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扔出手里最后一張紅桃K就跑出去,手搭在額頭上,瞇著眼看了看天,嘴里哎了一聲又跑回來。老朱、老秦和老馮已經(jīng)吵得像一鍋粥。
父親說:“不來了!”
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問:“為什么不來了?”
父親說:“去釣魚?!?/p>
老秦請求再打一圈:“你走了我們就玩不起來了?!彼f得可憐巴巴。
“坐下吧!再來一圈?!崩像T也跟著央求,三個人中他跟父親關(guān)系最好,父親卻不為所動。
老秦說:“我們一起求他。”父親看他們?nèi)齻€人像可憐巴巴的孩子,說真的不能來了,聲音很輕,但是態(tài)度很堅決。父親說完,開始往外走。老秦和老馮很失望。
老朱突然拍著桌子唱起來:“早釣魚,午釣蝦,晚上釣個癩蛤蟆。”老秦和老馮仿佛受到了感染,也拍著桌子唱起來。他們?nèi)说穆曇艉显谝惶?,好像在唱一曲挽歌,聲震云霄,很是悲傷,屋里的空氣凝固不動了?/p>
父親頭也不回往外走,他的性格歷來如此,下定決心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自從打老家回來,父親的心情就大不一樣了,即使面對晴空也會唉聲嘆氣,好像有什么心事,一連幾天都是如此。他的變化被老伴看出來了,于是很不滿地說:“不就去上個墳,回來就丟魂了?”
父親的魂沒有丟,只是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吃飯的時候,他操著手坐在桌子邊,呆呆地看著桌上的飯菜提不起精神。在老伴的一再提醒下,他才知道這是在吃飯,勉強拿起筷子,又放下,突然說:“我想……”
“你想什么?”老伴疑惑地問,“你想什么呢?莫不是魂真丟了!”
“我想該做點什么,又一時想不起來?!彼f著,只好又擎起筷子,心事重重地想怎么會生出這種想法。喝了一口酒,他突然叫起來:“天啦!我來城里這么長時間,都干了什么事,沒來由我不心煩意亂?!闭f完,丟下筷子跑出去,老伴跟在后面喊:“老頭子,你是不是瘋了?”
父親沒有瘋,只是跑出很遠(yuǎn),聽不到她喊什么。
飯后,父親照例出去走走,不覺走到了湖心公園。他在公交車上看過公園,但是沒有進(jìn)去過,以為要收門票。兩扇大門敞開著,旁邊有一個崗?fù)?,里面坐著一個穿制服的人。他走進(jìn)去,竟然沒有人攔住跟他要門票。走進(jìn)里面,才發(fā)現(xiàn)公園是一個開放的地方,游人可以從四面八方進(jìn)入,他不禁為自己的幼稚想法懊悔不已。
湖心人工島上的八角廳,飛檐翹角,古色古香,重檐下面懸著一塊紅木牌子,上書垂釣亭三個粉綠大字。據(jù)說姜子牙曾在這里“垂釣”過,父親想,姜子牙垂釣在渭水,這里距離渭水幾千公里,再說姜子牙生活在三千多年前,三千多年前這里還是一片汪洋大海。傳說歸傳說,但是這里人愛吃魚,卻是不爭的事實。為了吃魚,他們瘋狂到竭澤而漁的地步,導(dǎo)致所有鄉(xiāng)間河流里的魚無處藏身。父親過去也捕魚,他捕魚的唯一方式就是釣魚。父親是垂釣高手,一年四季都能釣到魚,但他恪守自然法則,絕不在魚產(chǎn)卵的季節(jié)釣魚。進(jìn)城以后,父親失去了田野上流淌的河流,就不再釣魚,但是他很快有了新的興趣,這種變化好像順理成章,無縫對接,因此他并沒有不適的感覺,好像他心里一直潛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紙牌屋。