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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盜馬賊

      2021-10-11 02:40紫嵐
      椰城 2021年10期
      關(guān)鍵詞:卓瑪帳篷草原

      作者簡介:紫嵐,本名祁之來,男,七十年代出生?,F(xiàn)居福建省三明市永安市。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

      1

      在火車站的小旅店里,我把自己的姓名改了。

      店老板握著筆,問我的姓名。名字我早就想好了,叫遠(yuǎn)心。我說我叫遠(yuǎn)心。店老板說,姓名,說姓名。我應(yīng)該姓什么呢?我腦海里很快出現(xiàn)了一個“孤”字。因為我一下子想起了《隋唐演義》《三國演義》中的諸侯霸主們常稱自己為“孤”,我看過《隋唐演義》和《三國演義》。雖然我不是那“孤”,但我覺得這個字最適合不過了。孤遠(yuǎn)心,我叫孤遠(yuǎn)心。店老板手里的筆落不到紙上,問我這個孤字是哪個字。我說孤獨(dú)的孤。他的筆還是落不下去,他終于不耐煩地說,你自己寫吧。我就接過筆,在臟兮兮地登記冊上簽了“孤遠(yuǎn)心”三個字。

      “孤遠(yuǎn)心”的上一行是“張克文”。張克文是我的同伴,是朋友,還是發(fā)小。此刻就站在我旁邊,目睹了我改名換姓的全過程。我放下筆,抬起頭,發(fā)現(xiàn)張克文面露不悅,用非常疑惑不解的目光注視著我。

      小旅店的房間里有五張單人鋼管床,我和張克文進(jìn)去時沒有其他人。房間里沒暖氣,沒火爐。夕陽從兩面窗戶射進(jìn)兩束光柱,白床鋪白墻壁,還算亮堂。但夕陽是二月的夕陽,沒多少熱度。兩個人各選一張床坐上去。張克文問我,你改姓名為什么不先告訴我?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沒想到他竟會這么問我。我說,我忘了。張克文瞪了我一眼,把上身靠在被子上,眼睛去看別處,一幅失意寡歡的樣子。我猜測他的意思,如果我事先告訴他我要改名換姓,那他也會改個名換個姓的,結(jié)果我改了他沒改,覺得想法和行為上我占了上風(fēng),因此他不高興。過了片刻,張克文問我,你為什么改姓名?是啊,我為什么要改名換姓呢?男子漢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改名換姓到底為什么?別說我如何回答張克文,我對自己也給不了一個明確的交代。好像是,不改名換姓好像就不算一次真正的出走,既然選擇了浪跡天涯,改名換姓就成了一件必需要做的事,就像做一個行當(dāng),就該有一幅這個行當(dāng)?shù)男蓄^一樣。但我不想和張克文啰嗦,就回答他,不知道。

      直到現(xiàn)在我做起盜賊的勾當(dāng),也和我當(dāng)初改名換姓沒半點(diǎn)毛的關(guān)系。我改名換姓的時候想的不多也不少,想的不近也不遠(yuǎn),總之沒想到我要做賊?,F(xiàn)在,我和張克文跟著李才讓加準(zhǔn)備去偷牧民的馬,坐在一個土窩子里等待天黑下來,我就想到了我改名換姓的情景。我覺得我對不起自己的新姓名。

      2

      李才讓加說,趕明天早上我們趕到峨堡或者八寶,休息一下,然后去民樂,把馬賣掉。整個下午,李才讓加一直用牛毛繩綰馬籠頭,已經(jīng)綰了三個,正在綰第四個。綰四個就夠了,他說,你們兩個每人一匹,我兩匹。

      太陽快掉進(jìn)草原的盡頭了。風(fēng)來了,呼呼地在地上跑,踩彎了牧草枯干的腰肢,草的骨頭發(fā)出嘎巴嘎巴的響聲。我感覺呼呼過來的不是風(fēng),而是水,澆在我身上,冷卻著我的身體。張克文給李才讓加打下手,顯得很在行的樣子。馬籠頭我也會綰,就是不太熟練。我家里養(yǎng)了一頭驢,一頭騾子,它們戴的也是籠頭,和馬籠頭沒什么區(qū)別,我天天牽著它們出出進(jìn)進(jìn),曾經(jīng)也綰過幾個籠頭。但我不想在這時候綰馬籠頭。我袖著手,把整個身子縮得緊緊的,蜷成一團(tuán)疙瘩,抵御風(fēng)灌進(jìn)我的身體??晌矣X得我的身子越來越輕,在風(fēng)上面浮起來,除了風(fēng),我知道這是肚子空的原因,今天一天什么都沒吃,餓的感覺早過去了,現(xiàn)在只覺得肚子里面很困,身子發(fā)軟,頭重腳輕,渴望能美美地吃上一頓,只要是吃的,什么都好。

      李才讓加綰馬籠頭的牛毛繩有兩盤子,我估計兩盤子大概有八十米,今天中午我們在一個避風(fēng)向陽的地方坐下來休息,他把手伸進(jìn)皮袍裹著的胸前,變戲法似的掏出了兩盤子牛毛繩。我和張克文十分驚奇,不明白他的懷里什么時候揣進(jìn)了這么多牛毛繩,又是在什么地方揣進(jìn)去的,或者一直就在他的懷里?李才讓加看看放在腳前的牛毛繩,看著我和張克文,說,今天晚上我們?nèi)ネ雕R,然后去賣掉。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我覺得李才讓加肯定看出了我心里的慌亂。我瞅瞅張克文,他面露驚愕之色,瞬間又恢復(fù)了平靜,兩眼放著興奮之光。李才讓加看看張克文,又看看我,問,怎么,不敢嗎?沒等我回答,張克文問李才讓加,去哪里賣掉?李才讓加說,過了祁連就是甘肅,去民樂賣掉。張克文問,為什么不在祁連賣掉,跑到民樂?李才讓加說,笨蛋,這里離祁連已經(jīng)不太遠(yuǎn)了,你敢賣嗎?李才讓加又轉(zhuǎn)臉盯著我,輕蔑地問,害怕了?我說,偷,偷就偷唄。我說完后心里更是不安起來,又恐懼又發(fā)虛,非常內(nèi)疚。卓瑪!我的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卓瑪?shù)纳碛?,那個美麗的藏族少女。仿佛她就站在我的身邊,聽著我剛才說的話。我羞愧地低下頭,不敢看她。

