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達尼埃爾·凱爾曼 杜新華譯
達尼埃爾·凱爾曼,1975年生于慕尼黑,后隨家人遷居奧地利,考入維也納大學攻讀哲學和日耳曼語言文學。1997年出版首部長篇小說《貝爾霍姆的想象》,至今已發(fā)表小說及隨筆十余部,并翻譯成數(shù)十種語言。2005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測量世界》譯成四十種語言,被譽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最成功的德語長篇小說之一。
瓦根巴赫慢慢穿過一排排座椅之間的過道,找到自己的座位,從鄰座的腿前擠過去,坐了下來。剛坐下就閉上了眼睛。直到升入空中,升到寧靜安全的高空,他才會再睜開眼睛。這是他的習慣,這個習慣和半小時前吞下的鎮(zhèn)靜劑能幫助他克服恐懼感。他眼也不睜地系上了安全帶,這個本事他早已練會。之后他聽到了發(fā)動機的轟鳴,一股強力將他向座位上一推,然后將他拉向天空那一片遼闊高遠的藍色里。直到感覺不到任何動靜的時候,他才睜開眼睛。天空仿佛放射著光芒,太陽在西方燃燒,在遙遠的下方是一片輕煙籠罩的綠野。
“對不起,”他的鄰座放下了報紙,開言道,“您是不是瓦根巴赫呀?”這是個大胖子,蓄著黑胡子,眼鏡片后面的黑眼珠瞪得老大。
“是?!?/p>
“啊?!边@個男人回到自己的報紙上去。瓦根巴赫向窗外看。明亮的光線讓他不舒服。他不能多動,也不能多想。幸好,只不過是一小時的航程。這也意味著沒有電影可看,也沒有什么吃的,充其量不過給一個軟塌塌的三明治。
“我經(jīng)??吹侥?,”鄰座說,“在劇場里。還有電視上。那個節(jié)目,‘音樂時代,是您主持的吧?”
“‘音樂時刻?!蓖吒秃毡荛_他的目光。他不想跟他談天。他壓根兒就不想說話,更不想跟粉絲說話。
“啊,對,是‘音樂時刻。我太太經(jīng)常看。兩星期前我們還去看了《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夫》(美國劇作家愛德華·阿爾比的名作)。真巧,是不是?”
“您是,”瓦根巴赫問,“想要簽名?”口氣很沖,似乎是有意的。他的手自然而然地伸向外套口袋,去掏簽名照片。
“啊不,謝謝。不要。”
瓦根巴赫僵住了。
“您要知道,”這男人說,“我并不是粉絲。”
瓦根巴赫向窗外看去,不動聲色。云朵形成了一幅畫,一幅古怪的長卷。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聽錯了?
“其實我搜集了很多簽名,”男人說,“我有整整一本影集的簽名。但是您的嘛……謝謝,不要。您太客氣了。”
他又去看報紙了,翻動著。瓦根巴赫揉揉眼睛。太亮了。
“請恕我直言,”那男人說,“我覺得您在《弗吉尼亞·伍爾夫》里的表演太表面化了。您根本演不了這個角色,不是嗎?有幾次您演不下去了,大家都發(fā)現(xiàn)了。還有您的手勢——為什么要那樣胡亂揮舞?對不起!”
他又去看報紙了,舔舔嘴唇,翻看著。瓦根巴赫揉著眼睛。
“我太太也這么認為?!?/p>
瓦根巴赫微咳了一聲。聲音很奇怪。發(fā)動機改變了聲調(diào),一陣令他頭暈目眩的恐懼感在體內(nèi)升起,他深呼吸,好些了。他決定不予理睬。
那男人抬起眼睛:“對不起!我這樣說很沒有禮貌!”
“沒事?!蓖吒秃照f。
“我并沒想讓您難堪?!?/p>
“沒事。”瓦根巴赫說,“每個人都有——這是他的權(quán)利——自己的品位,是不是?”
