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正華
一
吃過晚飯,華子和往常一樣,到串場河邊的小橋上去納涼。
月光如水,河風徐徐,圩堤上已經(jīng)有了不少或坐或躺的納涼的人。小榮扛來了一張小飯桌,華子連忙去幫忙抬下來,找塊平坦的地兒放好。他理所當然地和小榮一起,坐到小飯桌上納涼。
根奶奶頂著一頭白發(fā),光著上身坐在一張長凳上,兩只癟茄子一般的奶子垂在胸前,手里拿著一把藍布條包邊的蒲扇,半天搖一下。老根嗲(“嗲”指爺爺?shù)乳L輩)也光著膀子,坐在長凳另一頭兒“日白假”(講故事):
“那一年,還鄉(xiāng)團從東河開小汽艇過來,把莊上幫新四軍送過糧的老達福抓住了。就在這串場河大圩坎里挖了個坑,把老達福捆好了,讓他站在坑里,再填上土,只留個頭在外面。等血都沖上了頭,臉憋得像個紫茄子,拿大鍬一鏟。那個血哦,冒了丈把高。
“狗日的還鄉(xiāng)團說,這叫‘鏟大頭菜。
“老達福死了個把月,‘鏟大頭菜的那個人的兒子晚上在串場河邊上煨蟹纜。早更頭,收了幾十斤螃蟹,準備天亮上東河去賣。
“天剛蒙蒙亮,來了個人,戴個涼帽,帽檐子壓得低低的,跟他買螃蟹。
“那小伙兒把螃蟹賣給了來人,那人按價給了錢,轉(zhuǎn)身就走。那小伙兒收了錢,回頭想想,覺得買螃蟹的人有點兒眼熟,又追了過去。來到那個人身后,拍了拍那個人的肩頭。那個人慢慢回過頭來,那小伙兒魂都嚇沒了?!?/p>
老根嗲講到這里停了下來。旁邊側(cè)頭斜腦聽故事的忍不住了:
“后來呢?”
“是啊,后來怎么樣了?”
看看胃口吊得差不多了,老根嗲慢條斯理地接著講:
“涼帽底下沒有頭!
“那小伙兒沒命地跑到家,頭往被子里一拱,死都不肯出來。家里人問他什么事,他說是望見老達福了。家里人不相信,往他口袋里掏,結(jié)果掏出一刀黃草紙來。沒過幾天,那小伙兒就死掉了。”
“老根嗲,照你這么說,這世上還真有鬼???”
“有鬼沒鬼我不曉得,我只曉得人不能做虧心事。做了虧心事,后輩兒都跟著遭報應(yīng)。”
華子和小榮原本掛在小飯桌下的腳,不知道什么時候都已經(jīng)蜷到小飯桌上了。
二
晚上的串場河邊人很多。綠瑩瑩的螢火蟲,把河灘上的蘆葦裝飾得有點兒鬼魅。
圩堤上一簇一簇納涼的人。老楊樹底下幾個婦女不知道在談什么開心事,嘻嘻哈哈的;小橋旁邊,根奶奶還是光著上身,胸前掛著兩個癟奶子打瞌睡,一旁的老根嗲又在講那些讓人聽了不敢跑夜路的鬼故事。
華子裹著一條棉布被面,和小榮并排躺在小飯桌上納涼。
隊長高旺來了,趿拉著一雙少了半截后跟的破涼鞋,手里夾著一支“大豐收”牌的紙煙,肩上披著一件洗得泛黃的白小褂。隊長的褂子從來都不穿,總是披在肩頭,不時聳一聳肩,褂子在肩頭上挪一挪,特別有領(lǐng)導派頭兒。
高旺從小橋踱到老楊樹底下,嘴里“嗯嗯啊啊”地應(yīng)著幾個跟他打招呼的人。
楊寡婦看見了高旺:“隊長,你天天安排我撐泥船,真把我當個大男將用啊?”
“哪個撐泥船,我還要聽你指揮???我當隊長的,怎樣安排,我心里有數(shù)。你們乘涼,我要回去排一下明天的工?!?/p>
高旺說完,看一眼楊寡婦,聳一聳肩頭的小褂子,又慢條斯理地趿拉著破涼鞋走了。
不一會兒,楊寡婦拎著小板凳回家了,嘴里自言自語:“這大河邊上涼快是涼快,就是蚊子多,腿咬得吃不消?!?/p>
阿鎖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來到華子旁邊,伸手一推,轉(zhuǎn)身就走。華子和小榮心領(lǐng)神會,一前一后跟著阿鎖走了。
下了圩堤,阿鎖在前面等著:“去偷兩個水瓜吃吃吧?!?/p>
“好,哪塊兒有?”
