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濤濤
龐北睜開眼的時候,第一個看到的人,居然是王二娃。不,應(yīng)該叫他王晚葉醫(yī)生。
肺部巨大的壓迫感,讓龐北感覺到非常難受。吸氣時,整個房間的空氣好像被包裝在一個看不見的氣球里,一點點地被擠進鼻子里,令人窒息。龐北試圖動動身體,王晚葉按住了他晃動的肩膀,說:“別亂動,你才剛剛脫離危險,保留體力?!?/p>
龐北說:“王二娃,是你吧?!?/p>
王晚葉沒有搭話。
龐北又羞又惱地說:“王二娃,你別以為你換上這副裝備,我就認不出你。告訴你,我一看眼睛就知道是你。”說著,他想抬起自己的手指向?qū)Ψ?,卻感覺到一陣無力。
王晚葉把龐北的手往下按了按,才緩緩開口:“龐北,這么多年,你還記得我?”
龐北想把自己正上升的怒氣壓下去,卻因為過分激動引來一陣劇烈的咳嗽。他說:“王二娃,今天,我的命是被你救了,就當(dāng)我欠你的。過去你欠我的,還是算數(shù),你別想賴賬??瓤取?/p>
王晚葉用帶著橡膠手套的手擦了擦護目鏡外層的霧氣,誰都看不清他在口罩下的表情?!褒嫳保悴灰?,為了老師……”
龐北像是被這句話下了降頭,把頭別向白色的墻壁,閉上了眼睛,不再暴躁,好像睡著了。
這個新冠肺炎的重癥病區(qū)里,一片靜謐,像龐北這樣剛剛經(jīng)歷搶救蘇醒過來的人,更需要安靜的休養(yǎng)。
王晚葉走到護士臺,對那幾個黑著眼圈的小護士說:“準(zhǔn)備交班了吧,大家都辛苦了。那邊那個32床,注意他的情緒,他心臟不好?!?/p>
整整24個小時,王晚葉做了兩個大手術(shù),都成功了,其中包括把那個龐北從休克狀態(tài)中搶救回來。疲憊的他心想,今天算是幸運呢還是不幸呢?比起上一個班次,那個在最后一刻撐不住而離開人世的病人,他今天的戰(zhàn)績讓他足以得到一點溫暖。他甚至忘記了自己十幾個小時沒吃東西。
可是,救活的人卻是龐北。
醫(yī)生仁心,從王晚葉穿上這身白色醫(yī)生袍的第一天,他就告訴自己:要做一個半夜睡覺不驚醒的醫(yī)生。不管病人是誰,在生命面前,人人平等,絕不能跑偏。
王二娃,是王晚葉小時候的乳名。從小就在山溝里野花野草陪伴下長大的王二娃,根本不會想到有一天他會成為一名醫(yī)生。
醫(yī)學(xué)院里大名鼎鼎的龐安華教授也是從農(nóng)村苦過來的娃,他對王晚葉這個大弟子總有一種特別憐惜的感情。再加上王晚葉能吃苦,心特別細,是塊當(dāng)醫(yī)生的好材料,龐教授平時常給王晚葉開小灶,把他當(dāng)作自己的醫(yī)術(shù)傳人來培養(yǎng)。
教授在過去的行醫(yī)生涯中,采集了很多民間的藥方子。有時候,教授讓王晚葉幫忙整理謄抄,這引得教授的兒子龐北特別不高興。龐北覺得這些都是龐家自己的東西。
“搞不好,我們拿著這些藥方子,是要發(fā)財?shù)摹!饼嫳钡呐叵晱慕淌诘臅坷飩鞒鰜怼M跬砣~至今還記得那一天的情形?!澳悴灰芡馊诵M惑了,告訴你,我才姓龐!”龐北氣沖沖地摔門而去。
王晚葉隨后進到龐教授的書房,看到一個雙鬢斑白的老人,正在把一張張看上去年代久遠的泛黃的小紙片慢慢地摩挲平整。
龐教授抬頭看到王晚葉,平靜地笑了笑,“沒事,別理會他。你看,這張藥方是當(dāng)年我去神農(nóng)架下谷坪醫(yī)療支援,一個土家族的老阿媽給我的偏方,專門治肺部虛寒。只可惜,那個老人家,最后還是因為肺水腫走了。二娃啊,就算是再鐵石心腸的醫(yī)生,也見不得病人在自己的手里死去啊?!?/p>
王晚葉看著眼前這個像自己父親一樣的老人,內(nèi)心升起一種說不出的熱,直沖到他的喉嚨。
只是誰也沒想到,龐教授在當(dāng)天夜里,在睡夢中靜靜地離開了,突發(fā)性心肌梗塞。
葬禮結(jié)束后,龐北惡狠狠地瞪著王晚葉,大聲罵道:“王二娃,如果不是你,我不會和我爸吵架,我爸就不會死。你記住,這是你欠我的?!?/p>
王晚葉沒有和這個被憤怒沖昏頭的年輕人繼續(xù)爭執(zhí),他只是把手里那朵白色的雛菊緊緊地握著……
20年后的春天,一場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打亂了所有人平靜的生活。
王晚葉接過手術(shù)室護士遞過來的患者資料卡,他看到了龐北這個已經(jīng)陌生卻又熟悉的名字。
第二天,龐北再次醒過來的時候,身穿白色防護服的護士溫柔地對他說:“你醒了!這個文件袋是我們王醫(yī)生交代拿給你的?!?/p>
龐北掙扎著用手打開了這個黃色的文件袋,里面整整齊齊地疊放著王晚葉手寫的藥方子。文件袋上端端正正地寫著四個大字“醫(yī)者仁心”。
“王二娃,你……”
龐北覺得肺部的壓迫感更強烈了,淚水什么時候滑落的,他竟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