那男人聳聳肩膀,又去看報紙。瓦根巴赫閉上了眼睛。他感覺自己閉鎖在溫暖的黑暗中。
“太業(yè)余了。”一個聲音在旁邊說。他打了個哆嗦。
“太業(yè)余了,”那聲音又說,“我是說兩星期前的《華倫斯坦》(德國偉大作家、詩人席勒的劇作)。老天,您知道嗎?您把他演成了一個小丑,您是怎么想的呀?還有您的出場……”
“怎么了?”瓦根巴赫喊起來。他睜大了眼睛。那個出場是讓他非常得意的,他排練了很久,也因此被交口稱贊。
“沒什么,”那男人說,“沒什么。對不起?!彼蛱蜃齑剑磮蠹?。
“那個出場是我表現(xiàn)最好的一瞬間!管您信不信!”
“我信,怎么不信?”
“什么?”
“我相信那是您最精彩的一瞬間。我信。”
瓦根巴赫閉上了眼睛。他一動也不想動,他要裝出睡熟的樣子。他并不想跟人討論。他并不想與這個人吵架。他只想熬過這次飛行??謶指性絹碓綇娏?。他感到頭暈。
“看完《華倫斯坦》,我問我太太,‘你看怎樣?她說,‘唉!還用得著多說嗎?”
瓦根巴赫均勻地呼吸。他不動聲色。他清晰地聽見發(fā)動機的轟鳴、乘客們的低語和空中小姐的聲音。
“我父親也去看了,晚一個星期。我給他打了電話,問他怎么樣。他說……”那男人笑了起來,“啊不,我最好還是別告訴您吧!”他清清嗓子:“真對不起!我本不想打擾您?!蓖吒秃章犚妶蠹埖母O窣聲響,然后就沒有聲息了。他把眼睛張開一條縫,看見了自己的兩只鞋尖以及之間的地面。他驀然意識到,下面什么也沒有。沒有啊。一萬米高,只有空氣、陽光、虛空。他驚惶得呻吟起來,揉著額角。
“您不舒服嗎?”
“不……我很好!”瓦根巴赫轉(zhuǎn)頭去找空中小姐,想要一杯咖啡或是別的提神的東西。不知怎的,空中小姐連個影兒也不見。
“我去給您弄點東西來喝?您氣色很差呀?!?/p>
“不,”瓦根巴赫說,“我還行?!?/p>
“您要不要看雜志?我這里還有一本《新周刊》?!?/p>
“不要,謝謝?!?/p>
那男人聳聳肩膀:“不客氣。您知道嗎,在上一期的‘旋律時刻里……”
“音樂時刻?!?/p>
“……‘音樂時刻里您好像病殃殃的。我太太說,他沒什么事吧,我說,別擔心,沒事??墒?,現(xiàn)在,我這么近地看到您,我可真為您擔心呀!”
瓦根巴赫四下看??罩行〗阍谀膬??
“您究竟為什么要主持那個節(jié)目呢?我認為,像您這樣一位演員,不管怎么說您也是一位演員呀,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不管怎么說,從理論上講……究竟是為什么呢?為了錢?”
瓦根巴赫揉著眼睛。他覺得呼吸困難。他張開嘴,卻發(fā)不出聲音。飛機似乎在下降。他清楚地感覺到在下降。
“究竟是為什么呢?您掙的錢夠多了呀!太多太多了,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何必如此貪心,以聲譽為代價,以……您知道您在那里面顯得多么可笑嗎?在那弱智的節(jié)目里?!?/p>
“嘿!”瓦根巴赫叫道。
空中小姐站住了。
“一杯咖啡!”
“對不起,我們正在降落,我不能給您提供任何東西?!?/p>
“拜托,”瓦根巴赫說,“給我一杯咖啡吧!”
“對不起,這是規(guī)定。”
“您知道,”瓦根巴赫的聲音是沙啞的,“我是誰嗎?”