“下午我望過了,前頭玉米地里有兩個?!?/p>
小路上黑魆魆的,一個人也沒有。三個人輕手輕腳地沿著灌溉渠,來到莊西一片茂密的玉米地。剛剛準備往里鉆,卻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嚇得三個人趕緊趴到干涸的灌溉渠里,大氣不敢出一聲。
楊寡婦扒開一人高的玉米稈,探頭四處看了看,拎著小板凳,扭著屁股,從他們身旁走了過去。
三個人剛準備起身,玉米地里又有了動靜,嚇得他們又趴了回去。
不一會兒,一個高大的身影從玉米地里鉆了出來,急匆匆地沿著灌溉渠跑遠了?;璋档脑鹿庀拢床磺迥?,只看見那人肩頭披著白小褂子,聳了聳肩。
華子問阿鎖:“隊長半夜還來看瓜???”
阿鎖嘆了一口氣:“回去吧,今天倒霉。白天看好的大水瓜,肯定被隊長和楊寡婦搶先偷吃了……”
三
夏天的晚上,最熱鬧的就是串場河邊的大圩堤。
有人坐板凳,有人睡飯桌,有人干脆卸了門板擱在圩堤上當床睡。
圩堤上一簇一簇的人。有人講故事,有人打瞌睡,有人拍蚊子,有人逮螢火蟲,有人搖蒲扇,有人點蒲棒。
小勇睡在大楊樹底下的小飯桌上,旁邊,楊柳搖著蒲扇給他轟蚊子。
小勇十歲,大姐、二姐早就出嫁了,孩子都比他大。三姐楊柳也到了嫁人的年紀。小勇的父母已經(jīng)五十歲了,小勇生下來就是三姐楊柳照顧,所以他跟楊柳比跟父母還親。
半夜,小勇凍醒了,身上裹著一條棉布被單。圩堤上納涼的人都回去睡覺了。小勇剛想喊三姐,就聽到身旁大楊樹后面?zhèn)鞒鰲盍鴫旱偷穆曇簦骸白屇銒屨胰松祥T來提親。”
“我家窮,就怕你父母不同意?!?/p>
“窮不怕,我們有手有腳的?,F(xiàn)在分田到戶了,‘八敗命也怕死來做,怕什么?你還會釣甲魚,也是一門手藝呢。再說了,我大姐二姐都嫁在外莊,我和你結(jié)婚了,將來好幫爸媽照顧小勇呢?!?/p>
“楊柳,你真好。”
“我要回去了,不能讓小勇著涼了?!?/p>
小勇聽見一陣小貓喝水般的咂嘴聲。然后,說話的人走了。小勇趕緊假裝睡覺。楊柳過來把他推醒,扛起小飯桌,領(lǐng)他回家睡覺。
第二天吃飯的時候,小勇突然說:“我要吃甲魚。”
爸媽,還有楊柳,都愣了。爸說:“我也不會釣啊。這東西就是上街買,還要碰運氣。”
“我不管,我就要吃甲魚?!?/p>
楊柳吞吞吐吐地說:“莊上安生會釣甲魚?!?/p>
媽媽說:“你放心,媽回頭去找安生,請他去釣甲魚,釣到了就燒給你吃?!?/p>
第二天,小勇媽媽果然就拎回家一條一斤多的甲魚:“安生這小伙兒,真不錯。我給他錢,他死活都不肯要,說小孩子吃著玩兒的,不要錢。”
小勇吃甲魚吃上了癮,隔三岔五就要吃一回。小勇媽媽只好隔三岔五去找安生,每次拎回甲魚都要夸幾句:
“安生這個手藝好呢!河里的甲魚就像他養(yǎng)的,去了就拿。”
“安生這小伙兒好呢!厚道!”
…………
安生到過年的時候,成了小勇的三姐夫。是小勇媽媽自己相中的。
楊柳結(jié)了婚,還住在本莊。
那天,小勇放學,楊柳在路邊攔住小勇:“小勇,到姐家吃飯去。你姐夫今天釣了一條大甲魚,特地讓我燒給你吃。”
小勇捂著嘴就跑,一邊跑一邊回頭喊:“姐,求求你,以后別在我面前提甲魚了,我現(xiàn)在聽到有人說甲魚就要嘔?!?/p>
[責任編輯?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