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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找費洛蒙

      2021-10-18 17:01賈煜
      西部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密友船長火星

      賈煜

      夜空中,繁星閃爍。最亮的那顆,正往東方落下,是火衛(wèi)一福波斯;比它稍小而暗的星,是火衛(wèi)二戴莫斯;更暗一點的,是地球。

      星光灑不到地面,港口只留了一盞燈,剛刮過的沙塵暴在棚頂掀起一層蒙蒙霧氣,每個角落都鬼影幢幢的。

      江燦躲在一個角落里,焦慮地搓著雙手。每隔幾秒,他就飛快地瞄一眼手背上貼附的透明手機。約定時間已過,他決定再等十分鐘。他聽說,那批不雅照流傳出來后,火星七個區(qū)都被徹查了幾遍,各個港口也加強了安檢,官方宣稱有疑似違禁品的東西被帶入火星,引起了社會不穩(wěn)定。

      此刻,江燦手里攥著的就是那個東西。出于一次偶然,他開始走私。起初,他只在地球的禁區(qū)私賣,那東西在小范圍內(nèi)一傳十十傳百,居然就成了熱銷產(chǎn)品。后來,他走私到火星,沒想到火星上的市場更大,不久就搞得滿城風雨。

      一個人影從另一個角落冒出來。江燦朝后退了幾步,躲進更深的陰影里,等著對方到了跟前,便向他伸出了右手??蛻裟醯睾退樟宋帐?,順利接過盒子,迅速揣進兜里。與此同時,他聽見透明手機清脆地響了一聲,貨款到賬。

      接頭時間沒超過十秒鐘,兩人完成交易,迅疾散去。

      江燦沿著墻根一路小跑,直到出了港口拐上大道才松了口氣??蛻魣?zhí)意要在港口交易,說什么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可他在這里多站一秒鐘,都感到生命岌岌可危。

      一支巡邏隊從前方路口走過來,他凝神屏氣,靠在旁邊的燈柱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巡邏隊在他面前停下。領(lǐng)隊的人聲色俱厲:“這么晚了,你在這里干什么?”

      “我……我……我等人?!彼麧M臉諛笑。

      “等人?”領(lǐng)隊的人給手下使了個眼色。

      幾個巡邏隊員立即把他圍起來,用搜查儀把他渾身掃了個遍,從他身上搜出兩張身份卡。

      領(lǐng)隊的人先看了看他的公民身份卡,再看了看另一張,道:“喲,你還是船長?”

      “是啊,明天我的捕獲船就要出發(fā)了,這次要去捕獲一顆礦產(chǎn)豐富的小行星,人手不夠,這不就臨時招新船員,約來見個面,可等了半天那小子還沒來。”他一邊發(fā)著牢騷,一邊接過領(lǐng)隊的人遞回的兩張卡。實際上,這都是他事先準備好的、貨真價實的卡。他越說越生氣:“這家伙真不守時,不要也罷,走了!”他甩甩手,轉(zhuǎn)身就要走。

      “站??!”領(lǐng)隊的人呵斥,從頭打量他,“你一個船長,怎么親自來這里約見?”

      “說來話長啊!”江燦開始訴苦,“這年頭哪行競爭不激烈?捕獲小行星看上去風光,其實酬勞并不多,又長期在太空漂泊,安全隱患大,沒幾人愿意來干這個。船員和礦工走了一個又一個,留不住人啊!為了省點中介費,我只能親自來。”他長長嘆口氣,故意拖延時間,想著怎樣把故事編下去,“至于為什么這么晚在這里約見,就得從這個新船員的身世說起……”

      “好了,好了?!鳖I(lǐng)隊打斷他的喋喋不休,卻不肯放他走。

      江燦注意到街對面有個人,像一直在關(guān)注他們。他怕夜長夢多,干脆賭上一把,就指著那人說:“來了,就是他,對面那個。我得過去了?!?/p>

      領(lǐng)隊的人往后瞄了一眼,才示意隊員放他走。

      江燦走向那人時,有點后悔這個莽撞的舉動。萬一走到半路那人跑了,他不就不打自招了嗎?萬一那人沒跑,他又怎么和一個陌生人攀談?他沒有半點把握保證那人能配合他演戲。他知道巡邏隊還在遠處觀察著他,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

      “嗨,小伙子?!边h遠地,他就主動招呼那人。對方好像并沒有要走的意思,像在刻意等他。

      “小伙子,我……”江燦絞盡腦汁想搭訕的話,走近一看,語氣一變,“怎么是你?”

      “船長?!蹦侨饲由睾傲艘宦暋?/p>

      “不是告訴過你不可能嗎?”江燦壓低聲音。面前的這個女孩已經(jīng)找過他幾次了。

      “我可以把我所有的錢給你?!迸蟮溃扒竽銕臀乙淮??!?/p>

      “我再說一遍!第一,我不需要你的錢,我不缺錢;第二,我的船是捕獲船,不是偷渡船;第三,女性不能上捕獲船,這是繼承了地球的傳統(tǒng)——女性不能進礦洞坑道,不吉利!”

      “如果你不缺錢,為什么要走私?”女孩的聲音轉(zhuǎn)而尖銳,“我一直跟著你,全都看見了?!?/p>

      “你……你……”江燦有些慌亂,“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去地球,我沒有足夠的錢去乘偷渡船,只能找你。聽說你是個好心人,幫助過很多人,求你也幫我一次吧!我可以在船上干活,干什么都行……”

      “好心人?”江燦冷笑,“要是我不答應(yīng)呢?”

      女孩朝巡邏隊的方向揚了揚下巴:“他們還沒走遠……你剛才的交易我都拍下來了,如果你不答應(yīng),我可以隨時檢舉你?!?/p>

      “哈哈,好樣的!”他剛才的直覺沒有錯,的確有“鬼影”跟著自己。他咬著牙:“你竟然敢威脅我!”

      “我也沒其他辦法,船長,你就當順路撿個乘客吧。我保證,一到地球就消失,不給你添任何麻煩。”

      “你的性別就是個麻煩!”

      “我可以像現(xiàn)在這樣女扮男裝!”女孩微張雙臂,就地轉(zhuǎn)了個圈,“你剛才不就把我看成男人了嘛。”

      江燦盯著她臟兮兮的臉,內(nèi)心已是波浪滔天。按他以前的脾性,這大半夜的面對一個弱女子,他非得來個毀尸滅跡不可,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能再使那些手段。

      “好吧,我答應(yīng)你。”衡量再三,他松了口,“明天中午一點,港口三號臺見。別露出馬腳!”

      “記住了,船長?!迸⑸斐鍪?,“我把錢轉(zhuǎn)給你?!?/p>

      他警覺地把手背到身后:“不用了,你走吧!”

      “謝謝你!”女孩綻笑,露出一口與膚色反差極大的白牙。她蹦跳著跑開。

      “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蘭桃吉,船長。”女孩轉(zhuǎn)過身回答,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合成生物學(xué)家從干燥的樣品中提取了微量的DNA碎片,小心謹慎地放入測序儀。在等待讀取序列信息時,他把那套衣物拿到鼻子前嗅了嗅。時隔多年,衣物上依然保留著女主人的氣味。除了久放后的陳舊味道,它主要以C8—C12脂肪族醛類的氣味為主,攜帶著人工合成的幾種香氣。他想象著衣物的女主人優(yōu)雅地噴著香水,鈴蘭、金合歡、石習(xí)柏和仙客來的混合花香在她身上跳躍。

      “滴——”測序儀發(fā)出檢測完畢的聲音。他回過神,把碎片的基因序列信息抽出,放在SQS基因模板上做對比。那是一種倍半萜烯合成酶的基因模板,他需要把碎片基因照此修復(fù),重建它的DNA,獲得另一個嶄新而完整的SQS基因。如果僅僅是復(fù)活碎片原本的生命形態(tài),他已是輕車熟路,完全不用緊張,但這次,他還要在重建的DNA中加入一種元素——這套女人衣物的氣味分子,這就有點考驗手藝了。

      他嗅覺靈敏,異于常人,即使是面對多種混合氣體,也能精準地分辨各種味道,用科技手段將它們分別提取,再用氣味存儲器長久保存。他不是天生如此,而是在失去嗅覺后做了嗅覺植入手術(shù)才變成這樣:他的大腦嗅覺功能在失效多年后被“激活”,意外達到了最高水平,可以解讀四百種嗅覺信息——普通人只能解讀幾十種,其他做過同類手術(shù)的病人最多也只能解讀一百余種。他偶然得到的“特異功能”,無疑有益于他的科研工作,他逐漸將重心轉(zhuǎn)移到了對生物氣味的研究上。

      修復(fù)好基因碎片后,他將氣味分子捆綁在重建的序列上,通過DNA打印機將它轉(zhuǎn)換成真實的DNA分子,就得到了獨一無二的SQS基因。然后,他把合成的基因插入一個新的活體宿主中,準確地說,是把它嵌合到了宿主酵母的染色體上,準備進一步培養(yǎng)。剩下的,他就只需等待。他不知道這次等待的時間會有多長,但他有足夠的耐心等待SQS基因中的遺傳信息指導(dǎo)酵母合成芳香化合物,有足夠的信心確定能聞到從未有過的香味分子的氣息。