      其實,這兩天我時不時就會想起卓瑪。前天傍晚,我們?nèi)齻€人走進(jìn)了卓瑪?shù)募?。我們在荒涼空曠的草原上走了一天,沒吃到任何東西,又餓又累,好不容易到了一座房子前。房子是土搭梁的小房子,一個門,兩個小窗戶。房子的一邊拴著一只大狗,兇惡地向我們撲著狂吠,猛如雄獅。這時候,從房子里走出一個少女,穿著深紅色的長袍,長發(fā)披肩,站在門前望著我們。我們和她相距大概有四十米左右,我看不清她的面容。李才讓加開始用藏語向她喊話,喊了兩三句,她答了兩三句,沒有一句我能聽懂。最后李才讓加對我和張克文揮揮手說,走。我們就跟在李才讓加身后,向房子走去。我看見藏族姑娘對兩只狗訓(xùn)話,狗就叫得不兇了。這時候帳篷里出來一個男人,可能五十歲左右,穿著白板皮袍,戴一頂漢族人戴的帽子。李才讓加又和這個男人打招呼說話,說的樣子很謙卑,很實誠。我和張克文聽他們說話,一臉懵逼。藏族男人一開始面露驚異之色,經(jīng)李才讓加對他說了幾句,他就恢復(fù)了正常,讓我們進(jìn)他的房子。

      房間里沒點(diǎn)燈,有些暗,不過很暖和,地中央有一個長方形的泥臺爐子,煙筒發(fā)出火焰在里面跳躍的聲音。爐子旁邊站著一個中年女人,穿著黑長袍,手里提著一個黑乎乎的燒水壺,正要搭到爐子上去。她看到我們進(jìn)來,手里的水壺就落不到爐口上去,非常疑惑地望著我們,然后對她的男人問話。毫無疑問,這是一個三口之家,丈夫、妻子、女兒。男人回答了她的問話,她的面容舒展開來,一手拿起火爐上的火鉗,挑起爐蓋,把鋁壺輕輕放到火焰熊熊的爐口上,然后走出了房間。

      男人讓我們坐在爐子周圍的地上,地上鋪著羊皮。走了一天路,坐在軟綿暖和的羊皮上,特別舒服。李才上加不斷和男主人說話。男主人打開了掛在房梁上的一只氣燈,房子里就一下子亮了。然后他坐在李才讓加的身邊,兩人繼續(xù)說話。我發(fā)現(xiàn)他們越說越融洽,很投機(jī)的樣子。李才讓加越說越有說頭,口若懸河,眉飛色舞,說得男主人和顏悅色。這情景讓我心里踏實??上衣牪欢麄冋f的話,一個字也聽不懂。我對李才讓加又佩服又羨慕,他說漢語像漢民,說藏語又像藏民。張克文和我一樣,聽他們說話如同聽鳥語,只是默不作聲,呆眉愣眼地望著他們。

      后來男主人看看爐子上的鋁壺,就轉(zhuǎn)臉朝門外大聲叫喊起來,這回我聽懂了,他叫的是卓瑪,卓瑪……卓瑪。不一會兒,他的女兒就進(jìn)來了,徑直走到爐子跟前,把剛冒氣的鋁壺提起來放在爐臺上。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卓瑪。卓瑪在長袍的前襟上擦擦手,開始取碗倒茶。茶是奶茶,我已經(jīng)聞到了香味。卓瑪?shù)共璧臅r候我注視著她。她大概有十八九歲的樣子,我想說不定和我同歲。但似乎比我還高一點(diǎn)。她很漂亮,身板苗條秀挺,紅樸樸的鵝蛋臉,大眼睛,長睫毛,秀麗的鼻子,有棱有角的嘴唇,潔白整齊的牙齒,我覺得她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姑娘。她有點(diǎn)害羞,雙手捧著熱騰騰的茶碗,小心翼翼遞到我眼前。她看出了我的拘謹(jǐn),就無聲地微笑了。我覺得沒有什么比卓瑪?shù)倪@個微笑更溫暖、更真誠、更純潔。

      我喝了一口香噴噴的奶茶,心里涌動著感動和感激之情。我抬起頭來,目光和卓瑪?shù)哪抗馀錾狭恕T瓉硭恢笨粗液认逻@一口奶茶的過程,目光暖暖的,柔柔的,臉上依然是那種讓人特別舒心,特別暖心的微笑。我不好意思,低下頭,看著手里的奶茶。卓瑪對她父親說話,她父親又對李才讓加說話,一邊望著我和張克文,然后又對卓瑪說話,卓瑪最后說了一聲“牙”(好的、是、對之意),看看我們,微笑著轉(zhuǎn)身往后面的屋角走去,然后彎下腰,打開一個鋁鍋的蓋子,從旁邊一個木桶里往鋁鍋里舀水,舀得差不多了,就端起來,端到爐子上,先往爐子里加了些牛糞,再把鋁鍋搭上去,然后走出了房間,可能又幫母親干活去了。

      我們喝著奶茶,李才讓加繼續(xù)和男主人說話。我想,我們?nèi)齻€人今晚可以住在這里了。我已經(jīng)喝了兩碗奶茶,肚子暖和起來,身上也暖和起來,感覺來了睡意。我已經(jīng)兩個晚上沒睡覺了。

      那天下午被列車員從火車上踢下來后,我們就背對著那個叫哈爾蓋的車站,一直在草原上行走。草原空曠荒涼,無邊無際,起起伏伏的枯黃和灰暗向四面八方無盡延展。除了枯黃和灰暗的草原,什么也見不著,一只鳥兒也沒有。寂靜和草原一樣大,讓人茫然而恐懼。只有風(fēng)時而出沒,不知從哪里來,又去了哪里。太陽很亮,但并不暖和,太陽的暖和全被風(fēng)掠走了。天快黑時,我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些牛羊,然后出現(xiàn)了一頂黑色的帳篷。李才讓加說,走,去要點(diǎn)吃的,看能不能讓我們住一晚上。

