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西京
柜中女嬰半歲時,爺爺思忖著這是老天爺送給自己一個妹,于是,為其起名“天妹”。
天妹七歲那年,割麥天,五十歲的長工馬豆根趕著鐵角車往麥場拉麥,下玉泉溝溝坡時,梢馬驚套,馬豆根從車轅上甩下,被車輪壓斷了右腿。東家硬說是馬豆根自作,只治傷不賠償。爺爺那時二十三歲,正是血氣方剛的歲數(shù),往麥場一站,吼了一段“三田故里的開場鑼鼓,念了幾句道白:“俺,種的是仁義道德莊稼;鋤的是為富不仁的惡草!”帶領(lǐng)著幾十個長工、短工,罷了工。
五黃六月,焦麥頭兒天,連罷三天,東家受不了,把玉泉溝靠山一塊荒地賠給了馬豆根。爺爺領(lǐng)著一幫窮哥們兒,幫馬豆根打了兩孔窯。撿來亂石,砌了一個圍墻,老光棍馬豆根算是有了家。
馬豆根是村里有名的“說家兒”,馬家集牲口市上有名“牲口經(jīng)紀(jì)”。這一瘸,長工、短工干不成,牲口市場進(jìn)不得,眼見著只有餓死一條路,爺爺見狀,想起一段戲詞:為人當(dāng)有傲骨,無傲骨近于鄙夫;取仁何懼吃虧,無仁心難為君子!遂帶著七歲的天妹,辭了馬家長工,住到了馬豆根家。
“豆根叔,老侄子養(yǎng)活您。”一番話,馬豆根老淚縱橫。
爺爺憑一身力氣,擔(dān)起了這個小院。馬豆根舍不得丟了他那張“巧嘴兒”。一天,見一媒婆來村說媒,開了心竅,由牲口經(jīng)紀(jì)變成了“婚姻經(jīng)紀(jì)”。
馬豆根腿不靈,心靈。一天,他在院里閑坐,“砰”,聽見一聲土槍爆響,抬頭看天,只見兩只翅膀滴著血的野鴿掉到了玉龍泉邊。馬豆根對著土槍響處,憤憤罵道:“造孽!造孽啊,恁都不怕老天爺還恁一槍!”隨即,拄杖而出,拾回野鴿,到馬家集上“益仁堂”請醫(yī)生包扎止血,帶回家精心喂養(yǎng)。一兩年時間,兩只野鴿連生養(yǎng)加外引,小院便有了一群馴化有素的信鴿。
馬豆根童年讀過私塾,識文斷字。他把鴿子分三色馴養(yǎng)。黑鴿專往男家送信,白鴿專司女方傳音,一旦男女雙方同意,花色鴿專送由他裁定的訂婚通知。平時,他拄著拐杖,游鄉(xiāng)轉(zhuǎn)村,肩上臥著信鴿,一來采集各村男女婚姻信息,二來調(diào)教信鴿飛行路線。回到家,張家女,李家男,生辰八字,秉性特點,一一記在本上。但凡送信兒,把黃裱紙裁成巴掌大,毛筆寫清,裝進(jìn)用竹子制成的小竹管,綁在鴿子腿上。三五年下來,馬豆根便有了“飛天紅娘”的神譽。
爺爺二十八歲那年,馬豆根給他說了一個女人,爺爺斷然回絕,給馬豆根說:“老叔,等天妹嫁人后,我再成家?!?/p>
馬豆根知道爺爺這“話掉地上砸個坑”的稟性,因而想早點給天妹找個婆家。十五歲那年,馬豆根給天妹尋了個主。男的一進(jìn)院,天妹沒了影兒。晚上,馬豆根見大立柜門開著,里邊放著一雙新鞋,千層鞋底上,五色線繩兒,密密實實的針腳,納著一對兒翩翩而舞的鴛鴦。噢,馬豆根一下子明白了。
窗戶紙點破,天妹羞紅了臉,拽住馬豆根的胳膊,把常喊的“叔”換了調(diào)兒,甜甜地叫了一聲“爹”。
“不中!可不中!俺不能叫三親五鄰門搗脊梁骨!”爺爺一聽,“關(guān)公臉”漲得像斗架雞。
天下沒有馬豆根說不成的媒,架不住馬豆根三磨五纏,爺爺最后說:“除非全村老少爺們兒點頭!”
