦? 王曉康說, 洱海商場的萬老板包車, 她告訴我的。段立民說,那算了,你忙你的, 我自己找車去。王曉康說,你還是先把你那攤收拾了,還有那堆玻璃碴。誰家小孩踩上了,可不得了。段立民說,我先去把電視機弄回來再掃,要不,你幫我打整?他轉身出門,甩著手里的鑰匙鏈,嘴里吹著口哨,心情很好的樣子。
這天晚上,段立民搬回了一臺黑色的松下舊電視。
段立民的心情很好,他叉著腰打了幾通電話,邀了幾個朋友吃飯。站在院子里的噴水池邊,他對著話筒喊,老楊,你和阿亮到我家里吃飯,今天搞到一條大青魚,洱海里的,正宗的海子魚。打完電話,他把王曉康從屋里拉出來。他說,老王,今天嘗嘗我的手藝,我來煮魚、炒菜,你幫我叫個人,把那堆垃圾處理了。王曉康說,算了,我還要做飯呢,改天再吃。段立民說,洱海里的大青魚呢,十八斤重,嘗嘗鮮。王曉康說,你昨晚才喝醉了酒, 還是改天吧。段立民說, 你怎么婆婆媽媽的,還是男人嗎?一家人過來吃飯就得了嘛,我喝醉了又不讓你負責。王曉康說,好嘛,聽你的。我來幫你弄魚, 你去清理你的那堆東西,有些電器配件還可以用,就不用扔了。段立民說,我咋曉得哪些能用,叫你去你就去。說著便搬出一個大盆,將青魚放到案板上刮鱗片。王曉康只好鉆進段立民的屋子。不大工夫,抱出個電視機的殘骸,轉身又進屋弄出個砸扁了的洗衣機。段立民說,你拿去修修看,都是你的了。王曉康便把這些弄壞了的電器搬到了臨街的鋪面,那個鋪面上掛著“惠蘭電器修理”幾個紅底白字的招牌。
晚飯是在噴水池邊的石桌上吃的,自從院里的部門搬到開發(fā)區(qū)辦公后,這里有好長時間沒這么熱鬧了。段立民一家、王曉康一家,還有兩個男人,老楊和阿亮。李惠蘭晚上還要跑出租,盛了碗飯,拈了塊魚站到水池邊吃了,便匆匆開車出去。黃麗大概是因為昨夜的事,眼皮浮腫,怏怏不樂,她低著頭扒拉著碗里的飯,說是進屋看看電視效果怎樣,就再也沒有出來。
只有兩個小女孩玩得高興,吃過飯就在院子里支起了一塊小黑板,玩起了上課的游戲。兩個都爭著當老師,結果只有輪流做老師和學生,蓉蓉在上面講課,媛媛就在下面聽。輪到媛媛講課了,蓉蓉又坐在小方凳上扮演學生,把整個院子鬧得嘰嘰喳喳的。
作為一株老樹,我喜歡看孩子,看他們那種無邪的歡樂。
然而孩子終究是要長大的,這就像一張干干凈凈的白紙,有的會畫出美麗的畫作, 大部分卻被涂得亂七八糟。這一點,我覺得人類沒有樹好, 一棵樹長大了, 可以開花、結果、凈化空氣、保持水土,甚至犧牲自己的身體為人們奉獻木材。人就不一樣了,他們總是消耗著這個世界上的資源,滿足自己無底的貪欲。
段立民和王曉康,還有老楊和阿亮慢吞吞地吃著,他們在享受吃喝的過程。當女人和孩子離開飯桌后,他們更加放慢了咀嚼食物的速度。他們開始武聲大氣地說話,按他們的說法,是爺們。他們指點江山,從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說到朝韓半島的局勢;從房價、油價講到中國的未來和出路。他們還說到蘇東坡到底有幾個小老婆,說女人的屁股和奶子。酒喝多了,段立民開始罵娘,從社會不公開始罵起,罵到單位的領導無能,罵到老婆又丑又懶,罵到王曉康不是男人。然后,逼著另外的三個男人干杯。兩瓶清酒喝光了,他掏出了兩百塊錢, 拍到石桌上說, 王曉康, 買酒去。
王曉康說,我不買,再喝,你就醉了。老段, 你還是要注意身體, 也要注意形象。你是國家干部。
段立民說,干部個屁,我就是個打工的。叫你去買酒你就去,別羅雞巴嗦。
王曉康說,你別喝了,喝醉了又要砸東砸西。老楊說,算球,酒喝多了難受。阿亮說,差不多了,我還要去打麻將。
段立民不依,他脖子上的青筋一道道扭著,王曉康,你不是男人。王曉康說, 好, 我不是男人,行了吧。段立民說,可你老婆水色好, 他媽的, 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王曉康說,就算是又怎么樣?段立民哈哈大笑,狗日的,好漢無好妻,賴漢占花枝。王曉康站起身要走,段立民一把扯住他的衣領說,今天你敢走!王曉康一把甩開了段立民說,我現(xiàn)在就走,關你屁事。段立民說,喲嗬,今天老子就要閹了你。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朝王曉康撲去。老楊和阿亮趕快起身, 一邊一個拽住了他的兩只胳膊。段立民扭著身子罵,王曉康,你這個雜種。王曉康說, 你再說一遍。段立民罵道:我再說一千遍一萬遍又怎么樣,雜種、雜種,雜種!王曉康說, 你等著,轉身鉆進了小屋。幾分鐘后再出來, 手里已多了柄尺把長的鋁合金鈑手,亮锃锃的,閃著光。
王曉康跨著大步走攏段立民時,他看到了黃麗。黃麗手里拿著把黑色膠柄的剪刀, 刀尖對著自己的胸口。她說,段立民,你不要臉我要臉,我的女兒媛媛也要臉。你要再這樣耍酒瘋我就死在你面前。段立民被黃麗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黃麗說,你們都回吧, 今天對不起大家了。老楊笑著說,哪里,哪里,今天魚好吃。阿亮說,酒也盡興,我們就先走了。說完兩人腳跟腳溜出了院子。
王曉康說,我?guī)湍惆阉鲞M屋吧!黃麗說,王大哥,別管他。說著拾掇完桌上的杯盤碗碟, 屁股一扭進了屋。王曉康左看看, 右看看,也轉身進了屋。
段立民一頭撲在石桌上,打起了呼嚕。
半夜里,段立民被風吹醒。他站起身, 看著四周黑洞洞的窗戶。此時,靜得聽見自己的呼吸。段立民突然跑過來抱在我的軀干上。他仰面說,老梨樹,老梨樹,你知道嗎?我也是詩人哪!我的詩在大學里還得過獎呢。老梨樹,你不相信,我背給你唐詩。說罷,他高聲吟誦起來:北風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他的高聲吟哦,肯定把人們從睡鄉(xiāng)中驚醒了。
我聽到,一聲嬰孩的啼哭劃過了夜空;我看到,一盞燈驟然亮起。
我很難受。
四
平淡無奇的日子是美好的,我始終這樣認為。
這天晚上,李惠蘭的出租車沒有回來。
我記得李惠蘭原來開的是輛“長安之星” 微型面的, 跑了兩年,她的微型車不見了。過了半個月,開回了這輛寶藍色的轎車。她和黃麗在水池邊聊過,好像是“北京現(xiàn)代”。那天黃麗說,你可真能苦錢,開了兩年就鳥槍換炮了。李惠蘭說,哪里呀,我還向信用社貸了九萬塊錢呢。黃麗說,能貸到款的都是能人。要我說,最勢利的就是銀行,你要有還貸能力,他追著你屁股后面要你貸款。你窮吧,他死活不給你放貸。李惠蘭說,這倒也是。黃麗說,等我男人升了,我也買輛車去。李惠蘭說,是啊,你男人可是干部, 哪像我們,就是個體戶。
話雖這么說,李惠蘭還是很自豪,每天開出開進,忙得顧前不顧腚??苫钤倜?,她也要把轎車洗得干干凈凈,閃著藍光,讓人眼饞。
連續(xù)幾個晚上,李惠蘭的出租車沒有回來,沒有那輛寶藍色出租車的院子,便顯得老氣橫秋。
一個月零八天,李惠蘭的出租車還是沒有回來。是的,一個月零八天,我站在院子里數(shù)著呢。
