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萬水
烏宿在酉水的下游,河水在這里丟下最后一個灘頭,便匯入了沅江。我扛著簡單的行李,坐在一輛裝木材的卡車上,頂著一腦袋黃土灰,來到一個叫堂門前的地方。卡車司機扔下我,指著河對岸碼頭旁一片錯落的黑瓦屋說,過了河就是烏宿了。
等了很久,渡船才從對岸開來。那是一條帶著烏篷頂的機船,船尾冒著黑色的濃煙,柴油機咚咚咚的,震耳欲聾。上岸的時候我順便問了問同船過渡的人,為什么這個地方叫烏宿,問了好幾個人,都說不知道。
烏宿是個很普通的小鎮(zhèn),碼頭上的小街隨地勢而曲折,不過百十米,只有在趕場的日子才會熱鬧。此地苗民居多,無論男女,趕集時必背著一個竹編的背簍,買賣的貨物都裝在里面,這讓本來狹窄的街面顯得格外擁擠。女人的背簍里則常常背著小孩,他們在母親的背上或東張西望或呼呼大睡。鎮(zhèn)上的日子很慢,日暮時分,我時常坐在那條河邊,看幾只白鷺超越渡船從渡口那邊飛過來。等到江面上所有的船都泊進有棵大河柳樹的水灣子,集鎮(zhèn)安靜得能聽到河水流動和拍岸的聲響,還有遠處的村子里傳來的狗叫聲。
聽說,很久以前,烏宿是有很多大樹的,每當黃昏時,太陽便墜入林木繁茂的西山,酉水邊的各種鳥也成群結隊地穿過薄暮,歸林棲息。宿者,即睡覺。金烏歸位,烏鵲棲林,你可以想象當太陽西棲,殘霞漸暗之時,一群鳥兒的剪影消失在山林之間,與白天喧鬧的小鎮(zhèn)一起沉入夢境……這應該是烏宿最好的解釋吧。
烏宿是酉水最靠近沅水的碼頭,古時候,沿水路一直向西,據說是可通滇黔、巴蜀到長安的。流傳的酉水船工號子就有“下洞庭、上江漢,四十八站到長安”的說法。那時的沅水和酉水是連接大西南和中原地區(qū)的兩條重要黃金水道。春秋戰(zhàn)國時期楚國的黔中郡就在酉水下游,管轄范圍覆蓋了湘、黔大部分地區(qū),甚至包括了今天的湖南省會長沙。在統(tǒng)一六國的戰(zhàn)爭中,秦將司馬錯攻楚,正是從漢中、巴中經烏江進入酉水和沅水流域的。那時候沅酉之上這個小小的渡口與西津渡、風陵渡、瓜州渡這些名渡相比,地位應該也是毫不遜色的。只是到了中原大一統(tǒng)之后,酉水流域成了中原中央政府與西南少數民族土司王朝勢力反復爭奪的地區(qū)。烏宿,也成了所謂“生苗”和“熟苗”的分界線,烏宿以西的西南地區(qū)成了所謂的“苗蠻”之地。在很長的時間里,烏宿一直是西南地區(qū)重要的地理與文化分界線。只是到了近代,隨著水路交通的逐漸衰落,人們對沅水和酉水流域的繁榮記憶才越來越遙遠了。
在烏宿的那些日子,也正是我喜歡胡思亂想的日子。渡口那只船的發(fā)動機突突突的響聲在江面上遠遠近近,來來回回,與我的脈搏同步跳躍。
烏宿是水帶來的。長河載來了船,船載來了人,于是有了碼頭。碼頭是水邊的驛站,聚集著船夫、纖夫、排牯佬、商賈和流放者。不斷有人在這里落腳,也不斷地有人從這里離開。它就像水邊的一棵大樹,一些鳥飛走,一些鳥又飛來了。
烏宿對面的山叫二酉山,我很喜歡看它在月亮下的樣子。山不算高,被兩條交匯的河水環(huán)繞,看上去水面比天空還要開闊,即使在晴朗的夜里也看不到多少星星。有月的夜晚,山的輪廓十分清晰。月亮通常從這邊山的后背冒出,又很快從山的那邊落下,似乎完成了一次無聲的泅渡。偶爾有大魚躍出水面,幾只夜鳥在渡口之間滑過,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山的陰影里,還能聽到河水拍打小船的聲音和落灘時的嘩嘩聲響。河水四季重復著月亮的豐盈和消瘦,小鎮(zhèn)的前世今生都寫在這千百年永恒不變的循環(huán)往復里。