馬豆根笑著,應(yīng)承啦。
天妹十六歲那年麥天,村里十多家合作在一個麥場輪著打麥。百十號人正忙著,只見馬豆根一瘸一拐進(jìn)了麥場。
爺爺正準(zhǔn)備揚麥。只見他抓把帶芒的麥,朝上空一甩,看好風(fēng)向,隨后,弓步立定,拿起木锨,一鏟一揚,揚上去,嘩,像道金色的簾兒,落下來,嘩,像張黃色的席兒,麥子直唰唰砸下來,麥糠隨風(fēng)輕輕飄向下風(fēng)頭……
天妹頭戴著草帽,掄著一把大竹掃,隨著爺爺揚麥的節(jié)奏,左掄右掃,輕輕拂去漸揚漸厚的麥堆上的殘余麥糠。
見馬豆根進(jìn)場,老少爺們兒戲道:“瘸子,來麥場說媒哩?”
一場人停下活,喝水小憩。
趁著空兒,馬豆根說:“老少爺們兒,俺這侄子、侄女人品好不好?”馬豆根指著拿著木锨的爺爺,扶著竹掃的天妹。
“好,老是好!”
“俺侄女叫天妹,話音念轉(zhuǎn)兒,叫‘天媒,今個,老天爺來給俺侄女說場媒,大家看中不中?”
一場人迷惑了,老天爺說媒?
天上一陣哨音,人們仰臉看天,一只花鴿徐徐飛來,在麥場上空盤旋數(shù)圈兒,一個猛子,落在爺爺肩頭。
一場人轟起來。
場上有位私塾先生,馬豆根取下鴿腿上的竹管,取出一張算卦的卦簽,在大家臉前晃了晃說:“這是老天爺寫的卦簽!”隨即接過卦簽?zāi)畹溃?/p>
前世本是梁?;辏D(zhuǎn)托今生續(xù)奇姻。
特遣飛鴿送喜信,兄妹攜手百年春。
“咦!神啦,老天爺真長眼啦!”
“這才叫天生一對兒!”
“這下子瘸子豆根有福了,有兒、有女;有媳,有婿!”
嬸子大娘們把天妹擁到爺爺跟前,一場人直叫好。
這時,馬豆根笑憨了。忙從掂著的布袋里掏出一把把花生、紅棗,撒向麥場空地兒。
一場人哄搶者,吃著,說著,笑著。
爺爺聽著老少爺們兒的議論,頭勾得像秋天的紅高粱,心,甜醉了。
滿場人都不知道,頭一天,馬豆根專程去了趟十里外的姜子廟,買了兩斤點心,央廟里的神算寫了卦答。
將軍酒
公元620年,李世民率軍圍攻洛陽,激戰(zhàn)中,腿受箭傷。這一天,帶隨從人嵩陰地采藥療傷。
近午,“興洛倉”護倉墻外一座小院,院內(nèi),一對老夫婦正坐于樹下吃飯。一行人人院,紅臉老漢熱情相迎,看到李世民一瘸一拐的,忙問:“壯士,您這腿咋啦?”
李世民說明原委。老漢敬重之余,忙對麻臉?gòu)D人說:“快取酒來!”麻臉?gòu)D人利索地從窖洞中搬出一個黑色四耳陶罐,罐口一開,奇香彌漫。老漢讓李世民坐在高腳木凳上,自己蹲在一邊,抬起傷腿,放在膝上。麻臉老婦倒上兩碗酒,遞給李世民和老漢。又倒一碗,放人一條白巾。老漢解開李世民的甲褲,露出血膿淤津的傷口。
老漢酒碗一舉,看著李世民:“干!”
“干!”李世民磕著牙,舉碗豪飲。
趁此當(dāng)口,麻臉老婦從白瓷酒碗中撈出白巾,放在傷口處,雙手一合,死力一擠,膿血涌出……“??!”李世民渾身一顫,慘聲尚未出口,喉中酒香翻滾而下,縷縷暖流,人腑沁心,頭上,前胸,后背,縷縷熱氣,徐徐下行,頓時,只聽肚內(nèi)一陣“咕咕”作響,醉昏過去。約莫兩個時辰,李世民醒來,渾身浴后般輕松,拍拍腿,靈活自如。
“老人家,此酒從何而來?”李世民驚問。
老漢又向李世民倒上一碗,指著壇身“大業(yè)二年”字號,娓娓道來:“我夫婦祖籍貴州仁懷。祖?zhèn)麽勗臁坩u,曾為漢時‘貢酒。大業(yè)二年(公元606年),隋煬帝修大運河,借此地水通天下之利,擴建‘興洛倉,使其成為天下三大糧倉之首。之后,隋煬帝下令,讓我家酒坊送千壇‘枸醬,作為‘興洛倉鎮(zhèn)倉之寶。我夫婦送酒至此,遵令將千壇‘枸醬密藏于護倉城墻腳下。而后,被迫人倉為廚役。不久前,李密軍隊大敗王世充軍。我夫婦也伺機隱居洛口村,悄悄將千壇‘枸醬挖出,藏于自家窖垴?!?/p>
李世民又問:“此酒何以如此之神?”
