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聲雞叫喚醒了菩薩保。他打開手機(jī),屏幕顯示凌晨五點。透過沒有窗簾的窗戶,黎明的天空一片朦朧,靜靜地等待白晝的降臨。饑餓的豬早就在哼哼,把長嘴伸進(jìn)石槽,舔食昨夜漏下的殘渣。門前的樹林中,一些不知名的鳥兒高高低低地唱著,一面撲扇著翅膀,在茂密的枝條中飛來飛去。
菩薩保伸了個懶腰,把手伸向炕頭。那里有個塑料袋子,里面裝著他去年春天和今年春天血汗的付出和回報——三斤多珍貴的野生冬蟲夏草。那是他從少年時期爬冰臥雪、吃糌粑喝山泉、轉(zhuǎn)戰(zhàn)無數(shù)雪山付出血汗取得經(jīng)驗的最好結(jié)果。他把它們隔著塑料撫摸了一會兒,又掂了幾下,湊到鼻前仔細(xì)聞聞,放回到原處。最后他轉(zhuǎn)過頭去看漸漸明亮的窗戶,嘴角浮上一層微笑,仿佛看到了那輛心儀的東風(fēng)標(biāo)致小轎車像待嫁的姑娘一樣靜靜停放在縣城新建的那座豪華汽車展廳里——棕色的車身,流暢的線條,舒適的內(nèi)座。他要賣掉這些蟲草,它們最少能值二十萬,然后買車——這件事情他早就同父親和妻子商量過了,他們也同意他買輛車。他要把它隆重地開回家里。他要開著它走南闖北,掙更多的錢,讓家庭得到更多收益……欲望使他覺得興奮和痛苦,他蜷起了高大的身體。
漸漸地,他平靜了。他聽到晨光微微滑行的聲音,遙遠(yuǎn)而寂靜……這個習(xí)慣來自他童年時披著星輝去二十里外村小上學(xué)的經(jīng)歷,也來自他放學(xué)后去草原上放羊時跟隨暮靄一起回家的記憶:時光是有腳、有聲音的,它分秒不停,唱著前進(jìn)之歌。它也是有統(tǒng)治欲的,它手里拿著一根看不見的鞭子。鞭子帶著風(fēng),呼呼作響。萬物都被它驅(qū)趕著前行,人也一樣。菩薩保很慶幸自己兒時就聽見并隱約理解了這偉大的音樂:混沌,龐大而不失柔和……這是他理解自然、人生和宇宙的第一把鑰匙。
他把雙臂枕在腦后,感覺到夏季清晨那清爽的朝氣。他想起今天要干的那筆大買賣,心情又一陣激動,忍不住笑出了聲。他的妻子明珠也跟著笑了,她知道他的心事。他摸了摸她高高鼓起的肚子,“咚!”他猝不及防地挨了一腳。夫妻倆又笑了。
明珠起身了,伴著一聲輕吟。她雙手支撐腰部走向水龍頭,嘩嘩嘩地梳洗了一通。然后她走進(jìn)廚房,拿了一塊饃饃大口嚼著。肚子里的孩子又開始鬧騰,她享受著這種原始生命的活力,從煤炭盒里取出幾塊牛糞餅,用玉米苞葉點燃,升起鍋灶。濃煙籠罩了房屋,她用手扇著鼻子走到院子里。
菩薩保也起身了,他穿上了去縣城的服裝:一件白色襯衣,一條藍(lán)色牛仔褲,一雙黑色運(yùn)動鞋。他看起來那么年輕、漂亮、結(jié)實,像一座嶄新、發(fā)光的小鐵塔。他的眼睛兇猛、明亮而又熱情,只是剛從雪山挖蟲草回來,他的臉被高原強(qiáng)烈的紫外線曬得黑紅黑紅的,鼻梁和臉頰還在大塊大塊地脫皮,不過,這一點也不妨礙他是一個美男子。
菩薩保洗漱的時候特意刮了兩鬢的胡須,顯得更加硬朗。他站在檐臺上察看已經(jīng)大亮的天色。他看見村外山頂?shù)乃聫R披戴著一朵朵濃云,遠(yuǎn)山沉沉,覆蓋著蔥郁草木。天氣不是很好,陰晴還不能判定。屋里,明珠的灶火熊熊燃燒,濃煙已經(jīng)變淡,從煙囪、窗戶、門縫里四處飄散,帶著牛糞特有的清香味兒。幾只夜間撲燈的飛蛾,冷漠而呆滯地趴在門簾上,仿佛在思考下一步的命運(yùn)。時光的腳步從明珠那里走到菩薩保身后,帶著一絲戲謔的微笑。明珠正在檐臺上削洋芋皮,準(zhǔn)備做土豆燉牛肉。時光數(shù)著那些貧瘠山地里長出來的洋芋蛋:一個,兩個,三個……
太陽在菩薩保不經(jīng)意的時候從寺廟背后跳了出來。那些濃云被彩霞驅(qū)散,彩霞又被紅光吞噬,接著天空便像明珠的灶火一樣燃燒起來了。菩薩保望向庭院,陽光已經(jīng)織了一個黃色的花邊在屋頂上。他聽到明珠切洋芋的喀嚓聲,聞到牛肉在鐵鍋里滋啦滋啦發(fā)出的香味。蒼蠅在牲圈里飛舞,嗡嗡嗡,有令人惡心的綠頭大蒼蠅,也有剛開始闖蕩世界的小蒼蠅。雞群用雙爪刨開冬果樹邊用來墊圈的土堆,啄食里面的蚯蚓。從冬果樹上不慎掉下來的蟲子正面臨著地面動物的危險:螞蟻大軍圍攻它,把它從東趕到西,包圍圈在一步步縮小。它肉乎乎、毛茸茸的身體,無疑是這支軍隊夢寐的大餐。菩薩保想救它,又覺得對這些螞蟻不公,它們也要活命。猶豫不決間,那只瘦骨嶙峋的野狗——他從去年冬天就認(rèn)識的老朋友準(zhǔn)時來到他家門前,用菩薩保熟悉的滿含祈求、討好而又膽怯的眼神向他張望。菩薩保輕輕吹了一個口哨,它就搖著尾巴跑過來,溫存地趴在他的腳邊。這是一條白狗,流浪生涯使它的毛又長又臟,幾乎變成了黑狗。菩薩保走進(jìn)廚房,拿了些饃饃和一碗剩飯。他把食物放到狗嘴邊時想到它今年初春還帶來過一只懷孕的棕色母狗。如今,那只母狗去哪里了?是不是生狗寶寶了?想到這里,他抬頭看了看挺著大肚子忙乎的妻子。離預(yù)產(chǎn)期還有十天。是個男娃,有經(jīng)驗的婆娘們看了明珠的肚子都這么說。菩薩保急于買車也有這個原因:鄉(xiāng)下路不好走,萬一……他在預(yù)產(chǎn)期前把車買回來,到時候就能派上用場,用新車送妻子去縣醫(yī)院生產(chǎn)。
野狗吃完,不滿足地朝廚房望望。菩薩保知道它在垂涎牛肉??墒桥H膺€沒熟。于是他拍一個空巴掌,野狗就知趣而不舍地?fù)u尾出了門。他想,也許他該弄個狗窩,把它養(yǎng)起來,可是他家后院里已經(jīng)養(yǎng)了一只狗。菩薩保聽到明珠哼唱兒歌的聲音。是一首新兒歌,講的是有關(guān)兔子和狼的故事。也許是即將當(dāng)爸爸的緣故,菩薩保也很喜歡兒歌的旋律,覺得它歡快,純潔,叫人心靈甜蜜而沉靜。是啊,前年春天他倆在青海玉樹挖蟲草的山上相遇相知相戀,冬天結(jié)婚,如今馬上就有頭生兒子了。
啊,時間過得多么快!
二
飯菜快熟了。菩薩保覺得渾身燥熱,因為黃燦燦的陽光落在他身上了。從羊圈籬笆門里鉆出兩只小羊羔,蹦蹦跳跳了一會兒就低頭來攻擊他。他承受了所有的撞擊,并做出搖搖欲倒的樣子。他在這種游戲里提前體會到了即將降臨在他自己身上的天倫之樂,心里充滿了幸福。玩了一會兒,他看見冬果樹上落下一只畜生之尾、百鳥之卑的烏鴉并唱起歌來。這壞蛋也被這美好的世界吸引來了,菩薩保想。于是他轉(zhuǎn)身走進(jìn)堂屋,去幫助他父親起床。
他的父親王德昆已經(jīng)七十一歲了。他是農(nóng)民、獸醫(yī)、泥瓦匠,年輕時曾為了生活,偷偷摸摸當(dāng)過幾年獵人。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現(xiàn)在,他是一個偏癱八年,瘦削,脾氣暴躁的病人。雖然他的身體行動不便,但他的頭腦一直很清楚。由于他生病前勤勞能干,慷慨好客,在村子里受到普遍尊敬,但也有人對他曾偷獵過一些國家保護(hù)動物而難以釋懷。自從八年前那個陰沉的早上,他起床時突然一陣眩暈不省人事,被菩薩保和鄰居拉到縣醫(yī)院僥幸保住性命偏癱后,他就整天胡思亂想,把自己剩下的生命消磨在對往事的回憶里。在那半是真實半是幻想、粉飾美化的世界里,他是一個強(qiáng)壯、勇猛、幾乎毫無瑕疵,完美的男人。他惋惜這個男人的疾病,對自己的現(xiàn)狀恨之入骨。只要有太陽,不論春夏秋冬,他都會從早到晚,坐在家門口的草垛邊或者墻根的土墩上,雙手?jǐn)n袖看來往的人,或者低頭用木棍在地上畫著誰也看不懂的圖案,沉入自己添加了很多情節(jié)和人物的形象模糊、思緒恍惚的回憶中。陳年往事就這樣被他反復(fù)挖掘、加工,最后面目全非……
菩薩保走進(jìn)堂屋時,他斜躺在炕上,用能動彈的右手抖抖索索,吃力地系著襯衣扣子,一面嘴里罵罵咧咧。他一看見菩薩保,就抄起炕邊的拐杖戳他,罵道:“壞小子,你怎么才來?我快憋不住啦!”
“好好好,爸。我背你去?!逼兴_保說完,輕輕一拉,就把他拉上了自己寬闊有力的脊背,小跑進(jìn)了廁所。
其實他是完全有能力自己上廁所的。但只要菩薩保在,他就時常表現(xiàn)出非常虛弱的樣子,吸引兒子的注意和關(guān)心。解完手后,他拄著拐杖,哆哆嗦嗦地右腿拖動左腿,朝菩薩保已經(jīng)給他倒好熱水的洗臉盆走去。他十指略微沾水,象征性地抹了抹黝黑松弛的臉,漱了漱喉嚨。
一頂嶄新的、前面編織著一個卡通小鹿的棉帽松松垮垮戴在他頭發(fā)花白的腦袋上。他兩頰上的皺紋猶如犁刀犁過那么深,一蓬一拃長的大白胡子透出倔強(qiáng)和頑皮,隨便嘴里吃什么東西或說話時,抑揚(yáng)頓挫地替他表達(dá)著情感思緒。他習(xí)慣性地把整個身體重量倚靠在交叉著十指拄著的拐杖上,那雙手青筋暴突,緩慢流著一年比一年冰涼的血。六月天里他仍穿著棉衣棉褲,時常抱怨身上冷,抱怨襪子薄,抱怨兒子兒媳一點兒也不關(guān)心他,把他當(dāng)做累贅……
“咳咳……”他看看給他倒茶的菩薩保,這樣提醒他,他要對他說話了?!案嬖V你媳婦,給我織一件毛衣。就用咱家羊身上的毛捻的線,其他的都不管用。這件破毛衣,穿在身上鐵一樣冰涼……你告訴她,就用咱家羊身上的毛……”
“你是怎么啦,爸,要知道現(xiàn)在是六月呀!”