李惠蘭的女兒蓉蓉開始蓬頭垢面。有時, 她還會抱著我的樹干流淚。我真想說,孩子,難過你就哭出來吧,可我最終只能嘆了一口氣。
這幾天,活蹦亂跳的蓉蓉不跳了,沉默少語的王曉康更加沉默。
其實每天早上,王曉康都會為蓉蓉梳頭, 可怎么梳也梳不好,頭發(fā)總是很亂。用橡筋一繞扎個馬尾應當是輕松的事,可他仍忙得額頭冒汗。蓉蓉還會催他,爸爸,你快點, 我要遲到了。相比之下,他做飯就從容多了, 燒的菜也更香更好看。他把飯菜端到石桌上, 然后去學校接蓉蓉。風一吹, 飯菜就涼了。蓉蓉放學回來, 他又去熱, 然后又端出來。可蓉蓉老說沒有胃口。王曉康問蓉蓉,好不好吃?蓉蓉說,好吃。王曉康說,那你多吃點。蓉蓉說,好的??曜訁s老半天沒有拈菜。蓉蓉的臉色像菜葉一般黃,瘦得顴骨高高凸起。王曉康看了,心疼女兒。卻什么話也不說,坐到噴水池邊抽煙。
有個黃昏,天上還有火燒云,金燦燦的。王曉康和蓉蓉坐在水池邊看云。王曉康說, 火燒云真好看。蓉蓉也看著天上,卻說,爸爸,我媽媽到底去了哪里?王曉康說,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嗎?你媽媽的車被人包了,出去旅游。要很久才回來。蓉蓉說,那媽媽怎么一個電話也沒有打回來。王曉康說,她白天都要跑車,很晚才打電話,你已經(jīng)睡著了。蓉蓉說,爸爸你不要騙我了,我們班上的同學都說我媽媽跑了,跟一個外省的老板跑了。王曉康說,蓉蓉,你不要聽他們亂講,怎么會呢?你媽媽是一個美麗善良的媽媽。蓉蓉一頭撲進王曉康的懷里, 哽咽著說, 爸爸, 我想媽媽。她不讓自己哭出聲來,肩膀卻一聳一聳的。
兩行淚順著王曉康的臉頰淌下,越過嘴唇,流過脖頸。
一個月零十八天的夜里,李惠蘭的出租車駛進了院落。蓉蓉像蝴蝶一般從屋里飛了出來。
那天晚上,我很高興。我身上長出了越來越多的綠葉。
夜里,李惠蘭和王曉康來到樹下。李惠蘭問,蓉蓉睡著了嗎?王曉康說,睡著了。李惠蘭說,我走了這么久,你不想問為什么嗎?王曉康說,我不必問,我都知道了。李惠蘭問,你跟蹤我?王曉康說,我沒有那么多閑工夫,是蓉蓉要找你,我才向朋友打聽的。李惠蘭說,你心里一定恨我。王曉康說, 我不恨你,我只恨我自己。李惠蘭說,王曉康,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瞞你了,咱們離婚吧。王曉康說,能給我一個理由嗎?李惠蘭說,我跟了別的男人了。王曉康不語。李惠蘭說,就是那個萬老板。王曉康說,我已經(jīng)知道了,你有一天會后悔的。李惠蘭說,王曉康,我不像你,我從不為自己做的事后悔。王曉康說,好吧,你要離就離。李惠蘭說, 其實很簡單,我是嫁給你的,老家的房子我也不要。這里的房子是租的,你住你就付租金,我不管。車子你也留下,貸款由你來賠。王曉康問,那么蓉蓉怎么辦?李惠蘭說,蓉蓉也由你撫養(yǎng)。王曉康點點頭說,可以。李惠蘭說,我會按月給你付蓉蓉的生活費,打到你卡上。王曉康說,不用,我會把她養(yǎng)大的。李惠蘭說,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說分開就分開,真是對不起你了。王曉康說,你終于說了一句人話。李惠蘭說,不扯了,我走了。王曉康問,你不想看看蓉蓉再走嗎? 李惠蘭說,還是不看吧,等她醒了我就走不掉了。
李惠蘭轉身走出了院門。她的寶藍色出租車靜靜地泊在我的樹蔭里。
第二天,王曉康開著出租車送蓉蓉上學。
五
段立民在院子里侍弄著他的蘭花。
這個春天里,小城里掀起了養(yǎng)蘭的熱潮。在滇西,其實養(yǎng)蘭的歷史已經(jīng)有了上千年。前幾年小城里的人們開始把養(yǎng)蘭作為生財之道,把蘭花稱為“綠色股票”,可是真正像今年這么熱火朝天,還是頭一回。
小城里成立了蘭花協(xié)會。蘭花協(xié)會的會址就選在這個梨花院。蘭花協(xié)會的會長竟然就是阿亮,老楊也是理事。一串鞭炮炸響過后,扎著紅綢的蘭花協(xié)會匾額就掛在了院門前。
老楊精心侍弄的單株蘭花賣出了十萬元的高價, 成了這個小城最大的新聞。那天, 整個院子里擠滿了人,人們爭相與這盆蘭花合影留念。接著,報紙登出了《一苗蘭花十萬金》的新聞,電視臺也不甘落后,作了老楊的專訪。這些,我是從段立民和王曉康的閑聊中聽到的。
段立民來了精神,他整天忙忙碌碌,種了幾十盆蘭花。早上,他把蘭盆抱出去曬太陽,坐在旁邊喝茶抽煙。隔半個小時,他會把蘭盆翻一面,讓蘭盆受光均勻。晚上,他把蘭盆抱回屋里。
段立民把蘭花抱出去時,王曉康剛好送女兒上學回來。王曉康問,要不要幫忙?段立民說,不用,還是我自己弄吧,我從信用社貸出二十萬元買蘭花,就要像侍候老爹般侍候它們。
王曉康說,這次你還真狠。段立民說, 當然,成敗在此一舉。這次蘭花如果賺大錢, 先弄個官當當,也讓他們受受我的氣。王曉康說,現(xiàn)在人們都說,正科副科,不如大雪素一棵,你又何必呢?段立民說,你不懂, 人各有志。王曉康說,聽說廣東、浙江、福建、四川的老板都來炒蘭花了。段立民說,對,他們有錢,拔根毛就可以讓我們成大款。
王曉康說,要我說,這回你算是整著了?,F(xiàn)在蘭市這么熱,又有老楊和阿亮幫著你。前幾年你開飯館,不到三個月關門;你玩根雕,最后也是蝕本。段立民說,你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前幾年開飯館,那是黃麗不爭氣,飯館一開張,縣里的各委辦局、鄉(xiāng)鎮(zhèn)長都來捧場。可黃麗呢,人家來吃飯,她正在搓麻將,她說我忙不過來,你們還是到別處吃去吧,你說這館子還能開得下去嗎?王曉康說,你那館子收費也太高了,那回,我約了幾個朋友去你們飯館吃飯,別處收費兩百, 你老婆收了我四百,到現(xiàn)在我還心里不舒服呢。段立民說,你小子到今天才說出來,說出來也好,省得你心里憋氣。王曉康說,這叫什么?殺熟。段立民說,這事不說了,以后我發(fā)了財不會虧了你。你剛才不是說根雕嗎?那是我老段的雅玩,扔點錢不算啥。王曉康說,你現(xiàn)在有點大老板的派頭了。段立民說,那是,說著便從兜里掏出包云煙扔給王曉康。王曉康連連擺手不接。段立民說, 讓你拿著你就拿著,跟我還來這套。王曉康說,你不要喝醉了罵我就得,你的煙我不敢要。段立民說,那是老段我以前氣不順,現(xiàn)在氣順了,以后不會再罵你。
一輛黑色的轎車悄無聲息地駛入院里, 車上下來兩人,卻是老楊和阿亮。老楊剛下車,便對段立民喊,老段,你來看看,剛換的新車,寶馬七系。段立民繞著車子轉了兩圈說,嘖嘖,楊哥真是闊氣,都開上寶馬啦。老楊說,我那紅素賣了七苗,就換了這輛寶馬,七十萬,不多。王曉康說,還不多,我可是想都不敢想。阿亮說,楊老板還賣虧了, 現(xiàn)在那種蘭花,二十萬都有人買。還有更貴的,什么“黃金海岸”、“大唐鳳羽”,都漲到上百萬嘍!老楊說,王師傅,別老是修那些破電器,修得連老婆都跟人跑球掉。你把錢