老朱、老秦、老馮和他,好像也不需要刻意安排,自然聚到了一起,四個人仿佛桌子的四條腿,缺一不可,形成一個穩(wěn)固的組合,一個簡單的提議,四個人就自然集合在桌子邊,面對先祖創(chuàng)造的娛樂,沒有賭資,自定游戲規(guī)則,洗牌、抓牌、把手里的牌打完,再洗牌、再抓牌、再把手里的牌打完,每天如此,周而復(fù)始,風(fēng)雨無阻,好像生活就是一副撲克牌,哪天生活完了,手里的撲克牌也就扔完了。一直打到不再打才方休。不過,打牌也有厭煩的時候,如果不想打牌,他就去散步。飯后散步有利于消化,正是基于這個生活規(guī)則,他吃過飯就在小區(qū)的環(huán)形走道上走走,像一根時針,順時針走一圈,再逆時針走一圈,符合陰陽八卦。但是這一次他不再滿足小區(qū)的范圍,好像一條魚不再滿足一條固定的小河,而是想方設(shè)法游進(jìn)大海。于是以小區(qū)為坐標(biāo)原點,像河里的漣漪一圈圈擴散,終于擴散到了湖心公園的涼亭里。
圍著亭子一圈都是釣魚人,男女老少都有,幾十根魚竿拋出、提起,場面蔚為壯觀,形成一道獨特的城市風(fēng)景線。
看到釣魚的場面,父親心中某種遙遠(yuǎn)的記憶復(fù)活了,這是一種涅槃式的復(fù)活,父親對此不會不知道。霎時,心中的某種需要也復(fù)活了。猶記得那時他對魚的需要多么迫切,為了得到更多魚而絞盡腦汁,甚至不擇手段??傊?,他以心頭一凜的方式幡然醒悟:“這難道不正是我一直苦苦尋找的結(jié)果嗎?”
父親回來拿上魚竿疾走,想象不到他已經(jīng)是一個七十歲的老人了。有行人看到他這樣走路,立即停下來指指點點,好像在說:“看這個倒霉的老人,他一定碰到了什么麻煩事?!?/p>
“我能有什么麻煩事?”父親由他們議論,突然想到老朱他們,他對他們的感情是一種同胞式的,既出于憐憫又抱有同情,在哀其不幸的時候,又怒其不爭?!翱傊麄儤凡凰际?,不思進(jìn)取了?!彼@樣想他們,感覺自己被一種復(fù)雜的情緒困擾和折磨又疏離出來,一種劫后余生的感覺。但是只一會兒,他心里說:“我為什么要想他們?”這是一種自我否定的方式。
但是,正是帶著這種重新認(rèn)識自我的方式,他在這條充滿喧囂和世俗的街道上疾走。他不想知道他們在做什么,但還是不自覺地去想他們?!八麄儠f我丟下他們不管嗎?”“不管,就不管,他們即使罵我,我也顧不上了?!薄拔曳凑淖?。”過去他們的看法對他來說多么重要,但是現(xiàn)在好像他再也不需要他們的看法了。既然已經(jīng)從他們那里決絕地出走了,他決定永遠(yuǎn)不再回去,像蠶一樣蛻變,像鳳凰一樣涅槃。
父親對目前的轉(zhuǎn)變滿懷信心,因為自我感覺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剛進(jìn)城的鄉(xiāng)巴佬了。剛進(jìn)城那會他對城市生活一無所知,因而對未知的城市充滿了恐懼。就在那時他認(rèn)識了老朱、老馮和老秦,他們比他先進(jìn)城,父親來投奔兒女,而他們失去土地不得不進(jìn)城。雖然進(jìn)城方式不同,但是殊途同歸。由于生活習(xí)性相同,因此他們很快就融合在一起。
父親看到男孩旁邊空位以待,就毫不猶豫地插進(jìn)去,好像不采取這種方式就搶不到那個位置。等他整理好魚竿,在魚鉤上掛上面團,將魚竿竭力甩出去,看魚漂浮在既定位置,這才去打量那個男孩。
男孩是中學(xué)生模樣,一副與生俱來的城市優(yōu)越感,只是這種優(yōu)越感帶有一種很強的叛逆味道,從里而外十分透明,這是內(nèi)在因素。外界因素更是咄咄逼人,天然的卷發(fā),天然一雙紅色的魚泡眼,歪戴著一頂牛屎色的寬檐帽,穿著半截露出膝蓋的牛仔褲,整個樣子就像一個離經(jīng)叛道的西部牛仔。他把喝空的紅牛鋁皮盒惡作劇地踢進(jìn)水里,看鋁皮盒在水面上打著水漂十分開心。然后拿起手機,對著開著的視頻說話,聲音又大又噪,嘴里蹦出來的話讓父親完全不懂,好像他也無須聽懂,不過他一向不喜歡說話不文明的孩子,他教育孩子必須“五講四美三熱愛”,因此他的孩子總比別人的孩子要更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眼前這個男孩比自己最小的兒子不知道要小多少,從他唇上一圈淡黃色的絨毛判斷,充其量跟自己的孫子差不多大,只是不知道這個年齡的孩子怎么不去上學(xué)。