“不知道。”她轉(zhuǎn)身走了。
“要是我問您那會兒您就告訴我,那還來得及。您可倒好,想去打動空中小姐!您認為她會看‘音樂時刻?您以為隨便什么人都會看‘音樂時刻?照我看,若是沒有您,那節(jié)目太難看了!”
瓦根巴赫劇烈地喘息著?!拔也荒苋萑?,”他想喊叫(卻只是一種奇怪的沙啞的聲音),“她這樣來侮辱我,而且……”
“對不起!”那男人說,“您完全正確!”他正視著瓦根巴赫,摘下眼鏡折疊起來,突然換了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您坐在飛機上,不愿意說話,感覺不舒服,只因為我不是您的粉絲,因為我這樣放膽直言……對不起!”
“沒什么!”
“不,怎么能說沒什么呢,我太放肆了,這是……”
“拜托,”瓦根巴赫低聲說,“請讓我安靜一會兒!”
頭頂上禁止吸煙的標志亮起來??罩行〗慵奔钡刈哌^,走得好快,看來是發(fā)生了什么不正常的事。
“有一次我覺得您表演得很好。相當好。以您的條件而言。那是在《智者納旦》(德國啟蒙運動時期重要作家萊辛的劇作)里,五年前的事了,您扮演圣廟騎士。這個角色是一個……我來幫您系上安全帶?……您倒是沒有糟蹋它?!?/p>
瓦根巴赫摸索著把安全帶扣好。他感覺到飛機在下降,他看到窗下玩具般的景物越來越接近,房屋在長高,顯現(xiàn)出更復雜的形狀,發(fā)動機的聲音似乎更響了,一架直升機在他們下方飛過,飛機搖擺起來??謶指卸笞×怂暮粑??!跋衲@樣一個業(yè)余的、沒有天賦的、完全沒有天賦的、門外漢似的演員……”
瓦根巴赫躬下身子,額頭抵在前面的椅背上。發(fā)動機在吼叫。難道要墜機?
“……連臺詞都沒有練好,那可不是說兩句話的事兒。啊,瞧我說的是什么,甚至……像一塊毫無靈性的頑石!”
他感覺到來自下方的重重一擊,撞在飛機底部,仿佛一切都完了,一切,永遠。
“居然學他的劇本,有那個腦子嗎!以前只要我在電視里一看到您我就把電視機關(guān)掉,現(xiàn)在我還特意打開!因為可笑!真可笑!”
瓦根巴赫向窗外看,旁邊一條跑道在奔跑,兩道長長的黃線。它們跑得越來越慢,飛機制動,又是更強烈的一下制動,他能感覺到那種將他從座椅上彈起來又被安全帶勒住的力量。
“完全沒有天賦!可笑!完全沒有天賦!”
現(xiàn)在停住了。瓦根巴赫揉著眼睛,醒悟過來,都過去了。飛機停住了。他知道自己還活著。他解開安全帶,猛地站起身來。地面似乎在搖擺。他頭暈得厲害。他的鄰座抬頭看他:他的胡子閃著濕潤的光。他的頭發(fā)亂糟糟的,他的眼睛又黑又圓。“請您,”他說,“請原諒!”
“什么?”
“請原諒!我昏了頭了!”
“讓我過去?!蓖吒秃照f。他從他身邊擠過,向艙門走去。他是第一個,門還鎖著,他只能等一等。
“完美的降落,”空中小姐說,“是不是?像教科書里說的一樣平穩(wěn)!”
門開了,他可以出去了。頭還是很暈。他深呼吸,盡量快步走。穿過一條又一條走廊,穿過明亮的大廳,走到提取行李處。傳送帶送來了一個又一個陌生的箱子。他的箱子到了,他抓住它,提起來,走向出口。兩扇門自動開了。
一只手搭住了他的肩膀,他猛地一轉(zhuǎn)身,是飛機上他那位鄰座。
“您知道嗎,”他說,“我是因為害怕。我害怕坐飛機。真可怕。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所以我有時……您能理解嗎?”