交給我,今年一萬明年就成兩萬,給我十萬明年就成二十萬。王曉康說,真好,可惜我手里沒錢。阿亮插話說,老王,別說你,就是縣里那些干部,也沒幾文錢,他們現(xiàn)在也玩蘭花了,都到銀行貸款。你也可以去貸嘛。你看,老段就是不一樣,有魄力。這幾百苗蘭花明年就是上千苗,少說也是上百萬。老楊說,都是朋友,我忍痛割愛低價分了些稀有品種給老段。你若是也要,我分你幾苗? 王曉康說,楊哥,不,楊老板,我先去籌錢再說。老楊說,你可要快啊,不然就沒得了。
段立民決定留老楊和阿亮吃飯。他尖著嗓子叫著黃麗,黃麗,黃麗,一聲比一聲高。隔了半晌,黃麗才蓬頭垢面走出屋子,一縷陽光正好打在她臉上,她忙用手搭涼篷遮住了眼,像貓般的圓眼仍瞇著。段立民說,黃麗,今天楊哥和阿亮在咱這里吃飯,你趕快洗洗,去弄一刀“生皮”,拎尾大魚,整瓶梅子酒來。黃麗很不情愿地嘀咕,要整你自己整去。段立民壓低聲音說, 他們可是貴客, 咱們能不能翻身就全看他們了。黃麗說,菜錢沒有。段立民說,昨天我才給你兩百。黃麗說,打麻將輸了。段立民說,你這個死婆娘,叫你別打別打你還打。黃麗說,輸也輸了,你說咋辦?段立民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兩張紅色的鈔票給她。黃麗說,不夠。段立民又掏出綠色的兩張。黃麗屁股一閃,進屋去了。片刻出來, 已是草草收拾打扮的樣子。她臂彎里挎著個竹籃,經(jīng)過老楊和阿亮身邊時,笑瞇樂呵地和他們打招呼,便慢悠悠地轉出門去。
段立民和老楊、阿亮聊天的時候,王曉康已在旁邊修好了一臺洗衣機。他抬腕看了看表,便低聲對老楊笑了笑說,楊哥,你們幾個坐坐,我去接娃娃放學。老楊說,你還真是個稱職的爹,去吧去吧!段立民抬頭說,今天中午一起干飯,還等著你回來切“生皮” 呢。王曉康說,好說,我順便把媛媛也接了, 說著便啟動了那輛寶藍色的出租車。
黃麗回來的時候,蓉蓉和媛媛已經(jīng)回到家。媛媛看見有魚有肉,便興奮得跑進跑出說,啊,今天有肉吃嘍!老楊說,老段,你姑娘太瘦,得要吃好點。段立民說,我們家的伙食倒還開得好呢。媛媛在旁抱屈道,好什么,你們打起麻將就不管我,給我?guī)讐K錢讓我買方便面吃。老師說了,方便面里有防腐劑,不營養(yǎng)。段立民的臉被搞成紅一陣白一陣,忍不住罵道,這個鬼丫頭,還羞老子呢!王曉康在旁解圍說,我來切“生皮”。便挽起袖子,把砧板菜刀拿出來,把那塊豬肉分豬皮、瘦肉、肥肉細細地切了裝盤。
阿亮說,要說咱們這地方的吃食,“生皮”算是一絕,用火燒豬不見天的胸脯肉細切, 直接用燉梅拌作料生蘸吃, 頓頓想吃。有些人說我們這種“食生”的傳統(tǒng)是野蠻。前幾天來了幾個日本人買蘭花,我給他們弄了點“生皮”,他們就喜歡吃。他們日本就有 “食生”的習慣。現(xiàn)在飯館吃的“生魚片”也是這個道理。
段立民在旁笑著說,我的幾個哥們是干警,前幾天抓了幾個外省來的搶劫犯,銬在院子里的梨樹上。開始幾個慣犯還嘴里不停地罵,后來見到幾個警察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吃“生皮”,那幾個打劫的嚇得抻舌頭說,連生肉都敢吃的警察沒見過,便老老實實地招供。
魚起鍋,肉裝盤,紅黃青綠小菜一上, 梅子酒一斟,石桌上便熱鬧起來。段立民端起酒杯說,楊哥、阿亮,酒不好,菜也不好, 今天你們二位能留下吃飯,就是看得起我這個兄弟。老王是我一個院子里的,我就不客氣了。喝酒,喝酒!阿亮說,平時看不出來,老段好口才,不過既然蘭花協(xié)會就在這個院子里,咱們也算是隔壁鄰舍。今晚我們在蘭協(xié)辦公室燒烤喝酒,你們都要來。段立民說, 那當然好。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幾個人的舌頭都有些發(fā)硬。老楊就說,現(xiàn)在咱們的縣長很支持蘭花產(chǎn)業(yè),他經(jīng)常到我蘭室轉悠。縣長還說要撥款支持我養(yǎng)蘭花,成立蓮瓣蘭開發(fā)研究中心。阿亮說,這個事好,今天不吃飯, 你還保密呢。段立民說,保密個球,趙縣長原來喜歡女人,現(xiàn)在喜歡蘭花,眼下提拔干部送禮都興送蘭花。老楊哈哈大笑說,老段倒是直道人,你想當官,需要送點蘭花,我來幫你選。段立民說,我那點錢,你那高檔蘭花的一片葉子也買不了。老楊說,你這就見外了,算是我的投資,你若是升官發(fā)財了, 給我付利息。段立民說,那可真是喜從天降。老楊說,朋友之間,應該的。
阿亮說,我也漏點信息。咱們小城里那個洱海商場的老板,就是那個老萬,人家叫他“萬寶路”。他把商場盤了出去,全部轉向蘭花投資。就在昨天,在我蘭苑買了五百萬的蘭花。老楊說,阿亮,你這個蘭協(xié)會長, 要帶著大家一起致富,發(fā)財了也不透點口風啊,罰酒,罰酒!阿亮便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王曉康默默地將碗筷放下說,幾位慢吃, 我去送娃娃上學。左手拉著蓉蓉,右手牽著媛媛,走出門去。
段立民小聲說,阿亮,你曉得“萬寶路” 是哪個?老王的媳婦就是被他拐跑的。阿亮一拍腦門說,瞧我這張嘴,沒遮沒攔的,罰酒,端起酒杯又干了。
聞著這群人的酒氣,我亦有些微醺。正午的陽光從我嫩綠油亮的樹葉間灑下來,照著桌上的杯盤碗盞和熱氣騰騰的臉,我斑駁的影子顯得有些夢幻。
六
我敢說,在這個小城里,王曉康是個忙碌的人。
他的生活本來是悠閑的。畢竟,在很長一段日子里, 他只用修修電器, 做做家務, 坐在我的樹蔭下默默抽煙,就可以將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有時,他和李惠蘭一起拎兩條小板凳,坐在門口看電視。他的電視機總是面朝門的方向擺放。他會猛地把李惠蘭抱進屋,左腳后跟一勾,木門在他的身后“咔嚓” 關上。接著,就會有粗重的呼吸和夸張的呻吟,像波浪般撞擊著磚墻。
屋里沒有女人的王曉康忙了起來。每天早上,他要給蓉蓉梳頭洗臉做早點,接著開車把她送到學校?;貋砗?,他開始修理電器。大約十一點,他開始煮飯,然后他又出去接孩子。回來接著炒菜。他做菜很認真,洗菜切菜炒菜動作嫻熟,兩葷一素一湯,或一葷兩素一湯,搭配得色香味俱全,令人直咽口水。蓉蓉漸漸接受了沒有母親照顧的現(xiàn)實, 開始大口吃飯,臉上有了笑容。她笑,王曉康也就笑。王曉康笑得很低沉,很老氣,呵呵,呵呵呵,很憨厚的樣子。如果其間有客人打電話要租車,他更忙。他得放下手中正在修的電器, 先跑趟出租, 回來再接著修。下午他也忙,蓉蓉作業(yè)做完,晚飯過后,便隨他出去大街上擺車。夜里九點左右,他把蓉蓉送回來。等蓉蓉睡著以后,他還要出去跑車,直到凌晨兩點才歸。有時,蓉蓉會在他的車上睡著。早上,又是六點半起床,如此周而復始,他學會了默默承受。
段立民說,你這樣子忙個球啊,你就不興閑閑?