男孩說晚上老地方見。對方的聲音嗲聲嗲氣起來,父親推斷男孩在跟一個女孩說話。過了一會兒,男孩暴跳如雷地罵了一句。父親的老臉一下子拉黑了,后悔聽他們的通話了。
父親看男孩的釣魚裝備,心想應(yīng)該花費不少錢。以前,盡管自己在夏天釣魚,最多戴一頂草帽,熱了,跳到河里洗把澡;渴了,就喝河里的水。
男孩結(jié)束視頻通話,看到父親的魚竿立即笑起來:“您這是哪來的古董?”
魚竿是父親的心愛之物,細(xì)毛竹頂端系著一根呢絨線,呢絨線上穿著七粒鵝毛浮漂。搬家的時候,父親把它跟煙灰缸一起搬到城里。
父親看自己的魚竿遭受嘲笑很是不舒服,心想你這又是什么洋玩意?于是沒正眼看他,男孩就把目光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落在父親的胡子上,魚泡眼瞇成了兩條細(xì)線,像瞄準(zhǔn)靶心,說:“應(yīng)該像這樣看魚漂才不會飄搖?!备赣H看到那雙紅色的魚泡眼就想笑,但出于禮貌還是忍住了。
“現(xiàn)在誰還把釣魚想象成一種吃魚的手段?”
這話從男孩嘴里出來,父親大驚失色,很快想起有一年的大雪天,他砸冰釣魚,差點回不來。
“現(xiàn)在的孩子難道都把歷史忘了?還是貓已經(jīng)不吃魚了?”父親想應(yīng)該教訓(xùn)他一頓,于是就以上帝啟示的口吻說,過去生活艱苦,人沒有營養(yǎng),就吃魚,冬天魚兒肥,人更需要營養(yǎng)。
父親還是問:“釣魚不吃,干嗎還要釣魚?”
“打發(fā)時間唄!”男孩少年老成起來,嘴里吐出一串泡,像魚吐泡。
“打發(fā)時間,打發(fā)時間……”父親再次被孩子的話擊中,感到他面對的是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對生活常識一無所知的巨嬰,更不要奢望他對歷史有所了解了,簡直是一個生活常識的白癡。
“你看我這魚竿!高級,光這竿子就是這個數(shù)?!蹦泻⒇Q起五個指頭。父親迎著他的目光看向他的指頭,發(fā)現(xiàn)指頭已經(jīng)不再是指頭,而是代表某種身份的象征。父親嘴上表示不服,心里卻很虛地看了看男孩的魚竿,又看了看自己的魚竿,確實很寒磣。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蹦泻⒔逃?xùn)父親。
父親像懂事的孩子直點頭。
“不,你根本是在應(yīng)付,”男孩不依不饒,好像一定讓對方徹底明白一個道理,“大魚都在深水區(qū)里?!?/p>
父親徹底被折服了。
男孩走后,父親走進(jìn)了漁具店,琳瑯滿目的漁具用品看得他眼花繚亂。店主下巴上有一個黃豆大的痦子,在父親眼里就像一只活動的魚眼。父親追隨那只魚眼下不了決心。店主總是先入為主。父親說看最貴的一種。店主斜著眼上下打量他一番,懶洋洋地給他拿了一根便宜的魚竿。這是一根紅顏色、三接頭的釣竿。父親將魚竿拿在手里試一試,想起了那雙紅色的魚泡眼。付錢的時候,父親捂著心口咳嗽不已。
天上排列著魚鉤似的云朵。父親將新魚竿甩入水中,水中漾起了一圈圈漣漪,一會兒就平復(fù)得像一面鏡子,七粒紅白相間的浮漂,宛若一根旗桿立在水里,紋絲不動。父親燃起一根煙,煙從黑厚的唇齒間冒出來,吐出一串水泡似的煙霧,舒服地吸了一口氣。再次想起了那雙紅色的魚泡眼,又吐出一串水泡似的煙霧,眼睛瞇起來,突然老伴的話在他耳邊回響:“你把老朱和老秦得罪了,也把老馮得罪了,他可是你的表弟!”