      黑夜?jié)u褪,晨光微曦。略偏藍色的太陽從東邊升起,奧林帕斯山脈在稀薄大氣中露出清晰的剪影。

      江燦來到船頭的駕駛室,讓駕駛員啟動設(shè)備,準備起航。船員和礦工陸續(xù)就位,他的得力副手施大釧對他打了個手勢,他一聲令下,艙門開始緩緩合閉。

      突然,一個身影在站臺出現(xiàn),匆匆朝艙門奔來。感應(yīng)到異物的艙門自動停止,有人及時攔住了那身影。江燦從監(jiān)控器里認出了蘭桃吉,他沒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趕來,不禁暗罵了一句。

      “是新來的后勤工,讓她進來。”江燦對著通訊器說。

      江燦來到艙門口,讓其他人各就各位。

      “你還挺機靈?!彼渲S道,盯著蘭桃吉,眼里燃著火。她穿了一身破舊的男士套裝,黑色寬松上衣,深藍色背帶褲,戴一頂鴨舌帽,把女性特征遮掩得嚴嚴實實。

      “不是我機靈,是你說謊都說得沒誠意。誰都知道捕獲船是清晨出發(fā)。”蘭桃吉狡黠一笑,“船長,你可別再騙我,否則……”

      “行!”江燦知道她想說什么,“那我給你說清楚,你先跟著我們干活,捕獲了小行星,運送到月球中轉(zhuǎn)站安檢后,再去往地球,這需要耗費大半年的時間。”

      “我有的是時間,船長?!碧m桃吉畢恭畢敬地答。

      “但愿你不會后悔?!苯瓲N瞪了她一眼,對著通訊器喊,“施大釧,到艙門來一下,帶新來的……新來的阿吉去后勤艙?!?/p>

      捕獲船駛?cè)牒泼焯?,像一只小飛蟲闖入廣袤的曠野。江燦望向那深邃的黑暗,想象著船行駛在高密度的暗物質(zhì)“海洋”中,當它繞著火星開始加速,就如順著或者逆著細膩的暗物質(zhì)“洋流”在航行。在這片“海洋”里,看不見其他船只,也看不見其他生命,唯有巨大的火星與它周圍的衛(wèi)星、行星做伴,將他們連同捕獲船本身變成了一顆孤寂的星。

      每次遠航,為了撇開隱隱的不適,江燦都故意讓自己忙碌起來,事必躬親。就像現(xiàn)在,他坐在施大釧的座位上,盯著操控臺上跳動的數(shù)據(jù),思考著捕捉小行星的問題。

      “船長,你不用這么緊張,離小行星還遠著呢。”施大釧走到他身旁,指著刻度上的數(shù)據(jù)說,“簡單向你匯報一下:這次要捕捉的小行星距離戴莫斯約12000千米,大小為9.5千米×5.8千米×4.4千米,質(zhì)量估計0.38×10^14千克。根據(jù)勘探報告,它含有大量石英,是不可多得的太空大棚的原材料。”

      江燦若有所思地點頭。

      施大釧瞅了瞅他:“昨晚又失眠了吧?要不去休息?這里我看著。”

      江燦佩服施大釧的洞察力,什么事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昨晚的確沒睡好,和蘭桃吉分開后,他心里一直惦記著被她偷拍的事,心神不寧。被人抓住把柄,可不是一件好受的事。

      他聽從了施大釧的建議,去休息室躺下。

      他把手伸進枕芯,從里面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看了看。那些東西都安靜地躺著,毫無異樣。他把盒子放回原處,閉上了眼。這些東西只有天天枕著才能放心睡著。它們帶給他的利潤,在這整艘船捕獲礦物的利潤之上,但他不僅僅是為了錢,更覺得在做一件好事。這個世界需要愛,他常常想,我是在幫人們尋找愛。

      尖銳的鈴聲驚醒了噩夢中的江燦。他來不及穿鞋,一個翻身沖向駕駛室。

      “怎么了?”他看見捕獲船八只細長的抓手已經(jīng)攀在了正前方的小行星上。

      “剛剛抓住小行星,準備讓船體靠近,小行星卻突然轉(zhuǎn)向加速……”施大釧向他投去求助的眼神,“船長,我們是放棄還是跟進?”

      江燦快速權(quán)衡著,回想以往遇到此類情況的處理方式:“跟進的話,有一定風險,但不是完全沒辦法。既然抓手已經(jīng)啟用,不妨試試讓小行星減速?!?/p>

      “減速器對付勻速運行的小行星管用,這加速中的……恐怕……”施大釧有些犯難。

      “知道它加速的原因嗎?”

      施大釧搖頭說:“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令人費解。按理說,它在太空中幾乎沒有阻力,只會受到幾個大星球的引力作用,速度很容易被算出來,可目前算出來的結(jié)果卻顯示,和周圍星球的引力都沒關(guān)系。我猜測是小行星面對太陽的部分溫度較高,一些物質(zhì)發(fā)生了氣化,從而對它形成了反作用力,導(dǎo)致它突然加速?!?/p>

      江燦不愿放棄到手的資源,堅定道:“不管什么原因,先想辦法將它的速度降下來,改變它的運行方向,再全力捕捉!”

      “船長,這……這太冒險了吧……”施大釧犯難,他那以碩大鼻頭為中心的肌肉緊皺起來,在臉上堆得像小山丘。

      江燦刀子般的眼神迫使他閉了嘴。

      八只抓手深深鉆進了小行星的巖層,施大釧把抓手臂力調(diào)到最大功率,讓駕駛員按照小行星的軌跡調(diào)整方向。小行星沒有降速,反而繼續(xù)加速,捕獲船幾乎要被它拖著走了。

      “船長!”施大釧大喊,“放棄吧!”

      “再等等。”江燦感到了船的顫動,后脊冷汗涔涔。他生性膽大,何況這種事情也并非沒有經(jīng)歷過。按照他的經(jīng)驗,小行星會在加速后逐漸進入勻速狀態(tài),只要能挺過這個加速過程就好了。如果這個時候放棄,再要追回小行星就難上加難了。

      “再不放棄,船會失控的!”施大釧吼道。

      捕獲船晃動加劇,控制臺的警報聲接踵響起。江燦渾身繃得硬邦邦的。他突然想起了以前經(jīng)歷的一次礦難,有個聲音不斷提醒他:安全第一!

      “放棄!”他捏著拳頭,重重錘在控制臺上,“收回抓手!”

      施大釧舒了口氣。

      八只抓手松開了小行星,分別往回收,就像章魚八條長長的腕足,在船的前方不停地蠕動。

      好不容易到手的熟鴨子就這么飛了,江燦感到惋惜,沮喪地盯著抓手與小行星分離。

      船體的晃動逐漸減緩,警報聲逐個消失,一切歸于平靜。江燦悵然若失地走出駕駛室,一眼望見蘭桃吉正站在過道的舷窗前向外看。他突然大步?jīng)_到她面前,拎起她的衣領(lǐng),壓低聲音斥責:“你站在這里干什么!”

      “我……沒干什么呀!”蘭桃吉窘迫地解釋,“船在晃動,我到這窗口看看……”

      “就是因為你,我們才這么倒霉!”江燦劈頭蓋臉就罵,“我們從來沒有失手,就這一次,那么好的資源說沒就沒了,我怎么向客戶交差!”蘭桃吉緊咬嘴唇,低下頭,鼻翼翕動,肩膀微微抽搐,身體里好似有唏噓聲從靈魂深處一點點抽出來,顯得那么壓抑和委屈。江燦竟不知所措了。他一拳打在船壁上,再用兩手撐著舷窗,把臉埋進宇宙浸染進來的黑暗中,以冰涼的黑暗來冷凍自己心中的煎熬。他非常懊惱,一想到那些讓女性上捕獲船而多次遭遇船毀人亡的事件,就后悔自己魯莽的決定,可現(xiàn)在他沒法把蘭桃吉踢出船去。

      “船長,不好!”通訊器又傳來施大釧的叫喊,“五號抓手被卡住了!”

      江燦趕緊打開通訊面板,看了看實時圖示:“試換個角度,避開那些碎石!”

      “試過了。抓手不取出來,我們被小行星拖著更危險?!?/p>

      江燦才平復(fù)的怒火又被點燃,他沉吟一聲,痛心地發(fā)出指令:“截斷五號抓手!”