王曉康只是嘿嘿嘿地笑。
本來他可以少做點事的,只是,也許他擰著股勁吧,或者,抹不掉對李惠蘭的思念。要命的是,生活已經(jīng)這樣匆忙,他還要做起蘭花生意,左手買進,右手拋出,賺點差價。他走的是低端市場,比如單株數(shù)百元的小雪素,單株千元的蓮瓣蘭。他說,掙的錢和跑出租、修電器差不多,幾項合攏來,也算是筆不小的數(shù)目。
人們隔三岔五給王曉康張羅媳婦。
最熱心的是黃麗,領著個身板瘦削的女人走進院子,站在王曉康身后咳了聲嗽,倒把他嚇了一跳。
黃麗說,老王,這是我的朋友,剛剛離過婚,人民教師,國家干部。她可是很有修養(yǎng)的,你倆聊聊,如果合得來,就搭伙過。
王曉康的臉一陣發(fā)紅,一陣發(fā)白,一個勁地搓著手。
黃麗說,都是大男人了,還害羞?你就不興叫人家坐坐。
王曉康便從屋里拎出兩只方竹凳,遞給女教師和黃麗。女教師大咧咧地坐下。王曉康泡了杯綠茶,遞給女教師,她爽快地接住。王曉康再遞上支紅云煙,女教師也接過,從牛仔褲兜里掏出只紅色的液體打火機,“啪”地點上,朝天噴了幾縷煙圈。王曉康便也掏出支煙,點上默默地抽。
女人走后,黃麗問王曉康怎么樣。王曉康嘿嘿嘿地笑,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黃麗說, 人家可是條件好呢, 娃娃也跟著男方, 現(xiàn)在教師待遇又好,人又長得標致。你一個二婚,總不能太挑了吧,要娶她的男人排隊呢!我看你一個人帶蓉蓉可憐,又是隔壁鄰舍,就先介紹給你。王曉康又笑笑,不置可否。黃麗說,嗨,你這個悶葫蘆,我才懶得操這份閑心呢。
說是懶得操這份閑心,黃麗卻做上了癮,隔三岔五給王曉康帶女人來。她本是極為慵懶的女人,常有人在院子里說她做什么也不長。她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打工吧,嫌工資低,干了半年就跑了。開飯館吧,不到兩個月就關門大吉。中午段立民下班回家,她才起床,穿著睡衣睡褲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有時段立民不在家,她更是一睡不起。等女兒放學,她掏出六塊錢叫兩盒盒飯,或者是方便面,吃了順手把紙盒扔在窗臺上,幾天不取。風一吹,紙盒便滾到地上,在院里轉來轉去,還是王曉康撿了扔到垃圾桶里。有時她讓院子對門的米線鋪老板端碗米線來,她吃完也是順手扔在窗臺上,直到人家來取碗, 才看到那只碗上留下許多辣子面、醬油、炸醬,已經(jīng)干結在碗里,輕易洗不了。
瘦高的女教師隔三岔五來一次,有時讓王曉康送她去某個山莊,有時叫王曉康送到某個村寨, 王曉康只要騰得出空, 都送她。黃麗問,老王,這趟賺了多少錢?王曉康搖搖頭說,一分也沒給。有次,女教師來找王曉康借錢,開口就是三萬,王曉康當著黃麗的面說,我這幾天才跑了三千塊,女教師說, 三千就三千,王曉康便把錢給了她。還有一次,女教師來借車,說是要到省城一趟。王曉康站在我的樹蔭下?lián)现^說,借車不行, 安全第一,我可不敢借你。女教師白了他一眼,氣鼓鼓轉身出門,把瘦如竹竿般的背影留給了王曉康,此后再也沒來。
黃麗仍然不泄氣,她把一個又一個女友展示給王曉康,不停地占用他寶貴的掙錢時間。對每個女人,王曉康都客客氣氣,和第一個女教師那樣, 既不說好, 也不說不好。這幾個月來,小城里的離婚就像驟然活躍的經(jīng)濟般節(jié)節(jié)升溫。需要再婚的女人多了起來, 黃麗也跟著忙得如陀螺般轉。也真奇怪,她干別的不行,干媒婆這個行當?shù)故钦嬗刑熨x,經(jīng)她撮合而梅開二度的已經(jīng)有了好幾對,唯
獨在王曉康這里碰到了軟釘子。黃麗火了, 她說,老王,你倒是說句準話,你到底要不要找一個?王曉康說,我不想找了,我覺得現(xiàn)在帶著蓉蓉過得還好。黃麗說,那你怎么不早說。王曉康說,你也沒有問過我呀。黃麗說,跟你這人就是瞎子點燈白費蠟。王曉康說,我聽說你那個女老師欠人家一屁股賭債才被掃地出門的,現(xiàn)在又欠了幾十萬,連書都教不了,到處躲債。黃麗這才悶聲不語。好半天她才說,老王,你都曉得這些事?王曉康說,黃麗,做人得講良心,你說是不是?黃麗的臉便“刷”地紅到耳根。
這是個周日的早晨,陽光細細碎碎穿過我的枝柯灑在院里。王曉康站在樹下,臉上便顯得有些斑駁。他說出了那句話,如釋重負,點上支煙,愜意地向天空中吐了個淡藍色的煙圈。微風輕拂,煙霧四散,籠著他的滄桑。
七
段立民是在又一次酗酒后失蹤的。
以前,段立民也玩失蹤,有時是一兩夜,有時是三五天。那時沒有手機,也沒有BP 機,局里的人就來敲他的門。黃麗說,他去上班沒回來,我也正要找你們呢。正熱鬧間,段立民哼著小曲鉆進院子。他揮揮手說, 別鬧了,煩不煩,讓我睡個覺,明天去上班。后來通訊方便了,經(jīng)常是打傳呼不回,打手機不在服務區(qū)?,F(xiàn)代通訊工具,方便了段立民,卻不方便別人。他打電話不通,他就罵人家“機德”太差,由此可見做人如何不厚道。人家說他不開機,他就說沒電了,手機壞了??杀M管如此, 他也只是偶爾玩失蹤, 按他自己的說法,他是太累,給自己留點時間和空間??伤荒甑筋^在局里干的活加起來,沒有一個小學教師半年的課程多,不知道他怎么累的。
可這次,他像一滴露珠,朝陽剛剛升起, 他便人間蒸發(fā)。
也許他的失蹤與蘭市的崩潰有關。這個小城精心構筑的蘭花神話,在短時間內迅速破滅,快得如孩子吹的肥皂泡,據(jù)說是與中央電視臺的一則報道有關。報道對“天價蘭花”提出了質疑,認為價格與價值相距太遠,甚至不乏洗錢的嫌疑。事實上,那個報道很多人也看了,沒在電視上看到的,就到網(wǎng)絡上找來看。果然,幾十萬、上百萬的蘭花,價格迅速走低,終至無人問津。無數(shù)像段立民一樣的養(yǎng)蘭戶,面對著郁郁蔥蔥的蘭棚接聽銀行的催款電話,整日黯然神傷。他們開始咒罵那些大戶,說大戶們的寶馬車其實是他們這些憨包湊錢買的,大戶們的高門大院是他們這些憨包們集資蓋的。這樣的危機對老楊和阿亮顯然沒有影響,他們的蘭花早已賣得所剩無幾。那段時間,老楊和阿亮已經(jīng)很久不到梨花院。段立民打手機,老楊說在北京,阿亮則到了更遠的日本。段立民長嘆數(shù)聲,從外面拎了一箱大理啤酒坐在石桌旁喝。