      沒走幾步,就聽見狗叫起來,先是一只叫,接著很多只叫,此起彼伏,越叫越兇。我和張克文相互看看,望而卻步。李才讓加說,走,不用怕。帳篷的周圍有三只大狗拴在木樁子上,兇猛地向我們撲咬,一次次騰空躍起,落下,粗大的鐵鏈子發(fā)出被強(qiáng)拉受力的聲音,我真擔(dān)心鐵鏈子斷了,或者木樁子被連根拔起。還有三四只狗沒有被拴住,在帳篷前狂叫,不過叫聲不太大,也不太兇猛,想沖我們過來,跑了幾步又退回去,退回去又沖過來。有兩個人已經(jīng)站在帳篷前望著我們,一男一女,三四十歲。李才讓加就和他們用藏語喊話,邊喊邊走近。狗被主人訓(xùn)斥,吠的勢頭弱下來,沒拴的狗向四處散去。我們就進(jìn)了帳篷。帳篷像一個有角的篩子懸在空中,頭頂通小風(fēng),四面通大風(fēng)。李才讓加和他們侃侃而談,我們吃了女主人給我們拌的酥油炒面,晚上就住了下來。似乎剛睡著就被凍醒,之后半睡半醒,蓋在身上的皮袍越來越輕,越來越不頂事。后來覺得有水滴不時落到臉上。夜黑如墨,眼睛被這深遠(yuǎn)的墨海完全吞沒了。又不敢動,不敢起來,就那么瑟縮在皮袍里。熬到天亮,才看見原來下雪了?,F(xiàn)在已經(jīng)停了,天氣有云開日出的跡象。

      離開帳篷,我們繼續(xù)往前走。我想問問李才讓加關(guān)于給牧民搭羊圈的事。因為當(dāng)初他說過,草原上有活干,可以給牧民搭建羊圈掙到錢,而且能掙不少。他說,我們?nèi)ゴ钛蛉Π伞N液蛷埧宋木透S了他?,F(xiàn)在到了草原,牧民也見到了,見到了又離開,不知道搭羊圈的事是什么情況。可我猶豫再三,最終沒問,因為我相信李才讓加,其次,想想昨晚上未眠的一夜,想想那牛毛帳篷,看看這寒冷荒涼之境,我覺得搭羊圈肯定也不是什么好活計,再說,我離家出走,但根本沒想過搭羊圈這回事,雖然我也不知道去干什么。

      雪霽日暖,天氣很好。走到下午,大概兩點(diǎn)左右,我們看見了一家牧民的帳篷,進(jìn)去又要吃的東西。帳篷里只有兩個年輕女人,約三四十歲。她們很熱情,給我們拌炒面吃。吃了炒面又離開。我們繼續(xù)走,一直走到天黑,也沒遇見第二個帳篷。我們就在月影里拾干草、牛糞,然后在一個背風(fēng)的土洼里燃起牛糞火,開始過夜。喝不到水,沒有一星點(diǎn)食物,就那么烤著火,越烤越冷。我和張克文都沒有穿棉衣棉褲,衣服也是短衣服,穿的鞋是單層的軍綠色膠鞋。寒風(fēng)揮著刀子,時不時來搶掠我們的火,搶走了,我們再燃起來,再燃起來的火似乎越來越?jīng)]勁。我和張克文就非常羨慕李才讓加的藏皮袍,他的身子裹在皮袍里,肯定比我們暖和。我們蜷著身子,不住地打寒戰(zhàn),感覺從里到外涼透了,快凍成冰人了。望著天,希望太陽快些出來。

      現(xiàn)在坐在卓瑪家的房子里,屁股底下是羊皮褥子,肚子被滾燙的奶茶溫暖著,爐子里的牛糞火呼呼地燃燒著,鋁鍋里的水開始發(fā)出咝咝的響聲。我的身體又舒坦又困倦,睡意就陣陣襲來。可我不能睡去,不能讓卓瑪和她的父母笑話。我看看張克文,他在打盹,睡意比我還重,我就悄悄伸手把他捅了一下,讓他別睡著。

      鋁鍋里的水開始冒氣,水燒開了。卓瑪也進(jìn)來了,她從屋角的一個木柜里取出兩包用紙包著的東西,拿到鋁鍋跟前把包裝紙撕開,原來是一包干面條。然后她就把兩包面條全下到鍋里。蓋上鍋蓋又去取東西,取回來的是一碗碎牛肉,又把牛肉全下到鍋里,蓋上鍋蓋朝我微笑,站在爐子邊聽她父親和李才讓加說話。

      離家已經(jīng)五天了,每天最多吃到可憐的一頓食物。這是吃到的第一頓面條,滑溜爽口,牛肉的香味很特別。卓瑪站在爐子邊,看著我吃面條,等我吃完了再盛給我。她微笑著,好像鼓勵我多吃。我吃了兩碗,感覺僅僅安慰了一下空空的肚子,要吃飽,最少還得兩碗,要能再吃三碗,那就最好。

      我剛吃完第二碗的最后一口,卓瑪就伸過雙手來接我的碗,我看看她,實在不好意思把碗給她。我說,不吃了,吃飽了。我不知道卓瑪會不會漢語,她聽懂了沒有。她微笑著,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明亮的眼睛洋溢著真誠的熱情。她說了句藏語,不容分說,就把我的碗接了過去。她好像知道我一天沒吃東西,知道我這幾天一直餓著。我吃完第三碗,卓瑪依舊來接我的碗。我覺得我不能再吃第四碗了,如果繼續(xù)把碗給她,臉皮就太厚了。我對卓瑪搖搖頭說,吃飽了,真的吃飽了。卓瑪露出不解的表情,仿佛還為我的虛偽而遺憾。她看看我,想了想,拿起我身邊的茶碗,倒上奶茶再端到我手里。她微笑著,說了一句藏語,我聽不懂,但我能看出來,她換了一種方式,盡量往我肚子里多添點(diǎn)東西。

      大家吃完飯,我瞅了個機(jī)會,對李才讓加說,你說說,讓我們給他家搭羊圈。李才讓加看看我,沒說什么。卓瑪?shù)母赣H也看看我,又接著和李才讓加說話,好像問李才讓加我剛才說什么。李才讓加有沒有說,說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他也沒告訴我,我想問問,但又沒問。睡覺的時候,卓瑪給我們每人拿來一件皮袍,我們就在剛才坐過的地方蓋上皮袍睡了。感覺剛睡著,天就亮了。卓瑪又給我們燒奶茶喝,拌炒面吃。我看看情形,趕緊問李才讓加搭羊圈的事。李才讓加說,現(xiàn)在才二月,地皮還凍著,怎么搭羊圈?最早也得到五月份地皮才能消。我聽后滿肚子的失望、遺憾和惋惜。但李才讓加說的確是實情,地不消,土活沒法干。我茫然、難過??纯醋楷?,她還在拌炒面,捏成團(tuán)放在一邊。我們離開的時候,她把捏好的糌粑拿來往來我們的衣袋里裝。我發(fā)現(xiàn)她給我多裝了兩個。