老漢道:“酒,乃天下靈性之物。水為酒之血,糧為酒之骨……然,酒,三分釀,七分藏。何也?仁懷釀酒,釀出酒先天之陽性、火性、剛性、烈性。而藏酒,需磨去其先天之‘陽、火、燥、烈四性,補后天之‘陰、柔、靈、平四氣,鞏地嵩邙對峙,土呈五色;河洛交匯,自成太極,天造倉儲寶地。酒,在此儲藏化生,使其陽中蘊陰,烈間涵柔,火里和潤,燥內(nèi)藏平,使其酒性乾坤合一,陰陽相輔,由此,該酒外敷除淤消腫,內(nèi)服驅(qū)邪化毒……”
李世民連連稱“神”,隨謝老人家療傷之恩。
紅臉老漢道:“小民療您一人之疾,治一人之痛,何足言謝。久聞將軍有一統(tǒng)天下之志。愿將吾家千壇美酒捐贈將軍,助將軍一統(tǒng)天下,療華夏之傷,醫(yī)萬民之痛……”
李世民淚流滿面。當(dāng)夜,拉回千壇美酒,犒賞三軍,次日,攻下洛陽。
公元627年,李世民一統(tǒng)天下。次年,帶魏徵一行數(shù)人,從長安千里潛行,前來洛口村還愿。
但他走進(jìn)當(dāng)年那個小院,雙槐依舊,人影全無。
恩人
貞觀三年,李世民和太史令李淳風(fēng)、魏徵一行數(shù)人,便裝輕騎,二下中原,尋找恩人。
他們按卦行走。不一日,來到河洛圣地鞏縣神都山下。見半山一座石頭壘成的農(nóng)家院,門上懸一酒簾,上書“伏羲在此演八卦,對面便是黃帝家”。一行人下馬,進(jìn)入院內(nèi)。
這是一個坐北朝南簸箕形的院落。院東,一棵棗樹,樹冠西傾;院西,一棵棗樹,樹冠東傾,像兩團嫩黃色的云朵,搭肩拉手,合二為一。時晗春末夏初,午時的陽光斑斑點點灑滿一院。院門口,一道銀蛇似的清溪,噴珠濺玉,流向山腳下的洛河。
店主約莫五十來歲,赤裸著紅里透亮的上身,一條白麻布,斜搭在肩上,手里掂著一根火繩。見有客來店,忙吆喝家人,打掃潔凈,整治佳肴。眨眼工夫,棗樹蔭下擺好一桌。
店主邀李世民一行人人席。魏徵搭眼一瞧,桌上十盤菜,紅、黃、綠、紫、白,秀色可餐。
店主介紹道:“此為節(jié)令野蔬?!闭f罷,用棗木筷子一一點盤,“柳絮、枸樸穗、圪針芽、槐花、榆錢兒、面條菜、刺角芽、黃花苗、白蒿兒、豬毛衣兒菜??图遥垺?/p>
李世民先是禮節(jié)性地執(zhí)筷輕點,忽兒一筷快過一筷,只覺入口清香,舌苔生津,遂嘖嘖稱贊。
魏徵見狀,忙問:“店家,此桌可有講究?”
“這叫春風(fēng)邙嶺十寶宴。”
“?。 蔽横缡忠活潱那目聪吕畲撅L(fēng)所示卦辭,忙問,“貴店可有大業(yè)二年的洛口窖藏酒?”
店主驚得手上火繩一松,掉在地上。取下肩上的白麻巾,連連擦汗,急問:“客家可是從長安而來?可是天下第一姓?!”
李世民驚得停住筷子,眼看著店家那張驚慌失措的臉。魏徵急答:“正是?!?/p>
店主人雞子啄食似的連連點頭:“有!有!有!”說罷,招呼家人,拿著撅頭,在西邊棗樹旁挖起來,瞬即,店主從土坑中抱出一壇用谷草裹著的黑色四耳陶罐。
李世民一看,正是當(dāng)年恩人療傷犒軍之酒,忙問:“此酒主人現(xiàn)在何處?”