老人生氣了。他把這理解為拒絕。他使勁朝地上點點拐杖,說:“你們不給織就算了,那羊可都是我的。第一只羊是我養(yǎng)的。你們不給織就算了……如果我那口人還在,我怎么會求到你們頭上。我有什么辦法呀,雖然麥子都黃了,可我的血就像結(jié)了冰一樣,冷得疼……無情無義……你們不給織就算了……”
他絮絮叨叨,說了這么多話,連吐了兩口痰。菩薩??粗前诿抟旅扪澙锟s做一團(tuán)、仿佛骨頭里的油已經(jīng)熬干的身體,有點兒害怕了。
“我讓她給你織,爸,你放心吧?!彼@么答應(yīng)著,又看見他露在棉衣外面的脖子是那么黑,血管里流的血不是鮮紅、活生生的血,而像是青紫色的泥漿。
他把老人扶到飯桌旁坐下,給他捧上酥油茶。“我不怕?!边@時,他的老父親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句話。
菩薩保心里一驚?!澳悴慌率裁?,爸?”
“死。”老人響亮地吐出這個詞,并得意地斜瞥了他一眼。
菩薩保拿著開水壺的手停在半空。他看見父親扭了扭青筋鼓突的細(xì)脖子,好像要把它從棉衣的厚領(lǐng)子中掙脫出來,然后一點也不怕燙地喝了一大口滾茶,潤潤喉嚨,笑著說:“我等了很久啦。它就像一位貴賓,擺著很大的架子……我的耐心快耗光了。我這輩子沒白活,我自己那么認(rèn)為。我耕田種地,放牛牧馬,憑一己之力拉扯大了你并給你娶了媳婦。我也喝過不少烈酒……沒什么遺憾啦?!?/p>
菩薩保替父親戴好帽子,走進(jìn)灶房。父親的話使他難過,他不知道怎么接茬,只有躲開。老人仍舊佝僂著腰,坐在飯桌前。他聽到兒子今天要去買車的消息,表面上一句話不說,心里卻很高興。他覺得自己的兒子有出息,這和當(dāng)年他第一個在村子里買電視機(jī)一個道理。人活著,尤其男人,事事走在人前才算志氣。而且他并沒有像他剛才說的那么悲觀,在“等死”,實際上,他還很樂意活著,再活隨便十幾二十年都好。因為他的兒子兒媳是那么聽話孝順,從沒因他的病而嫌棄他,給他臉色或者言語刺激,而且,現(xiàn)在生活這么好,要吃有吃,要穿有穿。菩薩保勤勞踏實,明珠在吃飯的時候總是把最好的菜肴先端給他,每個季節(jié)都會給他添置一兩件衣服,他的床單鋪蓋,永遠(yuǎn)被她洗得干干凈凈,連他的襪子都拿去洗。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明珠就要生產(chǎn)了,他要當(dāng)爺爺了。當(dāng)他得知兒子要買一輛轎車回家后,就像小孩子一樣懷著興奮的心情在等待。他這輩子騎過不少馬,趕過不少路,但從來沒有坐著自家小轎車走在寬闊的馬路上,懷里還抱著可愛的小孫孫……那該是多么愜意舒心的一件事啊!所以,活著多好,傻瓜才成天想著死呢!
三
牛糞餅還在熊熊燃燒,廚房里香氣蒸騰。明珠開始舀菜。她先給公公舀了一大碗,又給菩薩保舀一碗,最后才是自己。
一家人坐在廚房外面的檐臺上吃飯,面前擺著一張黃色的長方形飯桌。河里的石頭砌成的檐臺散發(fā)著野性和樸實的美,足有兩米高,沒有護(hù)欄。他們面前是明珠削下來還未來得及清掃的洋芋皮。洋芋皮和大地一樣的顏色,帶著汁液,淀粉顆粒在陽光下閃爍著點點金光。牛肉又爛又香,奶茶又醇又甜,這算是莊稼人最好的早飯了。這是另外一種滿足,就連德昆老人都吃的很香。他艱難地把一塊塊土豆和牛肉送進(jìn)嘴里,慢吞吞地咀嚼著。這人間美味令他感動,他的眼睛微微瞇著。
喝完最后一杯奶茶,菩薩保準(zhǔn)備出發(fā)。他走進(jìn)屋子,取出蟲草,小心翼翼地裝進(jìn)一只皮帶已經(jīng)磨損、露出粗大線條的小皮包里,斜挎在肩膀上。這是北藏河谷古老的規(guī)矩:貴重物品要裝在破包里才能獲得庇佑和吉祥。夏天早晨的陽光溫柔地照著庭院,大門敞開著,一大片陽光就從門里闖進(jìn)來。
一個臟乎乎的東西吐著舌頭咻咻跑進(jìn)院子,尾巴搖得很歡。是那只剛被菩薩保喂過的野狗。它肯定在門口徘徊,現(xiàn)在進(jìn)來討他們吃剩的骨頭了。它那貪婪的嘴巴張得很大,往下滴著透明的涎水。德昆老人扶著飯桌從椅子上站起身,夾起自己碗里的一塊牛骨頭,往前邁出一步,想扔給它。菩薩保呆呆地一動也不動。他仿佛看見那堆濕潤的洋芋皮狡黠地眨著眼睛,好像準(zhǔn)備好了惡作劇。他的呼吸從嘴里噴出來,敏銳而準(zhǔn)確地感覺到危險的來臨。他正準(zhǔn)備伸出手去拉父親,就見他踩在那堆洋芋皮上,腳下一滑,從檐臺上重重地摔了下去。
印花大碗破碎的聲音就像有人突然發(fā)出了一聲尖叫。菩薩保的吼聲震得冬果樹枝簌簌作響。驚駭使他臉部扭曲,全身僵硬。他從柴火堆里抽出一根木棒,轉(zhuǎn)身去找野狗。那可恨的東西好像知道自己犯了錯,嘴里叼著那塊牛骨頭在瑟瑟發(fā)抖。菩薩保咆哮著把木棒砸在冬果樹上,驚落幾片葉子。野狗委屈地嗚咽著奪門而逃,瞬間不見了蹤影。菩薩保丟下棍子,齜牙咧嘴,心里用最臟的話語咒罵著野狗。不知為何,剛才那首兒歌變成一支兇惡、陰險、詭秘的旋律,不停地在他腦中唱響。
面對仰面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父親,他手足無措,不知怎么辦才好,他變得如此愚笨,像一個沒經(jīng)過事的大男孩。
他感覺從未有過的悲痛。他不由自主地念誦著阿彌陀佛,來抵御這恐懼,祈求一種偉大力量的幫助。他把手放在父親干癟凹陷的腹部,緊盯著他的臉。謝天謝地,他沒有昏過去,眼睛大睜著。他會動的右邊身子:肩膀、胳膊、手和腿,不停地微微抽搐著。明珠也在一旁,臉緊張得通紅,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過了一會兒,抽搐慢慢平息,德昆老人好像睡著了一樣沒了動靜??謶衷俅我u來,菩薩?;爬锘艔垳?zhǔn)備將他抱起來。
“別動……我這兒疼……”德昆老人呻吟著,右手指指右胯部。菩薩保手伸進(jìn)他內(nèi)衣里一摸,里面沒有一點肉,全是嶙峋的骨頭。他又心疼又難過,好像觸摸到了正在逼近的死亡之神的觸角,心臟驟然狂跳起來。他大聲叫著爸,告訴他,他馬上就送他去縣醫(yī)院。
他的叫聲驚動了鄰居。好多男人都去放牧或者下地了,孩子們也都上學(xué)了,剩下一些女人——金花阿媽和新媳婦阿蘭,還有幾個老奶奶,前后腳來到菩薩保家院子里。不一會兒她們就知道了事情的經(jīng)過:野狗……牛肉骨頭……德昆老人從檐臺上摔下來了。
金花阿媽一看他那微微呻吟的可憐模樣,眼眶就濕潤了。他倆是一輩子的老相好,村里人除了金花阿媽的老伴外就連菩薩保都知道。菩薩保的母親四十歲上才有了他這頭生子,但是快生他時去娘家吃宴席,趟河受了涼,當(dāng)晚就在娘家生產(chǎn),結(jié)果難產(chǎn)而死,所幸保住了孩子。從小到大,菩薩保吃過多少次金花阿媽做的飯菜,穿過多少件她縫補(bǔ)的衣服呀!他對她,懷著對母親才有的感情,金花阿媽對他的憐愛,也自不必說。
德昆老人臉色灰白,本來把呻吟咬在牙縫里不讓出來,但是一見金花阿媽,就變得脆弱了。他不停地哼哼,傷心地流淚,說自己本來偏癱,現(xiàn)在完了,要全癱或者死了。他沒偏癱之前是個堅強(qiáng)得猶如鋼打的男人,偏癱以后變得女人一樣矯情,多疑,經(jīng)常自艾自憐。也難怪,他畢竟是只剩下半條命的人?,F(xiàn)在,他又給重重摔了一下,還不知會怎樣呢。一般情況下正常人從那檐臺上摔下來都保不住要摔斷腿,何況這樣一個風(fēng)燭殘年病病歪歪的老人。
德昆老人很善于表達(dá)自己的情感,有時候還會視情況需要天衣無縫地添加一些表演成分。對于自己父親在某些不平凡的時刻表現(xiàn)出來的令人措手不及的情緒狀態(tài),菩薩保時常感到驚奇。
只聽他連哭帶喘地說:“快……快送我去醫(yī)院,我怕是要死了?!?/p>
他說這話的時候仰起頭來看著菩薩保,眼神充滿求生的渴望。菩薩保當(dāng)然想讓他好好活下去,活一百歲甚至一百二十歲的愿望比他更強(qiáng)烈;因為父親一生孤寡,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
院子里陸續(xù)來了一些人,包括半拉子接骨匠王有成。他蹲下身,摸摸德昆老人的腰,揉揉他的胳膊腿,詢問他的感受,判斷他傷在何處,是否傷了骨頭。然后,他拿不定主意地表示,去縣醫(yī)院拍片子檢查一下最好。金花阿媽聽了,對發(fā)愣的菩薩保說:“還磨蹭什么,趕緊找車!”