“您,”瓦根巴赫說,“把手拿開!”
那男人后退一步?!捌鋵嵨矣X得您很不錯,沒那么差勁。比如在《弗吉尼亞·伍爾夫》里面。當然算不上有多好,不過……在第二幕里您的表演就不是那么討厭了!盡管……”
瓦根巴赫轉(zhuǎn)過身,舉起一只手。沒有出租車停下。他覺得很熱,他出汗了。
“盡管您有兩三次都說錯了詞,而且您還想改過來……挺有意思的。”
一輛出租車停下了。他拉開車門跳上去,說出了酒店的名字。車子開動了。瓦根巴赫克制住自己回頭的想法。他搓著額頭。他頭痛。街邊有些房屋,但是模樣千篇一律,陌生,無趣。
酒店房間太小,也不舒服。他放下箱子,想了想,拿起了電話聽筒。遲疑了幾秒,他撥了號,憑記憶撥的,是他的助理的號碼。
“喂,”他說,“是我。我到了。我們的日程是怎樣安排的?”
他聽了一分鐘。對他說話的是一個興奮的被電流扭曲的聲音。他放下聽筒,向窗外看。街邊立著一棵樹,有個胖小子在孤零零地踢足球。
“好的,”他說,“我明白了。有個問題……”那孩子一腳踢去,球滾動著,撞在樹上,停住了。孩子呆呆地瞪著它。一輛出租車駛來,停住了,有人下了車。瓦根巴赫很快地轉(zhuǎn)過身。
“有個問題。我們能不能毀約?”
解脫
中學畢業(yè)以后,他嘗試過很多種職業(yè),可是,每一樣都不是很適合他。有一段時間,他在一座寫字樓里做小工——整理文件,貼郵票,蓋章——但是,誰會喜歡干這種活兒呢?他又在一家汽車廠找了份工作。開頭很好,后來他發(fā)現(xiàn),他實在無法像他的同事們那樣,對汽車產(chǎn)生深深的迷戀。于是他就辭了工,又去找其他工作。
那時候他還信教。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在其他地方他都無法完全融入。他差不多算是定期去教堂,還讀過圣奧古斯都教派的教義。雖然沒能讀完,但是那些句子的特別的音節(jié)會引起巨大回響,就像在教堂里誦讀,這讓他很是感動。他也在教區(qū)里幫忙,譬如幫著組織儀式、準備彌撒,諸如此類的事情。做這些事的人手并不多,于是他引起了教區(qū)委員會里幾位大人的注意。其中一位給他提供了一個職位。
這工作似乎很有意思:組織會議。要主辦一場會議,就需要安排一間會議廳和足夠的酒店房間,還要安裝麥克風和擴音器,購買鉛筆和紙,一切別人考慮不到的細枝末節(jié),都要他來準備。會議的主辦者往往還要求把所有的發(fā)言、講演和討論錄下來,也不知是留作紀念還是別的什么原因。為了保證這一點,就需要有人戴著耳機坐在錄音機旁,密切注意錄音是否順利進行,如果某個麥克風沒了聲音,他就要發(fā)出提醒,如果音量太小,他就得去調(diào)試。
這就是他要做的事。說真的,也不算什么難事,唯一的要求是,他要一直仔細聽,要一直盯著表示音量和音高的條形柱。他不能走開,不能看書,或是做其他任何會分神的事,不過他從來不覺得集中注意力有什么困難,何況這份工作的薪酬很不錯。所以他天天坐在某個會議廳里,坐在很后面靠墻的地方,錄音機擺在面前的桌上。他的工作就是仔細聽。他的前面就是坐在最后面一排的后腦勺們,他們頂著花白而稀疏的頭發(fā),就像沙發(fā)椅靠背的邊緣一樣襤褸。站在前面講話的那些人往往是年邁老者,他們講話的聲音時高時低,所以他只能憑借擴音器給他們些力量。
當然他能聽懂的內(nèi)容很少,那些往往是與醫(yī)學相關(guān)或是復雜的技術(shù)問題。但他總是聽著,認真而誠懇。
