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季通把蜀地隱者交托的“宇宙”一圖珍藏把玩,秘不示人。常理判斷,以他之易學功夫與涵養(yǎng),大概從中窺見了某種“天機”,自以為不可泄露,不能與人分享,連乃師也不讓知道。這事引起了我的好奇:蔡季通探到了什么“天機”,以至于要藏之深山?
此事不可求證。
作家阿城在《洛書河圖》一書中提到一個奇怪的長者,聽完學者張光直的講座后,會站起來大聲說:搞清楚“河出圖,洛出書”,中國文化的問題也就清楚了。然后,也不聽回答就昂然而去。阿城好奇地問張光直此是何人,張光直說:他經(jīng)常這樣,凡講座都來,來了會提問,問的總是這一問題,而且說完就走,不在乎是否回答。
此舉頗為神秘。
張光直是公認的具有開創(chuàng)性成就的學者,是著名的青銅器考古專家,研究中國遠古文明形態(tài),重古物、重文獻、重分析,二重證據(jù)必須相互對照,以強調結論的客觀性與邏輯性,試圖揭開長期被掩蓋的遠古真相。他之著述是治中國遠古史繞不過去的存在。在這里,我要強調:研究可能需要想象,但研究絕對不是想象。研究或許有所猜測,但猜測必須建立在邏輯的基礎上,言之成理,而不能胡思亂畫。研究的結論還要被證據(jù)所規(guī)約,能說一分就說一分話,不能說二分甚至三分。最重要的是:所謂研究是一個過程,隨著器物與文獻的出現(xiàn)而有所進展。阿城所描述的那個總是去聽張光直現(xiàn)場講座的長者,顯然是一個對中國遠古文明懷有熱烈甚至偏執(zhí)的愛好者,否則不會老是去光顧那枯燥的課堂。不過,從他總以這樣一種神秘兮兮的提問方式看,他可能,我無緣無故地猜測,是一個神秘主義者,而不是研究者。至少,在他的提問中,包含著一種簡單而又流行的方法論:一語一物一圖一字,就可化解千年承續(xù)之謎團,洞穿遠古文明之機巧。他不斷告誡學者和聽眾“河出圖,洛出書”,正是解開這一謎團和機巧的關鍵。
這是一類很熟悉的形象,不斷出現(xiàn)在中國歷史上真假難辨、由來已久的各類傳說中。
蜀地,隱者,神秘的圖,機緣巧合,交給某位尋訪的智者,然后便如獲至寶,秘藏私室,絕不示人,成為獨家相傳的寶物,等等。所有這些,都是構成此類傳說的基本要素,其中的意思是:之所以如此處置,是因為內含訣竅,足以審天下而定乾坤,參透天、地、人三界。
最有名的當然要數(shù)史記《留侯世家》中所描述的年輕的張良和長者黃石公的故事了。張良從一個刺客轉變?yōu)橹\士,就是因為他在山里偶遇長者黃石公。一番受辱之后,終于從隱者手上取得了稀世兵書一本。黃石公囑咐張良:“讀此則為王者師矣!”張良回去苦讀,果然大悟,終成一代帝王之師。
仔細研究,其中的小說成分,已經(jīng)躍然紙上,又豈能當真?