菩薩保領(lǐng)受圣旨一樣答應(yīng)了一聲,抿緊嘴巴思考車的事情。村子里總共有四輛小轎車,但是據(jù)他所知,都被它們的主人開出去了。在農(nóng)村,有車的人不是在鄉(xiāng)鎮(zhèn)或縣城有公職,就是在外面做著什么買賣,很少有人把它放在老家白白地風(fēng)吹雨淋??磥恚荒苡米约夷禽v破破爛爛的農(nóng)用三輪車了。
女人們打掃干凈車廂,里面鋪上厚厚一層干麥秸,又墊上褥子。然后菩薩保把德昆老人抱上車廂,扶他躺好。金花阿媽上了車,王有成和村子里另一個男人尕讓也上了車,明珠因為挺著大肚子,和菩薩保坐在車頭副駕上。
四
這輛三輪長年累月,干著最重的農(nóng)活,像一頭苦壞了的老牛那樣已經(jīng)不中用了。它破舊不堪,全身腐朽,算不上龐大的鐵架子隨著車速發(fā)出規(guī)律而沉悶的嘎吱聲響。這聲響刺穿六月早晨的清涼與寧靜,一直傳到一公里以外的地方。它“嘭嘭嘭”地吐著濃煙,馱著重負(fù),凄涼的形象與蓬勃的原野形成了鮮明對比。
過了幾個路邊的小村莊,就是那條通往縣城的寬闊馬路了。他們剛拐上馬路,就被人攔住,說前面臥龍山口落石,公家正在搶修。他們只好掉頭,取道狼虎灘,向縣城進(jìn)發(fā)。
他們經(jīng)過一座林場,盤上山坡,又盤山而下,才看見狼虎灘。那里水草交織,宛若仙境。但當(dāng)?shù)厝硕贾?,這美麗中隱藏著致命的危險。這是一片沼澤地,因為僻遠(yuǎn),過去經(jīng)常有狼虎等兇猛動物出沒而得名。狼虎灘不大,三五條雪山小河往山腳下潺流,在這低洼處形成一片方圓二十多里的沼澤。關(guān)于沼澤的深淺,向來說法不一。有人說它像流沙河那樣能瞬間把人和動物吸進(jìn)里面;也有人說沼澤邊緣淺,越往里就越深,但到底有多深,他也說不上來。不過每年夏秋雨季,總有一些野生動物被它無情地吞沒,自菩薩保記事起,也有那么幾個倒霉的人,把命丟在了里面。
對于菩薩保這個苦命的、從生下來就沒叫過一聲阿媽、沒吃過一口母乳的男人來說,此時,父親的生死對他來說是個巨大的考驗。時間就是生命。他握方向盤的手老是止不住地哆嗦;他把油門踩到最大限度,恨不得飛起來。他急躁,沒有來由地感覺到一陣陣惱怒。他咒罵路上擋道的石頭,或者罵自己無能,沒有早點掙錢買車。他覺得這樣走在路上已經(jīng)有大半天的時間了,而縣城還遠(yuǎn)得很呢。這條緊靠狼虎灘的坎坷土路,仿佛要靠他堅定不移、沉著冷靜的內(nèi)力才能順利過去。雖然他在車頭開車,但他仿佛能遠(yuǎn)遠(yuǎn)看見這輛破車好似這巨大的天地間某個人畫上去的,“嘭嘭嘭”地前進(jìn)卻幾乎沒有移動。
車廂里,金花阿媽、王有成和尕讓圍著德昆老人坐著。王有成和尕讓都三十五六歲,兩人一起長大,是好朋友。平時他倆都和菩薩保沒有多大來往,但是跟他也沒有任何過結(jié)或者仇怨。古道熱腸但喜歡占點小便宜的王有成有一個患有溶血性貧血的三歲男孩,花了很多錢,還沒治好;尕讓至今還沒有娶妻,是個吊兒郎當(dāng)?shù)墓夤鳚h,辛辛苦苦打工掙來的錢都花在賭博和不正經(jīng)的女人手里。現(xiàn)在農(nóng)村娶媳婦不光要彩禮,還要樓房,他實在沒有那個條件,已經(jīng)做好心理準(zhǔn)備這輩子就這樣過了。他是一個頭腦不怎么靈光但很善良的人。
德昆老人發(fā)出輕微的呻吟。金花阿媽對他說:“你忍著點,不一會兒就到醫(yī)院了?!?/p>
“你看大叔怎么樣?有大礙嗎?”尕讓問王有成,雙手有力地抓著車廂欄桿。
“我看沒有?!蓖跤谐蓱{借自己那點接骨經(jīng)驗和對德昆老人的了解,很有把握地說。
金花阿媽和尕讓都微微松了一口氣。尕讓抬起曬得黝黑,顴骨突出的臉,向遠(yuǎn)處草山望去。綠得發(fā)黑的野草一直延伸到和天空相接的地方,他那尖銳明亮的眼睛隱約看到離他們大約一公里的地方,有幾只雪雞飛起又落在遠(yuǎn)處。
“可惜沒有槍,否則……看,肯定有人在打它們的主意,它們在逃哪……”他用粗糙的手指遠(yuǎn)遠(yuǎn)指著,嘆了一口氣。
“凈想著搞破壞。”王有成撇撇嘴,不屑地說。他身材高大,體格健壯,兩只緊靠著肉囊囊的塌鼻梁的眼睛里閃著老實又有些狡黠的光芒。他臉上永遠(yuǎn)罩著一層蘋果剛轉(zhuǎn)紅時那種新鮮的紅暈,說話時總是不由自主地發(fā)笑。
“我有……我有槍……”躺著的病人說話了,“我有一把自制的……土槍……”
看護(hù)他的三個人都笑了。他們知道他年輕時干過的那些勾當(dāng)。
“你再不能干那樣的事了?!蓖跤谐烧f,“現(xiàn)在國家嚴(yán)打偷獵的人,只要抓住,輕則罰款,重則判刑?!?/p>
“我不干?!辈∪思泵卮鸬?,“我為我曾經(jīng)殺生……萬分后悔?!?/p>
車頭里,盡管菩薩保心急如焚,但對沿途美景,還是無法視而不見,尤其當(dāng)他看到遠(yuǎn)處的阿尼瑪卿雪山神顏在跳躍的車窗上投來圣潔的光芒時,心里猛地一熱。阿尼瑪卿雪山雪峰突立,宛如玉石雕塑,鉆石般的光芒照耀著夏季碧綠如壇城的高山草原,也照耀著雪線之下裸露的基巖、橫刀立馬的巨石。他從小聽阿尼瑪卿雪山山神的故事長大,知道山神雙眼流星般明亮銳利,心靈菩薩般寬厚仁慈。他身披銀甲,手持長劍,騎一匹威風(fēng)凜凜的白馬,降妖除魔,行云布雨,拯救庶民。這個偉大的形象感動、鼓舞著他,他在心里,默默對著山神許了一個鄭重純潔的愿望。
三輪車?yán)^續(xù)向前,行駛在一片云杉、鐵杉、樺、櫟等混交的山林邊。菩薩保熟悉這座山林。多少年來,這里從未響起過樵夫的砍伐聲,參天古樹隨處可見,人和動物穿行其間,隨處都有樹木擋住去路,必須繞過它們曲折穿行,明智地給自己找一條捷徑才能出去。林中盤根錯節(jié)纏繞在一起的樹根樹干,努力爭奪陽光讓自己越長越高的粗壯樹枝,以及枯樹新枝交相輝映的景象,總是讓人生出感慨和智慧:多么偉大的自然呀!
菩薩保也知道這里生活著雪豹、狼、虎、鹿、麝、天馬、猞猁、雪雞等許多珍貴的野生動物。在他懷著熱烈而好奇的心情觀察大自然的童年時代,有一個時期他連所有生物有沒有生命都不清楚,憑著兒童無意識的殘忍,曾經(jīng)把池塘里的蝌蚪裝進(jìn)瓶子里活活悶死,或者把一些昆蟲撕扯得四分五裂,他只覺得這樣好玩,根本沒想到它們也會痛苦。后來金花阿媽發(fā)現(xiàn)他正在折磨一只小青蛙,禁不住把它從他手里搶下來并打了他一巴掌。起先他滿懷委屈想哭但又想笑,后來被金花阿媽的神情感動哭了。從那時起,他就明白那些生物也有生命,也會疼痛,他對它們的那些行為,是犯了殺生罪。他也對它們懷了同情心,經(jīng)常思索它們小小的腦殼里有些什么想法在騷動,是否有喜怒哀樂……有時候,他躺在萬物滋長的草地上,看忙碌的螞蟻,蹦跳的蚱蜢,飛舞的蚊蟲,還有各種顏色、身體柔軟的爬蟲……它們?nèi)加凶约旱穆曇?,奏出屬于自己的樂?有時候它們還會合奏,高低主次分得清清楚楚……它們的生命內(nèi)部,也淌著一條生命的巨流,他自己也受到它的浸潤——甚至,他發(fā)現(xiàn)他和千千萬萬的生靈有著同樣的血統(tǒng),它們的歡樂憂愁,雖然表現(xiàn)方式不同,但內(nèi)里的實質(zhì)和他多么相像!這種認(rèn)識導(dǎo)致的變化是突如其來的:他在那方小天地中經(jīng)常忘掉自己,而和它們,和宇宙融為一體。
但是在他十一歲那年暑假,他還是干了一件令他悔恨終生的事情。他和幾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在草山上放羊。他記得那年天氣非常干旱,北藏河水變淺了,白天,沉悶的暑熱越過山崗吹進(jìn)村子,風(fēng)把成熟的麥香味吹散到空中。田野里各種植物的葉子像被蒸干了水分一樣無精打采地垂下來,陽光流淌著,吐著火舌。山上雪雞真多呀!一群一群地出來覓食,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咕咕”叫著飛向遠(yuǎn)方。它們非常漂亮,頭部和胸部灰色,下體蒼白,小巧玲瓏。有個男孩說雪雞肉很好吃,拿到集市上賣的話很貴,于是他們躍躍欲試,開始捕捉雪雞。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參與這項工作的,別人并沒有強(qiáng)迫他,他只感到來自團(tuán)隊無聲的壓力和脅迫……那是一項艱難的獵捕,但山里的孩子似乎天生就有這方面的才能。他們不斷嘗試,用各種方法獵捕了很多雪雞,并撿走它們的雞蛋。他們把雪雞以每只十塊錢左右的價格,賣給北藏鎮(zhèn)一個專門賣鳥的一只眼睛里長著一個很大的蘿卜花以至于看起來陰森丑陋的中年男人,雪雞蛋就在野外烤熟分食。他記得,有的雪雞蛋里還有小雞。那情景真是殘忍又惡心,令他直到現(xiàn)在,不敢吃煮熟的雞蛋。在干那樁“買賣”期間,菩薩保無數(shù)次感覺到一種說不清的罪孽,無數(shù)次想要退出,但沒那么容易,男孩們正漸漸長大的拳頭好像是鐵匠鋪里打出來而不像是肉長的。每次做完買賣,那幾個男孩也會分給他兩三塊錢,并威脅他不許“告訴大人”。菩薩保用這錢偷偷給家里買鹽巴,買肥皂,或者給他父親買一雙襪子。有一天,他父親發(fā)現(xiàn)他干的勾當(dāng),驚愕、憤怒中流出了眼淚。他追著他滿村跑,插上門閂把他一頓狠揍,并且罰他為這件事的罪過向佛祖磕頭認(rèn)罪,并交代出獵捕雪雞的整個“團(tuán)伙”。他一一照做了,又挨了不少伙伴們的辱罵和毆打。不過那些少年也從這件事中得到了家長的教育和教訓(xùn),再也沒有干過這類事情。
從那以后,菩薩保對世間一切有情眾生都懷著一種敬畏、美好而純潔的感情,不論何時何地看到一些野物,都會心生一種溫柔喜悅的情感,為自己能和它們生活在同一片天地里而深感幸福。
可是后來,他看到并聽說父親其實也干著偷獵的勾當(dāng)。雖然他只是打打野雞野兔,像他一樣得手后連一根雞毛兔毛都不帶回家馬上轉(zhuǎn)手賣掉,但那滿身罪惡的氣息,卻怎么也洗不掉……這事石頭一樣壓在他的心頭,多少年過去了,從未令他輕松過。
五
三輪車前進(jìn)著。無意中,菩薩保發(fā)現(xiàn)狼虎灘沼澤里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起初他以為那是一塊黑石頭,可是隨著三輪車越走越近,他判斷出那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他凝神觀察著。他看見沼澤里只露出某種動物的脊梁和一顆碩大的頭顱。好像是頭黑牦牛,或者是鹿,或者是驢,或者是羊,又好像都不是。它的四蹄和腹部已經(jīng)深深陷進(jìn)沼澤。它微微地在動,好像在掙扎。
菩薩保感到一陣心慌。正在這時,他聽見車窗里飄來金花阿媽的喊聲,讓他把車停下來。他“嘎吱”一聲停了車,跳下來,不知為何很生氣。他裝作什么也不知道地問:“金花阿媽,怎么回事?”