“什么表弟不表弟?八竿子打不著的親?!?/p>
“他女人過生日,你不是去隨禮了嗎?”
父親想起那兩百塊錢,鼻子上沁了一層汗,抵擋一陣,急得老臉豬肝紅,央求她不要再提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自己做下的事,要臉不?”老太婆得理不饒人,最后還是放了他一馬。
男孩臨走時將自己的位置留給了父親,現(xiàn)在卻被一個老干部模樣的人占據(jù)著,父親有點不高興,幾次狠狠地打量那個人:他大腹便便,臉富態(tài)得流紅,雙重下巴上飄著幾根參差不齊的短須,寬厚的鼻子上架著一副墨鏡,像影視劇里的特工??傊┲虬缦褚粋€老干部,說話舉止更像一個老干部,一手握著魚竿,騰出一只手,在空中揮舞著,畫著虛幻的半圓,好像已經(jīng)抓住了什么,才將手重重地按下來,態(tài)度堅決不容置疑,好像他寬大的手掌里確實抓住什么。
老干部模樣的人一邊往魚鉤上穿釣餌,一邊跟父親說話:“你是哪一年參加工作的?”
父親說:“1972年?!?/p>
老干部模樣的人說:“那你比我早,我是1976年11月23日參加工作的?!?/p>
父親問:“記得這么清楚?”
老干部模樣的人說:“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造紙廠還是一個七八人的小作坊。當(dāng)我從廠長位置上退下來的時候,造紙廠已經(jīng)是一個七八百人的大工廠了?!?/p>
“您是大工廠的廠長?!難怪您有官樣?!备赣H恭維地說。
老干部滿臉放光,說哪年哪月當(dāng)上一把手廠長,哪年哪月廠子扭虧為盈,哪年哪月造紙廠成為全縣納稅大戶。父親一句沒有聽進(jìn)去,他想到那時他坐在貧窮、孤單和荒蕪的田野里,望著遠(yuǎn)處人家屋頂升起的裊裊炊煙,焦心思拿什么養(yǎng)活自己的孩子。父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維里不能自拔,他好喜歡這種白日做夢的感覺,好像這個時候所有的時間和空間才是他自己的。他不喜歡拿自己跟別人比,好像這樣比很吃虧。但是如果拿子女比,他會很樂意,而且即刻就會生出許多自豪感,這種自豪發(fā)自內(nèi)心,由里而外掛滿了榮耀的勛章。他的兩男一女三個孩子,很是出息,先后通過考學(xué),進(jìn)入縣城工作,在城里結(jié)婚生子,安了家。然而跟其他兩個孩子比,他特別喜歡小兒子,大概是他在他身上寄托得太多的緣故。小兒子也沒有讓他失望,現(xiàn)在是某個縣直單位的一把手,這讓他在別人面前腰桿子更直,談吐更自然。他現(xiàn)在就住在小兒子的一處房子里,一廚一衛(wèi)兩個臥室,空間雖然小了點,但是住在里面很安逸。
老干部再次發(fā)問,父親才從回憶里走出來,如夢方醒地說:“你問我?”
老干部說:“當(dāng)然!”
父親說:“我剛參加工作時也是在社辦廠?!?/p>
老干部問:“后來呢?”
父親說:“后來我就回家了?!?/p>
老干部問:“為什么回家?”