“說來話長。三年前,也是這個時候,有一外地口音的紅臉老漢攜一麻臉?gòu)D人來店吃飯,說是已看了風(fēng)信,申時在洛油碼頭搭船回老家。臨走,將這壇酒送我,言道,這是他一生珍存的最后一壇好酒。三年后,當(dāng)有天下第一姓的貴人從長安而來,請將此酒敬他,并說,他老兩口托您之福,逢天下太平,回老家和子孫團圓啦,萬勿牽掛?!?/p>
一行人吃驚得放下筷子。
李世民問:“老人家,恩人他……不,不,那老兩口從何處上船返鄉(xiāng)?”
“客人慢吃,一會兒,我送你們?nèi)ァ!?/p>
飯后,一行人攜著那壇酒,來到洛油碼頭。洛汭碼頭乃河洛交通要津,這時辰,上下船的,裝貨卸糧的,人影擠扛,車馬喧嚷。遠(yuǎn)瞧,黃河由西向東,洛河由西南向東北,兩河在此地交匯。黃洛兩道激流,一濁一清,清濁交匯,黑白分明,但見左旋右轉(zhuǎn),形成巨大漩渦,恰似兩尾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店主引李世民一行站到當(dāng)初紅臉老漢夫婦上船的地方,李世民瞪大雙眼,尋搜著萬船千帆中那個熟悉的人影。“恩人吶,你今在何處?可曾到家?一家人可否團圓?”
魏徵讓隨從打開那壇“洛倉窖藏”,李世民接過,高高舉起,底朝天,口朝下,只見一道青黃透明的珍珠簾,落入水中,“嘩……”一排數(shù)尺白浪,接過珍珠簾,旋即,一個回流,卷起美酒,奔涌而去,隨即,一陣沖天醬香,彌漫在洛汭上空……魏徵又看了看李淳風(fēng)卦辭,近前一步,輕聲道:“陛下,看見否?前方那白帆下邊不是恩人嘛!”
“在哪兒?在哪兒?!”
魏徵指著那千帆百船,朗聲道:“天下百姓,皆是恩人吶!”隨即俯下身,掬起一捧洛水,兩行熱淚,點點滴滴,化入水中……
抬眼遠(yuǎn)望,但見黃河滔滔,濁浪排空;洛水滾滾,碧波蕩漾,遠(yuǎn)方,白帆千點,東征西下,漸行漸遠(yuǎn)。
乾坤香包
熄燈號剛響,房東康大叔找到“女大”三分校四中隊學(xué)員柳山韭,送給她一個紙包,“俺在洛汭碼頭碰見一個人,他說是您老鄉(xiāng),還說,您一看這,啥都知(道)啦……”
柳山韭剝開紙包,這是一個亞麻刺繡的半壁香包。她悄悄從枕頭包里取出香包另一半,乾坤合璧:乾包上牡丹枝葉伸向坤,花開在坤;坤包上牡丹枝葉伸向乾,花開在乾……她清楚,這是未婚夫趙憶澤家“文曌藥號”祖?zhèn)髑甑亩ㄇ槲?。咦?他怎么到這來啦?
左猜右想,柳山韭在夢里回到了家鄉(xiāng)——
她驚恐地看著搭在村口的戲臺。戲臺上,支著一個油鍋。鍋下,劈柴熊熊,鍋內(nèi),滾油沸騰。兩個手執(zhí)短刀的匪兵把五花大綁的未婚夫推向油鍋邊。身著皮大氅的惡霸牛趟山面對臺下逼迫而來的鄉(xiāng)親,惡狠狠地說道:“都認(rèn)識吧,這就是本縣抗日二區(qū)武委會主任趙憶澤,我要一刀刀割下他的肉,一片片扔到油鍋里炸,叫老少爺們兒都嘗嘗,這就是鬧減租減息,搞‘倒地運動的下場……”
臺下一側(cè),牛趟山的二公子流著長長的哈喇水,死盯著臉色發(fā)白的柳山韭,趁機提出“以婚易人”。三天后,在牛家大院醉拳沖天的夜半,趙憶澤翻墻而人,從洞房后窗救出未婚妻……兩人逃至金牛山半腰,匪兵鳴槍追近。“憶澤,他們攆的是俺,俺向東,引開敵人,你往西……”趙憶澤掏出家傳乾坤香包,各執(zhí)半壁,言定以后拿此見面。
淚水濕透了枕頭。那晚,趙憶澤由西人陜,奔向延安,后上了抗日前線……而她,匪兵近身之際,縱身跳崖,恰被豫西抗日先遣支隊救起,參加了八路軍。
五年啦。托人托親打聽,兩人有了聯(lián)系。第二野戰(zhàn)軍女子大學(xué)在鞏縣康百萬莊園成立時,她從作戰(zhàn)部隊選調(diào)入校??煲荒甑膶W(xué)習(xí),她像變了個人似的。這兩天,全校開展“給前線丈夫一封信”活動,她用學(xué)到的文化知識,給未婚夫?qū)懥朔馓魬?zhàn)書:“你在前線打敵人,俺在后方學(xué)文化,咱倆比一比,看一看,看誰立功受獎走在前……”挑戰(zhàn)書還未發(fā)出,他怎么回來了?莫非是他犧牲了,老鄉(xiāng)把的隨身物品給捎回來了?