“你看,那里——”
他右手搭起涼棚,大聲說:“啊,那是個什么東西?”
王有成答道:“是只鬣羚掉進(jìn)沼澤里了?!?/p>
“就是那個四不像,天馬?”
“是呀,天馬?!?/p>
“哦。它怎么鉆進(jìn)那里去了?”
“那東西神出鬼沒,有時候就像個神經(jīng)病,上躥下跳?!?/p>
“會不會是去飲水,或者被狼追趕,或者被人追殺?”
“誰知道呢?!?/p>
“它會不會自己爬上來?”
“憑它的性格,要是能爬,早爬上來了?!?/p>
“爬不上來怎么辦?”
“也不知道它陷進(jìn)去多久;不過,照它目前的情形來看,頂多能撐一個小時?!?/p>
王有成說完,和尕讓不約而同地低頭沉默了。菩薩保狠揪了一把自己的頭發(fā)。作為擁有多種珍貴野生動物的當(dāng)?shù)厝?,他們都知道,天馬是國家非常重要和珍稀的野生動物,早些年,由于偷獵,這里的天馬越來越少,平時很難看見了。不過,就算它是只普通家羊,只要掉進(jìn)沼澤,誰又會忍心見死不救呢。
他朝車廂里的父親俯下身?!鞍郑阍趺礃??”他問。
父親用一個從牙縫吐出的呻吟回答:“菩薩保佑!我暫時死不了……”
這句話讓菩薩保心如刀割。暫時死不了——這是什么話!難道過一會兒就要死了?
“那只天馬,我也看到了……那東西,又孤獨又倔強(qiáng)……但是掉進(jìn)沼澤……死路一條啦?!崩先苏f著,酒糟鼻子紅光閃亮,好像剛拿紅漆漆過似的,蒼白的兩腮及額頭上流著虛汗;為了配合說話,脖子不斷扭動著。
“不管它怎么樣,我的兒,你的命要緊,你可不要一時糊涂,下沼澤去救它……我不許你去。咳咳……聽聽我在說些什么話……佛祖饒恕我吧!”
“我不去,爸,你放心吧?!?/p>
菩薩保說完,粗大的手拍了一下車欄桿,說:“咱們得抓緊趕路!快十點了!”
的確,時光正俯身望著他們,菩薩??吹剿幃悺⒏呱畹奈⑿?,躲在巨大而模糊的光影之中。
他扭頭瞥了瞥沼澤中的天馬,這一眼無所不包,迅疾果斷而又包含某種請求諒解的歉疚。然后,他堅決地跳上車頭,踩動了油門。
那只沼澤中的天馬靜靜地目送著他,神態(tài)安詳。
菩薩保開著車,沒有回頭,但能感覺到自己一直都在天馬的注視中,他們漸漸地離遠(yuǎn)了。破三輪喘著粗氣,以催人入眠的速度在并不陡峭的山路上艱難地前行著。它夢幻般地移動,遇到一個稍微凸出來的土疙瘩就抱怨似的全身“哐當(dāng)”響一聲,兩個破碎的后視鏡趁機(jī)上下跳動一下;他放慢速度時,它仍帶著老牛那種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混沌神情。
菩薩保心慌氣短,頭上冒汗,好像被還沒有完全長大的陽光燙著了一般。他注視著展現(xiàn)在藍(lán)漆斑駁、腐朽車頭前的道路,努力想把思想集中到爭分奪秒搶救受傷父親這件事情上來,但怎么也擺脫不了天馬那沼澤中微微掙扎的頭顱。
路上還是一個人也沒有。菩薩保惡狠狠地嘟噥一聲,粗暴地命令破三輪:“快走呀,你這頭老乏驢!”接著又對身旁的明珠說:“它會被人發(fā)現(xiàn),救起來的。我不行,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是的,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了?!彼@樣說著,稍感平靜。但是他又說:“雖然我不是心腸嬌嫩柔弱之人,可是見死不救……嗨,我去救它,誰來救我父親呢!它既然能在那兒趴著不下沉,那就沒有生命危險;可是,王有成說它頂多能撐一個小時!”
這么想著,他再也無法集中精神開車了。三輪像喝醉了酒似的顛簸,搖擺起來。
“你不要胡思亂想,小心一點!”明珠說。她也為此事感到難過,但她堅定地認(rèn)為,救人更要緊。而且,那沼澤多么危險,作為妻子,她怎么敢讓他下去救它!
菩薩保還在嘟噥:“我猜那孤僻的家伙出來溜達(dá),被什么東西盯上,慌亂中跑進(jìn)了沼澤。單打獨斗、不搞團(tuán)結(jié)真是致命的錯誤。它不該獨自來這兇險的地方?!?/p>
在他這樣責(zé)備天馬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和車窗平齊,快要鉆進(jìn)車頭來和他一起驅(qū)趕這破三輪了。再過半個小時它就能爬到車頂,那時夏日的威力就會迅速降臨。一條小路從山路邊延伸出去,從那兒能更清楚地看見沼澤企圖吞噬天馬的野心。他看見天馬仍靜靜地注視著他。
這時天空起了一點變化。一團(tuán)烏云從雪山頂上升起,慢慢朝太陽移動。它如一只巨大的口袋,逐漸吞噬了沿途的藍(lán)天和幾朵白云,最終包裹了太陽,系緊袋口。微風(fēng)也越吹越冷了。它很快吹干了菩薩保頭臉上的汗珠,讓他變得更加清醒。他聽見他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一聲喊叫,責(zé)備他不該拋棄一只陷進(jìn)命運(yùn)漩渦的野獸。
菩薩保向窗外吐了一口痰,又望了望遠(yuǎn)處寂靜雄偉的阿尼瑪卿雪山,這時他又聽見金花阿媽尖厲的女高音在喊他停車。
他停車,走到車廂邊。
德昆老人正經(jīng)受著從右胯骨深處傳來的疼痛的折磨。他又黑又糙的臉上露出了疲倦的神色。他躺在厚厚的褥子上,王有成和尕讓各自抓著他的一只手。
一聽見兒子熟悉的呼吸聲,他就扭過頭來,染滿歲月風(fēng)霜的臉帶著嚴(yán)肅的表情,看了他一眼,目光停留在菩薩保搭在車廂欄桿上的仿佛有千斤力量的手上。“這就是我的兒子;他真像一頭牦牛?!彼@么想,心里很得意。
“爸,你能堅持住嗎?”菩薩保焦急而關(guān)切地問他。
老頭子的臉上泛上一片痛苦的陰影。
“右胯骨……老天怕是要我徹底躺在炕上啦……報應(yīng)……不過我絕不乖乖投降……我說啦,我死不了。”他說著,語氣有些暴躁。
“咱們不能見死不救……你去救那只天馬吧,還它一條性命。當(dāng)年,你年幼,我不能丟下你外出掙錢,無奈之下干了些殺生的勾當(dāng)……這里有一條粗繩,你綁在腰里,讓有成和尕讓拉著你……”他說的那條繩就在他身邊,那是用來固定整車玉米草或麥捆的長粗繩,足有三十米?!暗牵业膬??!钡吕ダ先擞终f,“你可千萬,千萬要小心哪!如果泥潭深,你就出來,不要逞強(qiáng)。我只有你這么一個兒子,你萬一有個閃失,我可怎么活……一有危險你就上來。有成和尕讓,會幫助你的……你們一起去吧。”
他氣喘吁吁說完這些話,就扭過臉去。菩薩保說:“爸呀,你傷得這么重,我去救它,萬一……”
“我說啦,我暫時死不了……死了也就死了吧,沒什么可惜的,就是沒見到我的孫孫……你們還磨蹭什么,趕緊去!”
尕讓聞言,跳下車來,把繩拿在手里;王有成磨蹭著。老頭子的話讓他不怎么舒服。憑什么他要他冒著生命危險去救一只四不像天馬!他是誰?難道是他王有成的父親嗎?而且,當(dāng)他齜牙咧嘴表演疼痛說話的時候,他那兩排細(xì)密的、一個也沒掉一個也沒被蟲蛀的牙齒使他大為驚訝和羨慕,于是決定趁機(jī)揶揄一下他,發(fā)泄一下心里的不滿。
“德昆大叔,瞧你牙齒多好,你可憐可憐送給我吧,你看我,年輕輕的,可是這一口槽牙,平時都不敢吃肉了。”
“送給你……那我怎么辦呀,我的好鄉(xiāng)親?”
“我們給你安上面疙瘩就是了。反正你就要進(jìn)天堂啦,那里是不會看牙口的……”
“你就胡說八道吧,欺負(fù)我老頭子……眼下還不行,等我咽了氣,你就把它們?nèi)蜗聛怼宜徒o你啦……哎喲,疼死我啦?!彼f著,表情夸張地呻吟了一聲。
大家都笑了,菩薩保也笑了,算是答應(yīng)了父親的命令。他鉆進(jìn)車頭給明珠交代。明珠一聽,抓住他的手,說:“啊,爸真是瘋了,讓你下泥潭……你不要命了?”
“那也是一條命哪!”
“狼虎灘有多兇險,你沒聽說過?”
“我從小在這里長大,沒他們說的那么玄乎?!?/p>
他說完就往沼澤那邊走。明珠嗚嗚地哭了,她的淚水一顆顆追逐著滴落下來。
“我不是擋著不讓你去救命……可萬一……我們娘倆該怎么活呀!”
“阿彌陀佛!”金花阿媽大聲說,“明珠,你還是讓他去吧!如果我們就這樣走開,佛祖會怪罪我們的!”