看著我的枝柯和綠葉蔭蔽下的疲憊男人,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其實我也不想說什么。他要是一棵樹該多好,靜靜地站在這里,默默地承受著風霜,也沐浴著雨露陽光?;蛘咚且恢晏m花也行,生長在蒼山的溪谷之間, 笑看云升云起。可他不是,他是無數(shù)男人中太不顯眼的庸常之輩,他對自己的命運不甘心,卻又毫無辦法。
黃麗走到段立民身邊說,老段,你不能再喝了,你有脂肪肝、高血壓、高血脂,醫(yī)生說,你再喝就有危險。段立民說,走開, 讓我喝個痛快。黃麗說,你真的不能再喝了,我知道你心里難受,吃糠咽菜我跟著你,貸款咱們慢慢賠, 蘭花價跌了, 還會再起來。段立民說,你走開,讓我喝。他拎過一瓶啤酒,用牙咬開了蓋,一仰脖,咕嘟咕嘟地灌下肚去。啤酒泡沫從他的嘴角淌到白色襯衣的領子里。他把空瓶撂在石桌上,又去拿第二瓶。黃麗去奪,段立民用手一拔拉,黃麗一個趔趄,肥厚的屁股重重地砸向地面。黃麗笨拙地爬起來,弓著背挪到修理鋪前,向王曉康求救。王曉康扔下手中的活計,甩開大步走到石桌旁,拍拍段立民的肩說,不要糟蹋自己了。段立民說,痛快,好久沒有放開喝了。來,你陪我喝。王曉康說,別喝了, 喝多了你又要耍酒瘋。段立民霍地站起,右手的食指戳向王曉康的腦門說,誰耍酒瘋? 你狗日的再說一遍。王曉康說,好,好,是我耍酒瘋,得了吧。我多管閑事,人家還等著修電視機呢。說完轉身就走。段立民在后邊吼道,你別走,陪老子喝酒。王曉康停住了, 轉身走到石桌旁,用牙咬開一瓶啤酒, 也灌下肚去,沒說話,轉身回到修理鋪。
段立民坐在石桌旁發(fā)楞,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他仰頭向天,盯著我茂密的枝柯看了半天。他的眼神空洞、茫然,似乎什么也沒有看見,他是在看自己的心。呆坐了很久, 夕陽將最后一縷余暉灑在這個小院里,也灑在段立民的身上。他突然以極快的速度抓起剩下的二十多瓶啤酒,一口氣把啤酒瓶蓋咬開,讓啤酒瓶平行排列。他的速度,很像中央電視臺吉尼斯世界紀錄挑戰(zhàn)賽中的倒計時。接著,他以大無畏的精神將那些啤酒一瓶瓶向嘴里傾倒。天知道他的胃囊里竟能裝得下那么多的酒。暮色蒼茫間,他已將一箱啤酒全部傾空,石桌上、石桌下橫七豎八地站著、躺著那些空酒瓶,如同他亂哄哄的人生。
段立民撲倒在石桌上,開始哭泣。起初,他壓抑著自己的聲音,從他喉部擠出的哽咽之聲顯得狹窄而又痛苦。幾分鐘后,他開始嚎啕大哭,哭聲直上干云霄。羞愧難當?shù)狞S麗拉著女兒從院落中快步走出去,消失在人們的視線里。段立民仍肆無忌憚地哭著,哭得地動山搖。院落中的住戶大多打開窗戶露出頭,卻沒有一個敢上去勸阻。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段立民的折騰。對他的舉動,人們采取容忍和熟視無睹的態(tài)度。段立民痛痛快快地哭著,仿佛要把三十多年積聚的委屈全都釋放出來。他哭得呼天搶地, 哭得捶胸頓足, 哭得蕩氣回腸。住戶們的耐力接受了一次史無前例的考驗。他們紛紛關門閉戶,走出院落,到大街上去透氣。只有多管閑事的王曉康,再次走到段立民身邊。
老段,不要哭了,一個大男人,多不好意思。走,我扶你進屋睡覺。王曉康架住了段立民的肩。段立民猛地甩脫:別管我,你這個厚臉皮的管我干什么?王曉康沉默,堅決地架起了段立民,攙著他走向噴水池。段立民突然弓下腰,劇烈地咳嗽。他的咳聲如串串炸雷,使胃囊受到震蕩,一股酒箭從他口中飛了出來,直直地噴在王曉康的頭上。瞬間,王曉康蓬松的頭發(fā)上,全是啤酒的白色泡沫。王曉康猝不及防, 只得拼命地甩頭。緊接著段立民喉頭上下滑動,又一口酒箭噴在了王曉康的臉上。王曉康被酒臭刺激,也咳了很久。他無奈跑到假山旁的水龍頭下洗頭洗臉,把身上的酒液清理干凈。等他轉身回頭看時,卻不見了段立民的蹤影。
王曉康找遍了院內的每個角落,沒有見到段立民。又到段立民那套兩居室里找,還是沒有見人。王曉康無奈,立即給黃麗打電話。黃麗回來, 動員各方力量尋找段立民。在此后的幾個星期里,黃麗找了段立民的父母、姊妹、親戚、朋友、賭友、文友、同學、蘭友,甚至他在 KTV 認識的小姐,結果,段立民竟然再無蹤跡。
黃昏,黃麗拖著雙腳回到了梨花院。短短兩個星期,她瘦了兩圈。她剛進門,便遇見了王曉康。王曉康問,有老段的消息嗎? 黃麗搖了搖頭說,我找了所有可以找的地方, 竟然沒有他的蛛絲馬跡。王曉康嘆了口氣說, 老段是個多么聰明的人,這樣看來,他是故意躲掉的。也許,那天晚上,他就已經(jīng)策劃好了出走。算了,你不要再找,好好帶孩子。我想,他在外面呆不住了,就會回來。黃麗的眼圈紅了:王大哥,這日子我們母女怎樣過下去,缺衣少食的。王曉康從上衣兜里掏出五張紅色票子說,這五百塊錢你先拿著,買點糧食蔬菜。黃麗接過說,我怎么好意思要你的錢。王曉康說,我不是給你,是借你, 等你有錢可要還我。黃麗說,一定,一定, 這是必須的。
段立民的失蹤成了小城里最大的新聞。段立民是怎樣瞬間在人們的視線中消失的,這成了不解之謎,他就像武林高手,無影無形, 他又像是下關風, 呼啦啦吹過去, 了無痕跡。
八
作為一株梨樹,我已活了兩百年。前面我已經(jīng)說過,這曾經(jīng)是個顯赫的院落,可已漸漸淡出小城人的視野。如今小城已經(jīng)有了開發(fā)區(qū),那里建起了標志性的建筑,政府機關早已遷到那里辦公,稍有經(jīng)濟實力的干部職工,都已經(jīng)到新區(qū)買房買別墅。小城以碧河為界,河以東是新區(qū),河以西是老區(qū)。銀行還劃了一條線,老區(qū)的房子連辦貸款抵押都不行。住在老區(qū)的,就是像段立民、王曉康這樣的人,掙多少花多少,沒有什么積蓄。還有剛考上公務員和事業(yè)單位的年輕人,到老區(qū)暫時租房住。