荊浩的《筆法記》說的是繪事,卻也依此成文。他在太行山偶遇一老叟,兩人對話,討論繪畫。老叟告訴荊浩說:“可忘筆墨,而有真景?!比缓笄娜浑[遁,不知所終。言下之意就是:筆法與真景,皆有訣竅,豈能隨便。
回歸經(jīng)驗與常識,我想不需要對此類傳說做過多的考證,因為這是一種典型的想象,而不是研究,無涉真?zhèn)?。研究是一個過程,是反復推敲、批判、修正,甚至推翻的完整過程,是尋找和建立盡可能完整的證據(jù)鏈的過程。想象就是想象,它的過程就是延伸想象的空間,豐富更多的細節(jié),然后讓想象演變?yōu)樯裨挕r且,想象本身是有一個結構存在的,這是結構主義者告訴我們的一個道理。或者,用戈夫曼(Erving Goffman)的“框架理論”分析之,所有這一類想象,背后都一定存在著一個有所恒定的框架,比如:隱者、智者、獲取獨家寶物的情節(jié),以及背景;一定是在深山之中,常人不易涉足之地,猶如一幅山水畫那般具有境界感,等等。
經(jīng)過馮時的研究,當然他是結合了前人的成果,所謂“洛書”與“河圖”已經(jīng)真相大白。背后的動力正是“觀象授時”,核心則是對時間的測量。測量的結果就是歷代歷法,用以定義時辰與季節(jié),也就是節(jié)氣時令,好對農業(yè)生產(chǎn)做出有效的安排。在傳統(tǒng)社會,耽誤農時是一件要命的大事。農作物不能及時播種,勢必影響年度收成,嚴重的話就會導致糧荒,糧荒意味著出現(xiàn)大量的饑民。饑民遍野,民不聊生,天下就要大亂了。所以,農業(yè)時代,為農活、為收成、為豐年,歷法就成為頭等重要的大事。既如此,歷法的制定、頒布與推行,就必然和天命掛鉤,與時間維度上的皇權祈求千年延續(xù)血肉相連,最終成為權力興衰的征象之一。因此,“觀象”是為了“授時”,“授時”是為了制定歷法。歷法定,天下安。可見“天下”不僅是一個空間概念,即“普天之下”;還是一個時間概念,喻指江山永存。因此,“時間之維”就是縱向的“天下觀”。“洛書河圖”直指“天命”,其神秘性只能愈演愈烈,以至于形成了流行不悖的看法,以為成功破解了這個“洛書河圖”,中國遠古文明之謎也就昭然若揭了。
根本就沒有這回事。
歷法如此重要,受到歷朝歷代的高度重視。天象與災異作為一種先驗式的“預警圖騰”,具有人授的神性。在這一背景下,歷法就適時轉變?yōu)闄嗔Χ窢幍睦?,引發(fā)各種不可思議的生死博弈。馮時研究中國天文考古學,以考古為方法,以天文學為依據(jù),破解遠古相關文物背后的特殊編碼,釋讀其中的意義,把生長在“魔術花園”中的“預警圖騰”還原為某種可能的科學,至少是某種可以理解的學問。考察中國歷史,或許在節(jié)氣時令這一點上是最有可能接近科學的。今天我們所熟悉的農歷就是一例。
不過,我要提醒大家,今天為廣大中國人所普遍接受的農歷,卻來自一個外國人之手。這個外國人為了這個農歷,居然還差點掉了腦袋,而且是凌遲這一最高級別的死刑。幸好皇帝用他所編制的歷法和傳統(tǒng)歷法比較,以所測量的天時變化為標準,誰正確就采用誰的體系。結果是農歷的測量更加準確,傳統(tǒng)歷法被正式拋棄。傳統(tǒng)歷法來自元代郭守敬的《授時歷》。大清頒布敕令,正式推行被稱為《時憲歷》的新歷,也就是今天的農歷,《授時歷》從此壽終正寢。
《授時歷》從名稱上顯然來自“觀象授時”四字?!稌r憲歷》原本叫《崇禎歷書》,未及刊行明朝就滅亡了。清初保留原書,多爾袞改其名為《時憲歷》[2]。望文生義,此歷為時間之憲法,其權威性顯然要甚于《授時歷》。
《崇禎歷書》或《時憲歷》的制定者是一個德國傳教士,中文名字叫湯若望。他是把西方望遠鏡技術帶進中國的第一人,也是協(xié)助明末徐光啟制定新歷的關鍵人物。他的事跡史籍上記載詳細,無須重復,包括利用順治死后的權力交替的關鍵時刻欲置湯若望于死地的陰謀,其所羅列的罪名,包括陷害的情節(jié),和絕大多數(shù)類似冤案一樣,具有高度的同質性。