六
沼澤岸邊布滿了坑坑洼洼的水坑,烏云在上面斜鋪了一條灰色的路。王有成和尕讓在菩薩保腰里系了長繩,站在岸邊,扯住繩頭,準(zhǔn)備隨時援助他,明珠站在他們一旁。德昆老人在金花阿媽的幫扶下,也扒在車廂邊朝他張望。菩薩保斜挎著裝蟲草的小皮包——危急中,他和明珠都已忘記在他身上還有這樣一包貴重的東西——跨進(jìn)彌漫著瘴癘之氣的沼澤。只聽“撲哧”一聲,污黑的泥水浸過了他的小腿,雖是夏天,泥水卻冷得刺骨。是的,它完全融化以至于變成一個泥潭,也是近兩個月的事。他感到腳底下軟綿綿沒有根基,隨時都有下陷的危險。他將腿抬得很高,跨步邁得很大,使勁擺動雙臂,來幫助腿部發(fā)力。岸邊那些秀美、靈氣的混交林,對他顯露出幾分黑暗、詭異和猙獰。他聽見自己的呼吸粗重如耕地的黃牛,而沼澤中一圈圈黑褐色的氣泡也發(fā)出嗶嗶啵啵的聲音,好像在和他一樣呼吸。沼澤地上空飄蕩的那股濕熱、腐爛,令人作嘔的氣味,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籠罩了他。一大團(tuán)輕渺的蚊蟲跳著華麗的舞蹈追逐他年輕的、散發(fā)著熱氣的身體,貪婪地吸吮他的血。他拍打自己的臉頰、脖頸和裸露的手臂,這才發(fā)覺自己身上還背著冬蟲夏草。他嘆了口氣,責(zé)怪自己魯莽。他用左手扯著皮帶,提防它沾染污泥,或者被沼澤吞進(jìn)去。
越往前走,水草就越豐茂。他走的那條線距離天馬最近,羊胡子草柔韌的莖稈上正開著粉紅色的小花,一大片木賊無花無葉,雖然緊緊地簇?fù)碓谝黄穑越o他一種濃濃的孤獨感。菖蒲黃綠色的花開在纖秀柔美的葉子中間,還有一些不知名的水草也正在花期,五顏六色。遺憾的是沼澤的腐臭吞噬了它們的花香,陰沉的天氣也仿佛奪去了它們幾分嫵媚。被他雙腿翻開的淤泥像小時候想象中的鬼怪那樣大張著嘴巴,猩紅的舌頭,烏黑的獠牙。泥水里有一些捕食小魚的鯰魚在翻騰。有一下他腳下打滑,全身撲進(jìn)淤泥中,蟲草包瞬間裹了一層黑水。所幸里面還包著兩個塑料袋子。他掙扎著扯住一把水草,勉強(qiáng)站直身體。
他走穩(wěn)一步,再走另一步。他的雙腿咕嚕咕嚕,陷得越來越深。他覺得腳底下的淤泥柔滑無骨,伴著一股強(qiáng)大的、從地底下發(fā)出來的纏綿吸力。那只天馬歪著脖子,將頭靠在一片茂盛的菖蒲上,自始至終靜靜地注視著他。“他媽的,別看了,我來救你了?!彼f,有些生氣。轉(zhuǎn)而他又想:“它可真淡定!這真是一只臨危不懼的天馬!”
泥面上躺著一根枯死的鐵锨把一樣粗的樹枝。他撿起來,折掉多余小枝,做成木棍插進(jìn)淤泥,瞬間感覺自己有了支撐,力氣也陡然大了起來。淤泥已經(jīng)吐著黑泡圍住了他的腰部。他用棍子敲打著,試探著,終于來到了天馬跟前。
他拄著樹枝在那兒站定,回頭看了看岸邊。岸邊的人依舊緊緊盯著他。他很快就要救助被困的天馬,但他并沒有放下對父親的牽掛和憂慮。他在心里為他祈禱,身體卻緩慢而艱難地靠向了天馬。
真他媽是一頭年輕健壯的天馬。謝天謝地,一大片茂盛柔韌的菖蒲支撐著它,它才沒有完全沉進(jìn)泥沼。它露出泥面的背毛在陽光的照射下又黑又亮,酷似羊臉的頭上兩只驢耳又尖又長,兩耳之間兩根小短角平行而略呈弧形往后伸展,脖子后面白色的鬃毛長而飄逸,像真正的馬一樣顯出尊貴。這也是菩薩保第一次面對面接觸天馬——一只被困在沼澤的可憐的天馬。
它的四肢深陷在淤泥里,面部帶著受難般的從容和鎮(zhèn)定。它的眼睛深邃清澈,在菩薩保向它伸出手的一剎那,突然有了反抗的兇光和殺氣。它艱難地動了一下腦袋,發(fā)出深沉的呼吸,雖然深陷泥潭,但這聲呼吸仍飽含著只有野生動物才有的兇猛精力。菩薩保陡生膽怯和悔意。從它粗壯碩大的頭部看,這家伙少說也有一米五身長,兩百多斤重。這么一個龐然大物,又滿含敵意和兇險,他能救出泥沼嗎?不被它拖進(jìn)去才怪呢。正這么想著,它突然扭動了一下脖子,做出挑角威嚇和主動攻擊的動作,但淤泥猶如凝膠,牢牢地粘住了它,使它動彈不得。
菩薩保和天馬互相凝視了大概兩分鐘。這是兩個并不十分相熟的物種第一次面對面地觀察、了解并試圖馴服對方。天馬偶爾眨動一下的大眼睛倒映著平靜的沼澤,里面射出的光芒十分警惕和冷峻,令人戰(zhàn)栗。它若反抗,那龐大的身軀將毫不費力地將他帶進(jìn)無底深淵,永遠(yuǎn)沉睡在黑暗冰冷的泥潭。菩薩保在這個可能發(fā)生的危險面前喪失了勇氣,而在陸地上,他想,就算沐浴槍林彈雨他也無所畏懼。但是,事已至此,他若丟下這匹天馬獨自離去,別說會被岸邊的人笑話一輩子,他自己的良心也受不了見死不救的譴責(zé)。他決心鋌而走險,解救這危難中的生命,同時為父親和自己曾犯下的殺生業(yè)障贖罪,哪怕把自己獻(xiàn)給死亡……當(dāng)這個念頭劃過腦際,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妻子和即將來到人世的孩子,不禁悲從中來,不由把這場遭遇看作一場冥冥中的考驗,下定決心把自己光榮的使命進(jìn)行到底。
他向前挪動一步,天馬立即動了一下身軀,菩薩保知道,那是它在做真正的馬受到危險時提起前蹄,蹬擊地面的攻擊動作。菩薩保從它瞬間憤怒和驚恐的眼神中斷定,它是一只受人類迫害的天馬,它目前的處境,是人類追殺造成。想到這里,他迅速朝岸邊樹林掃視了一圈,敏銳地感覺到寂靜的林子里某個角落,有一雙陰鷙的眼睛在死死地盯著自己。他也許躲藏在一棵云杉后,也許趴臥在一塊石頭旁,手里拿著土槍,或者其他什么兇器。憑他在阿尼瑪卿雪山腳下生活這么多年,憑他聽來和親眼目睹的一些事件為經(jīng)驗,這絕不是他的幻覺。
他把眼光落向岸邊四周,發(fā)覺在天馬倉惶奔逃過來的那條水草路中,一大片水草凌亂地倒伏著,證明有人曾長時間在那里試探和徘徊。他明白了一切。
他不禁生出憐憫之心,用同情和愛撫的目光注視著天馬。仁愛創(chuàng)造了奇跡。這是一只雌性天馬,菩薩保從它充滿母性的眼神判定了這一點。他的善意很快直達(dá)它的心底。它的眼睛也慢慢變得柔和起來,飽含委屈。菩薩保了解它的習(xí)性。它自和雄天馬結(jié)合之后就獨自面對生活中的各種兇險,孤獨而又倔強(qiáng)。它也是一位值得憐惜的女性、母親呀!菩薩保想。他伸出右手,用一種十分溫柔的動作,輕輕撫過它的嘴巴、鼻子、眼睛、耳朵,以及脖子后面那綹長長的灰白色的鬃毛,和它夏日陽光照耀下又黑又亮的背毛和柔軟的脊骨。它十分舒適地?fù)u擺了一下腦袋,滿足地向他投來雖然仍帶著兇猛的神氣但卻混雜著女性嬌柔、慈祥的一瞥。等菩薩保再次把手伸向它時,這孤僻的沉默者甚至伸過嘴巴碰了碰他的手。從小和牛羊馬騾打慣了交道的菩薩保明白這種愛撫的重要性,就一邊輕聲安慰它,一邊重復(fù)之前的動作,想讓它對自己產(chǎn)生信任甚至依賴,配合他把它救出沼澤。等他相信自己已經(jīng)平息甚至可以說是馴服了這位剛剛相識的伴侶的獸性之后,他就用右手抓住它的一根短角,左手開始刨挖淤泥,展開救援。
七
這時,那團(tuán)烏云開始解體,散開,露出一方灰藍(lán)的天空。接著,太陽跳出烏云松了系口的口袋,重新做了蒼穹的霸主。但是誰能料到呢?四散逃逸、換了一身白裙的云朵竟然抖落一陣太陽雨。菩薩保的頭上流下雨水,衣服也濕了,沼澤變得更加泥濘、兇險起來。
不過這種雨就像女人的眼淚,說停就停了。太陽更加嬌媚,岸邊的山林經(jīng)過洗刷,清新得動人心魄,沼澤也因新鮮雨水的注入而不再那么難聞了。菩薩保朝樹林深吸了幾口散發(fā)著樹木汁液的芳香的空氣,振奮了一下精神。
他先讓天馬的頭頸整個露了出來,然后,又把凝膠一樣死死粘住天馬脊梁的淤泥挖開,使它能夠使上力氣配合他挪動一下身體。天馬果真就那么做了。當(dāng)他動用全身力氣將它往前推抬的時候,它也奮力蹬著淤泥,向前努動著身體。他們前進(jìn)了大概一尺。
菩薩保繼續(xù)刨挖它背部的淤泥。他們又前進(jìn)了一尺。
菩薩保用木棍小心地戳探著來時的路,一點一點地前進(jìn)著。這是一條多么艱辛、兇險的救援之路!沼澤同時承受著一個健壯青年和一只同樣健壯野獸的重量,隨時都有突然發(fā)怒、吞噬他倆的可能。一個個黑色的大氣泡隨著他倆的動作炸裂開來,里面釋放的沼氣令菩薩保頭疼欲裂,惡心反胃。他感到比來時更強(qiáng)烈的恐懼。這種危機(jī)四伏、變幻莫測的現(xiàn)狀,幾乎要把他逼瘋。泥漿始終包裹著他的腰部,像一只無形的手,在用力地緊箍,每往前跨一步,都要付出全身的力氣。很快他就熱氣騰騰,襯衣扣子也因太熱而解開,汗水從頭部流進(jìn)他長著濃密胸毛的胸膛。當(dāng)他幾乎全靠一身勞動錘煉的年輕肌肉抱搡著天馬走出沼澤幾米遠(yuǎn),用顫抖的雙手刨挖它腹部的淤泥時,發(fā)覺它竟是一只懷孕的天馬。他伸手摸去,能準(zhǔn)確地分辨出小天馬的頭部、四肢、脊背以及肚皮。有兩只。一對雙胞胎。它們緊緊地挨在一起。多么偉大,這只母天馬,竟然懷了兩個寶寶。它和明珠一樣,說不定馬上也要生產(chǎn)了。菩薩保這么想著,一陣熱血沖上腦門,他覺得自己感動極了。他想起每年都會進(jìn)村宣傳保護(hù)野生動物知識的鄉(xiāng)干部的講說,天馬的孕產(chǎn)之路非常艱辛:它每年繁殖一次,深秋發(fā)情交配,逐偶時雄獸之間會發(fā)生激烈的惡斗,勝者擁有交配權(quán),敗者常常被頂死。母天馬懷胎八月,多于翌年五六月生產(chǎn),每胎產(chǎn)一個或兩個小天馬。它易受驚嚇,動輒流產(chǎn)……他不知道這只母天馬被困沼澤有多久,也不知道兩只小天馬是否已窒息而死。他把手久久地放在母天馬的肚子上,直到突然被一只小天馬調(diào)皮地蹬了一腳……他叫了一聲阿彌陀佛,為自己救了三條生命而激動不已。