      施大釧應(yīng)答,片刻之后,又吞吞吐吐:“船長……失……失靈了,剛才強行收回五號抓手,臂端被撕扯損壞……怎么辦……”

      江燦破口大罵,氣得差點把通訊器摔在地上?!安鸪逄栕ケ郏ㄖ嚓P(guān)人員準備出艙作業(yè)!”他奔向出艙口。

      為確保萬無一失,江燦親自上陣,帶領(lǐng)三個船員到艙外拆卸五號抓臂。他們幾乎是在與小行星的速度賽跑,因為船已是被小行星強拉著飛行了,一旦兩者的速差持續(xù)增大,小行星勢必會把船甩出去,到那時,船無論是被撕裂或是被拋向宇宙深處,都將是巨大的災(zāi)難。

      江燦催促著船員加快拆除。就在拆除快要完成時,一聲轟響,船猛地一晃,他們被甩出船體,懸浮在太空中。幸虧有安全繩拉著他們。

      江燦回頭一看,五號抓臂從中間被扯斷,連接船的半截抓臂因外力反向回縮,正迎面向他們鞭打過來!他慌張地吼道:“所有人快回艙內(nèi)!”

      四人順著安全繩拼命向出艙口游,依次進入過渡艙。外艙門關(guān)閉,過渡艙增壓,他們脫下防護服,等待壓力與內(nèi)艙壓力平衡時,猛然感到船被重物擊得一沉,身體直往下墜,忽而又輕飄起來。

      江燦看見周圍的器械都浮在半空,暗自叫罵,重力增減器壞了!他知道沒法再等待壓力平衡進艙,便強忍著眩暈,飄往內(nèi)艙口。

      內(nèi)艙門剛一打開,他又看見了那張厭煩的臉。“你又在這里干什么!”他一把推開蘭桃吉,“陰魂不散!別擋道!”

      “我……我是想幫忙……”蘭桃吉側(cè)過身子,語聲低微。

      “你能幫什么忙!別讓我看見你!”江燦吼道。他打開壓力控制裝置,手動將壓力維持到一個穩(wěn)定值。他還想去控制中心看一看,檢查過渡艙總體受損情況。

      “別跟著我!”當他發(fā)覺蘭桃吉想跟著他,又沖著她吼了一句。

      顧不得她的難堪,他決然轉(zhuǎn)身,向前幾步,發(fā)覺身后又有什么跟過來,他以為還是蘭桃吉,正想再罵她,卻被什么用力撞開了。一聲沉悶的慘叫。一把尖銳的修理工具懸在蘭桃吉的腦袋旁,血珠從那里不斷滲出,四處浮散,像大腦被剖開后怒放的血紅花瓣。她慢慢閉上眼,嘴角滑過一絲恬謐的微笑。

      合成生物學(xué)家是火星綠洲工程生物組的一員,復(fù)活已滅絕的植物是他的研究方向。通過對植物基因的特殊編輯,他要使得它們適應(yīng)火星的環(huán)境,能在火星上繁殖生長。一直以來,他都兢兢業(yè)業(yè),安安分分地做著科研,直到有一天,他的密友抱著一堆遺物找到他,哭訴失去戀人的苦痛時,他頓然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他從那堆遺物中翻出一套衣物,聞了聞,放到密友面前:“你聞到了什么?”

      密友點頭。

      “聞著這味道,你會想起什么?”

      “想到她,她的一切。”

      “氣味可以承載記憶?!彼麨樽约旱耐话l(fā)奇想激動,“人可以在丑惡畫面前閉上眼睛,可以在不想吃的食物前拒絕品嘗,可以用耳塞屏蔽難聽的聲音,卻不能逃避氣味。氣味與呼吸同在,具有強大的力量,可以繞過意識,讓人潛藏的情感情不自禁地奔涌而出?!?/p>

      “所以呢?”

      “我想到一個辦法,可以讓她的味道永遠留在你身邊?!彼麖膶嶒炇依锒顺鲆慌柚参铮瑴惤苡驯亲?,“你聞聞這個味道,是不是帶著一種樹皮和杜松的香味?這是從兩千多年前地球上消失的植物標本中提取基因,在全新的形式下復(fù)原它的功能,調(diào)制出的地球上沒有的味道。如果把她的味道加入這種植物,花一盛開,滿屋子都是她的香氣,你會是什么感覺?”

      密友順著他的引導(dǎo)幻想,慢悠悠地說了句:“是戀愛的感覺。”

      他滿意地點點頭:“沒錯,愛情在這個時代太昂貴,一旦失去再難找回,但氣味可以幫你重新?lián)碛袗鄣哪芰Α!?/p>

      “為什么是植物?用氣味存儲器不是更方便?”

      “再先進的存儲器也有功能喪失的一天,要把氣味永遠留在身邊,連綿不絕,用植物來承載氣味的信息最合適,因為那是可以跨越時間甚至空間的,就像我們現(xiàn)在依然能聞到幾千年前就存在的花香。過程雖然慢一些,但效果一定最好。氣味的永恒,便是愛情的永恒!”他興致高昂地說。

      捕獲船迫降在戴莫斯,進行搶修。

      施大釧建議向星際救援隊求助,江燦不同意,他覺得船沒有損壞到不能維修的程度,何況他們還找到了落腳點,他還舍不得出那筆昂貴的救援費。

      蘭桃吉腦部受傷,不嚴重,隨行的醫(yī)生幫她處理了一下。江燦允許她休息三天,但第二天她就起來了。

      “你自便吧?!苯瓲N看見她就來氣,“我得告訴你,這次沒捕獲到小行星,船受到一定程度的損壞,又失去了一條抓臂,我們就不去地球了,船修好后返回火星。”

      “那下次總得去地球吧?”她試探著問。

      “下次?下次你還要來?”江燦苦笑,“我求你放過我吧,我這是做生意的船,經(jīng)不起你來回折騰——你知道我這次損失有多嚴重?!”

      “又不是我……”蘭桃吉張了張嘴,最后還是垂下眼瞼,臉上掛著愧疚。她很清楚捕獲船不能搭載女性的行規(guī),也正因有這個不成文的規(guī)則,她才覺得在捕獲船上很安全,想冒險一試。

      江燦瞪了她一眼,走開了。

      捕獲船總共三十多人,礦工占了大部分,修理工只有兩三個人。施大釧親自上陣,帶著修理工沒日沒夜地維修。其余的人則在江燦的組織下,有序地進行各種工作或活動,以打發(fā)無聊時光。唯一不被江燦理會的是蘭桃吉。她的工作比較隨意,哪里需要她,喚一聲,她就去。有時船員或礦工故意刁難她,她也樂呵呵的,照舊完成任務(wù),從不抱怨,臉上總是一副標準式微笑。

      有一次,施大釧當眾表揚她,說她不僅脾氣好,能吃苦,對工作也不挑三揀四,想把她帶在身邊做一名機工。江燦沒把他的話當回事,直到看見他真將蘭桃吉帶往修理現(xiàn)場一招一式地教她,才慌了神。江燦怕蘭桃吉露出破綻,不希望任何人接近她,便當眾挖苦她,說她只配在后勤艙打雜當個下等工。他用粗魯?shù)姆绞桨阉龔氖┐筲A那里拽了回去。從那以后,他留心觀察起她。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施大釧說得對,她是個非常勤快的人,每天最早起床最晚入睡,她要等大家都睡了后,把整艘船清掃一遍,可以說,船的內(nèi)艙很多年沒被擦得那么亮堂了。她也是個有趣的人,空閑時常會和混熟的礦工玩星牌游戲,那些玩了多年的大老爺們兒有時竟會輸給她,樂得她又蹦又跳。只要他一出現(xiàn),她不管多樂呵都會立即打住,縮著頭就跑開。有時,她還會借礦工的防護服下船,提個桶去外面挖什么,挖著挖著就望著天空發(fā)呆。

      每次他故意從她身后經(jīng)過,只要她沒發(fā)現(xiàn),他就會順著她的視線望向氣勢恢宏的火星。戴莫斯以三十小時零十八分鐘的周期環(huán)繞火星公轉(zhuǎn),它是一顆形狀不規(guī)則的衛(wèi)星,像一塊有凹陷的鵝卵石,捕獲船正是停泊在這凹陷里,面朝火星。他很好奇她在想什么,但又不愿與她有太多瓜葛,每次就在她要發(fā)現(xiàn)他前,一聲不吭地走過去了。

      施大釧每天按時向江燦匯報維修進度,江燦預(yù)測至少要隨戴莫斯繞火星十五個周期,他們才有可能重新起航。事實上,起航的時間比他預(yù)測的早了六個周期。在福波斯從火星與戴莫斯之間掠過的那天,他準備開個慶祝會,向所有人宣告:開始啟航倒計時!

      這天,他們在船上圍坐一圈,唱歌、喝酒、做游戲。酒是禁止在地球以外的地方喝的,但江燦高興,把私藏的幾瓶拿了出來。蘭桃吉在廚房幫忙,洗菜、調(diào)味、裝盤、上菜,一直跑來跑去。江燦喝了酒,忍不住偷偷瞄了她幾眼,思忖著找個借口讓她停下來吃幾口,就在終于下決心去招呼她時,卻見她猝然止步,身體搖晃了幾下,硬生生倒在地上。

      江燦彈跳起來,第一個跑過去,把她的頭墊起。所有鬧騰的聲音都因此而中斷。

      蘭桃吉面部潮紅,口吐穢物,全身劇烈抽搐。醫(yī)生趕來,對她采取了應(yīng)急措施,再與幾人一起將她抬去了救護艙。

      一陣搶救后,醫(yī)生從救護艙出來。江燦焦急地問:“怎么回事?是不是上次腦部受傷引起的?”