段立民的失蹤讓人們想起了梨花院。
關于段立民的失蹤,有 N?種版本,越說越離奇。人們聚在老梨樹下,引申了梨花院的正史和野史,諸如這個院落在民國時期出了三名將軍,這個院落是誰誰誰發(fā)跡后蓋的, 院里的誰“走夷方”發(fā)了大財。關于這個院落,還有誰的非正常死亡,諸如哪個女子正當妙齡卻服毒身亡,哪家的小孩晚上起來撒尿不小心從窗臺上墜地而死,聽起來觸目驚心。作為一株老梨樹,我當然清楚這些事件的來龍去脈。人們把這些事件翻出來演繹推理, 無非要得出一個結論, 段立民的失蹤, 也是這個院落的離奇事件之一。否則,這么個大活人,怎么會轉瞬之間不見了呢。
黃麗的生活,開始顯得亂象叢生。
黃麗并不是個有追求的女人,至少在我看來不是。她在企業(yè)沒干幾天,辭職;她開飯館,倒閉;她開服裝店,關門;她賣保險,蕭條;她打麻將,總輸。因此她總是向段立民伸手要錢,今天一百,明天兩百。今天要買菜錢,明天要賀禮金,過得去就行。能睡懶覺就不早起,能不做飯就不買菜,日子倒也過得平庸舒心。盡管段立民對她并不好,打和罵兼而有之,但她習慣了,也就無所謂,至少衣食無憂?,F(xiàn)在,段立民失蹤,她的生活頓時出現(xiàn)了缺口。
她對王曉康說,王哥,這日子我實在熬不下去??!
王曉康安慰她,有什么你盡管說,這日子還得過下去,媛媛讀書很用功,不能耽擱孩子。黃麗含淚點頭。
媛媛放學回家說,媽媽,老師說了,明天要交運動會隊服的錢,五十塊。黃麗嘴里嘟囔著,不是才交過嗎?卻從兜里掏出皺巴巴的草綠色紙幣。
王曉康知道黃麗的難處,便幫襯著她。
早上,王曉康讓蓉蓉去叫媛媛,自己在院內啟動發(fā)動機熱車,兩個女孩嘰嘰喳喳著上車,他便一并送去學校。下午,他也把兩個娃娃一起接回來。晚上,王曉康炒了盤瘦肉,煎了青椒洋芋絲,涼拌黃瓜,再加一碗雞蛋番茄湯。他讓蓉蓉去請黃麗和媛媛母女倆來吃飯。
王曉康煮的番茄雞蛋湯,紅艷艷、黃燦燦, 上面漂著翠綠的蔥花, 火候掌握得好, 有一點點酸,卻香氣四溢。喝著王曉康煮的雞蛋番茄湯,黃麗的眼睛濕潤了。
黃麗說,王哥,你真是個好男人,誰跟了你,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王曉康嘿嘿嘿地笑,也不答話。蓉蓉卻說,嬢嬢,要是這樣,我媽就不會走了。
黃麗不知道怎么說話了,便用白色的長把圓勺給蓉蓉和媛媛盛湯。王曉康卻顯得若無其事,仍舊大口吃飯。
飯后,黃麗搶著收拾碗筷,王曉康見拗不過, 便輔導兩個孩子的作業(yè)。作業(yè)做完, 天已完全黑下來。蓉蓉和媛媛嚷著要看少兒頻道,便跑到屋內打開電視機,喜羊羊和灰太狼的聲音便飄到了院子里。王曉康對屋里喊,電視機聲音小點。說著拎過了兩只竹凳, 和黃麗坐在屋門前的過道里小憩。王曉康開始享受飯后一支煙的愜意,暗夜里,煙頭上的紅光忽明忽暗。黃麗開始說話,王哥,你原來是做什么的?王曉康說,在家種地。黃麗說,你不簡單,還有這么好的手藝,會修理,會開車。王曉康說,種地沒有收入,原來我們村里小學的張老師會修收音機,我就跟他學,慢慢地,村里人都把壞掉的家電拿給我修。我原來在家用拖拉機犁田,懂點機械。見了小車,這里摸摸那里整整,也就會開了,后來才考的駕照。黃麗問,你們住在城里也有好多年了吧,我來就見你們了。王曉康說,是啊,李惠蘭是我小學和初中的同學,嫁給我后,她嫌種地太累太苦,就去學了駕照,貸款買了輛微型車,跑跑客運。這樣,我們就搬到了這個鎮(zhèn)上,日子也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唉,有什么好呢!
黃麗說,惠蘭也真是的,怎么說走就走。王曉康說,我不怨她,我是配不上人家;她長得漂亮,又聰明,結了婚和沒結婚時一個樣, 生了孩子和沒生時一個樣。我沒本事,掙不了錢。她要走,就隨她走吧,可憐的是蓉蓉, 從小沒媽。黃麗說,唉,王哥和我都是黃連命呢,我被段立民從四川哄到大理,好日子沒過上一天,又挨打,又受氣,也算了。哪里曉得, 他竟然不見了, 扔下我們母女倆, 這日子咋熬得下去喲!王曉康說,日子總要過下去,你有什么難處盡管說,我雖然不富裕,倒也能苦點小錢。你再耐心等等,老段這人其實不壞,只是性情沖動,過幾天他會回來的。再說了, 你們家媛媛還有奶奶呢, 還有她大伯和姑姑呢,實在轉不開了,你找找他們。
黃麗說,又能怎樣呢,現(xiàn)在只能這樣了。王曉康起身,喚起蓉蓉和媛媛,讓她們關掉電視,洗洗臉腳早點睡,明早還得上學呢。黃麗站起來,帶著媛媛離開。走過院里的噴水池畔,她回頭看著王曉康的窗口,那里透出桔黃色的燈光。黃麗的眼里水水的, 慢慢洇上一層薄薄的霧氣。
這個夜晚,在人們漸入睡鄉(xiāng)的時候,月亮慢慢升到中天。月色氤氳的梨花院披上了輕紗。我抻了個懶腰,終于可以安歇幾個時辰。陣風吹過,我婆娑的枝葉影影綽綽,映照著院落的生動和隱秘。
木門吱呀兩聲,黃麗從屋內走了出來。她躡手躡腳走到王曉康的門前,舉手叩擊,“篤,篤篤”,聲音很輕,卻回蕩在整個院落。
很久,沒有聲響。黃麗又舉手叩門, “篤,篤篤”,聲音很輕,卻依然執(zhí)著。伴著黃麗輕聲的呼喚,王哥,王哥。
木門終于開了條縫,王曉康頭發(fā)蓬亂的臉從門縫里探出來問,怎么啦?黃麗欲推門進屋,卻被王曉康擋住。王曉康說,有事你就說嘛。黃麗說,我沒事。王曉康說,沒事就回去睡覺好嗎?明早我還要送兩個娃娃上學呢。黃麗突然伸出手去,拉住王曉康的手往懷里揣,呼吸變得有些急促。她說,王哥,你要了我吧。王曉康一驚,把手縮了回去,壓低聲音說,這怎么可以,你不要這樣。黃麗說,王哥,我是真的喜歡你,我不圖你什么的。王曉康說,你別這樣說,快回去吧。黃麗說,王哥,我是真的喜歡你呀,你讓我進屋吧。王曉康說,你快回去吧,你再這樣, 我可要生氣了。黃麗說,王哥,你給我一次機會吧,就一次。王曉康搖搖頭說,我現(xiàn)在只想把蓉蓉帶好,我的心已經(jīng)死了,我已經(jīng)沒有喜歡女人的能力了,你明白嗎?說著便堅決地把門關上。