在這之前,菩薩保從未對時間有過多深的體驗,因為農(nóng)民的時間,向來是以季節(jié)為單位,春種秋收,每一個季節(jié)都緩慢而各有各的節(jié)奏。但是現(xiàn)在他體會到一分一秒的寶貴。他父親和挺著大肚子的妻子正在這荒郊野外等待他,三條生命,三個至親至愛的人正等待著他。他焦急,無助,心里祈求佛祖給他再多一點時間,再多一點,好讓他把沼澤里這三條生命也拯救出來。他想起他那些不知名的祖先共同創(chuàng)作的背景風(fēng)格各異的獻(xiàn)給時光的歌曲,有的有歌詞,有的只是一段悠揚(yáng)的旋律,他們用千萬種不同的音色將它演唱,贊頌它的永恒,感嘆它的無情,以及自己譬如朝露的一生?,F(xiàn)在,菩薩保一邊看著爬升的太陽,一邊祈禱它慢點走,再慢點。他想大喊幾聲,這喊聲不是勞動號子,不是打樁歌,也不是農(nóng)事歌,而是他自創(chuàng)的一首獻(xiàn)給時光的歌,它的節(jié)拍是光影緩慢而執(zhí)著的涌動,旋律是遠(yuǎn)處阿尼瑪卿雪山頂上的流嵐,四周山林風(fēng)過時的松濤,他腳下深沉的沼澤,和他跋涉時沼澤之神發(fā)出的呻吟。除了這支雄壯而憂傷的歌曲,他的心里還涌出一支充滿希望和甜蜜的歌,那就是他獻(xiàn)給他父親和自己不久將出生的兒子的父愛之歌。他就要成為一個父親了。雖然現(xiàn)在這個“偉大的”事業(yè)正經(jīng)受著危險的考驗,但他正在做一件拯救生命的事,神佛會保佑他,讓他成為該成為的人。他知道,岸邊的破三輪車?yán)?,父親和明珠也在默默祈禱,面朝太陽,面朝雪山,虔誠地念出一句句禱詞。他相信好事多磨,這支隱秘的父愛之歌在他心里也更加柔美有力。
他在這兩支歌的鼓舞下掙扎著抱搡天馬,依靠木棍的支撐拔出腳,一點一點擺脫淤泥的糾纏,來到了沼澤比較淺的地方。在這里,淤泥依然如一個惡魔,不依不饒地拉扯著他的大腿。
也就在這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裝著寶貝蟲草的舊皮包,不知何時被沼澤那張血盆大口吞噬了??隙ㄊ窃诒Ю祚R的過程中,掙斷了本來就破損的帶子,被淤泥淹沒了……他感覺自己的心臟突然象被丟進(jìn)了冬天的雪山河,瞬間就在熱騰騰的血液上包裹了一層白色的薄冰。他急忙朝沼澤望去,只見已經(jīng)恢復(fù)平靜的泥面一片隱秘與無辜,上面除了水草,什么也沒有。他覺得腦袋“嗡”地響了一聲,像被人打了一棒那樣一陣眩暈,急忙抓住天馬的雙角,才沒有倒下去。他欲哭無淚,著急地彎腰去摸身邊的淤泥,可是抓到手的,除了水草那柔韌的根莖和臭烘烘的黑泥,什么也沒有。
他的眼前閃過標(biāo)志車那棕色的、尊貴的光輝,閃過自己匍匐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雪山上挖蟲草的艱辛,閃過一家人——包括即將降臨人世的他的頭生子——坐在新車?yán)锶ダ防闼鲁輹r的快樂與溫馨……他不甘心,他要找到它。他把雙眼集中到他和天馬剛才跋涉的路上,恍惚間看見皮包的一截破皮帶似乎在一片木賊中閃著一抹黑光,像一只呼救的手。他義無反顧,立馬要沖過去。但他剛跨出一步,一個黑色的氣泡像阻止他送死似的在他面前浮起。他罵了一聲臟話,就把木棍戳進(jìn)它的心臟。它像氣球一樣快速地炸裂,伴著一聲挺響的尖叫。緊接著,好幾個氣泡埋伏已久的敵人一樣突出沼澤,沸騰著包圍了他。他腳下一軟,身子一歪,陷進(jìn)了泥沼里。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王有成和尕讓在明珠近乎發(fā)瘋的尖叫中奮力拉扯系在他腰上的粗繩,想把他拉起來。他也拼命掙扎著,但泥沼底下那股無形的力,沉默而冷酷地拽著他,一點點下陷,下陷……他聽見命運(yùn)唱響一首殘忍的歌謠,眼睜睜看著他沉入死亡……
在他眼前,那些氣泡稠粥一樣繼續(xù)沸騰著,膨脹著,然后爆炸,發(fā)出聲響。他毫無指望而又本能地發(fā)出求救的呼聲……突然,身旁的天馬伸長脖子,用牙齒咬住他的后衣領(lǐng),用力拉扯他。有了這股外力,他趁機(jī)把木棍猛地插入泥底。神奇的力量從枯死的木頭傳來,他緊緊抓著棍子,一寸一寸站了起來。等他站穩(wěn)身子,嘴里還叫嚷著消失在泥沼里的蟲草:“我的蟲草沒了,我的血汗,我的新車呀!”然后,他熱烈地輕拍著天馬的鬃毛,一邊喊道:“啊,你,好樣的,你救了我的命!現(xiàn)在,咱們是生死與共的朋友了!”天馬回以它無聲的凝視與溫柔的鼻息。它多么聰明而有情有義!菩薩保暗想。
他用盡全身力氣抱搡著天馬,以最快的速度逃離了那片死神的區(qū)域。
八
“啊,菩薩保佑!”菩薩保朝不知何時爬到頭頂?shù)奶栒f。時光……那看不見摸不著但無處無時不在的偉大的旅行家,似乎在給他鼓勁。雖然脫離了危險,但前進(jìn)依舊是萬般艱難的事。于是他的思緒又滑到蟲草上。這次,他把丟失蟲草的責(zé)任歸咎到天馬身上。是啊,要不是它……那可是最少二十萬塊錢哪!啊,這是多么慘重的損失!一個農(nóng)民,要想再掙到那么大一筆錢,除非是佛祖和命運(yùn)二者,商量好了給你額外的寵愛,或者下輩子再給你機(jī)會。
“都是因為你!”他說道,話還未落,右手已不聽使喚地在天馬脊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天馬委屈地?fù)u了搖頭。上午的陽光照在它的身上,使它有了黑白棕三種顏色。它脊背上的淤泥已顯出干燥的跡象,肚皮還包著一層黑泥,看起來肚子上就像扣了一口大黑鍋。它仿佛懂得自己已被菩薩保救起,顯得格外溫順。它像一座山那樣趴在泥沼里,狹長的似羊非羊似牛非牛的臉滿含委屈,微瞇著眼,望著他。菩薩保心軟了。他彎下腰往前抱搡它,不小心碰到了它的肚皮。也許他碰疼了它,這溫柔的母親一下暴怒起來,眼睛像刀一樣炯炯而威脅地看著他。菩薩保微微一笑,把手臂放在了它的臀部,謹(jǐn)慎地不碰到它肚子里的寶寶。天馬這才放松警惕,一邊四肢發(fā)力一邊用嘴巴推著泥漿,以減輕他的負(fù)擔(dān)。菩薩保心里暗暗稱奇,十分欣賞它的聰明和理智。此時的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危險的處境,而且?guī)缀鯋凵狭诉@種處境帶來的刺激和痛苦。這種精神上的變化,在看到他的同伴和他共克艱難、攜手并進(jìn)時,更加強(qiáng)烈了。
盡管如此,他仍為那包浸透了他血汗的蟲草傷心。他的希望呀,他的夢想!就那樣無聲無息,被這該死的魔沼吞沒了。他忍不住又朝身后望去,卻不知是因為無意還是潛意識的警惕,看見一個黑影在沼澤邊上的樹林里走動。顯然那個黑影也發(fā)現(xiàn)了他,急忙躲到一棵樹后?!皦膽Z!”菩薩保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要不是我急著送父親進(jìn)醫(yī)院,我準(zhǔn)會捉住你!”
他和天馬繼續(xù)“前行”。菩薩保依舊很熱,感覺自己粗糙的毛孔像沼澤地一樣,咕嘟咕嘟往外冒著熱氣。也許是擺脫了泥漿的重壓,母天馬肚子里的兩只小天馬開始鬧騰起來了。當(dāng)他看到它如鼓的肚子此起彼伏,滑稽地動個不停時,被一種強(qiáng)烈的喜悅和感動擊中了。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想起生自己時難產(chǎn)去世、未謀一面的母親,心里沉沉蕩起一首凄涼而溫暖的母愛之歌。這首歌曲調(diào)生疏,歌詞含混,卻猶如疲憊時的甘泉,寒冷時的暖陽那樣令他感動。這是他自己在這一剎那創(chuàng)作的旋律,也是他這么多年來不論何時何地都下意識地躲避有關(guān)母愛的一切歌謠之后心里突然敞開的一個豁口,從那里射進(jìn)來的陽光,足以治愈他往昔所有的憂傷?,F(xiàn)在這支歌吐出了一句清晰的歌詞:啊,母親!親愛的母親!隨著這句歌詞,他的心口突然一陣隱痛,覺得自己是一個罪人。他想要不是他,他母親也不會死。這種負(fù)罪感從童年一直折磨他現(xiàn)在。他努力想在腦海里描繪出一番母親的形象,但那形象一會兒是外婆的面容,一會兒明珠的面容,一會兒又是菩薩的面容……母親僅有的幾張照片,早就被父親藏起來了。沒有形象作為回憶的母親就像沒有理想作為支撐的人生,蒼白而無助?,F(xiàn)在,他突然覺得,懷里這只受難的母天馬,就是自己那苦命的母親!這么一想,他的自童年積蓄至今的眼淚瀑布般噴濺出來,七道八道地流了滿臉。無數(shù)個難眠的夜里,他情不自禁地想象過母親生他時艱難的歷程:她呻吟,尖叫,汗水和淚水濡濕了頭發(fā)和衣服;她撕扯著床單,臉色蒼白,在最后一絲掙扎中生下他,自己卻流盡最后一滴鮮血,墮入永恒的長眠……這些想象出來的悲慘場景猶如萬蟻噬心,一次次令他痛苦難當(dāng)。他這輩子沒有喊過一聲“阿媽!”沒有感受過一絲來自親生母親的關(guān)愛;這只母天馬身上洋溢的強(qiáng)烈的母性氣息包圍了他,震撼了他。他突然隨著歌曲深沉的旋律抱住它的頭顱,在它耳邊撕心裂肺而又笨拙、生疏而又深情地喊了一聲“阿媽!”在喊出這聲天底下最美好最溫馨的稱呼時,他感覺自己沉重的心靈瞬間輕松了,殘缺的人生也因此而變得圓滿——一種殊勝的圓滿。
他抱搡著天馬一寸一寸地前進(jìn),任憑淚水在他粗獷俊朗的臉上肆意橫流。他被一種說不清的東西感動著,也許是生命,也許是淤泥一樣膠著在生命中的苦難。他感謝和母天馬的這場相遇,讓他這個沒娘的孩子意想不到地叫了一聲阿媽,圓了一個此生也許永遠(yuǎn)也無法圓滿的夢;從此,這張叫過阿媽的嘴,和以前不一樣了,它將變得鄭重,吐出的每句話雖不像蓮花那樣圣潔,但絕不再吐露一句輕言薄語。是的,他想,世間有情,也許都是我們前生或者來世的父母!
