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美玲
中國美術學院 浙江 杭州 310000
這個問題或許應當追溯至趣味史之中,被定義為“古畫”的藝術作品往往帶有“高貴、單純、質(zhì)樸、原始、力量、”的氣息,隨著歲月的更迭這些氣息是否會消散?又或者歷久彌新且日漸醇厚,繼而會影響到“新畫”的創(chuàng)作?
在美術史中,由上述問題衍生出來的原始性問題E.H.貢布里?;ㄙM了半個世紀來探索和尋求其中的奧秘,《偏愛原始性》中啟用了一個新的觀念再次講述西方藝術的歷史,講述西方藝術中不斷復古、不斷回歸原始的故事。作者試圖從“即刻滿足和審美快感之間的復雜關系”等心理學的角度解釋人們與“古畫”和“新畫”之間的關聯(lián):人對于絢麗色彩的即刻感官滿足的生物反應構成了藝術存在的基礎;然而與這種生物反應相制衡的是“自我克制”,文明中的自我克制不僅區(qū)分了道德的維度更區(qū)分了人群的等級階層。欣賞“古畫”需要回溯歷史,依托藝術文明的脈絡,從中感受藝術的迷人之處。
維也納藝術家古斯塔夫·克里姆特 [Gustav Klimt]是一位以絢麗的色彩和奪目的裝飾性繪畫聞名于世的,他是西塞羅所反對的能輕易吸引我們感官能力的“新畫”代表。然而他對于“古畫”的趣味是十分濃厚的,縱觀克里姆特的作品,他非常擅長從不同的文化中汲取力量,尤其是對于古希臘的形象的借鑒,從早期作品中對于具體形象的挪用到后期作品中具體形象的消失、隱化,對于古希臘形象的趣味問題更加形象地揭示了趣味史中典范的蹤跡問題。在《帕拉斯·雅典娜 》[Pallas Athena](圖1)中可見一斑:
圖1 克里姆特作品: 《女神雅典娜 Pallas Athene》
沖入眼簾的是炫目的金色,仿若是天空中射下來一束金光,將女神籠罩其中。雅典娜如同一位即將出征的戰(zhàn)神一般,身姿蒼勁挺拔如蒼松,氣勢剛健似驕陽。包裹在黃金鍛造而成的頭盔之下的雅典娜面龐分外冷峻,前額部分高亮的金色吸引著人們的視線,讓人難以忽視雅典娜琉璃般深邃的眼眸。嬌艷似火般的紅發(fā)彰顯出她炙熱的戰(zhàn)斗氣息,張揚但并不張狂。身披金色戰(zhàn)甲的雅典娜有著不怒自威的氣場,與以往藝術家通過塑造高大靜穆的全身像以凸顯神的形象的偉岸的手法不同,克里姆特僅描繪了雅典娜的半身像,將她置于緊靠前景的位置,使她那金屬質(zhì)感的、帶有蛇女紋飾的盾牌占據(jù)了畫布的三分之一。塞利努斯神[Selinus]中出土的“被斬首的美杜莎”(圖2)被克里姆特轉載于畫面之中,這個擁有野性的雙眼和寬大的面龐的古希臘蛇女盤踞在雅典娜的胸前,鱗片狀的宙斯盾與猙獰的美杜莎在克里姆特的精心安排下融為一體。
圖2 美杜莎的斬首,來自塞利努斯神廟 C 的墻面(圖名)
此外,帕拉斯·雅典娜身上彌漫著感官上的非理性。它不僅在黃金的應用中表現(xiàn)得很明顯,而且雅典娜右手所托起的勝利女神[Nike]的形象也被明確地人格化了,這里與其說是軍事勝利的象征,不如說是性解放的象征??死锬诽刂厮艿难诺淠刃蜗蟾咏咏神R在《伊利亞特》中描繪的那般:“在她的肩膀上披戴著宙斯的盾牌,所有的恐怖像花環(huán)一樣掛在上面。仇恨在那里,戰(zhàn)力在那里,冰冷地沖鋒在那里,上面有象征恐懼的猙獰巨大的蛇女的頭顱。”
在雅典娜身后的背景中,描繪了赫拉克勒斯[Heracles]與特萊頓[ Triton]搏斗場景,克里姆特精確地轉借了古希臘的瓶繪上的戰(zhàn)斗場面,穿著獅子皮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與人身魚尾的海神特萊頓激烈交戰(zhàn)著。特萊頓的金線鱗片與雅典娜盾牌的鱗片交相呼應,如希臘神話中所述,作為撫養(yǎng)雅典娜成長的特萊頓與雅典娜關系緊密,其突出了特萊頓不屈的英雄形象,似乎為了暗指維也納分離派為自由而斗爭的形象??死锬诽赝ㄟ^這一雅典藝術的主流題材展現(xiàn)了他對于“古畫”的濃厚興趣,但并非簡單地挪用,而是加入了現(xiàn)代思維的聯(lián)想。