      醫(yī)生搖頭,略顯為難地說:“還沒查出病因。有些癥狀比較奇怪,比如她口里有股金屬味,牙齒、齒齦和舌苔都呈藍綠色。她已脫離了生命危險,等醒來后再作綜合判斷吧。”

      江燦就守著她,一眼未合。艙外的福波斯再次從火星邊界靠過來,如同宇宙黑暗中的一粒微光,在火星蒼涼的背景下泛著虛空的怪異。福波斯轉(zhuǎn)了整整一圈后,江燦還在等著她蘇醒。他對自己這種行為很不解,就為自己找了一套說辭:不能在這個時候死人,否則她被就地處理,會暴露了女性身份,那將影響捕獲船的聲譽!

      他沒注意到自己對蘭桃吉的緊張,更沒注意到自己的這種過分緊張引起了施大釧的注意。施大釧給他送飯時,半開玩笑地說:“船長,我病重的時候都沒見你這么關(guān)心過我,一個后勤小工你怎么還親自照顧上了?”

      江燦敷衍道:“那能一樣嗎?這可是在火衛(wèi)二戴莫斯??!我們本來已是非法???,再死個人,你想讓我臭名遠揚吶!”

      “誰讓你不找救援隊?”施大釧笑著頂了他一句,突然伏到他耳邊,低聲問,“這個阿吉,是不是你什么人?”

      “別瞎猜!”江燦察覺他話里有話,卻又拿不準他的意圖,不再作聲。

      福波斯又轉(zhuǎn)了半個圈后,蘭桃吉終于醒來。幾天前她就感到了身體異樣?!白铋_始是耳鳴,后來發(fā)現(xiàn)注意力難以集中,變得有些健忘,頭昏腦漲,晚上還失眠?!彼貞浾f,“我以為這是在戴莫斯正常的不良反應(yīng),沒有太在意,哪知身體的不適感越來越嚴重,早些時候還惡心嘔吐、腹痛腹瀉……”

      醫(yī)生聽了更是疑惑:“我得給你做一次詳細的全身檢查,捕獲船上的醫(yī)療條件有限,如果檢查不出什么,你就得立即回火星治療?!?/p>

      檢查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情況不容樂觀。腦電圖顯示蘭桃吉的腦電波節(jié)律出現(xiàn)障礙,初步診斷患有神經(jīng)衰弱綜合征,她還被查出了肝功能異常。醫(yī)生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金屬中毒!

      江燦驚愕。如果是在金屬礦場或加工廠,吸入了氧化物或碳酸物的細粉塵或煙霧,引發(fā)了金屬煙塵熱,那么他還相信蘭桃吉是金屬中毒,可眼前是在荒涼的火衛(wèi)二,真不知金屬中毒從何說起。

      醫(yī)生也感到納悶,問蘭桃吉:“你有沒有吃什么?”

      她使勁搖頭:“沒有,我和大家吃的都一樣。”

      江燦想了想:“等你可以下床了,把你每天做的事,接觸了什么,都演示一遍,我就不信找不出線索?!?/p>

      于是,蘭桃吉出理療艙這天,江燦和醫(yī)生跟在她身后開始尋找線索:她起床,先是進廚房,幫廚師做早餐,再到洗衣艙,清洗船員和礦工換洗的衣物,烘干后按代號分類,然后是打掃船艙,一直干到午餐時間,又進廚房,繼續(xù)打掃船艙,準備晚餐前,去了一趟食物儲備艙……

      “等等,這是什么?”江燦發(fā)現(xiàn)儲備艙里栽種區(qū)被利用了起來,“我記得食物都是現(xiàn)成的,沒有栽種什么東西?!?/p>

      “是的,船長?!碧m桃吉趕緊解釋,“我們在戴莫斯待得太久,我怕現(xiàn)成的食物耗完,所以才想到在栽種區(qū)種些菜備用?!?/p>

      江燦難以置信,蹲下身,用指腹在青翠的菜葉上反復(fù)摩挲:“栽種區(qū)荒廢了多年,你這是怎么栽活的?土壤從哪兒來?種子從哪兒來?”

      “這里大部分菜都是扦插繁殖,不需要種子。土壤是戴莫斯的,我挖了一些蓬松狀的土帶回來,有利于菜根部呼吸……”蘭桃吉仰起頭,語氣里有股從未有過的驕傲勁兒,她指著幾株綠色植物說,“這些蔬菜里,只有這種是種子繁殖,種子是從你房間的垃圾桶里得到的。”

      “你去我房間了?”江燦愣了愣,有些意外。

      “是施大副安排的,他要我按時為你清掃房間……”蘭桃吉小心地回答。

      江燦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她指著的綠色植物上。它們狀似芹菜,葉小且嫩,莖纖細,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他不知道自己何曾有過這種東西。

      “船長,我在回收你垃圾桶時看見了那些種子,我想你肯定以為它們沒用了才把它們?nèi)拥?。其實,它們還有生命,我就把它們種在了這里?!?/p>

      江燦腦子里劃過一道亮光,他想起來了,那些種子是為了混淆走私貨帶上船的,后來沒用了,他收拾房間時就順手扔掉。他記得那些種子是……是礦草的種子!

      “這種子生成的菜是一種非常棒的提味菜,我試吃過幾次……”

      “不能吃!”江燦打斷蘭桃吉,“那是一種礦草種子,生成的菜叫和氏羅勒,是為了綠化改良火星而專門培育的植物。它不僅能忍受含金屬量極高的土壤,而且能吸收金屬物質(zhì),我猜你中毒就是因為它!”

      蘭桃吉目瞪口呆:“我為了調(diào)味,試吃了很多……”

      “有沒有給別人吃!”

      “就……就一次,我用它調(diào)制成佐料菜,大家都說味道好……”蘭桃吉囁嚅道。

      江燦稍微放下心,他想到了什么,猛地彎身拔起一株礦草,聞起它濃郁的味道。他的腦子里倏然又有一道亮光閃過:礦草是礦的指示植物,它蓬勃生長的地方,地底就一定有豐富的礦產(chǎn)?。?/p>

      江燦擊掌大笑,雙手握住蘭桃吉的雙臂:“你在哪些地方挖過土,快帶我去!”

      蘭桃吉一臉懵懂。

      “別愣著啊,我扶著你,快走!”他一手挽起她的胳膊,一手從她背部繞過去,搭在她另一只胳膊上,把她整個人穩(wěn)穩(wěn)地攬在胸前。

      “哦——”蘭桃吉側(cè)臉看了看他,眼底閃過一抹淡淡的幽光。

      路上,江燦陡然意識到,一種熟悉的感覺回來了,那久違的、黏稠的東西在心里重新涌動,而他觸碰蘭桃吉肩膀的手很燙、很燙。

      合成生物學(xué)家取下隱形鼻塞器,各種氣味從四面八方涌來,香的、臭的、酸的、騷的,熏得他快窒息。他湊近植物深吸一口,屏住呼吸,迅速把鼻塞器又戴回去,這才順了氣。

      門鈴響了,他隨便套了條褲子,跨過凌亂不堪的藤蔓,往門外沖。滿屋的藤蔓并不那么容易被繞過,尤其是在昏暗的光線里,他的腳被纏住了,一個狗啃泥的姿勢,摔得直挺挺,痛得他齜牙叫罵。費了半天力氣,他才解開纏腳的藤蔓,打開了門。

      “快進來,給你聞點好東西。”他立即忘了剛才的不快,欣喜地招呼密友進屋。

      房間里到處是植物標本、瓶瓶罐罐和各種儀器,沒有一處閑置空間。密友不知從哪里下腳,只好踮著腳尖,穿梭在詭譎莫測的植物林里。他被帶往了露天陽臺,那里陽光灑照、干爽整潔,和屋里是兩個世界。

      陽臺中央放著兩盆植物。一盆無花,葉色濃綠,莖葉纖秀,莖稈挺拔,莖節(jié)似竹非竹;一盆有花,一朵紫藍色花,一朵紅黃色花,分別挺立于纖細莖稈頂端,鐘狀花形,三角綠葉,仿佛兩位雋秀的孿生少女。

      “你怎么栽了兩盆?”密友問,“哪一盆才是我的?”