后來我知道,這地方的名氣與二酉山有很大關系。二酉山是個斷層山,大約是遠古一次地震造成的,坍塌的山體形成一天然石洞,這就是著名的“二酉藏書洞”。說到“二酉藏書”,在中國古代文化史上應該是很著名的,有個形容一個人學識淵博的成語“學富五車,書通二酉”,“二酉”,說的就是烏宿的二酉山。
古人稱藏書多以“二酉”自比。明代著名學者胡應麟就把他的藏書樓命名為“二酉山房”。清人張澍也曾將其所編撰的叢書命名為《二酉堂叢書》。至于“二酉藏書”的淵源,也就是誰曾經在這里藏書,卻是眾說紛紜。流行的說法是:秦始皇焚書坑儒之時,有書生冒險將經史子集千冊偷偷運到烏宿,藏于二酉山上,使很多文化典籍得以留存于世。但具體可考的文字記載僅北宋《太平御覽·荊州記》和南宋《方輿勝覽》中有寥寥數語,“小酉山上石穴中有書千卷,相傳秦人于此而學,因留之”,以及“小酉山石穴有書千卷,相傳避秦人所藏”。其他都是些無據可考的傳說和杜撰。
二酉山的名聲很顯然并不是毫無根據,也沒太多爭議。宋真宗年間,真宗皇帝曾下旨在二酉山山頂為上古隱士善卷建立祠堂。明朝時不大的二酉山上就建有翠山、妙華兩座書院。黃庭堅也曾在《朝拜二酉山》的詩中寫道:“巴山楚水五溪蠻,二酉波橫繞龍蟠。古洞尋書探奇字,思懷空吟三千年?!笨梢姸仙讲貢墓Φ拢拇_被歷代文人墨客所仰視,一度被奉為天下名山。只是那些關于藏書以及二酉名揚天下的真相還是撲朔迷離,仿佛永遠都是一個謎。與烏宿相比,酉水上游的里耶就幸運多了,人們在那里發(fā)現了兩口井,里面埋藏著數萬枚秦代竹簡和那段曾經湮滅于歷史的真相。
現在的二酉山不過是座普通的山,山上增修了一些涼亭飛閣,大多數拜訪者對導游講的那些個煞有介事的“歷史”沒什么興趣。沖著“學富五車,書通二酉”的名頭,每年高考前,倒是有許多家長帶著孩子來這里拜謁一番,以圖為孩子討個吉利。當地政府為推動旅游索性將“烏宿”改為“二酉”,從此,烏宿就只是一個小村子的名字了。
烏宿渡口邊的酉水,到現在依然是湘西一條少有的清純而美麗的河流,沈從文先生為它留下一些文字,其中就有關于烏宿的描述:
由沅陵沿白河上行三十里名“烏宿”,地方風景清奇秀美,古木叢竹,瀕水極多。
沈先生怎么也沒有料到,此處,后來成了他一生的隱痛,他以后的文字里再也沒出現過關于烏宿的只言片語。
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叫九妹的女子,她的名字叫沈岳萌,是沈先生的親妹妹。
1960年,烏宿街上死了一個瘋女人,這個女人就是九妹。那時,鎮(zhèn)上很少有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是叫沈岳萌,還有個叫沈從文的哥哥在北京,甚至九妹自己的兒子也不知情。這個瘋女人的死像河柳樹上的一片葉子寂然落在水面,沒發(fā)出什么聲響。她被草草地埋在烏宿旁邊的那條小溪旁。那個年代,我們這代人還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叫沈從文的作家,更不知道他居然寫過那么多書。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沈從文的名字在沉寂數十年后再次出現在報紙上,一位當地的老師拿著報紙告訴九妹的兒子,這個沈從文,就是你親舅舅,去北京找找他吧。這一年,距九妹辭世已過去二十年。
