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淼
我在瀏陽山里也有個家,一年里總要去住一陣。
第一次長住是在某年夏天,樓梯上突然傳來“啪嗒啪嗒”和“哈達哈達”的聲音,尋聲去看,迎面撞上巨大的杜高犬,我倆四目相對,互相都很懵,同時產(chǎn)生相同的疑問:你是誰啊?!
更氣人的是,這條大狗顯然比我更見過世面。我的表情還凝固在哈利·波特見到守魔法石三頭犬的驚愕狀時,狗已經(jīng)跟我擦身而過,搖著尾巴繼續(xù)上樓向我的臥室進發(fā)了。
我飛奔下樓,跑到院子中間,聲嘶力竭大喊:“誰家大狗跑家里來了!”只看見一個陌生男人,正在我家小院打籃球,一邊投籃一邊云淡風(fēng)輕地跟我點點頭。我氣哼哼地跑去問丈夫:“你知道剛進來大狗了嗎?”
“嗯,知道?!闭煞虼鸬?。
“在院子里打球的人你認(rèn)識嗎?”“他就這么不打招呼跑進來禮貌嗎?”我連續(xù)追問。丈夫則淡定地說:“是鄰居啦?!?“村里就這樣,你如果制止鄰居隨便跑進自己家才沒禮貌吶……”之后,丈夫就帶著冰水和西瓜下樓去招待非請擅入的客人了。
又有一天,我正對著筆記本噼里啪啦奮筆疾書,突然感到背后有輕微喘息和吭哧的聲音,扭頭去看,是白發(fā)的鄰居奶奶瞇眼看著我的屏幕。見我回頭,她問:“打字吶?”我答:“嗯對。您喝茶嗎?”她說:“不喝噠,我耍一下子就走。”
這之后,鄰居奶奶又站在我身后看著我,我也絲毫沒有勇氣再敲下任何一個字。我們倆就這樣默默對著打開的Word文檔足足傻盯了一兩分鐘。
“村里就這樣,你如果制止鄰居隨便跑進自己家才沒禮貌吶……”
后來我很偶然看到日本作家田口藍迪寫自己搬到山里住的文字,她說鄰居有事沒事就跑到她家里,讓她的現(xiàn)代性自我土崩瓦解。作家本身都是觀察細致入微過度敏感的神經(jīng)質(zhì),也做不到入鄉(xiāng)隨俗,搞得她很抓狂。本來是要找個寧靜的地方寫作才搬去山里住,如今感覺反而還不如住城里。契訶夫住在梅利霍沃莊園時,寫信常常抱怨寫作頻繁被打斷,要不斷地為上門拜訪的客人“燒茶炊”。我倒沒有那么矯情,畢竟來瀏陽這么多年,我已經(jīng)知道了不少鄰里規(guī)則。小地方的鄰里關(guān)系是跟大城市完全不同的,我剛來瀏陽住時,鄰居自己提著拖鞋來到家里,把孩子放下就消失了。等了一天也遲遲不來取孩子,幫她送孩子時,發(fā)現(xiàn)他們竟然在打麻將。就因為特別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也就不拿你當(dāng)外人。我從住到瀏陽后,被鄰居們送過火腿、茴香茶、自己做的豆腐干、南瓜餅、薯粉蛋、艾粑粑,還有從鄉(xiāng)下帶來的自家種的各式蔬菜,如果我說哪種菜沒見過,他們就會貼心地為我寫好菜譜。
我在北京的家住時,很難跟一墻之隔的鄰居說幾句話,無非電梯里遇到點點頭,丟垃圾遇到時說個“你好”。而在小城瀏陽,尤其是在瀏陽的村子里,我竟被默認(rèn)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了,不僅人際關(guān)系凝固,還被圍上了一層近乎透明的外罩。我的鄰居們應(yīng)該也是這樣。
瀏陽的家也許是隔音不錯,但我想更是因為大家都熟了吧,耳朵也就不再挑剔敏感??梢哉f,在瀏陽住得越久,耳朵的容忍度也就越高。頭幾年,我家樓上的小朋友經(jīng)常在家跳金屬彈跳器,但我也不覺得算個事,有一次偶遇小朋友時,我問:“你很喜歡在家玩跳跳桿吧?”小朋友說:“對呀,你怎么知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