      “你聞聞?!彼衩刭赓獾卣f,“通過氣味來猜?!?/p>

      密友下意識地先聞花朵,無味,湊近了再嗅聞,依然無味;再聞無花的那株的莖葉,竟是一股濃烈的香甜襲來,記憶不斷翻涌,腦海里一幅女友的肖像畫就此鋪開。他感到自己被這盆植物所牽制,不禁跪在地上,將它抱在懷里,把綠葉放在鼻子前一陣猛吸。

      “好了,好了,你回家再慢慢享用吧……不用謝我。”他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剛被摔疼的下巴也不疼了。

      “沒錯,就是這個味道!”密友沉浸在往事里,淚眼蒙眬。

      他將無花植物從密友懷中奪走,放到陽臺之外,隔開它的氣味:“你冷靜點,我還要給你說正事?!?/p>

      密友擦了擦眼,坐在原地,呆呆的,還沒從氣味中脫離。

      他再次把有花植物放到密友懷里:“你再聞聞這個,聞久一點,看有沒有什么反應(yīng)?!?/p>

      無味的花香緩慢被吸入,攪動著人體鼻部組織中的犁鼻器,刺激著大腦相關(guān)的情感皮層和神經(jīng)興奮中樞。密友陷入植物擬人化的幻境中,那里有妖嬈樹軀搭建的綠蔭,有萬紫千紅吐出的芬芳,有媚花蜜腺分泌的甜汁,有豐滿枝頭冒出的盛實……他猛一回頭,看見兩位姑娘在輕姿曼舞,一位著紫藍裙衫,一位著黃紅裙衫,舞動的畫面與背景糅合得像油畫般唯美。如果說女友氣味的植物讓他回到了過去,難以自拔,那么無味植物帶給他的是另一種超然的感覺,猶如誰用藥棉在他心里的傷口處溫柔地擦洗,一股久違的溫暖、寧靜從心底泛起……

      “喂,喂!”他輕輕打了密友兩個耳光,把他從幻境里拉回來,“說說你的感受?”他開始錄音。

      聽完密友的復(fù)述,他再也無法壓制激動,狠狠拍了密友肩膀一掌,大叫:“我成功了!”他高舉那盆無味植物,“你知道我在這里面添加了什么嗎?”

      密友捂著腮幫,白了他一眼。

      “我在這盆植物里加了費洛蒙的氣味。知道費洛蒙嗎?它是動物和人類分泌的一種化合物,與性有關(guān)的荷爾蒙,也叫信息素。動物沒有感情,就靠它來吸引異性。人類通常聞不到它的味道,但我能聞到它特殊的香味。簡單地說,費洛蒙就是一種交換訊息的化學(xué)物質(zhì),它的氣味是兩性溝通的橋梁,在以前還沒限制戀愛的年代,人們所謂的‘異性相吸‘一見鐘情都是源自它的影響!”

      密友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一陣驚悚:“你想干什么!”

      “釋放人類的天性?!彼穆曇粝駨倪b遠的地方飄來,捉摸不定,“我承認,首先是為了驗證我的實驗,但是,你就從來沒懷疑過限制戀愛的法令是不人道的嗎?我們?yōu)槭裁床荒艽蚱扑俊?/p>

      “可是,戀愛會導(dǎo)致大腦紋路中的灰質(zhì)密度降低,影響人的智力,會讓人沉迷、難以自拔,所以愛情才會被列為違禁品?!泵苡颜f這話時并沒有底氣,因為他是少有的被批準傳宗接代的人,他享受過愛情,也受難于愛情,失去女友后,他依然享有傳宗接代的特權(quán),卻無法對任何女人提起興趣。

      “你被層層篩選,通過了各類測試,確定基因優(yōu)良,才被允許談情說愛,但你想過沒有,人類的愛情真的就只剩下傳宗接代的功能?”合成生物學(xué)家語調(diào)古怪,話鋒一轉(zhuǎn),“當謊言被人們都認為是理所當然時,我們就失去了對生命的主動權(quán),可幸運的是,選擇權(quán)一直在我們手上。現(xiàn)在,我們就要對此做出選擇!”

      “選擇……”密友回味著他的話,又回味剛才嗅著無味花香時從心底泛起的感情,內(nèi)心的防線在一點點瓦解。

      合成生物學(xué)家察覺到他的動搖,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怎么說,這次得謝謝你,多虧了你,讓我知道可以用戀人氣味喚起愛情記憶,但戀人味道只能針對個體,所以我就想到了用費洛蒙,它可以幫所有人喚醒愛的能力,并傳遞愛情的信息。目前,與費洛蒙有關(guān)的物品都是禁品,比如香水、芳香器、固體香片……這些東西太容易被查獲,但是把費洛蒙嵌入植物就查無可查,費洛蒙本來就是無味的,讓植物去傳播費洛蒙的氣息,在無知無覺中感受異性的吸引,喚起戀愛的欲望,引誘彼此在夜晚浪漫,真正隨情所欲……那場景真是妙不可言!”

      捕獲船終于再次起航,目的地不是火星,而是月球。

      戴莫斯作為火星的第二顆衛(wèi)星,比第一顆衛(wèi)星福波斯瘦小許多,離火星很遠,并還在不斷遠離火星,加之它是太陽系中最小的衛(wèi)星,導(dǎo)致了人們對它的興趣直接從福波斯跳躍到了土星的衛(wèi)星泰坦——那顆在太陽系內(nèi)除地球外唯一于表面存在海域的星球。戴莫斯逐漸被冷落,甚至被遺棄??烧l也沒想到,戴莫斯竟藏著礦物,它們給予礦草生命,讓江燦興奮無比。

      江燦也異常冷靜。他采樣檢測,在證實那些礦物的確是稀缺且利用價值極高后,即刻封鎖了消息。他打算在取得礦權(quán)之前,先把這片礦產(chǎn)地占為己有。他偷偷給客戶打電話,坦言沒有捕獲到小行星,但發(fā)現(xiàn)了其他資源。他對發(fā)掘地閉口不提??蛻艨戳藱z測報告,立馬與他重新簽訂了協(xié)議,以之前五倍的價格購買那些稀有礦。

      “讓女人上船也不全是壞事啊!”因禍得福的他樂滋滋地想。

      礦工們用戴莫斯轉(zhuǎn)了兩個半圈的時間,把稀有礦塞進捕獲船,堆得滿滿當當,施大釧擔心船體超重,無法起飛,江燦便下令把剩下的七只抓臂都拆掉。

      “反正這趟也捕捉不了小行星,把它們都拆了減輕重量,再多塞點礦進來?!苯瓲N高亢地說,“這些礦多賺的錢,夠我們換更好的抓臂。大家加油干啊,這回給你們都漲工資!”

      船員和礦工一陣歡呼。

      捕獲船駛?cè)胩铡E撌液瓦^道都堆滿了礦,每個人行動都不如以前方便,幾乎是從礦體旁擦著身子而過。大家盡量減少走動,都待在自己的艙室內(nèi)娛樂。蘭桃吉的身體還沒完全康復(fù),江燦把休息室騰出來作為她的房間。之前,她睡在后勤艙的雜物室里。

      江燦有時去休息室取東西,就和她隨便聊幾句。

      “你為什么要去地球?”有一次他問。

      “為了自由?!闭f到這個話題,蘭桃吉眼睛里的幽深變得更重,“火星上的人沒日沒夜地拼死工作,其實是逆來順受,但凡意識到這一點的人都想離開?!?/p>

      “不對,地球上很多人都愿意去火星,比如說我,我以前就在火星干采礦的活兒,后來因為發(fā)生了礦難,才改行到了捕獲船。另外,地球上也沒有真正的自由,我不知道你要的自由到底指什么?”

      “指的是……”蘭桃吉眼角微挑,“不用生活在熔巖管道筑造的地下世界,不用被罩在基地大棚,只能看見人造藍天,而是有更廣闊的空間,自由呼吸新鮮空氣,自由選擇喜歡的工作,自由地和各個層次的人交往,自由地感受愛情……”

      “呵呵,你錯了,沒有任何地方有你想要的自由。”江燦沉默片刻,嘆了口氣,“我不知道是誰給你灌輸?shù)倪@種想法,或者叫信仰。如果你真為了這種自由,還是回火星吧,地球上沒有這種自由,相反,你在地球會經(jīng)歷比火星更殘酷的現(xiàn)實。除了可以自由呼吸空氣,你并不會有更大的空間,尤其像你這種沒有身份的人,去了也只能生活在最底層。為了躲避搜查,你依然得待在地下城。而且,你很可能找不到工作,更別說自己喜歡的工作。你交往的人群也只有底層區(qū)的那些人,除了日夜干活什么都沒有,更沒有愛情……再說了,愛情是奢侈品,不是誰都能消費得起。”

      蘭桃吉因驚訝微微張開嘴唇,眼里掠過一絲慌亂:“那為什么你可以這么自由?”