父親想了想說自己養(yǎng)的孩子多。
“可惜了!”老干部咂著嘴,去看浮漂,浮漂全部沉下去,又全部回上來,魚咬鉤了,魚上來了,一條紅嘴、紅尾巴、全身通紅的紅鯉魚。父親羨慕不已。老干部不以為然地說:“我只有一個孩子,定居在國外,已經(jīng)三年沒有回來了,家里就我們兩口,她跳廣場舞,我釣魚,井水不犯河水?!?/p>
“不,我本來有四個孩子!”父親心里十分抗拒,每當(dāng)想起那個餓得面黃肌瘦、營養(yǎng)不良的孩子,他就有一種負(fù)罪感。老伴替他開脫:“我們放了他一條生路,他投奔好人家享福去了?!?/p>
“多么漂亮的紅鯉魚!”父親情不自禁地蹲了下去,用粗糙的手掌觸摸魚鱗,感受那種溫嫩的滑膩,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種感受了。老干部再次接受他的羨慕,感受到當(dāng)年在臺子上戴大紅花那種感覺。但是他看著看著就感覺不對勁了,魚身上那雙手應(yīng)該是他自己的,那是專屬自己的戰(zhàn)利品。
老干部突然醒悟過來,大喊道:“不要動它!”
父親一怔,迎著太陽光看去,發(fā)現(xiàn)老干部的臉因激動而扭曲得變形。
老干部說:“你會把它弄死的?!狈置魇歉嬖V他,那不是他的魚。
父親突然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就悻悻地說:“哪會?它只是一條魚?!?/p>
老干部說:“正因為它是一條魚……”
父親感覺老干部無理取鬧,就不再說話,站起來從口袋里默默地摸出一根煙遞過去。老干部用擤鼻子的動作表示不接受賄賂,眼神卻明確告訴他這里是公共場所。父親趕緊將手縮回口袋,攥起來,緊緊抓住那根煙。
過了一會,父親說:“假如我不去買魚竿,這個位置就是我的?!?/p>
“那當(dāng)然了,”老干部有點不屑地說,“先下手為強嘛。”
父親怔怔地看著老干部,感覺他像一個強盜,于是命令他說:“應(yīng)該放生?!?/p>
“你說什么?”老干部好像沒有聽見。
“應(yīng)該將魚放生!”父親生氣了。
“為什么放生?”老干部也生氣了,吼起來,“是你釣的魚嗎?”
父親不再說話,過了好久自知無法勸說,只好再次看向魚,魚也看向他,他們的眼神好像是一對父子隔著某種東西對望,雙方惋惜,雙方無奈。
魚已經(jīng)被老干部投進(jìn)了網(wǎng)兜里,一個有著兩米長的網(wǎng)兜。魚無論如何也逃不了。父親幻想魚能從網(wǎng)兜里躍出來的希望也徹底破滅了。
父親失望到了極點,收起魚竿往回走。
路上,父親遇到了老朱。父親想躲避,但是來不及了。老朱跑上來就查看魚簍,笑著說:“肯定釣到了大魚,咱們兄弟整兩杯?!备赣H立即將魚簍往身后藏,老朱還是把魚簍撈到手里,父親很尷尬。老朱看到魚簍里什么都沒有,安慰父親說:“沒事的,我不會告訴他們。”
父親跟老朱一塊走,看到一個飯店,老朱拉著父親往里走。父親問這要干什么?老朱說你進(jìn)去就知道了。剛進(jìn)門,老馮和老秦就迎上來。父親驚訝地問今天什么日子?老馮說,今天難道不是兄弟在一起的紀(jì)念日?父親說記不得了。老秦說,你記不得,有人記得就行了。父親坐下來,冷菜擺上,酒也擺上了。老朱抓起酒瓶倒酒說,今天我請客,從今年開始每年大家輪流請客,他指著父親說明年你請,后年老馮,再后年老秦,四年一個輪流。
老秦先跟父親喝酒,祝他每天都釣到大魚。父親很感激他這么說,就把杯子里的酒喝光。
老朱也跟父親喝酒,祝他每天都釣到大魚。父親很感激他這么說,就把杯子里的酒喝光。
老秦最后跑過來跟父親喝酒,他要求父親把杯子里的酒倒?jié)M??粗赣H把杯子里的酒倒?jié)M,他舉起酒杯祝父親天天釣到大魚,然后干杯。父親看他干杯,只好干杯。
又一輪敬酒,還是從老秦開始到老朱結(jié)束。父親喝多了,迷迷糊糊地想,今天是怎么了?他們都跟我一個人喝酒。
由不得父親亂想,老馮微醺地拉著父親的胳膊不放,問,你我是不是表兄弟?父親早就微醺了,大聲地說:“表兄弟能有假?”