他很快就明白了,他最好還是不要企圖去思考他聽到的東西。這毫無結(jié)果,而且會在他的心中喚起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好像他是在一個很奇特的、無根基、無形狀的地方行走。所以他努力讓那些日復一日在他面前講出來的東西從耳畔飄走,對它們?nèi)疾扇o所謂的態(tài)度。他確實做到了。
其實他一開始就做到了。他聽過方方面面的講演。他發(fā)現(xiàn)那些說法都不一致。從來都不。譬如某個人在講一個新發(fā)現(xiàn)的觀點,緊接著就會上來另一個人,闡述這個新觀點毫無意義。在他之后,第三個人上來說,把這個新觀點說成毫無意義是錯誤的。然后又上來一個,又一個,總是這樣,不管議題是口腔醫(yī)學還是競爭戰(zhàn)略。有一次開的是關(guān)于哲學的會,他聽見某人說,有人在很久以前就聲稱,一切都可以懷疑,只是自己不要成為懷疑者;這是確定無疑的,而且是唯一可以確定的。但恰恰是這個觀點受到了批判,而且是用本人并不了解的概念來反駁。原來這也不對。
一塊石頭可以被沖刷千年,依然是靜靜躺在那里的一塊石頭。但是,時間有多長?因為他忽然間就被掏空了。他聽到有人說無邊無際的空間并非沒有邊界,他聽到有人在談論數(shù)字組成的秘密王國,他聽到有人在解釋化合與分解。錄下這些內(nèi)容的磁帶展開來能有幾公里長,誰也不會再去聽它們。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一個星期天的上午,他到公園里散步。這是一個春日,遠處的汽車噪音混合著鳥兒的歌唱以及沙坑里孩子們的嘰嘰喳喳。樹木綻出了白色的花,微風吹拂。突然,他站住了,吃驚地坐倒在一把長椅上。他坐了很久,當他站起來的時候,他知道自己不再有信仰了。他往家走,臉上浮現(xiàn)出一個僵硬、有些歪斜的微笑。到家之后,他哭了。
此外也沒有發(fā)生什么事。他曾經(jīng)堅定地相信自己會結(jié)婚。但是不知什么時候他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太遲。他沒有什么社交,他的朋友早就覺得他變得有點古怪,而他又沒有結(jié)交什么新朋友。當他早先描畫他的未來時,那藍圖里總是有一個妻子的,雖然有點模糊。還有孩子。但是她一直沒有出現(xiàn)。現(xiàn)在他必須行動了——可是,該怎么做呢?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行動力幾乎消失了。之后他又驚喜地發(fā)現(xiàn),當他想到這個她也許永遠都不會出現(xiàn)的時候,其實他也并不覺得痛苦。再后來,也沒有過多久,確實已經(jīng)太遲。
在這些情況下,他還在繼續(xù)為那些講演錄音。一種奇怪的混亂感圍繞著他,他倒也沒有什么不適之感。他處在其中,感覺到自己沉溺進去。這不是懷疑,而是一種包容一切的無神論,一種沒有終點、洞穿一切、沒有限制的空虛感。沒有什么是正確的,沒有什么是永恒不變的,無所謂好,也無所謂壞。他每天聽著那些人宣揚自己的觀點,反駁別人的觀點,他看到他們永遠沒完沒了。當他們終于觀點一致的時候,又有第三方跳出來,批判他們不該達成一致。不由自主,而且事與愿違,他慢慢地得到了相當豐富的知識,但他一點都不相信它們。
周圍的世界,所有正常、日常的東西,他總在做的事情,他碰上的東西,他坐的地方,他接觸到的和嗅到的東西,都不知不覺地變了。他的家,床,桌子,電視機,還有會議廳里一排排的座位,灰色的道路,天空,樹木,房屋——所有這些都失去了強度,減弱了色彩,沒有了亮點。一層薄霧,難以辨識的霧,覆蓋了一切這令人昏昏欲睡的霧。