      李才讓加一說偷馬,卓瑪?shù)纳碛霸谖业男睦?,在我的眼前就更清晰起來。她給我們燒的奶茶、做的面條、拌的酥油炒面,我感覺這些東西已經(jīng)永遠(yuǎn)留在了我的身體里,在血液里流動。還有她的微笑、她的美麗,就像一個醒不了的夢伴隨著我。我望望四周,草原上見不到馬,什么動物也看不見,我如釋重負(fù),對李才讓加說,這里沒有馬。李才讓加說,我們一邊走,一邊找,總會有的,走。他站起來,把綰好的四個馬籠頭和剩下的牛毛繩又揣進(jìn)懷里。我和張克文相互看看,就跟著李才讓加繼續(xù)走。我從側(cè)面瞅瞅李才讓加的胸前,他的皮袍有些鼓,里面是牛毛繩和綰好的馬籠頭。當(dāng)時在火車站的小旅店里,我沒有發(fā)現(xiàn)他身上帶著兩盤子牛毛繩,晚上脫皮袍睡覺,早晨起床穿皮袍,都沒看見過牛毛繩,連一根牛毛也沒見。所以,他的牛毛繩肯定是進(jìn)了草原后才有的。但一路上我們形影不離,也沒見他撿到了牛毛繩。那么,他的牛毛繩是從哪來的呢?我覺得李才讓加不是一個一般的人。

      3

      李才讓加說得沒錯,總會找到馬的。九匹馬現(xiàn)在就在我們眼前,離我們大約有三四百米遠(yuǎn)。它們低頭吃草,旁邊沒有人看管,和它們做伴的是一群羊和幾頭牛。離馬群大概一公里處有一頂帳篷,帳篷離我們比離馬群還遠(yuǎn)。這會兒隱約看見帳篷頂上飄升著一股藍(lán)煙。太陽已經(jīng)掉到草原的盡頭了,我身上越來越冷。在土窩子里已經(jīng)坐了至少兩個多小時。下午一發(fā)現(xiàn)馬群,李才讓加就讓我們坐進(jìn)這個土窩子里,他嚴(yán)肅地說,安安靜靜坐著,不能動,更不能站起來走動。后來我想撒尿,他說,憋著,要不就原地跪下尿了。我就憋著沒尿,我不想把尿撒在坐著的地方。天色越來越暗,我的心里越來越恐慌。我望望隱約的馬群,終于說出了一直憋著的一句話,我說,我們還是不偷馬了吧。李才讓加鄙夷地瞪著我,張克文看我的眼神也很不屑,我打起退堂鼓,他沒想到。李才讓加說,那你想干啥?你說,我們還能干啥?你想餓死在這里嗎?我說,我們要點(diǎn)吃的,往前走,離開草原。李才讓加說,你是出來要飯的?我低下了頭。他又說,你以為離開草原就那么容易嗎?你知道這草原有多大嗎?再說,走出草原,你以為就萬事大吉了嗎?走出草原你又能去干啥?從這里騎上一匹馬,過了祁連賣掉,我們就有錢了,想去哪兒都行。張克文對我說,沒想到你就這點(diǎn)出息,我看錯你了。他兩只小眼睛輕蔑地看著我,一幅英雄好漢的模樣,他個子比我高,坐下來也比我高,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架勢。我避開張克文和李才讓加的目光,望望遠(yuǎn)處靜靜的馬群,望望那頂冒煙的帳篷,然后不由得向我們走過來的方向望去,我看見了卓瑪,再往后望,看見了火車站那個小旅店,再繼續(xù)往后望,看見了我的家。

      我真后悔。不是后悔從家里逃離出來,而是后悔跟了李才讓加。我在家里受夠了母親的訓(xùn)罵和她的臉色。我今年還不到十八歲,按通常情況,我應(yīng)該在學(xué)校里讀書、高考、升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跳出農(nóng)門,改變自己和家庭的生活。這都沒錯,我也是這么想的。可我偏偏不上路,同學(xué)們的學(xué)習(xí)有的一年年提高,有的一年年下降,我就是不斷下降中的一員,越學(xué)越糊涂,越考越差,老師辱罵我,鄙視我,我就不想在學(xué)校呆下去。逃了好幾次學(xué),都被父親用棍棒趕了回去。但我逃學(xué)之心不死,終于在初中三年級第一學(xué)期成功了。父母總算接受了我不是個可教之才的事實。不可教的人就要干農(nóng)活種莊稼,種完莊稼去搞副業(yè)。我第一次跟著親叔去修路,摔鎬掄锨推板車,三個月下來給了三十塊錢。第二年跟著表哥去戈壁大漠淘金,三個月沒掙到一分錢。第三年去城里工地當(dāng)小工,干完活找不到給錢的人。母親一開始嘮叨,后來就罵我不爭氣,沒出息,沒能耐。幾乎每天早晨,就被她罵醒,其它時間里她想罵就罵,臉色陰沉,總不給我好臉,我覺得她甚至厭惡我的存在。我更懷疑我是不是她的兒子。父親起初還好,后來也變了,母親罵我,他時不時幫母親。我吃飯不香,睡覺不安,就又選擇了逃離。逃離學(xué)校的人,注定要逃離家庭。正好張克文也有此意,我們就結(jié)伴同行。張克文和我同村,又是小學(xué)至初中同學(xué)。我們上山一同放羊,做彈弓射鳥,經(jīng)常作為同伴打架,打架他比我手狠,但我看不上他手狠只針對比他軟的,遇到硬茬,他的手往往狠不起來。不管怎么說,我們也算是哥們。我們謀劃了幾天,卻不知道去哪里,具體去干什么。但還是說走就走了,頗有壯士一去不復(fù)還的架勢。我們坐車到縣城,又從縣城坐車到了省城,已經(jīng)太陽落山了。我們就住進(jìn)車站附近的一家小旅店里。在旅店里,張克文正為我改名換姓的事悶悶不樂,我正為吃什么而煩惱,因為我身上只剩了三塊錢。張克文從一開始就說他一分錢也沒有,所以,我僅有的十五塊錢支了兩人的車票、旅店費(fèi)。還剩下三塊,可以每人吃一碗面條,但我知道一碗面條肯定吃不飽,最后就全買了燒餅。