與此同時,他和天馬離岸邊也越來越近,再加一把勁就到了。他時時感到王有成和尕讓傳遞到繩子上的力量。他在時光和死神的凝視中,冒著生命危險和可能會因此失去自己父親的不幸挽救著母天馬和它孩子的生命,連濃密的、僅僅一個上午就長出來的胡茬也似乎一根根緊繃著弦。他對此沒有埋怨,只有全力以赴和感激?;秀敝?,他甚至覺得阿尼瑪卿雪山山神正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他,臉上帶著關(guān)切而贊賞的笑容。陽光直射著他,也帶著炙烈的感情。那支他因為即將為人父而創(chuàng)作的父愛之歌也因為勝利在望而突然唱響,甜美、嘹亮、明凈、熱烈、可愛、歡快而又滿含得意。于是他更加賣力地同時間賽跑,同死亡賽跑,同生命賽跑,用年輕有力的身體抱搡著母天馬,一點點掙脫沼澤的魔掌,踏上了堅實溫暖的土地。
九
菩薩保疲憊不堪地躺在地上,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他古銅色的臉上沾滿了泥漿,眼睛也因為流淚和著急而泛出紅絲。盡管如此,他的身上仍洋溢著一股凱旋戰(zhàn)士的氣息。
天馬躺在他的身邊,奄奄一息。它幾乎失去了知覺,連王有成和尕讓為它清洗身體時都無動于衷。明珠又驚又嚇,已經(jīng)虛弱不堪,但看見它那沉重的孕體,想到它在沼澤中所受的苦難,還是心生憐憫,潸然淚下。金花阿媽知道它懷著身孕后,鑒于它牛、羊、鹿、驢都像都不像的容貌,連忙讓明珠鉆進(jìn)車頭回避。這里的人們認(rèn)為,孕婦最好不要與丑陋或奇形怪狀的人和動物照面,否則會生出同樣丑陋或奇形怪狀的孩子。但不幸的是明珠已經(jīng)見過了,她只好在心里祈禱她的孩子美貌健康。
正午的太陽熱烈而多情,給寂靜的狼虎灘、四周的山林和遠(yuǎn)處的阿尼瑪卿雪山布置出一番清麗的夏日情調(diào)。菩薩保站起身,去給父親報平安。德昆老人放心了。他以一種作為父親的驕傲和老年人的依戀神情看著渾身裹滿淤泥的兒子。
“你完成任務(wù)啦,我的兒子?!崩项^子說,流下幾滴眼淚。這時王有成和尕讓也湊過來,朝菩薩保豎起大拇指。菩薩保這才注意到狼虎灘土路上已經(jīng)聚集了好幾輛車,有漂亮的小轎車,裝滿沙子的大卡車,破破爛爛的面包車,還有幾乎像一堆廢鐵的三輪車……車主人都下了車,好奇地朝他們聚攏來……去往縣城的馬路落石,他們也從這里取道啦。他們中的幾個人,目睹了菩薩保救天馬的大部分過程。
德昆老人看了看圍滿車邊的人,自豪地咧嘴笑著,仿佛天馬是他救的。他對大家說:“這是我兒子,猛虎一樣的兒子……我不礙事啦,你救了天馬,抵消了我一半的罪孽。我為你驕傲,我的兒子。謝謝你……我不疼了……我說過,我暫時死不了?!?/p>
“既然你不疼了,德昆大叔,你頂好還是給大家講講你智擒偷獵者的故事吧……那情節(jié),可比你兒子施救天馬精彩一千倍哩?!蓖跤谐纱蛉ふf。
“有什么可講的呀!”德昆老人謙虛地說,不過話音剛落,他就迫不及待地講開了。
“我,巴麻村的王德昆,你們都知道吧?”他咳嗽一聲,艱難地挪了挪右邊身子,用幸福和期待的眼神詢問聽眾。幾個陌生男人——都是年輕力壯的農(nóng)牧民——微笑著搖了搖頭。
“咳,不知道……那就算啦。今天我高興,那就講一講……是這樣的……一個偷獵者,可恨,他偷獵咱這山里的梅花鹿,讓我給撞見了。你們別問我當(dāng)時在干什么……別問?!彼f到這里,給王有成和尕讓使個眼色,兩人心領(lǐng)神會。“我憤怒極啦,竟然有人喪盡天良,殺害那么美麗溫順的鹿。我追他,晝夜不停,漫山遍野跑,腳都磨出幾層血泡啦……我把他追了三天三夜,都快追到城里了。我終于抓住了他……他哭著求我放了他,說他再也不敢了……我說,哼!我要替那些梅花鹿報仇!那時我的大名全城皆知……我直接扭送他到公安局。是的,咳咳……我敲敲公安局長的門?!l呀?里面有人問。我說:‘我是巴麻村的王德昆,我抓了壞蛋來報官。里面慌亂起來,我聽見局長喊:‘快倒上茶,巴麻村的王德昆抓壞蛋來啦!”
人們爆發(fā)出打雷似的哄笑。菩薩保也害臊地笑了。德昆老人自己,也鵝一樣伸長脖子,看著臉都笑變形了的人群?!翱斓股喜瑁吐榇宓耐醯吕プ牡皝砝?!大叔,真有你的!”有人笑著說。
見父親精神良好,菩薩保走開去,抓緊時間去看看他救下來的那只野物。他不敢去跟明珠說話,不敢讓她知道自己丟了蟲草——那也是她的希望,那對她是多大的打擊呀!
它真漂亮:銀鬃、紅腿、黑身子。它的皮毛油亮濃密;腦袋上羊的溫柔和靦腆占主導(dǎo)地位,但是脖頸處那圈銀鬃也依稀有馬類的飄逸、尊貴和驕傲。更不可思議的是,它比沼澤里顯得更大,少說也有二百五十斤。天哪,菩薩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僅憑一己之力,就救了這么龐大的一個動物!
更讓他驕傲的是,這件事情傳開去,他會成為全村乃至整個北藏河谷的英雄人物。人們會感激他,尊重他,就像他自己對這類人物總是懷抱著一種純潔的崇敬之情一樣。
人們向菩薩保投來欣賞和欽佩的神情。天馬好像沉睡的臉上也流露出一種安詳、喜悅的神色,有點像喝醉了酒的女人的模樣。它泰然自若地躺在他的腳下,身上散發(fā)著一種菩薩保熟悉的牛馬味道,姿態(tài)就像一只家畜躺在主人身旁一樣溫馨自然。但是菩薩保和人們知道,等它從這短暫的迷夢中醒來,它就會迅速逃離,而且因為它應(yīng)激反應(yīng)強(qiáng)烈,還會驚恐地上躥下跳,甚至將自己撞死。因此他們都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它。
這時,下車來瞧一瞧新鮮的金花阿媽發(fā)現(xiàn)菩薩保的舊皮包不見了;她天然地知道那里面裝的是什么。當(dāng)她輕聲詢問菩薩保時,菩薩保稍微猶豫了一下;但很快,他就點點頭,承認(rèn)了蟲草掉在沼澤里的事實;因為他覺得,對母親一樣的金花阿媽,他有什么可隱瞞的呢?
不過他馬上就后悔了。他知道,告訴一個女人某件機(jī)密的事情,等于告訴了她的男人和全世界。女人的殷勤、想象力、饒舌和好事,他不知見識過多少回。而且,在他們針尖大的小山村,人們彼此之間熟悉得就像一本打開的書,連誰家哪只飯碗有個豁口、哪只雞何時下蛋都一清二楚,對于菩薩保舊皮包里裝的是什么,王有成和尕讓不用猜也都知道。圍攏的那五六個陌生人,從菩薩保和金花阿媽那嚴(yán)肅、沉重的表情和話語,以及苦難生活都曾逼他們挖過蟲草的經(jīng)歷知道了他丟在沼澤里的是什么東西。
氣氛陡變……變得那么微妙和不可思議……人們都不說話了,人人都將眼睛不自然地瞥向狼虎灘沼澤……那眼神里突然多了一份掩藏不住的熾烈的渴望和秘密……對于王有成和尕讓來說,兩人多年友誼的紐帶也一下子松動了。他倆都低頭不語,在不經(jīng)意間看對方時眼神已儼然變成了競爭對手甚至仇人。過了一會兒,不知是誰開的頭,人們七嘴八舌安慰起菩薩保,大意是就當(dāng)他為了挽救他父親和天馬母子的生命,給沼澤之神敬獻(xiàn)了一份貴重的貢品。話雖這么說,他們還是高低起伏,發(fā)出非常惋惜的嘆息,因為對一分錢都要拿血汗甚至生命換取的農(nóng)民來說,一下子失去至少二十萬真是巨大的不幸呀。
金花阿媽帶著深深的震驚和女人那種喜歡多管閑事、探聽別人隱私的本能以及多少有點壓制不住的幸災(zāi)樂禍的心情,去照看德昆老人。但經(jīng)過車頭時,她猶豫了一下,鉆了進(jìn)去。
“各位鄉(xiāng)親,請你們不要告訴任何人!我送父親進(jìn)醫(yī)院后還要來找它!它是我兩年的血汗,我一定要把它找回來!”菩薩保這時已經(jīng)悔恨難當(dāng),懷著僥幸的心理叮囑眼前一幫男人。他怕事情傳出去,造成一種不可思議的轟動和騷亂。他知道人性中貪婪的威力……他記得小時候,有個村民在自家山地里挖出了一座古墓,里面有一些珠寶陶罐等物品,盡管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保密,人們還是很快就知道了,他們帶著鐵鍬和利斧趕來,你爭我搶,釀成幾樁流血案件,很快把那座古墓洗劫一空,甚至差點把那座山頭削為平地。人心在金錢面前是貪婪的,丑陋的,道德和法律,有時候在它面前也不值一提。菩薩保心疼自己的蟲草,但他更怕沼澤里會發(fā)生人命。他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沼澤的兇險,如果有人為此而喪命,那這個罪過,他該如何承擔(dān)!