翌晨,起床號一響,一夜未眠的柳山韭向指導(dǎo)員請了假,來到約定地點。
柳山韭所有的夢幻都沒有這一幕:趙憶澤身穿大褂,頭戴禮帽,一副小商人模樣。見到她,他的目光躲躲閃閃的:“俺打仗……受傷了,部隊南下,俺……俺掉隊啦……”
掉隊?掉隊咋不去部隊收容站,收容站就在河對面哇?
看到柳山韭不吭聲,趙憶澤又說:“新中國成立了,咱縣也解放了……咱倆也二十五六了,該回家成親過日子……”
柳山韭明白了,未婚夫這是“開小差”!還要拉自己一塊“開小差”!頓時,極度的羞恥漲紅了臉。
“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一支支早操的隊伍迎著曙光,從康百萬莊園飛出,著裝嚴(yán)整的女學(xué)員特有的口令,口號,腳步聲,響徹在伊洛河長堤上。
“聽見了嗎?咱縣解放了,全中國都解放了嗎?!”
趙憶澤垂下頭,不敢去看那一支支英姿颯爽的女兵鐵流……此刻,他的心一下子回到自己火熱的連隊生活,這鏗鏘的口號,曾從自己嘴里喊出,然而,當(dāng)連隊南下路過家鄉(xiāng)時,自己卻以戰(zhàn)傷為由,萌生了解甲歸鄉(xiāng)的念頭。
沉默,沉默。
“憶澤哥?!绷骄氯崛岬奶鹫Z,吐出一句句鄉(xiāng)音,“你忘了您趙家的家訓(xùn)了嗎?”柳山韭掏出乾坤香包,指著正反兩面紅黃綠三色絲絨刺繡的兩行字:金甌缺,丈夫不望月;乾坤圓,男兒把家還!
趙憶澤落淚了。趙家原為北宋士人,在汴京城東宋門外開了一家“文曌藥號”,擅做香包生意,獨特的牡丹香配料,別致的造型,精巧的制作,享譽京城。靖康之難中,其先祖爺攜家小避難至鞏縣浮戲山區(qū)。安頓好家人,先祖爺只身南下投岳飛抗金。離家當(dāng)晚,先祖爺讓先祖奶在家傳乾坤香包正反兩面,各蘸二老鮮血,刺下了趙家這兩句千古家訓(xùn)。
先祖爺走后,先祖奶在家門口朝南的峰頂栽下一棵白檀樹。每天早晚,先祖奶手拉樹梢,踮腳南望,渴盼著丈夫早日歸來。樹高了,樹大了,樹老了,比樹干還粗的樹根頑強地扎在石縫里,巨傘似的樹冠,枝枝梢梢,伸腰握拳,齊齊向南。后人便稱此檀為“望南檀”……
“憶澤哥,咱這陣兒回家過日子,你敢看那棵‘望南檀嗎?你有臉見咱的先祖爺、先祖奶嗎?”
倏然間,趙憶澤想起了全連高喊口號宣誓南下的場面,想起了斷臂揮槍的連長,想起了獨目沖鋒的指導(dǎo)員……猛然,他彎下腰,拾起腳下一塊尖石,一下子砸向自己額頭,說:“韭妹,俺立馬回收容站,重上前線,立功雪恥!”
“憶澤哥,全中國都解放啦,咱再成家。妹子永遠(yuǎn)等著你……”柳山韭把乾坤香包捂在未婚夫額頭。
那血,一點一點,浸入先祖爺、先祖奶刺繡的兩行家訓(xùn)里。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