      剛吃完燒餅,進(jìn)來一個穿藏袍的人,他的藏袍是皮袍,棗紅色的布料面子,半舊不新,領(lǐng)口和袖口翻卷著羊毛,皮袍底下是藍(lán)色的中山裝,頭上戴一項淺灰色的鴨舌帽。他大概有二十五六歲,反正比我和張克文都大,個子也比我們高。他這幅行頭,我搞不清他是藏民還是漢民??此拿嫦?,黃黑臉皮,上有雀斑,但不多。大眼睛、鷹勾鼻、甲字臉,可以說是相貌堂堂。這張臉藏民漢民都般配。他大大咧咧,舉止自如,一幅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樣子。我和張克文都不敢和他搭訕。他在床上靠著被子斜躺下來,剛躺下又坐起來,看看我和張克文,問,你們倆是一起的?我說是的。他說的漢語,原來是漢民。他問我們?nèi)ツ睦??我和張克文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最后我說了實話,告訴他,我們也不知道去哪里。后來就決定跟他走,因為他說他可以找到活干,進(jìn)草原給牧民搭羊圈就能掙到錢。我問他是藏民還是漢民,他沒正面回答,卻說他會說藏語。我問他的姓名,他說他叫李才讓加。聽起來是藏民,但又是漢民的姓。李才讓加說,我們明天坐西去的火車。我說我和張克文沒一分錢。他露出失望的神色。他把我和張克文盯了那么一眼說,我也沒錢,先坐上火車再說,到哪兒算哪兒。

      坐上火車后膽戰(zhàn)心驚,惶惶不安,希望不要來查票,但還是來查票了。李才讓加一轉(zhuǎn)眼不見了,張克文鉆過別人的胯下,趴到了座位底下。我不愿鉆別人的襠,不愿趴在別人的屁股底下,情急之下就鉆進(jìn)了廁所。過了一會兒,有人敲廁所的門,我不開,門卻從外面開了,正是兩個查票的列車員,問我票呢?非常兇狠,一出聲就把我嚇了一大跳。我說,沒買,沒……我的臉被列車員飛速的一拳打轉(zhuǎn)了方向?!痢翄?!列車員嘴腳并用,踢我的肚子,兩腳就把我踢倒在角落里。然后薅住我的頭發(fā)把我揪起來,揪出廁所,邊揪邊踢,揪到車廂門口,發(fā)現(xiàn)李才讓加和張克文也在門口站著,臉上灰沓沓的,一幅被欺凌被摧殘的模樣。這時候火車慢下來,越來越慢,我瞅瞅窗外,像是到站了。果然到了一個站臺,車門一打開,我們?nèi)司拖裉咔蛞粯颖惶呦聛?。從地上爬起來一看,前面是茫?;野档牟菰?/p>

      我想,如果我和張克文不跟李才讓加走,我們會去哪里呢?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我肯定不會去偷馬。

      4

      天色越來越暗了,我的心里更加恐慌起來。我希望太陽停下來不再往前走,希望天不要黑下來??墒翘栠€是不顧一切地按她的軌跡越走越遠(yuǎn)了。李才讓加時時盯著遠(yuǎn)處的馬群,蠢蠢欲動。張克文也是一幅躍躍欲試的架勢。李才讓加開始給我們分工,他對我說,到時候你和我打攔繩,打攔繩會不?他盯著問我。我也盯著他,猶豫著該說會還是不會。他接著說,就是一條繩子,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你抓住一頭,我抓住一頭,扯直了攔住馬,然后兩頭往一起走,把馬用繩子圍起來,收繩子縮小攔繩圈,用繩子把馬攏住,記住,繩子必須放在馬的脖子以下,前胸以上的地方,明白不?我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卻罵他去你媽的。然后他又對張克文說,你開始先把守攔繩口,不要讓馬從繩口跑了,等我們把攔繩圈收小,把馬攏住后,你趕緊給馬戴上籠頭,沒問題吧?沒等張克文回答,他又問我們兩個,家里養(yǎng)馬不?張克文說,沒問題,我們兩個家里都養(yǎng)馬,常騎呢。李才讓加說,雖然都是馬,但你們家里的馬和這里馬還是不一樣,這里的馬野,不好對付,記住,一定要小心,動作要快,只能成功,不許失敗。他儼然一個指揮官的樣子。我望著他,心里不由得又罵了一句去你媽的。

      分工完畢,李才讓加說,再稍等一會兒出發(fā),幸好,今晚的月亮不錯。我抬頭看看天,半輪薄薄的殘月貼在天上,它的光芒不明不暗,正好幫助我們偷盜。我心里像呼叫救命一樣呼叫另一種可能出現(xiàn),比如出現(xiàn)馬的主人,把馬趕回家去,或者這些馬突然跑起來,從我們眼前消失,或者出現(xiàn)卓瑪,叫我們回她家去……卓瑪,卓瑪!我差點(diǎn)叫出聲來。但是,什么都沒出現(xiàn)。李才讓加站起來說,走,記住,萬不得已不許說話,說話也不能大聲說。

      李才讓加走在最前面,張克文跟在李才讓加的后面,我跟在張克文的后面。我感覺我的雙腳忽然變得非常沉重,拖著我的雙腿不往前走。我望望四周,一片昏暗,天地混沌,李才讓加的身影顯得又高大又鬼魅。我一時辨不清是真是幻。我希望不是真的。但真的就是真的,假不了。一陣寒風(fēng)吹過來,我不禁打了一個寒噤,身子輕飄飄的,被風(fēng)推著搖來擺去。肚子里空得直發(fā)軟犯困,身上冷得像結(jié)了一層冰。這是現(xiàn)在的感覺,也是這幾天一直以來的感覺。我想起了住在牛毛帳篷里被雪水淋濕凍醒的那個晚上,想起了在地坑里烤牛糞火度過的那一夜。我覺得我快要撐不下去了。我不由得問自己,為什么要受這種苦?如果再這樣下去,不是餓死就是凍死。我渴望能吃到一頓飽飯,渴望能在一個干凈溫暖的地方好好睡上一覺。照李才讓加的說法,只要偷到馬,這一切便可很快實現(xiàn)。我想來想去,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如果不偷馬,今晚上我們只能又在地坑里趴著,受凍挨餓,那個凍,可不是一般的痛苦,我再也不想受了。明晚,后晚,可能會更慘,如此下去,非死即殘。我不想死,也不想殘,我離家出走,不是來找死神的,不是為了虐待自己,而是想找到一個更好的活法,想活得更好一些?,F(xiàn)在,幾乎連命都保不住了!趕緊找一條能走出草原的活路,這是最緊要的。偷馬是唯一的選擇。李才讓加能偷,張克文能偷,我為什么不能偷?再說,我不偷還能怎么辦?難道就此和他們脫離關(guān)系,獨(dú)守清高,獨(dú)自想辦法?我不敢想像一個人在草原上能活多久。我看看李才讓加和張克文,我已經(jīng)落在他們身后好半截了,就趕緊追上去。