      “我?”這個問題把江燦難住了。他不可能告訴她,他獲得現(xiàn)在的自由是用了一些卑鄙的手段,雖然他已經(jīng)洗心革面,但內(nèi)心始終無法抹去那段骯臟的個人史。

      他又深嘆一口氣:“好吧,有信仰是對的,我不應(yīng)該澆滅你的希望。你這么煞費苦心地去地球,祝你有個自由的開始?!?/p>

      此后,他再也不與蘭桃吉糾纏這個話題,即使她追問,他也只含糊回答,盡量把地球上的事物美化。他想,也許從她的視角看地球,真的就很美好。她已經(jīng)被生活剝奪了很多,不能再被剝奪僅存的一點夢想。

      捕獲船逐漸靠近月球,不久后就將在那里接受安檢。

      月球的安檢是所有安檢中最為嚴格的,程序煩瑣,檢查縝密。江燦因為經(jīng)常出入,與安檢人員混得很熟,還有一點空子可鉆。這次,他就是想利用這點空子讓蘭桃吉蒙混過關(guān)。

      進入港口,捕獲船靠岸停泊。江燦見前面的船已排成幾列,估摸輪到安檢得等上幾日,正好有時間干點兒別的事。他偷偷去了一趟“黑市”。那個地方位于月球背面,掩藏在艾特肯盆地,也就是月球最大的隕坑里,永遠不會向著地球。

      江燦賤賣了一部分走私貨,換了一張身份卡,在蘭桃吉熟睡的時候悄悄將卡放到她的枕邊。第二日,蘭桃吉來打掃他的房間,問到身份卡的事,他輕描淡寫地說:“哦,那個啊,是為了讓你過安檢用的?!?/p>

      “可它看上去不像假的,而且是一張地球身份卡,這可是花錢都難買到的?!碧m桃吉驚呼。

      江燦做了個“噓”的動作:“小聲點,既然知道難買就別張揚?!?/p>

      “謝……”蘭桃吉剛張口,江燦就舉手打斷她,冷冷道,“先別謝,我還得說清楚,為了不讓別人知道我這船載過女性,身份卡上你的性別是男,也就是說,到了地球以后你這輩子都得做個男人?!?/p>

      “沒關(guān)系,只要能在地球生活,是男是女我都不在乎?!碧m桃吉捧著身份卡,高興得連連親吻它。

      江燦坐在那里,看著她快樂的樣子——那種觸碰到她快樂的感覺很微妙,猶如時空的微粒在虛無和真實中,極速穿梭、碰撞、新生、湮滅。

      不久,捕獲船收到了安檢通知。江燦召集船員和礦工為安檢做準備。安檢前一天,他溜到月球安檢室,想找老熟人“溝通”。一進屋,看見里面全是陌生人。

      安檢人員全部換了,這讓他有種不祥的預(yù)感,眼下他更要考慮怎么應(yīng)對嚴密的安檢,倘若蘭桃吉被檢測出是女性,他倒是可以裝作不知情,可她就完蛋了。他一直想到深夜,也沒想出對策。肚子餓了,他起身去廚房找吃的,遇到了施大釧。

      “你怎么在這兒?”江燦問。

      “在等你啊。”施大釧把準備好的套餐送到他跟前,“吃吧,吃飽了才好思考問題?!?/p>

      他的語調(diào)怪里怪氣,不太像平常那個憨厚老實的副手。

      施大釧在他對面坐下:“聽說最近在查一批走私貨,查得非常嚴,有人懷疑走私者串通了安檢人員,所以全都換了新人。”

      “你怎么知道?”江燦放下筷子,嚴厲地盯著他,眉頭的皺紋逐漸加深。

      “那幾個安檢人員被調(diào)換前告訴我的,要我們小心點兒?!?/p>

      “我們又沒干偷雞摸狗的事!”

      “那你今天為什么去找他們?”施大釧看透他心思似的,“你是怕明天安檢時那東西被查出來吧?”

      江燦騰地站起,一揮手把飯盒摔到一邊:“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這兩年你干了什么你最清楚。本來也不是什么大事,誰出來不帶點東西?可我沒想到你膽子那么大,帶的竟是那東西,而且還想吃獨食!”

      “你想干什么?”江燦知道施大釧是有備而來。

      “我跟了你那么久,可你從來沒替我想過,現(xiàn)在我覺得你已經(jīng)不適合當船長了,該讓位了?!?/p>

      “讓位?你想當船長?”江燦厲聲道,“那把修理工具是你讓人故意砸向我的,對吧?后來我想了很久,在失重的情況下,如果沒有外力,工具是不會把人傷得那么重,而且還偏偏正對我!”

      “沒錯,是我干的,因為你已經(jīng)不配當我們的船長!”施大釧直言不諱,豎起手指,“比如在這次危難中,第一,你做出錯誤判斷,讓船損失一條抓臂,還差點要了我們所有人的命;第二,你太自私,為了省那幾個錢,執(zhí)意不向星際救援隊求助,害得我們在戴莫斯上耗了那么長時間。你就沒想過,萬一這中間又出了事,我們一船的人怎么辦?第三……”施大釧頓了頓,“你居然幫著別人偷渡,這雖然不是什么大忌,但如果被識破,我們都要被同行恥笑!”

      江燦百口莫辯,把拳頭攥得直響。他很快覺察,施大釧雖預(yù)謀已久,但真正導(dǎo)致他現(xiàn)在“翻牌”的是那些稀有礦,是戴莫斯那一片寶藏地!

      施大釧冷笑,繼續(xù)說:“很詫異吧,我連偷渡的事兒都知道。這不怪你,只怪你表現(xiàn)得太明顯。你對阿吉太在意,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關(guān)系?!?/p>

      江燦沒想到這個效勞多年的忠實副手竟這么處心積慮,憤怒的心隱隱作痛?!八?,你就想殺了我?”他問。

      “不,我只想讓你受傷,方便我調(diào)查你的走私證據(jù)。我可不干殺人償命的傻事。”

      “所以,你才刻意接近阿吉,刻意安排她去我房間?”他又問。

      “是。”施大釧露出陰謀者慣有的勝利笑容,“雖然他最后并沒有聽我的,但他那次中毒事件給了我機會,讓我最終找到了證據(jù)?!?/p>

      “你想怎樣?”

      “我想要你自首。你只要承認走私那東西就行——你也不想把其他人牽扯進來吧?阿吉的事我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暴露一個偷渡客對我們船的聲譽沒什么好處。這孩子人不錯,我也不想毀了他?!?/p>

      江燦目光冰冷地看著施大釧,他的確早已把自己揣摩透了。

      “我們一起搭檔這么多年,我跟你也沒什么深仇大恨,我只想得到我應(yīng)得的?!笔┐筲A突然換了一張面孔,“如果你不答應(yīng),我就只能告訴他們真相,讓他們順藤摸瓜。他們調(diào)查起來應(yīng)該不難……”

      沒等他說完,江燦就抄起飯叉撲過去,一手抓住施大釧的頭發(fā),一手把飯叉抵在他的喉嚨上。叉尖逐漸陷入施大釧的皮肉,江燦能感到他的恐懼,但他不吱聲,似乎在用無聲有力地還擊。江燦極力克制自己,手停留在某個分寸之處,直到施大釧的喉結(jié)隨著緊張的吞咽上下滑動了幾下,江燦才松了手,狠狠推開他,把叉子叉在了飯桌上。

      施大釧干咳兩聲,理了理衣領(lǐng),啞著嗓子說:“要是那樣,毀了阿吉的可不是我,而是你……”

      江燦沉默?!靶校易允??!彼芍┐筲A,“你必須信守承諾?!?/p>

      “當然,我們可是多年的好兄弟!”施大釧揉著發(fā)紅的脖子,干咳著笑了。

      江燦除了相信他別無他法,他只能通過這種脆弱的諾言來確保自己的犧牲達到預(yù)想的效果。讓他唯一感到慶幸的是,施大釧沒有發(fā)現(xiàn)阿吉是個女孩。一想到阿吉不久之后可以暢快地呼吸地球的新鮮空氣,盡情去享受她渴望的自由,江燦更堅定了自首的決心。

      捕獲船迎來了安檢。

      安檢人員分成三批。一批檢驗貨物,一批拿著安檢器在船上搜查,一批守在安檢門旁,讓船員和礦工排成一列依次通過。蘭桃吉站在施大釧前面,像一只受驚的小鳥,躲在高大的人影之下瑟瑟張望。

      江燦站在船上遠遠地看著她,心里默念著數(shù)字給自己倒計時,一種莫名的悲壯感騰然升起??燧喌剿矙z了,她向他望過來,他不動聲色地轉(zhuǎn)身,避開她的視線,斂下眼底的焦慮,心里一陣痙攣。

      他整理了一下思緒,重新盯住搜查的安檢人員,覺得不能再等了,必須做點什么。他故意伸了個懶腰,打了聲招呼回到自己的房間,將枕頭丟到座椅上當作靠枕坐下。

      有人跟著進來,他故意把枕頭擋在身后。眼見那人察覺自己,他又表現(xiàn)出緊張的樣子,伸手去扯枕頭?!拔已挡缓茫荒芫谜?,坐著的時候也得靠著東西?!彼首鬏p松地解釋。

      一個盒子從枕頭里掉出來。他驚慌地去撿,安檢人員喝住了他。

      “這是我們備用的糧食種子?!彼纸忉尅?/p>

      安檢人員滿臉狐疑,撿起盒子,打開,再用檢測儀往上面一掃,立即就怔住了。檢測儀發(fā)出刺耳的警報。

      周圍的安檢人員迅速圍攏過來,將江燦反手逮住。

      江燦沒由來地感到了踏實。

      被押下船時,江燦朝安檢門那邊瞄了一眼。正好輪到蘭桃吉安檢,幾乎是下意識地,他高喊冤枉,拼命掙扎,將所有人的目光成功吸引了過去。

      施大釧和他依然配合默契,當安檢人員朝他這邊張望的片刻,施大釧假裝不耐煩地搡了蘭桃吉一把?!坝惺裁春每吹模 彼咚?。蘭桃吉一臉迷惑,踉蹌著跨入安檢門內(nèi),不等安檢系統(tǒng)有所反應(yīng),施大釧就已站在了安檢門下,等待收回視線的安檢人員檢查……