那個當年雇用了他的人早就死了。業(yè)務由他的兒子接管,這個兒子酷似其父,也就沒有帶來什么積極的變化。他干他的活兒,同時明白自己會一直干下去。早晨他就到那里,打開機器,戴上耳機聽。晚上他就回家。如果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簡短地應一聲,有時候根本不回答。
有空的時候,他到城里轉(zhuǎn)轉(zhuǎn),看看人。他們從他的視線旁邊掠過,他常常覺得他們很快就會消散,或者慢慢變得透明、消失。但是這樣的事并沒有發(fā)生,或者說難得發(fā)生,于是他對此也失去了興致。
他開始遲到。并不是因為懶散,而是因為在流逝的時間和手表上指針的角度之間的關(guān)系總是被他忽略。起初他這樣的行為得到了寬容(“……他是個老員工了,總可以……”)但是他遲到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時間也越來越長。最糟糕的是,他非但不愿為此解釋,或者想辦法解釋,而且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犯了錯。問題自行解決了——那一天,他不再來上班。郵遞員送來了老板的一封客客氣氣的解雇信。
他根本沒有看。他再也不拆信。他坐在窗邊,看外面的天空。鳥兒飛過,它們的顏色隨著季節(jié)變換。天空往往是灰色的。云在天上作畫,清晨是緋色鑲邊的朝霞,傍晚就是灰蒙蒙的。冬天會下雪:無數(shù)的雪花無聲無息地緩緩飄落,那么白。有時候——不過很少見——會出現(xiàn)晴朗的藍天。萬里無云,陽光明媚,鳥兒都變得可愛了許多。在這樣的天氣里什么都好。
于是他的心情難得地燦爛起來。他覺得,如果這時候他旁邊有人,他一定會和他們說話。不過這情況已一去不返。他站起身來,出門購物。
是啊,他還是需要去購物的。在他體內(nèi)有一種需求,逼迫他定期去街角的食品店。他買的東西并不多,而且總是那幾樣。幾個月之前,他就把他所有的錢都從銀行里取了出來,就放在家里,薄薄的一疊。之后越來越少。
不知什么時候,錢沒有了。他聳聳肩膀,囊中空空地去購物。有一段時間——而且相當長——食品店老板娘讓他賒賬。后來就不肯賒了。
福利局的一個女工作人員來看他,這是關(guān)心他的老板娘請來的。他讓她進了門,但是不跟她講話。之后每天都有人來給他送飯。有一次還來了一位精神科醫(yī)生,他同樣不肯回答他一個字。于是醫(yī)生開出了診斷書,兩個彬彬有禮的男人接走了他。
療養(yǎng)院里很冷,一片雪白,散發(fā)著清潔的藥水味兒。有時候有人喊叫。夜里,月光穿過窗欄,在他的被子上投下細長的影子。他和另外三個人同住。一般來說他們都很安靜,動也不動,枯萎的靈魂透過眼睛看著世界。其中兩個偶爾想聊聊天,卻聊不成,好像他們語言不通。中午有個護工送藥來。室外挺立著一棵樹,在陽光里閃耀。常常會下雨,飛機在空中滑過,留下痕跡。不過這些他都一無所知。他不再走向窗前,只是仰頭望著天花板。雪白的天花板被一道長長的裂縫分割開來。晚上,熄燈以后,天花板就是灰色的。早上變成黃色。
他以前的老板來探望了他一次,但是他毫無反應。無論他是否認識他,是否聽懂他的話,都無關(guān)緊要了。
他的職位并沒有被別人頂替,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能跟人做得一樣好的機器。他在療養(yǎng)院里住了幾年,突然死了。他看起來很平靜,面無表情,仿佛他從未在這世界上存在過。而他的床迎來了另一個住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