      5

      九匹馬大小不一,高矮不同,黯然的天光下看不清它們的毛色。它們不是聚集在一起,而是分散在各處,兩匹為伴的,三匹為群的,一匹獨(dú)處的,反正不很集中,想要用攔繩一次圍定四匹馬是很困難的。李才讓加背著手,觀望著馬群,有點(diǎn)像個將軍視察陣地。這時候馬群發(fā)現(xiàn)了我們,騷動起來。我們暫不往前走,不出聲,它們瞧瞧我們,慢慢又恢復(fù)了平靜,低頭繼續(xù)吃草。

      李才讓加把手伸進(jìn)胸口的皮袍里,掏出了牛毛繩和馬籠頭,先把馬籠頭遞給了張克文,然后理出牛毛繩的兩頭,把一頭給了我。他低聲說,前面最邊的那三匹看見了吧,就套那三匹,到時候旁邊那一匹估計會往這三匹伙里聚過來,聚過來就好,一套就是四匹,如果它不聚過來,就再套一次,再套一次,就他媽不是一匹……

      按照李才讓加的指揮,我跟著他繞到了三匹馬的最邊,然后輕輕抻開攔繩。李才讓加叮囑我,手腳要輕要快,不能讓馬受驚。我們分別抓著繩的兩頭,向相反的方向拉開距離,扯緊繩子,從外圍向里合圍。這樣的事我在家也常干,抓牛抓騾馬,可以說是輕車熟路。正如李才讓加所說,那三匹馬一動,旁邊那一匹就往這三匹跟前靠攏過來。我們迅速合攏攔繩,等四匹馬明白過來時,它們已經(jīng)被攔繩交叉攏起來了。張克文簡直顯現(xiàn)出了這方面的天賦,沒等我和李才讓加將攔繩的兩頭收攏在一起,他早已給兩匹馬套上籠頭,牽在了手里。李才讓加從張克文手里接過剩余的籠頭,迅速給另兩匹馬套上去,他牽著韁繩對我說,抽攔繩,輕輕抽。四匹馬知道被捉,開始反抗,想要掙脫,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套上了籠頭,被人牽著,完全被動了。我收起攔繩,盤起來交給李才讓加。李才讓加對張克文說,把你手里的一匹給他。張克文看看我,又看看他手里的兩匹馬,把小的一匹給了我,似乎有些不情愿的樣子。李才讓加看看剩下的五匹馬,因為受到驚擾,已經(jīng)逃離了剛才的位置,抬頭驚恐地往這邊望著。李才讓加說,見好就收吧,快走,跟著我。然后他就騎上一匹,牽著一匹,叫我和張克文趕緊上馬。沒想到我的馬看著矮小,卻是個烈性子,不讓我騎。張克文罵我是窩囊廢,沒球章法。我折騰半天才騎上去,它還在原地撂蹶子,想把我甩下來。它踢騰了半天,后來大概是因為看到同伴們被人騎著已經(jīng)上路了,也就收了場。我扯扯韁繩,它就小跑起來,追上了李才讓加和張克文。

      走了半截,李才讓加就策馬跑起來,我和張克文也用韁繩抽馬屁股,也跟著跑起來。此時月光被云彩遮去,我一下子馳入了黑暗,只有一些星星從云縫里瞅著我們。我總有一種似在夢中的感覺。

      6

      也不知跑了多久,跑了多遠(yuǎn),李才讓加開始勒馬,從疾馳過渡到走步。我和張克文也勒馬放緩速度。李才讓加說,跑得差不多了,就是他們追,也追不上了,先不用跑了,慢慢走,讓馬歇歇。我望望四周,是穿不透的黑,望望天空,同樣是穿不透的黑,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看不清前面有什么,反正跟著李才讓加的模糊身影在走,只感覺繼續(xù)往黑暗的深處走去,越走越深。馬不跑了,身子也平穩(wěn)下來,卻發(fā)覺我的心像是在胸膛里急馳,一下一下地撞著胸口。我不知道這劇烈的心跳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跳得我胸膛里熱乎乎的。剛才李才讓加說的意思是我們現(xiàn)在安全了,這我相信他,可我的心跳還是停不下來,從未有過的恐懼感讓我?guī)缀躅澙跗饋?。這是我第一次做賊,居然做了這么大一個賊。想想真是不可思議,真是恐怖。我看看前面的李才讓加和張克文,再看看我胯下的馬,就開始往回想,想到了我們用攔繩抓馬的情景,想到了蹴在地坑里等待天黑下來,想到了我表示放棄偷馬的意見,張克文因此說我沒出息,再回想,想到了餓著肚子在地坑里過夜,凍得渾身疼痛,快凍僵了……想到這些,我胸膛里急跳的心漸漸恢復(fù)了正常,恐懼感也消失了,我平靜下來。說真的,一時間我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驕傲感,作為一個男人,我并不像張克文說的沒出息,在草原盜馬,畢竟不是誰都能做得出,干得成的。明天,后天,馬就會變成錢,按李才讓加的說法,到時候就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他媽不受挨餓挨凍的苦了,餓得幾乎要趴在地上吃草了,凍得總渴望跳進(jìn)一堆大火里永遠(yuǎn)不出來。我用兩腿夾了兩下馬肚子,跟上了李才讓加和張克文,三人齊頭并進(jìn),李才讓加在中間,我和張克文在兩邊,感覺有了電影里響馬的那種威風(fēng)。