這些聯(lián)想的累積效應徹底摧毀了古典秩序與和諧的概念,用馬修· 阿諾德[Matthew Arnold]的話來說,就是“甜蜜與光明”的世界。克里姆特的“對抗性”雅典娜似乎要求觀眾對古代進行重新審視,而她的周圍都是經(jīng)過精心制作的希臘作品的精確渲染,以維護這個形象的歷史合法性。通過將雅典娜這個完美的古典女神放在一個特別的古希臘背景下,克里姆特有效地破壞了整個古典傳統(tǒng)的權威。 雖然,這種關于雅典娜的新概念還沒有完全從克里姆特的想象中萌發(fā)出來。但這幅畫標志著他對古希臘的思考。
克里姆特早年所接受的教育為他日后對古典傳統(tǒng)的思考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在維也納藝術工商學校[Kunstgewerbeschule]學習期間,克里姆特所接觸的“潮流藝術”是當時為資產(chǎn)階級保守派所鐘愛的“傳統(tǒng)”藝術,帶有濃厚的歷史的氣息與規(guī)整的意味。這一時期的藝術家非常擅長模仿和改造過去的藝術風格,并且有著一套固有的創(chuàng)作模式,擅長以歷史性或者諷喻性的題材為主,漢斯·馬卡特[Hans Makart]是這一領域的佼佼者,同時作為克里姆特老師的摯友,其對于克里姆特的藝術風格形成影響深遠,猶如一個鏡子一般:早期克里姆特與恩斯特·克里姆特和弗朗茨·馬奇[Franz Matsch]在一封項目計劃信里寫道“我們的老師的教導非常的全面,令我們受益匪淺,因此我們?yōu)樽约耗軌驅(qū)W以致用而感到無比的幸運”。在這一時期,克里姆特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帶有歷史氣息的作品。但是,鏡子不僅給克里姆特提供了描摹的對象,也讓他開始對著鏡子審視自己,終于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束縛住了,他決然地敲碎了鏡子,走出漢斯等一批藝術家創(chuàng)造的歷史主義幻象,回到真實的世界,觀看真實的考古實物,探索希臘世界本該有的模樣。
在這一時期“希臘考古熱潮”給克里姆特提供了絕佳的機會,19 世紀初葉,西方考古學日漸發(fā)展,無數(shù)的古代珍跡也于此時重現(xiàn)。以威廉·德普費爾德為首的德國考古學者發(fā)現(xiàn)了雅典衛(wèi)城中各個建筑的遺存,這之中有帕特農(nóng)神廟[Parthenon]、厄瑞克修姆神廟[Erechtheium]以及小巧玲瓏的雅典娜勝利女神神廟[Temple of Athena Nike]。阿爾伯蒂納[Albertina]博物館的研究員麗莎· 弗洛曼[Lisa Florman]指出雅典遺跡的發(fā)掘,尤其是出土的一批雕像與克里姆特的創(chuàng)作關聯(lián)緊密,出土的雕像是切實可見地認識或者說復原古代文明的實物,為克里姆特提供了直接的形象以及色彩借鑒?!杜晾埂ぱ诺淠?》中背景部分幽野的綠色以及雅典娜頭發(fā)的炙熱紅色都是克里姆特直接挪用了當時希托夫[Hittorff]在遺跡中發(fā)現(xiàn)的殘存的色彩。[2]
以克里姆特為例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19 世紀末20世紀初的早期現(xiàn)代藝術家們雖然具有超前的時代性觀念意識,有別于傳統(tǒng)的價值觀和趣味,但他們還有另外一面,具有非常強烈的歷史意識。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層面 :其一是在創(chuàng)作時大量地借用亦或挪用出土的古希臘原作或復制品,追求最真實的模板;但另一方面他們刻意地與歷史拉開距離,摒棄題材原始的意義,賦予它新的時代性,借此表達創(chuàng)作者的呼聲。上述的現(xiàn)象絕不是一個個例,而且這個基因延續(xù)至今,現(xiàn)當代藝術家的作品中仍依稀可見。
19 世紀末和20 世紀初被認為是藝術史上與傳統(tǒng)背道而馳,旨在創(chuàng)新的世紀,事實果真如此嗎?隨著對克里姆特研究的深入,越發(fā)感到現(xiàn)代藝術家與生俱來的文化屬性,他們對往昔藝術杰作的尊重、對藝術傳統(tǒng)的諳熟,以及對煥發(fā)傳統(tǒng)新生命的關注,都讓我對這一問題有了全新的認知。對此我將竭盡所能地搜集相關資料,拓展研究視野,力求深入全面地探索這一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