“是表兄弟就滿杯干掉!”老馮命令道。父親不得不滿起一杯酒,端到嘴邊灑得不到一半了。老馮看到父親把酒喝了,把他的脖子勾過來,貼著他的臉說:“女人如外衣,兄弟如手足?!备赣H說這是哪里話,再要說,老馮已經(jīng)用手指堵住他的嘴說:“我已經(jīng)原諒你了!”父親醉了,腦子卻很清楚,他清楚老馮說的什么事。有時一個誤會讓人用一生去解釋都解釋不清楚。老馮的妻子牛美麗確實美麗,有天他不過深情地望了她一眼,就是這樣一個美麗的一瞥,他從此惹下了麻煩。
父親徹底醉了,趴在桌子上聽他們的喝酒聲,粗魯?shù)拇笮β曄竦蹲哟滔蛩男母C,他躲不過,心上直流血。他從桌子上滑到地上的一瞬間看到依在墻角的魚竿,魚竿也倒下去了,倒得那么凌亂和徹底。霎時,他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掙扎起來把魚竿拿在手里從這里出走,但是沒有成功。身體接觸地面的瞬間,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我一定從這里出走, 釣到一條紅鯉魚,你們瞧好了?!?/p>
晚上,父親朝湖邊走,發(fā)現(xiàn)后面不遠(yuǎn)跟著一個穿制服的人。父親站住,佯裝抽煙,朝那人看,那人手里掂著一個黃色的、喇叭形的東西,不知道為什么揣著一個喇叭走路。那人也站住,也佯裝抽煙。父親抽著煙往回走,那人也掉頭往回走,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父親感到很奇怪,想到了打劫。“但是,我有什么值得被打劫?”父親想,大概那人認(rèn)錯人了吧。
父親加快了腳步。湖心公園在望。
湖邊一個釣魚的人都沒有,父親很納悶。
父親將魚竿丟進(jìn)湖里,發(fā)現(xiàn)水漲了不少。七粒浮漂只有三粒浮在水面上。“早釣魚,午釣蝦,晚上釣個癩蛤蟆?!备赣H想到老朱他們,就想一定釣一條魚讓你們看看。
父親看向四周,突然發(fā)現(xiàn)廣場上人多了起來,一群老頭老奶奶不知從哪里跑出來,在一個紅衣人的指導(dǎo)下排隊。父親猜想老干部也在里面,立即羨慕不已。音樂響起,起舞了。父親看呆了。
父親雙腿失去了知覺,想再堅持一會兒,魚就上鉤了?!棒~快上鉤啊!”父親想,但是并沒有堅持住。
父親倒在草坪上了,腦袋歪向一邊,嘴巴張著,酒從兩條褲腿里洇出來,潮濕了一大片枯草。酒是他從飯店里帶出來的喝剩下的酒。酒全部流出來了,父親渾然不覺,最后只剩瓶口掛著一滴,涓滴凝聚,無聲且沉著地墜落,反照出夕陽的色彩。天色開始完全退隱了,夕陽被云朵消磨殆盡,直至每一道陰影都被遮蔽。他突然驚醒,身子往前一跌,眼睛失焦又聚焦,眼前似乎隔著一層膜。
迷糊中,父親聽到“魚咬鉤了!”父親睜開眼睛,看到那個穿制服的人,他確信他手里掂著的就是一個敞口的喇叭。
穿制服的用喇叭口指著父親責(zé)問:“鄉(xiāng)巴佬!為什么在這里釣魚?”