      種子從發(fā)芽、萌生幼苗到進入花期,只需短暫的幾日,無香無味的氣息便彌散在空氣里。合成生物學(xué)家和密友暗中觀察男男女女,費洛蒙提升著他們的個人魅力。植物店老板最先試種費洛蒙種子,當植物開花后,老板們吸引了不少異性到店,生意一夜爆火,種子供不應(yīng)求。

      合成生物學(xué)家對這種承載愛情的形式很滿意,得意地對密友說:“我從滅絕植物現(xiàn)存的親屬物種上尋找氣味的線索,復(fù)原了它們已消失的功能,如果朝著更廣泛的生物領(lǐng)域延伸,未來還可以讓細胞產(chǎn)生劍齒虎的香腺,重建愛爾蘭麋的香胞……愛情也一樣,氣味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費洛蒙承載了愛情分子的流動,原本的愛情形態(tài)可能會消失,但愛情的生命體會走向永恒?!?/p>

      密友輕撫花瓣,像呵護著嬰兒:“是啊,感情的形態(tài)和人類的生命形態(tài)一樣,都在被時間和科技改變,‘軀體這種傳統(tǒng)的容器,可能已無法容納人類情感的所有含義了,就像這些植物,它們現(xiàn)在是費洛蒙的容器,今后未必是,但費洛蒙永遠存在?!?/p>

      合成生物學(xué)家贊許道:“你理解得非常對。但這種人造的費洛蒙,目前靠我一個人要永遠存在還很難,因為它的生命周期只有兩季,也就是說,它枯萎后便直接死亡,若要再種植,只能買新種子。我制造不了那么多種子?!?/p>

      “有限的貨源,加上植物短暫的周期,我倒覺得這在經(jīng)濟效益上會收到更好的效果?!泵苡岩呀?jīng)想到了饑餓銷售模式,可又想到銷售渠道的一些問題,“船長的身份讓我可以自由穿梭于太陽系的各個基地,收集戀人們分泌的費洛蒙信息,帶回來給你作原材料,但要把‘愛情種子走私出去,各個環(huán)節(jié)都是問題,特別是每處港口的安檢。”

      “放心吧,誰也不會想到我們會把費洛蒙藏在種子里?!焙铣缮飳W(xué)家把研制成易保存的膠囊體種子放入密封的小盒子,“如果你還是擔心,我可以再給你一些其他種子,以混淆安檢人員的視線?!?/p>

      “什么種子?”

      “什么種子都有。”合成生物學(xué)家將信息器上的種子目錄翻給他看,出于職業(yè)習(xí)慣,他從密密匝匝排列的各式種子中挑了一些與礦有關(guān)的種子。

      從地球到火星,第一次走私成功以后,密友就肆無忌憚了,火星市場遠比他想象得可觀,不久后,他就把主要銷售渠道轉(zhuǎn)向了火星。那些被抑制了愛情感官的人,在被費洛蒙喚起愛欲后,開始暗中瘋狂地戀愛。愛情是毒藥,不嘗則罷,一嘗就會上癮,“潘多拉魔盒”一旦被打開,就變得不可收拾。氣味擾動著理性,理性控制不了感性,盡管戀人們極為小心,還是難免露出馬腳,監(jiān)管部門很快監(jiān)測到他們種種異常的戀愛跡象。越來越多的人被送到了“戒毒所”,那里很快人滿為患。

      火星居住地空間有限,氣味的擴散性不如地球,因而費洛蒙的傳播較為集中,味道也越積越濃,不斷誘發(fā)著男女做出違禁的事情。隨著不雅照的流出,監(jiān)管部門注意到事態(tài)嚴重,開始連夜清查“病毒”根源,卻始終一無所獲。

      “你從一個船長變成了走私犯?!焙铣缮飳W(xué)家打趣地對密友說。他們邊喝酒邊看新聞。

      “這都是你一手促成的,本來我發(fā)誓再也不干違法的事?!泵苡研Φ?。

      “你可以隨時收手?!?/p>

      “不,收不了。不是因為錢,而是我發(fā)覺,看著別人戀愛也是一種享受,好像我成了上帝,在人間撒播愛的種子,這讓我有種強烈的滿足感?!?/p>

      “你只撒播,自己不愛了?我發(fā)現(xiàn)你在刻意避開費洛蒙。”

      “那是因為他們給我安排的妻子我都不滿意,后來見了好幾個也沒感覺。我本來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結(jié)婚生子,不需要用費洛蒙去吸引異性?!?/p>

      “但你需要一個異性,幫你走出失去前女友的痛苦?!?/p>

      “是的,我需要,可我想自己尋找,靠心去找到愛的味道?!泵苡涯橆a泛著紅潮,灌下一杯酒,反過來問合成生物學(xué)家,“那你呢?你一直戴著鼻塞器,不是也在刻意避開費洛蒙?”

      “你知道我對味道過敏,除了工作,我可不愿嗅那些奇怪的味道?!焙铣缮飳W(xué)家捏了捏鼻尖,“再說了,我搞科研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我不想變成像你一樣被感情折騰的傻蛋?!?/p>

      “出水才看兩腳泥,誰是傻蛋最后才知道?!泵苡逊怕暣笮?,和他碰杯,把整杯酒咕嚕灌下。

      捕獲船通過了月球基地的安檢,終于駛向地球。江燦也在被押往地球的途中,他要回地球接受審判。

      審判日前一天,蘭桃吉到看守所看他。她還是像以前那樣,穿著寬大的男士衣服,頭發(fā)剪成了寸頭,打理得很精神。她對他擠出一個苦澀的微笑,如初見時那樣嘴角漾起不甜不咸的梨渦。

      “船長,我是來向你道別的?!彼纳ひ舻臀?,有種熟悉的清冽味道,“謝謝你?!?/p>

      “謝我什么?!苯瓲N看著面前的全息成像,覺得她就是一個幻象,自嘲地笑笑,“我又沒幫你什么。”

      “不,你幫了我很多……船長,我錯了,我當初不該威脅你……實際上,我并沒有偷拍……我騙了你,對不起?!?/p>

      江燦聳聳肩:“我知道。后來我想過,港口那么暗的地方,即使用最先進的手段,也要靠得很近才能偷拍。如果你靠得太近,我肯定會發(fā)現(xiàn)你的?!笔┐筲A攤牌后,他才反應(yīng)過來,在港口跟蹤他的鬼影并非蘭桃吉,而是他的副手。

      “那你為什么還……”蘭桃吉眨眨眼,試著將眼里的酸澀隱去。

      江燦聳聳肩,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他倆面對面靜坐,四目相對。江燦躲開了蘭桃吉灼熱的目光。良久,蘭桃吉幽幽地說:“船長,在月球安檢時,你是故意自首幫我引開他們視線的,對吧?”

      “我沒那么偉大。我是運氣不好,跟你沒關(guān)系?!?/p>

      提示器響起,探視時間到了。蘭桃吉起身:“船長,謝謝你!”她向他鞠了一躬,就像那晚在港口外的大道上。抬起身時,她眼里閃爍著淚光和意味不明的笑意,看似不經(jīng)意卻重重落在了江燦的心里。

      通訊影像被關(guān)掉。江燦面前只剩下白晃晃的一堵墻。

      審判那天,江燦篤定地坐在被告席上。施大釧拿出了搜集來的證據(jù),細數(shù)他走私的種種罪行,他矢口否認;安檢人員取出物證,盤問他走私貨的來源、渠道、流向等等,他還是矢口否認。

      他對審判的結(jié)果沒有把握,但極力把一切撇開,他知道這里面還有回旋的余地。施大釧雖然拍了很多他交易時的影像,但昏暗的畫面僅能證明他在做一些私下交易,并不能證明他就是在走私那些東西。安檢人員雖然搜到了走私貨,但也不能證明歸他所有,如果最后查不出所有者,他頂多因為船長的身份受到一點連帶責任而已。

      但就是因為這種可能存在的回旋,讓施大釧使盡渾身解數(shù)也要把他定成鐵罪。查禁的這些東西正處在輿論的風口浪尖,作為唯一被查實的案件,需要有人被定罪,給公眾一個說法。施大釧正好利用了這點。

      江燦最后才意識到,無論否認還是沉默,他以為的回旋余地只是他自己心存的僥幸,施大釧正在促使審判變得沒有懸念。

      就在審判快接近尾聲時,突然闖進一個人。

      江燦認出蘭桃吉的那刻,打了個冷戰(zhàn),一反常態(tài),跳起來:“你來干什么?”