黃麗在王曉康的門前佇立良久。后來, 她走到院子里,繞著噴水池一圈一圈地走了很久,她披散的頭發(fā)和寬大的睡袍上流淌著月光。淚水順著她的兩腮一直往下流,閃爍著銀子般的光澤。
九
清晨,蓉蓉敲門的時候,黃麗的屋里沒有回音。黃麗沒讓女兒坐王曉康的出租車, 她提前送走了媛媛。
陽光給梨花院踱上金邊的時候,黃麗披著層冷氣回來。身后,跟著她的婆婆,也就是段立民的母親。她婆婆看起來有六十多歲,身子骨還算硬朗。進屋不久,黃麗背著碩大的紅色背囊打開房門。她婆婆在她身后說, 媛媛她媽,你別走。黃麗沒有答話,她轉身把一串鑰匙塞給婆婆,昂首闊步走出了院落。她從來沒有用這樣的速度和步幅走路,像接受軍訓的孩子。記憶中,她的步履從來都是緩慢而慵懶的,鞋底蹭著地面,發(fā)出“嚓嚓嚓”的聲音。
王曉康只瞟了眼黃麗的背影,便低下頭繼續(xù)擺弄他的舊電器。
媛媛變得更加沉默,她出奇地瘦,瘦得如竿風中的嫩竹。有時她也和蓉蓉一起坐車和吃飯。更多的時候,她總是一個人走,一個人回家。有時奶奶給她做飯,小碗白米飯、大碗青菜湯,就著小碟咸菜,這是一老一少的主食。有時她回家,總是踮著腳用胸前的鑰匙開門,然后去外面買盒方便面吃。媛媛好像長成了大人,孩童的快樂在她的臉上已經(jīng)很久未見。
王曉康依舊很熱情,只要忙得過來,他會做好飯,請媛媛和奶奶過去吃,可媛媛總是盡量避開。有時,她干脆不回來,過了吃飯時間,她才背著沉重的大書包回家。她似乎比她的父母更懂得“害羞”這個詞。
幸好這樣的日子沒有持續(xù)多久,半個月之后,段立民突然回到了這個院落。他回來的時候,是在夜里。第二天他剛出現(xiàn)在院子里,就把眾人嚇得不輕。
首先見到段立民的是王曉康,他剛鉆進車門,啟動引擎,就見后視鏡里有個穿白衫的男人牽著媛媛,向大門的方向走過來。王曉康嚇得打了個激靈,以為自己沒睡醒,趕快揉了揉眼睛再看,真是個男人。這時天剛朦朦亮,視物模糊。王曉康對自己的眼睛充滿了懷疑,同時又有些恐懼。他從車內的工具箱里取出一把鈑手。剛下車,白衣人已經(jīng)迎面走來,用沙啞的嗓子打了個招呼,老王,你起得早??!王曉康聽出像段立民的聲音, 卻不太相信。便說,你是人是鬼?。慷瘟⒚窈呛切Φ?,你他媽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是段立民,老子回來了!王曉康一個箭步?jīng)_上前,朝段立民的胸前就是兩拳,打得段立民朝后退了兩步。王曉康哈哈笑道,你小子回來也不打個招呼。好!好!回來好!你瞧媛媛和你媽過的什么光景??!
段立民的突然歸來和他的瞬間消失,使小城里的人們興味盎然。段立民便在院里的石桌旁說起他失蹤的日子。他本想找個清凈的地方一死了之,于是用身上僅有的錢打了輛出租車到洱海邊,正想縱身躍進碧潭,卻被一名云游僧人盯住了。云游僧人見他滿臉憂郁,決心尋死,便苦苦相勸,把他帶到了雞足山。在雞足山住了幾十天,段立民卻后悔自己的懦弱與魯莽,想想家中的妻女,還有年老的母親,便準備下山。他去向云游僧辭行。僧人說,我也是來這寺里掛單的,我本想讓你皈依佛門,說服方丈將你留下。現(xiàn)在你既然想起老母和幼女,就應當回去盡孝盡責,也是功德無量,僧人念了聲阿彌陀佛, 便飄然而去。
段立民從雞足山回來后,果然善待母親、呵護幼女、勤于家務,像變了個人。只是,老婆黃麗的出走,讓他陷入憂郁和羞慚,他說話越來越少。偶爾,他也向熟人打聽黃麗的下落。其實小城那么小,黃麗的事早就傳開了??扇藗冞€是諱莫如深,不愿把實情向段立民透露,其實也是怕傷了他的心。然而,該發(fā)生的總要發(fā)生,下午放學時,媛媛告訴段立民,爸爸,今天我看見媽媽了。她坐在紅色的吉普車里,開車的是個爺爺。段立民聽后,肺都炸了。他問,在哪兒?媛媛說,就在碧河的橋頭??!我剛看見,那輛車就開走了。
段立民便去找王曉康。他說,老王,你肯定知道黃麗的事,她到底去了哪里?王曉康說,老段,你不要急,你也不要怨人家。你突然失蹤了這么久,黃麗也是沒辦法,生活不下去啊!段立民說,我不是回來了嗎? 這么幾天她都等不著!你快告訴我,到底怎么回事?王曉康說,我也是聽人說,她跟那老頭是在麻將桌上認識的,是個小包工頭。你可別生氣??!段立民聽了,一拳擂在噴水池的石沿上:媽的,這個賤貨!老子要和她離婚,馬上找她回家離婚!
段立民就這樣離婚了。其實黃麗已經(jīng)無所謂,段立民讓她心涼。何況他們之間根本沒有什么財產(chǎn)要分割,孩子跟父親。局長還算厚道,把段立民失蹤的這幾十天改成事假, 讓他補個假條了事,扣了兩百塊錢工資,對上對下有個交代。因此,具有撫養(yǎng)能力的一方就成了段立民。說實話,黃麗也不愿帶孩子,因為未來的日子對她而言是未知數(shù),她不可能帶著孩子四處漂泊。黃麗很平靜地在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便收拾了些生活用品離開了梨花院。
兩個單身男人,從此經(jīng)常坐在院里的石桌旁喝酒,這是他們抑郁生活中最好的撫慰劑。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王曉康漸漸顯得恬淡從容。他說,這輩子也就這么回事吧,一副安貧樂道的樣子。段立民卻慢慢變得煩躁起來,他不甘心。農忙那幾天,母親回村里幫廚,段立民開始把生活搞得豐富多彩,他的小屋里經(jīng)常飄出女人的聲音。往往相隔兩三日,便有新的女性造訪他的小屋。梨花院里也就停進了另外一些車,比如綠色的 QQ, 紅色的 POLO,還有白色的高爾夫。一天早晨,段立民的門前多了個梳妝的女性,看上去三十多歲,很溫柔的樣子。她還給媛媛扎上了漂亮的蝴蝶結。院里的人們都松了口氣,這個段立民,看來要過上安生的日子了,他的鬧劇,從此應當偃旗息鼓了吧!