“鄉(xiāng)巴佬!”從他嘴里蹦出來絕不是簡單的嘲諷污蔑之意,在父親看來,就是一把帶血的刀子扔在他面前,讓他立即自裁。父親再次打量眼前這個人,他穿著筆挺的制服,里外透露著執(zhí)法者的威嚴(yán),是一個真正高高在上的人。反觀自己,即使著再多的城市服裝,也是一種偽飾,祖先烙上了鄉(xiāng)巴佬的印痕,他這輩人,他兒女這輩人,即使以后所有下代人,都脫離不了鄉(xiāng)巴佬的基因。
“討厭!”父親的舌頭腫脹,聲音很僵硬,“別碰魚竿,魚要咬鉤了?!?/p>
穿制服的悻悻地將手拿開,輕描淡寫地說:“魚不會咬鉤,我敢保證沒有一條魚來咬你的魚鉤?!闭f完,他哈哈大笑起來,那神情就像一切盡在他掌控之中,因此好像在說:“老家伙你盡管釣吧?!?/p>
父親反復(fù)回味他的話,問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鄉(xiāng)巴佬!實話告訴你,我們休漁啦!”
父親感到很驚訝,難道公園里也有休漁期,“你說休漁期就休漁期啊。”
“反正禁止釣魚,過幾天正式公示就出來了,你就會知道違者會罰款的。再說我們在湖里灑過了魚食,專門對付你們這類不按規(guī)矩出牌的人,你想魚吃飽了美食,會去吃你的魚食?”
父親感覺他的話寒氣逼人,就像潮濕得像冰激凌的風(fēng)從褲腳直戳進(jìn)來,鉆心的冰冷。父親突然想到了鑿冰垂釣的情景,那真是一個很冷的天。
“等我把竿子提上來,你會安穩(wěn)的。”父親口齒含糊地說,“走開!別來煩我。”
夜?jié)u深了。城市的“疏散”仍在進(jìn)行。廣場上的燈熄了,城市里的燈好像全跟著熄了。高聳的燈桿宛若古老的旗桿,想象殷紅的血飛上旗桿的白練。城市很高的建筑裝了玻璃,里面的光線射出來,外面的光線射進(jìn)去,狹路相逢,使得即便再多的光線,也湮沒在茫茫的黑夜里。父親突然擔(dān)心高樓上的玻璃塌落下來,嘩啦啦的一大片,那場面一定很壯觀,就像那年餓死了許多人,嘩啦啦地倒下一大片。
這次魚真咬鉤了,父親既緊張又興奮,繃緊了神經(jīng),又鎮(zhèn)定自若地全力一提,感覺魚竿很沉,一定是一條大魚。
啪的一聲,魚竿折斷了,父親趕忙沖進(jìn)水里撈魚竿。雙腿沾滿了泥水,兩只皮鞋變成了兩只小船,吸在淤泥里,拔不出來,再一使勁,皮鞋里全部被淤泥灌滿,最后一屁股跌坐在水里,跌落的瞬間,魚躍出了水面,紅色的嘴,紅色的尾巴,全身通紅。
突如其來的一聲汽笛,水面一竄老高,巨大如柱,像碎瓷隆起的巨塔,嘩啦全部倒塌,一片碎瓷聲。魚又躍起來,又掉進(jìn)水里。父親想起了鯉魚躍龍門,想到了很多,過了好久才去提魚竿。魚鉤上面空蕩蕩的。
日后,父親談起那次釣魚經(jīng)歷,仿佛在談?wù)撟约旱囊淮瘟⒐?jīng)歷,滿眼放光。問是否成功釣起那條大魚,父親仿佛被電擊一般。良久,他不無遺憾地說:“那是一條很大的魚,紅色的嘴,紅色的尾巴,全身通紅,沒錯,就是一條紅鯉魚。”
沒人知道,那是一條他故意放生的魚。
作者簡介
周加軍,江蘇濱海人,法學(xué)碩士,南京大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在讀,江蘇省作協(xié)第十二批簽約作家。在《長江文藝》《四川文學(xué)》《解放軍文藝》《雨花》《青春》《廣州文藝》《草原》等刊物發(fā)表小說作品30余萬字。獲第七屆野草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