      李才讓加問我,感覺怎么樣?美不美?我沒回答美不美,卻問他,什么時候到民樂?李才讓加說,急了?急啥,現(xiàn)在不用急,最多三天就到了,明天上午到祁連,我們想辦法住個店,或者住個人家,美美睡上一覺,后天一早繼續(xù)走,后天下午估計就到了,到時候賣馬,你們兩個就不要多說話,看好馬就行,怎么賣,全看我的。張克文說,那肯定的,全靠你賣個好價錢。

      我忽然覺得民樂也太近了,大后天就能到那里把馬賣掉!我剛才問李才讓加,想的就是越早越好,越快越好??墒锹犃死畈抛尲雍蛷埧宋牡脑捄?,不知為什么,又覺得三天時間也夠短的,怎么才三天呢?好像我本來希望的是四天,六天,十天,或者更長。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了三天以后的情景,李才讓加找買方,找到買方談價錢,然后買方就從我的手里把馬牽走。我的心跳又加快了。我下意識地抓緊了手里的馬韁繩,我覺得我喜歡上這匹馬了,我不想把它賣掉。我把韁繩往自己的懷里扯,才發(fā)現(xiàn)馬還在我的屁股底下,馱著我正往前走。

      天氣越來越冷,風(fēng)不停地往我身上潑冷水,我覺得我快要成一個冰人了。我說,我們下來走走吧,腳凍得快要掉下來了,走路就會熱起來。李才讓加說,你他媽怎么不早說啊,下來下來走路,把腳走熱,讓馬也緩緩氣,然后再騎上快跑。凍麻的腳落在地上沒什么感覺,走了一段,開始疼起來,繼續(xù)走,就慢慢舒服了,再后來就漸漸熱起來,身上也熱起來。我卻突然想起了卓瑪,心里噌地一下。想起了她美麗真誠的微笑,想起了她端到我手里的熱騰騰香噴噴的奶茶、面條以及酥油炒面,還有她們溫暖的家和蓋在我身上的羊皮袍。這一切就在我的眼前,就在我的感受里,清晰得就像電影鏡頭,深深地滲進(jìn)了我的血肉,揮不去,除不掉。

      李才讓加說,腳熱了,上馬,讓馬跑起來,一直跑到跑不動再下來走。我說,我的腳還沒熱,再走一會兒吧。李才讓加說,你的腳他媽的是鐵腳嗎?又問張克文,你的熱了沒?張克文說,早熱了。說完準(zhǔn)備要上馬。李才讓加說,快點(diǎn)上馬,趕緊跑。我說,要不,你們先騎上跑,我走一會兒再跟上來。李才讓加說,你他媽的啥意思?你要搞清楚,你現(xiàn)在手里抓的還是馬韁繩,不是錢,就是錢,也不能在這里磨蹭,你知道這是啥地方嗎?前面就是野牛溝,你不怕狼吃了你?還一個人后面走!

      他騎在馬上,勒著馬韁在等我。張克文說,哥們,你倒是利索點(diǎn)啊,怎么像個婆娘一樣。我只好上了馬,跟著他們跑起來。

      馬向前急馳,三天的時間向我身后急馳,與民樂的距離在這種急馳中縮短。到時候一手交貨,一手交錢,我就有錢了。但是賣掉的僅僅是馬嗎?肯定不是,自己也得搭進(jìn)去,搭進(jìn)去就永遠(yuǎn)贖不回來了。

      我們向黑暗中前進(jìn),向黑暗中縱深。

      卓瑪,卓瑪!我在心里呼叫。卓瑪聽見了我的呼叫,她在我身后也在喊我,孤遠(yuǎn)心,孤遠(yuǎn)心……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她居然知道我叫孤遠(yuǎn)心!

      卓瑪,卓瑪!……

      你他媽在叫啥?卓瑪?是不是睡著了在做夢?李才讓加很驚奇,帶著笑聲問我。

      張克文笑著說,哥們,別做夢了,小心摔下來。

      孤遠(yuǎn)心,孤遠(yuǎn)心,孤遠(yuǎn)心……我沒做夢,卓瑪還在繼續(xù)叫我。

      可是,馬跑得飛快,我離卓瑪越來越遠(yuǎn)了。怎么辦?張克文說我小心別摔下來,他啟發(fā)了我。我把韁繩放長,攥緊,一下子就從馬背上翻身跌落到地上,發(fā)出了一聲驚恐的慘叫。腳先著地,幾乎同時身子全撲在地上,馬拖著我還在跑,但沒跑多遠(yuǎn)就停下來,因為我手里攥的畢竟是馬韁繩,而不是馬尾巴,它拖我也費(fèi)勁。李才讓加和張克文聽到我的慘叫,便勒馬折回來。我趴在地上,手握馬韁繩,嘴里發(fā)出哎喲哎喲的痛苦呻吟。李才讓加說,媽媽的,還真的摔下來了,連個馬都騎不住,你在干啥?就這點(diǎn)章法!沒事吧?我說,腳踝疼,踩不了地,一踩就疼,肋骨也疼,身子不能動。我趴在地上不住地呻吟。李才讓加說,你怎么就這么不爭氣?。≡趺崔k,你說?張克文說,你這不是拖后腿么,連個馬都騎不牢,還闖個球啊,你說你窩囊不!按我們的交情,他這時應(yīng)該下馬來扶我一把,看看我的傷情,可是他騎在馬上居高臨下,接著說,你這個慫樣,我可沒辦法救你,你說現(xiàn)在怎么辦,你自己說吧。我說,你們兩個能不能等我一會兒,讓我休息一下,揉揉腳踝,興許就好了。李才讓加說,要是像你說的那么簡單就好了,好吧,你趕緊揉,看能揉好不。我就按住一只腳踝揉起來。張克文說,還是這樣吧,你趕緊揉,我們兩個先慢慢往前走,邊走邊等你,你揉好了,騎上馬快跑追我們,一會兒也就追上了,總比三個人一起耗時間強(qiáng)。李才讓加說,這樣也好。我說,那好吧,你們先走,我后面追你們。他們就調(diào)轉(zhuǎn)馬頭先走了。