但無論如何,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已經(jīng)無可挽回,他只好呆呆地,注視著沼澤那邊的山林。
如果菩薩保的目光能穿透山林,那么他就能看到他在沼澤地看到的那個人影正在山林一條幾乎辨認(rèn)不出的小道上安置一個沉重的捕獸夾。它沉重鋒利的鋼夾能瞬間夾斷譬如狼、熊等野生動物的腿部,只要它足夠倒霉。不過他此次安置捕獸夾可不是為了狼和熊,而是為了菩薩保救出沼澤的那只母天馬。他靠它散堆狀、一次只排十粒的糞便找到它的領(lǐng)地,追殺它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曾有幾次他差點成功,但鑒于這只母天馬如傳說中真正的天馬一樣飛花摘葉、騰越深淵的本領(lǐng),他都以失敗告終。他深感疲憊和惱怒,覺得自己的耐心幾乎耗盡。但是他又不甘放棄,一斤天馬肉七十元,雖然那肉一股難聞的韭菜味,仍有人喜歡……他知道自己離成功不遠(yuǎn)了:母天馬肚子圓的像個氣球,行動越來越遲緩,隨時都會生產(chǎn)……這是難得的機(jī)遇,他有可能會得到雙倍的驚喜。這不,昨晚趁著月光,他用一把自制的土槍,把母天馬趕進(jìn)沼澤。他在沼澤邊的水草路中徘徊,卻因怕死始終沒有勇氣踏進(jìn)沼澤半步,只好在林中伺機(jī)等候機(jī)會的來臨。漫長夜晚伴著寒冷、饑餓和孤獨,他已經(jīng)暴躁如雷,只想盡快把天馬弄死,剝皮、割肉、換錢……當(dāng)他看見菩薩保不惜生命危險救下它時,幾近狂喜。他知道母天馬已經(jīng)受傷,它逃不出自己的手心了。
如果菩薩保真的能夠透過樹林看到偷獵者正值壯年的臉上那雙深陷眼窩的陰騭、貪婪、無情的眼睛,他手里緊握的那把土槍,那么他一定會一躍而起,像英勇的阿尼瑪卿雪山山神一樣去追尋他的蹤跡,捉住他,扭送公安局,可是密密麻麻的樹林遮擋,他什么也看不見。不過,他心里一刻也沒有放松警惕,因為他知道,那樹林里有什么危險正等著他那生死之交的朋友。
十
就在這時,母天馬突然蘇醒過來。它慢慢抬起頭,懵懂地掃視了一圈四周,目光落在奔馬似的伸向阿尼瑪卿雪山的群山上。然后,它的眼神——就像被機(jī)槍瞄準(zhǔn)的兔子眼神——在看見菩薩保和其他男人時激烈地一凜,想要逃走。菩薩??粗醚劬Τ鹨恢лp柔的友誼之歌。這支歌沒有音符,沒有節(jié)律,卻隨著他的眼波流轉(zhuǎn),表達(dá)著他對母天馬的祝福和友誼。天馬聽懂了,溫馴地低下頭。有人扯下路邊青草放在它嘴邊。它警惕地看看他,又看看青草,伸長的脖子如同害怕酥油燈的火苗被風(fēng)吹滅似的舉棋不定,引得大家一陣歡笑。菩薩保拿起那把草,親自喂它。這回它毫不猶豫,伸出舌頭把草卷進(jìn)下巴上像山羊一樣長著胡須的嘴巴,來回嚼動,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它沒有表現(xiàn)出挨餓很久之后的狼吞虎咽,烏溜溜的明眸大眼透露出優(yōu)雅沉靜的女性氣質(zhì)。它溫柔篤定,對菩薩保的情感和信賴猶如家畜對主人。菩薩保得意而欣慰地嘆了一口氣。
在它以前的生活中,它從未踏出這片山林一步,古老的樹木裝飾著它的家園,豐富的林草滋養(yǎng)著它的身體,風(fēng)兒給它放哨,巖穴給它庇護(hù),它自由自在猶如一個孤獨的女王。為了保衛(wèi)自己的領(lǐng)地,它不惜與同類戰(zhàn)斗,像一個勇敢的戰(zhàn)士。它每日騰云駕霧,飛檐走壁,不怕任何氣候,抵抗著饑餓和敵人;它難以駕馭,棱角分明,不與誰爭,也絕不受辱。后來它遇到了一個手持土槍、無情追殺它的獵人。在那之前它也在偶爾的漫游中遇見過人類,像所有野獸一樣,對他充滿了天然的敬畏之心,以至于立即逃走;人呢,也滿心歡喜,因為得遇它而覺得吉祥、幸運(yùn)和快樂。然而這個獵人,對它窮追不舍,眼里騰騰的殺氣讓它不寒而栗。如果它有思想,它肯定會想,我和他無冤無仇,為什么他要對我斬盡殺絕?也許它真的那么想過吧!它絕不是疑心多慮、膽小怯懦的動物;在面對敵人時,它從不四腿發(fā)軟,脊骨發(fā)酥甚至全身顫抖,它對他蹬蹄警告、角挑威嚇甚至主動攻擊,在被逼迫得東逃西竄的時候,它像人一樣直立身體,騰出兩只前蹄拼命敲擊著巖石,聲音響徹山谷。最后,為了保住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它像一匹真正的天馬,在他的槍聲中飛騰深淵,須臾數(shù)峰,直到來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它在這里建立新的家園,住處更加險峻隱蔽,過上了新的生活。但那個獵人窮追不舍,又追蹤到它棲身之處,開始新的追殺。因為這個敵人,它變得更加警覺和聰明,但即便他的冷酷和兇殘,也沒有改變它本性的溫柔和善良,這不,此時它看著菩薩保,眼里滿含友好、滿意和感激的表示。
菩薩保和眼前這群人,這些終日和牛羊馬騾雞豬兔等家畜家禽生活在一起、不喂飽它們自己絕不先端起飯碗、吃任何一口食物都會給地上的蟻蟲天上的飛禽分食的農(nóng)牧民被它深深感動了。仁愛創(chuàng)造的奇跡在他們中間世代流傳:兇猛的獅子能變成羔羊,嗜血的刀劍會腐爛在空中,萬物相愛相依,會趕走一切不幸和苦難。
然而菩薩保知道,這個世界并不只有仁愛,還有更為復(fù)雜的東西,譬如貪婪,尖刀和殺戮。他不安地掃視著山林,風(fēng)吹草動都牽動著他敏感的神經(jīng)。是的,他發(fā)現(xiàn)一叢稠密的樹林里枝葉在動,并沒有風(fēng)。接著鳥兒驚飛,在空中發(fā)出啾啾哀鳴。菩薩保屏住呼吸,依稀看見一個鬼魅似的人影朝林中更深處走去。他還看見他回頭望了望自己,似乎在向他挑釁。菩薩保拳頭砸向地面,牙齒咬得火辣辣地疼,恨不得立即跑進(jìn)樹林將他擒獲……然而他不能。那人很快閃進(jìn)樹叢,不見了。
一陣微風(fēng)飄過天空、山林、沼澤和沉寂的空間,一朵白云仙女一樣落在他們頭頂,山林里傳出鳥兒唱響的家園之歌,或者報警的啼鳴。狼虎灘靜悄悄的,仿佛從來不曾有人來過。母天馬微微抬起身,面朝它的領(lǐng)地,像在聆聽山林之神對它的召喚。它的雙眼閃閃發(fā)亮,流露出十分欣喜的神情,兩只前腿一伸,站了起來。菩薩保知道它接下來要干什么。他不由得驚慌起來。他的驚慌傳染給了天馬,它跺跺前蹄,眼里奔涌出兩團(tuán)怒火。但它很快平息了自己的情緒,看看菩薩保,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就磨磨蹭蹭地向樹林走去。菩薩保急忙上前攔住它的去路,努力用神情告訴它,它正面臨著什么危險。然而天馬無動于衷,從它身邊繞了過去。他只好跟在它身后,像在為他的朋友保駕護(hù)航。他悵然若失而又滿懷憂慮,簡直有種生離死別的痛苦。它任憑他跟在身后,頭也不回。它的行動似乎有些艱難,時不時地表現(xiàn)出想倒下來歇一歇的樣子,然而家園之歌是那么活潑悅耳,引導(dǎo)它繞過沼澤邊緣,繼續(xù)走著,走著……在即將進(jìn)入莽莽蒼蒼的山林時,它突然駿馬一樣飛奔起來,銀鬃金毛在陽光下閃耀,仿佛一道彩色的閃電。它就那樣奔向自己的前途和命運(yùn),消失在菩薩保的視線中。
菩薩保轉(zhuǎn)身回來,臉色有些蒼白。
“它不會有事吧?”他問王有成。他想從這個半拉子接骨匠身上得到肯定的答復(fù)。
然而接骨匠給了他一個同樣擔(dān)憂而不確定的回答:“它馬上就要生了。它已經(jīng)受了內(nèi)傷……但愿它能順利產(chǎn)下小天馬!”
菩薩保失望地皺起眉頭,朝天馬消失的山林望去,現(xiàn)在,他對它的憂慮又加重了一層。
這時,他和眾人都聽見金花阿媽發(fā)出驚慌的尖叫:“菩薩保,你快來呀,明珠她……”
菩薩保的心猛地揪成一團(tuán)。他撒腿瘋狂地朝三輪車跑去。
車頭里,明珠發(fā)出壓抑不住的痛苦的叫喊:“菩薩保呀,你竟然把蟲草丟了!啊,阿媽呀,我痛死了!我痛……”
原來,菩薩保下沼澤救天馬時受了驚嚇的明珠聽了金花阿媽告訴她菩薩保不慎把蟲草丟在沼澤里的事,一下子急火攻心,羊水破裂,要早產(chǎn)了。產(chǎn)前陣痛和她的哭聲一起來了。她咬著黑紫的舌頭,叉開雙腿仰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
菩薩保沖到她跟前,驚慌失措地問:“你怎么啦……”
明珠顫動著不聽使喚的嘴唇,沙啞地說:“你把蟲草丟了……我的肚子,一陣一陣地疼?!?/p>
“對不起,明珠,我……”菩薩保強(qiáng)撐的堅強(qiáng)一下奔潰,他淚如雨下,請求她原諒。
“你別責(zé)怪了,明珠!哎呀,都是我多嘴!我不該給你說……我這老舌頭呀,真該扯根線扎住……不過你放心,我生過七個孩子,活了六個。我敢拍胸脯保證,你沒事,明珠,你再怎么疼都正?!兴_保,你上車,頂好現(xiàn)在就去醫(yī)院……啊,那些男子漢,他們圍在沼澤邊……干什么呀?他們看起來就像一群強(qiáng)……”
一個噴嚏打斷了金花阿媽的話,她因為自責(zé)和氣憤,并不難看的老臉漲得通紅。
菩薩保朝沼澤邊望去,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里聚集了一大群人,就好像是一下子從袖筒里倒出來或一陣風(fēng)刮過來的。他們對著沼澤指手畫腳,議論紛紛,王有成和尕讓也在其中。他知道他們議論的焦點是什么,但是他已經(jīng)顧不得那些了。
等他坐進(jìn)車頭的時候,明珠卻疼得滾下了車。她雙手抱著肚子,趴在地上,頭扎在一叢茂盛的冰草里,嘴里不斷吐出由于疼痛而咬破嘴皮或者舌頭的血水。她用兩只鼓突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盯住菩薩保,哼哼著,用牙咬住襯衣領(lǐng)口,好不讓車廂里的公公和沼澤邊的人們聽見她那像牲口一樣可怕的嚎叫聲。
但德昆老人還是聽到了她刺耳的慘叫?!笆敲髦閱??她怎么了?啊,菩薩保,她……她怎么了?”他帶著一口來不及吐出來的濃痰驚恐地問,沒人回答他。
菩薩保把明珠抱到車上,金花阿媽幫她脫下褲子,驚喜而又有些擔(dān)憂地喊道:“啊,這么快……你一定要堅持住呀,好姑娘!”
王有成和尕讓不約而同地朝他們望望,但沒有過來繼續(xù)幫忙照顧的意思。這也難怪,明珠要生了,男人最忌諱的就是看女人生產(chǎn)。
菩薩保最后望了一眼狼虎灘沼澤岸邊的人群,發(fā)動了三輪車?;秀遍g,他隱約聽到有人朝他喊:“你放心去醫(yī)院吧,你的蟲草我們一定幫——”幾乎同時,被太陽曬得懶洋洋的破車好像知道自己的使命一樣向前沖去。他們剛剛沖出幾米遠(yuǎn),就清清楚楚地聽見山林里“砰!砰!”,傳來兩聲尖銳而激烈的槍響。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
何延華,女,藏族。文學(xué)博士,現(xiàn)就職于蘭州理工大學(xu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嘉禾的夏天》。獲甘肅省第五、六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獎”,第二十六屆全國梁斌小說中篇小說三等獎,第二屆《飛天》十年文學(xué)獎,甘肅省第七屆黃河文學(xué)獎,首屆青稞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