護士節(jié)的時候,段立民和女兒媛媛手里捧著一束紅玫瑰,興沖沖地走出屋門。王曉康見了,忍不住笑,嘿嘿嘿,你們這是給誰送花呢。媛媛說,今天過節(jié),我們給縣醫(yī)院的趙嬢嬢獻花呢!王曉康又笑了,連說了三個好字。
媛媛的趙嬢嬢在一段時間內成了段立民小屋的常客,幾乎每天都來,也沒有別的女人登門了。這段時間持續(xù)了二十天左右。有天,王曉康發(fā)現(xiàn),姓趙的女人已經(jīng)很多天沒來了。他見段立民就說,老段,既然人家對你有情有意,你也就湊合著過吧,就算是為媛媛著想。我看媛媛也很喜歡她。段立民長嘆道,多情卻是總無情,生活就是這般無奈?。?/p>
初秋的陽光依然明媚。有個午后,王曉康接蓉蓉,順便也把媛媛捎帶。寶藍色的出租車在院子里剛停穩(wěn),段立民便在梨樹下喊, 老王, 你快過來! 王曉康慢吞吞地走過去。段立民掏出手機說,你看,黃麗給我發(fā)短信, 她說,離開你才曉得你的好。我給她回了一條短信,算了,就算是做了夢一場。王曉康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便掏出支煙點上火,慢悠悠地吸了兩口。
就在這天夜里,黃麗背著那個沉重的背囊回到了梨花院。她猶豫了片刻,便去敲段立民的房門?!昂V篤篤”,仍是啄木鳥般的聲音。段立民把房門打開,見是黃麗,便毫不猶豫地將房門“嘭”地合上,就像很大的爆竹在院里炸響。黃麗沒有泄氣,仍是耐心地敲門,隔五分鐘敲三下,持續(xù)了很久。最后, 是媛媛把門打開了。一束耀眼的燈光從屋內傾泄而出,照著黃麗蜷曲的身影。
段立民屋里的燈光,就這樣亮到天明。
而屋里說話的聲音,也持續(xù)了整夜。
我這株老梨樹,被燈光和人語弄得徹夜不眠。
清晨,我看到黃麗拎著書包,和媛媛并肩走出院落。
十
這是個雨天,雨點沙沙地敲擊著地面。
我身上枝葉間的雨水不時噼哩叭啦地往下落, 在地面積成了星星點點的小水洼。
此時,有個纖瘦的女子撐著柄藍底白花的鋼骨傘走進院落,消失了三個月的李惠蘭回到了梨花院。
王曉康的屋里始終沒有動靜,甚至顯得有些寂寥。平時王曉康的房門總是開著,他總是屋里屋外地忙個不停。有時把出租車開出去載客,有時在屋外的過道上煮飯,有時手里抱著臺電視機走出去。在這個雨天,王曉康的房門卻長久地關著,沒有了王曉康的院落便不生動。只有雨點在空中織成彌天大網(wǎng),雨滴敲擊地面的聲音空曠悠遠。
事情其實很簡單,就像很多肥皂劇的翻版。李惠蘭跟著洱海商場的“萬寶路”過了幾天富人的日子。萬老板把商場盤出去全部轉向蘭花產(chǎn)業(yè)后,起初日進斗金,志得意滿。隨著蘭花市場的全線崩盤,萬老板節(jié)節(jié)敗退, 終至折戟沉沙。他在這個小城里混不下去了, 只好回四川老家。他當然不能帶李惠蘭走, 老家有他的老婆,還有三個如狼似虎的兒子。李惠蘭當然也不敢跟他回去,她開始思念梨花院的平淡日子,思念女兒蓉蓉和默默無語的王曉康,可她實在沒有那個臉再回去?。?無奈之下她投靠了昔日在小城里跑出租的某個老司機。那司機駕著出租車, 天明出發(fā), 夜黑投宿,帶著她穿州過縣,吃香的喝辣的, 過了幾十天舒服的日子。然而司機老婆尾隨而至,將他倆堵在鄰省的小旅館里。李惠蘭的流浪生活宣告結束,她兩手空空回到了梨花院。
細雨綿綿,仍然籠罩著王曉康的天空。兩天了,雨沒有要停的樣子,王曉康也再沒出現(xiàn)在院子里。直到第三天早上,陽光灑滿院落的時候,人們見王曉康蹲在梨樹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他的頭發(fā)蓬亂、顴骨高突、眼窩深陷,他夾著煙的右手微微地顫抖。他背靠著樹干,面前有幾個被風刮落的小梨果, 一群螞蟻在地上逶迤而行。他就這樣蹲著抽煙,持續(xù)了幾個小時,他的頭上纏繞著不絕如縷的藍色煙霧。下班回來的段立民想走過去和他說話,走了幾步卻又扭身退回房去。黃麗隔十分鐘就從窗戶里探出頭看他一次, 有幾次,她似乎想走到王曉康身邊,卻最終沒有挪動步子。
王曉康還是站了起來。他站起的時候, 身體周圍呈扇形排列著半圈煙頭。他的小腿劇烈地抖了幾抖,腳尖便將煙頭踢得七零八落。他用雙手揉了揉兩腿膝蓋,便站直了身子,大步走向自己的小屋,打開房門跨進屋。也許只有五分鐘,或者更短,王曉康帶著蓉蓉走到院子里,后面跟著李惠蘭。他打開出租車門,坐到副駕駛座上,蓉蓉坐到了后排。李惠蘭啟動了汽車,依然很嫻熟地在院子里劃了道漂亮的藍色圓弧,行云流水般駛出了院落。
中秋節(jié)的夜晚,圓月高懸中天,將清輝無私地饋贈予梨花院。我這株老梨樹下的石桌上,擺著香案,三炷紅色細香閃爍著忽明忽暗的光。香案旁堆滿了梨、蘋果、核桃、板栗,還有個大月餅。王曉康、段立民帶著家人祭過天地和月神,便落座在石桌周圍。李惠蘭和黃麗把煮熟的黃豆剝去豆莢,把核桃敲開,遞給蓉蓉和媛媛。段立民給王曉康
倒了杯青稞酒說,老王,這是咱們在這院里最后的中秋節(jié)。王曉康說,是啊,舊城改造, 說是讓我們在這個月搬出去。黃麗說,這個院子夏天涼快,冬天暖和,水費才三塊錢一個月,電費兩角五一度,到哪里找這么又好住又實惠的地方喲!李惠蘭說,我也覺得這里挺好的,停車也不收費,搬到開發(fā)區(qū),光停車費每年就幾千。這個院子這么大,這么安靜,房子雖說舊了點,可住得寬綽嘛。
段立民抿了口酒說,你們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嗎?這里是將軍府,民國時期出過三個將軍,是三兄弟?,F(xiàn)在舊城改造,大部分都要拆,這個院子作為文物古跡要保留下來, 還要修繕呢。以后這個院子,只能參觀不能住嘍!
李惠蘭說,搬就搬吧,我們已在學校旁邊租了套房子,兩室一廳,雖說貴了點,可蓉蓉讀書方便。我開出租車,老王還修電器, 掙的錢還是夠開銷的。黃麗說,說來我倆也是無能,我婆婆把老家的房子賣了,把奶牛也賣了,給我們湊了十萬塊錢。他哥又給我們借了點錢,我們在開發(fā)區(qū)買了套房子,日子緊了點,不過欠款慢慢賠吧!這回我也要重操舊業(yè)開飯館了,到時候你們把熟人多介紹幾個來吃??!李惠蘭說,那是當然,隔壁鄰舍這么多年。不過你收費可要便宜點。黃麗笑了笑說,當然了,小地方,吃的都是回頭客嘛!
王曉康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抹了下嘴, 終于憋出了他這輩子最經(jīng)典的話:以后得好好做人,別忘了我們都是在將軍府住過的!
夜闌人靜,月籠輕紗。人們都進入了睡鄉(xiāng),只有我這株老梨樹還將站在這里,祈愿塵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