      7

      看著李才讓加和張克文的身影瞬間消失在黑暗中,我不禁舒了口氣,仿佛他倆是壓在我身上的兩塊石頭,或者是附在我身上的兩個陰魂,現(xiàn)在石頭掉下來了,陰魂離去,我還原成了一個人的自己,感覺一身的輕松。我揉了一會兒腳踝,覺得時間上差不多了,就起來牽著馬調(diào)頭往回走。我先得把身子走熱,然后騎上馬快跑。一上路,我就不由得興奮起來,憑空來了不少勁。我越走越快,兩腳和身體很快熱起來。我原本還想一直這樣走下去,卻突然想到我不識路,云彩遮著月亮和星星,我辨不清東南西北,沒法確定有沒有在來時的路上走偏。因此我必須騎上馬走,馬肯定識路。我想起了我十二歲那年父親使我去一位表叔家,離表叔家將近有三十公里路,但我沒去過,不知道路,有些怕。父親讓我騎上自家的毛驢去,毛驢去過。他叫我出了村口騎上毛驢走右邊那條路,上路后千萬不要打驢頭,它怎么走就讓它怎么走,騎得難受就下來跟在驢屁股后面走,驢走哪兒我就跟哪兒,它進(jìn)哪個門我就跟著進(jìn)哪個門。我照父親囑咐的踏上了行程。路全是山路,中間還經(jīng)過了三個村子,到了第四個村子,毛驢進(jìn)了一個人家的門,我也跟進(jìn)去,果然是表叔家。馬比驢靈,我相信它一定會帶我原路返回。

      不知跑了多少路,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眼前漸漸亮起來,我抬頭一看,原來云開了,月亮和星星出來了。感覺好像我騎馬馳騁踏開了烏云,在天上踏出了一條路。騎馬飛跑容易凍腳,同時考慮到馬會受累,因此我騎一程,下馬走一程,馬上馬下輪換走。越走心里越踏實,越舒暢。可我不知道我到底要去哪里,只知道這匹馬不是我的,我不應(yīng)該跟著李才讓加和張克文去,把它賣掉。雖然我離家出來不知道去干什么,但我壓根兒沒想過去當(dāng)一個盜馬賊,即使盜竊行為已經(jīng)成功了。

      越走眼前越亮,終于太陽出來了。烏云散盡,天藍(lán)得很干凈。風(fēng)也安靜下來,讓太陽不受打擾地照著我。我身上暖和起來。我從馬背上眺望四周,草原一片金色??晌也恢牢业搅四睦铩?床坏綆づ瘢床坏椒孔?,看不到人影,看不到牛羊。草原茫茫,我心茫然。

      我突然感覺困極了,肚子也餓得慌。我想下馬歇一會兒,想睡上一覺,或者,在太陽下慢慢走走,興許會發(fā)現(xiàn)點(diǎn)能吃的東西。我下了馬,才看清我騎了一夜的馬長什么樣。它從頭到腳烏黑如炭,無一根雜毛,腿長,臀圓,腹部緊收,脊背筆直,雙眼清澈,是一匹年輕的騍馬。它俊拔秀挺的體形說明它還沒有生育過,估計最多也就四歲的牙口。我從它身上下來,它就低下頭去吃草。馱著我跑了一夜,它肯定餓壞了。我不由得去撫摸它的身子。馬吃草,我也開始尋找吃的。我斷定這里絕對有蕨麻,找到它,挖出來,就可以吃。但我找了好半天也沒發(fā)現(xiàn)一根,后來恍然明白,現(xiàn)在才是二月,土壤凍得如石頭般硬,植物沒有發(fā)芽,怎能找到蕨麻!就是掘地翻土去尋找,也是無能為力。我看看四周,還能找到什么可以吃的?不可能找到了。我就看著馬吃草,自己咽著口水。我羨慕起做一匹馬的好處,幾乎走到哪里都有吃的,餓不著肚子。

      我打算讓馬再吃一會兒,然后騎上它繼續(xù)往前走,看能不能碰到牧民,或者發(fā)現(xiàn)一條路,沿路往前走,肯定會走到有人的地方。大約一個小時后,我上馬起程了。走到太陽當(dāng)頭照,也沒發(fā)現(xiàn)一個人,也沒看見一條路。我的身體越來越困倦,睡意越來越濃,騎在馬上一次次打盹。后來我就下了馬,想找個合適的地方先睡上一覺。睡覺的地方?jīng)]找到,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一條路。我揉揉眼睛,停下腳步細(xì)看,還真是一條路,在遠(yuǎn)處若隱若現(xiàn)。我就牽著馬,向路的方向走去。沒錯,是一條路,一條能走一輛汽車的沙土路,望不到兩邊的盡頭。我一高興,就在路邊草地上舒展地躺下來,把馬韁繩結(jié)在我的一只手腕上,讓馬吃草,我先睡覺。

      我覺得剛睡著,好像看見了卓瑪,卻被一陣雜亂無章的聲音吵醒了。我迷迷糊糊用力睜開眼睛,仿佛看見了一群人站在我眼前。我辨不清這是夢還是真的。就在這時,有人似乎向我揮了一下手,我的臉就迅速被一陣疼痛擊中。我徹底醒來了,看見我眼前站著六個牧民,每人手里牽著一匹馬,他們腰間挎著藏刀,背上背著長槍,手里握著馬鞭,個個兇神惡煞的樣子。我站起來,他們嘰哩哇啦對我說話,嗓門大,語氣急躁,一點(diǎn)也不友好。可我一句也聽不懂。我不知道該對他們說什么。我想了想,說,我叫孤遠(yuǎn)心……我沒跟他們一起去,我回來了。很明顯,他們也聽不懂我說什么,卻咄咄逼人,把我圍在了中間。其中一人跨上一步揮起馬鞭抽我,我覺得我的臉肯定被抽裂了。我伸手去摸,摸到了一把血。鞭子繼續(xù)揮起,落下。我挨著抽打,大聲說,我要見卓瑪,我要見卓瑪……不知道他們是否聽懂了我的話,他們停了手,指著我的手腕,指著手腕一頭的那匹黑騍馬,我才想起來,我手里牽著這樣一匹馬兒。我看看自己牽著的馬,看看他們,我說,對不起,這確實不是我的馬,我叫孤遠(yuǎn)心,我……不由分說,又一輪懲罰開始了,我被打倒了,馬鞭、腳、槍托,在我的身上盡情扎實地施展著它們的功能。

      卓瑪,卓瑪……我趴在地上,嘴對著大地吃力地大聲叫喊,卓瑪,我是孤遠(yuǎn)心……卓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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