在烏宿我曾隱約聽到關于這個瘋女人的故事,她是跟一個姓莫的瓦匠從河的那邊來到烏宿的。她看上去有些瘋癲,還不時說出一些當地人聽不懂的洋話。剛來時她還穿著旗袍,后來旗袍破舊不堪了,才不再穿了。油菜花開的時候,她會在凌亂的頭上插一些油菜花。她偶爾站在學校教室外聽老師上課,說某位外語老師發(fā)音不準。
鎮(zhèn)上那些曾見過九妹的老人,不斷地對前來尋訪的人講述著她的故事,每次的講述都不太一樣。
沈從文早期的《玫瑰與九妹》《冬的空間》《阿麗思中國游記》《湘行書簡》等作品里常常會出現九妹的影子,如:
以后花越開越多,九妹同六弟兩人每早上都各爭先起床跑到花缽邊去數夜來新開的花朵有多少。九妹還時常一人站立在花缽邊對著那深紅淺紅的花朵微笑;像花也正覷著她微笑的樣子……
這些文字里既有現實中那個天資聰穎、嬌嗔任性、秀麗敏感的真實的九妹,也有沈從文先生對湘西女子全部的美好描摹和寄托。沈家人對九妹是很寵愛的,從文先生更是如此。他把九妹帶在身邊,讓她學英文、法文,學寫作,一心想讓她擺脫湘西女子的傳統(tǒng)宿命,成為像凌叔華、林徽因這樣的知性女子,進入名媛的圈子。在葉圣陶主編的一期《小說月報》的封面上,九妹甚至與當時名噪一時的丁玲女士同框。
九妹終究沒有走進哥哥為她預設的世界。她的精神世界是如何崩塌的,同樣撲朔迷離。黃永玉先生認為:
關于她有種種傳說。她曾隨從文表叔(指沈從文)去北京到昆明,動蕩使九妹遠離往昔生活,戰(zhàn)亂使她增添了恐懼和不安,她患了精神分裂癥,以后被送回沅陵家中。
我覺得“遠離”和“恐懼”是最值得品味的。有人說,不管九妹自己做出過怎樣的努力,她的心智和精神從來沒有融入湘西之外的那個世界,湘西加在她身上的那種限制,她和寵愛她的哥哥都無法掌控。九妹瘋了,命運最終讓最初動人的兄妹情走到枯竭和決絕的地步,從此變成了兩個世界的陌路人。數十年后,當九妹兒子千里迢迢到北京見到舅舅時,沈從文先生激動地說:“是的,這是九妹的孩子?!彼麖耐馍拿佳壑g又看到了那個明眸善睞的九妹。
回到湘西的九妹已是一只失去方向、找不到巢穴的鳥。她先是被送回沅陵那個叫“蕓廬”的家里,后來又不知道怎么流落到烏宿嫁給那位姓莫的瓦匠。在這里,她生下了她唯一的兒子,取名“自來”。
在烏宿渡口碼頭兩邊的小路旁邊,長滿了像鬼針草、仙鶴草、蒼耳一類的植物,它們的種子都布滿細刺和黏黏的茸毛。那些種子會沾在動物的皮毛上被帶到未知地方,有時也沾在鳥兒的翅膀上做一次更遙遠的流浪,在遠方生根,開花,結籽。九妹,大約也是以這種方式被帶到了這里吧。其實,在那個顛沛的年代,大多數人的命運跟一株草也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九妹其實在開花的年齡就已經開始凋謝了,零落成泥只是一個時間問題。她來到烏宿也是有理由的,那位卑微而善良的瓦匠也是一棵樹,樹雖不大,總是可以棲身的。九妹像一只折翅的鳥,找到了它無法逃脫的命運和歸宿,然后像一片樹葉在某天滑落。
生她的土地叫故鄉(xiāng),收留她的這塊土地又何嘗不是呢。
離烏宿不遠的菖蒲溪還有位女人,與林徽因和沈岳萌幾乎同年,一生嫁過兩個男人,生了四個孩子。這女人是我外婆,活到八十六歲,無疾而終。她大字不識,對過往的生活也沒有一點怨言,留給我們孫輩的名言是:人嘛,好也是一輩子,壞也是一輩子。我覺得外婆是個偉大的女性,而意識到這一點時,她已經去世三十多年了。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