      “船長,我……”蘭桃吉眼神躲閃,忽然側(cè)過身,面對審判席,把頭高高仰起,“審判長,你們應(yīng)該審判的人,是我!我叫蘭桃吉,是火星居民,喬裝打扮成船員,混入捕獲船偷渡來地球,船長并不知情。那批走私貨也是我?guī)洗模磺信c船長無關(guān)?!?/p>

      “蘭桃吉,你在說什么!”江燦大聲呵斥。

      另一個更響亮的聲音炸開,是施大釧。他比江燦更緊張,幾乎是嘶吼道:“可笑!就算你喬裝打扮,沒有船長的批準,你能上船?”

      “那是因為你騙了船長,把我?guī)洗?。你明著說是給船長招聘新船員,私下卻與我做交易,說只要我能迷惑船長,讓他犯錯,逼走他,你當上了船長就幫我偷渡到地球,從此自由生活。”

      “什么!我?”施大釧一愣,暴怒著跳到蘭桃吉跟前,緊拽她的胳膊,狠狠道,“你胡說八道!”

      法警迅即將他倆分開。

      蘭桃吉挺直背脊,面朝審判席,一字一句道:“施大釧教我迷惑船長的辦法,就是讓我在儲備艙的栽種區(qū)種植‘愛情種子,利用費洛蒙的氣味引誘船長,讓他愛上我,為我承擔所有罪行?,F(xiàn)在我后悔了,我不想冤枉一個無辜的人,不想一輩子受到良心的譴責,所以我站到了這里?!?/p>

      施大釧平復(fù)了一下情緒,斜嘴一笑,反問:“好,就算我讓你迷惑船長,你怎么去迷惑?他可從來不喜歡同性?!?/p>

      “是的,他喜歡的是異性!”蘭桃吉上前一步,“我是女人,所以你才讓我去迷惑他。船長得知我的真實性別后,礙于你的面子沒有揭穿我。后來,我故意帶他去栽種區(qū),讓他聞費洛蒙——船上的醫(yī)生可以證明。很快,他就愛上了我,對我百般照顧,什么都聽任于我,我想嫁禍他也再容易不過?!?/p>

      “你說謊!”施大釧青筋暴起。法警死死攔住他。

      “對了,在月球安檢時,也是施大釧幫我蒙混過關(guān)順利偷渡過來的,你們可以查看當時的監(jiān)控錄像?!碧m桃吉又補上一句。

      “什么!”施大釧愣住了,但立即反應(yīng)過來,把矛頭轉(zhuǎn)向問題的關(guān)鍵,“你不要混淆視聽!你不可能是女人!捕獲船不可能讓女性踏足半步!我也可以保證,江燦沒這個膽量……”

      “我是女人——”說完,蘭桃吉緊抿嘴唇,閉上眼,深呼吸,再睜開眼時,僵硬的表情變得從容。她解開胸前的衣扣,脫去上衣,露出把身體纏得緊緊的條帶。她把胸口打的蝴蝶結(jié)一拉,條帶一圈一圈向下散開,劃出圣潔耀眼的弧線……

      審判庭內(nèi)一片嘩然。

      合成生物學(xué)家?guī)兔苡咽帐靶欣?,想說點安慰的話,又不知從何說起。

      密友審判時,他也去了。他本想另辟蹊徑減輕密友的刑罰,那個女孩貿(mào)然闖進,打亂了他所有計劃。他忘了庭上的其他細節(jié),只記得女孩在褪去衣服的瞬間,有一種嫩芽破土而出的驚心動魄。他看著她被押解進去,走得輕盈,仿如飄灑在空氣中的一劑清新劑。那一刻,他取下鼻塞器,聞到了常人聞不到的味道,比實驗收集的費洛蒙更為復(fù)雜。它附帶了小豆蔻、紫羅葉、木蘭,或許還有香柏木和海風的香味,淡雅如雪,純潔如云,和煦如日。他身上的每個細胞都在吮吸那香氣。

      密友的副手也被收押了,他怒罵、踢打、掙扎,但在人證面前無濟于事。不久,他的賬戶和密友一樣,也被查出多筆來路不明的貨款,坐實了他隱蔽的走私罪行,又因他拒不交代“愛情種子”來源和相關(guān)犯罪過程,被判了比密友更重的刑。而密友因配合調(diào)查,主動認錯,被允許緩期執(zhí)行。

      雖然密友最后這結(jié)果還算不錯,但他好像已不在乎這些。當他得知女孩因違法偷渡被剝奪了火星居民身份,發(fā)配去了某個遙遠的星球做苦力,永遠不準踏入太陽系時,他立刻四處申請為她減緩懲罰,甚至愿意用自己去替換。

      女孩被秘密送走,沒人知道她被發(fā)配去了哪里??傊苡言僖膊豢赡芤姷剿???梢蚺⒍鸬倪@樁案件,意想不到地在火星上發(fā)酵,那些無權(quán)享用“愛情”的居民借此示威游行,引發(fā)了一場“尋找費洛蒙”的大運動。

      合成生物學(xué)家不知道這場運動會持續(xù)多久,也不知道它是否會改變目前畸形的社會結(jié)構(gòu),但他暗中自喜,他的目的達到了。眼下他更關(guān)心密友的狀況。

      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密友又將出航,他用胳膊肘碰了碰密友:“別悶著,這不像你的風格。如果你不想干船長的工作,就不要勉強。要不我介紹你到綠洲工程做點事?這樣我倆還能互相有個照應(yīng)。我已經(jīng)收到了項目組的通知,準備把研發(fā)的植物帶往火星,正式投入火星生態(tài)改造建設(shè)中。”

      密友面無表情,遲緩地搖頭:“不了,我還要繼續(xù)當船長,只要我還在太空流浪,就可能離她更近?!?/p>

      合成生物學(xué)家感到抱愧,忙活了半天,不僅沒幫密友走出失去戀人的痛苦,反而讓他陷入了更大的永失所愛的哀傷之中。從審判庭出來,他就不停反思當初制造費洛蒙植物的意義。

      “你知道嗎,她說的那些話,有一瞬間,我居然都信了?!泵苡寻炎詈笠粋€行李打包好,走到窗臺前,“后來我回憶,她根本不知道‘愛情種子的事,她明明種的是礦草,能拿什么引誘我?真不知道她為什么會站出來說那些話。她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蛋!”

      “但有一點她說對了,你愛上了她,對她百般照顧,盡管你沒有聞費洛蒙?!彼苡炎叩酱芭_,看見那盆植入了密友愛人氣味的植物,在似竹非竹的莖節(jié)上,竟開出了一朵花。

      “她根本不用犧牲自己,那是我們男人之間的博弈。”密友悲愴之極,重重甩了甩腦袋,試圖避開痛苦的回憶。

      “這事對我們來說都是個教訓(xùn)。我們善意的任性,讓他人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當然,你的代價也大?!彼┝艘谎勖苡眩黹_這個沉重的話題,又說,“有意思的是,婚姻管理部門得知‘愛情種子,竟想方設(shè)法地復(fù)制它,因為他們指定基因優(yōu)良的人傳宗接代,并非都能成功,有一部分人像你一樣,對指定的異性沒有興趣,因此他們想用這種長久性的費洛蒙氣味,去促進和維持戀人們的感情。我真沒想到,‘愛情種子還能被用在‘正道上,但它到底能在一份愛情里起多大作用無從得知,我只知道,費洛蒙其實無關(guān)愛情,它可以用植物或其他形態(tài)承載,可以傳播情愛的信息,卻無法讓人真正去愛。就像你說的,要愛,只能靠心。”

      密友驚詫地看著他,而后釋然嘆道:“大名鼎鼎的合成生物學(xué)家居然也有了理解愛的一天?!?/p>

      “那得感謝幫你脫罪的女孩。我在她身上聞到了從未聞過的氣味,那氣味打動了我?!彼呀?jīng)好幾天沒戴鼻塞器了,開始試著適應(yīng)這個世界,當他把目光從實驗室里轉(zhuǎn)移出來時,發(fā)現(xiàn)用嗅覺可以捕捉到更多新奇的東西。他問:“能告訴我,你喜歡她什么嗎?”

      “可能是第一次遇見時她的味道我剛好喜歡?!泵苡严肫鸹椟S路燈下女孩故意弄臟的臉,和那反差極大的白牙。他臉上逐漸露出堅毅的神色。他說:“今后我的捕獲船,將光明正大地雇用女性!”

      “哦?”合成生物學(xué)家嗤嗤地笑。他很清楚,密友與他一樣,骨子里都有股叛逆勁兒,平日里看似被行規(guī)行道所裹挾,在特定時刻卻自行其道。他再次感謝那女孩給了密友又一次“自行其道”的勇氣,并想象密友即將掀起的行業(yè)內(nèi)乃至更大領(lǐng)域的“風暴”。

      “我該走了?!泵苡烟嵘闲欣睿蛲饷嬲克{的天空。橘色的云朵正慢慢裂開,猶如他身上的負荷慢慢剝離。

      “等等,把這個也帶走吧。”合成生物學(xué)家捧來窗臺上的花,“你上次說過,如果它能開花,會為它取個好聽的名兒?!?/p>

      “嗯,就叫它‘蘭桃吉?!?/p>

      兩人對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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