我懷疑這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外國體系戰(zhàn)勝傳統(tǒng)體系的經(jīng)典案例。明末清初圍繞著天文歷法的整個工作過程,包含有最大限度的科學成分,其中還包括年輕的康熙皇帝孜孜不倦地學習幾何學和數(shù)學的獨特經(jīng)歷。以湯若望為首的外國傳教士系統(tǒng)地引進了歐洲的望遠鏡技術,同時撰文著述,介紹其時的天文學成就,可謂開一代風氣。盡管湯若望的天文學知識有所局限,但并不影響他在其生活的年代對中國天文學發(fā)展的杰出貢獻。
湯若望的不幸遭遇鮮明地反映了上層斗爭的復雜性,也充分彰顯了權力博弈的殘酷性與非理性。但他是幸運的,居然得以在客觀測量的比賽中勝出,讓那些希望恢復“絕學”和掃除“妖氛”的傳統(tǒng)衛(wèi)道士不得不敗下陣來。我想:這一個案證明,所謂科學是一個關乎真理的問題,對其判斷有一個明確的對錯界限,是有標準存在的。對于科學來說,凡是不符合這一標準的,就要淘汰,而不管其在倫理上有多少理據(jù)在。
不過,這只能適用于科學領域,而不完全適用于文化領域。比如:飲食是一種文化,這是沒有疑問的。但是,我們能夠討論什么菜式是最好的嗎?人的器官在出生以后就逐步被改造,而舌頭可能是最早被改造、因而形成了牢固的味蕾記憶的人的可憐器官。記憶一旦形成,改變將非常困難。這說明所謂文化其實是一種人生記憶,深入到大腦皮層,形成穩(wěn)定的溝紋和回路。因此,一個種族的文化就是關于這個種族的發(fā)展記憶。文化不能被否定,恰如種族不能被清洗一樣,這是無須論證的事實。現(xiàn)在讓我們深深陷入難堪境地的問題是:總有人有意無意地把文化問題和科學問題相混淆,用沒有恒定標準的文化去打擊有明確標準的科學。顯然,這是科學難以在一個傳統(tǒng)文化特別強大的區(qū)域得以推廣的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
攻擊湯若望的傳統(tǒng)派楊光先,他的理由不可謂不正當,甚至很有點大義凜然的意氣在。楊光先寫有《辟邪論》,公開指責湯若望等人,要“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寧可使中夏無好歷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上В瑲v法涉及農業(yè)生產(chǎn),更涉及權力的合法性,觀測準確與否不僅具有科學價值,更包含有特殊的政治意義。所以,以客觀結論一決高下就成為可能。最后的結果是:在清朝統(tǒng)治之下,我們終于有了這樣一次機會,不被傳統(tǒng)的文化指責所左右,用客觀事實決定歷法之存廢。也因為這樣,我們才擁有了一部由西方人來編制的傳統(tǒng)農歷《時憲歷》。
圍繞著湯若望和他編制的歷書的斗爭,沒有隱者,沒有一圖一書的“天啟”,更沒有一語以定乾坤的戲劇性效應;有的只是現(xiàn)實層面的可怕博弈,以及終極測量的客觀判決。這件事提醒我們,大凡有標準的事,我們是否應該以標準為標準?沒有標準,當然就要講文化了。
最后,我還有一點猜想,從阿城的《洛書河圖》行文的自信中,我發(fā)覺他可能內心會認同那個提問的老者;他大概也渴望去打開遠古文明之鎖,從此就可以進山修道,不問世事了。原因是:世事已經(jīng)做完,天底下的書也無甚好讀了。
隱者是一種理想,更是眾多文化人的偶像。
可惜,這一理想,這一偶像,在時間之維中一錢不值。
注釋:
[1] 參見前文:楊小彥《時間之維》(《畫刊》2021年第8期)和《“洛書河圖”與“小說筆法”》(《畫刊》2021年第7期)?!幷咦?/p>
[2]“時憲”句:“為天聰明,為圣時憲。”語出《書·說命中》?!稌r憲歷》原名為《崇禎歷書》,后經(jīng)湯若望刪改并呈清帝,順治改名為《西洋新法算書》。
責任編輯:姜 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