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
歲末天寒,
氣溫驟降,唯一的樂趣是靠在床頭擁被讀唐詩。常念到白居易的《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每到此時,我就會忽然渴望身邊出現(xiàn)兩樣東西:雪與酒。酒固伸手可得,雪卻難得一見。
小時候讀這首詩,我只能懂得四分之三,最后一句的味道怎么念也念不出來,后來年事漸長,才靠一壺壺的紹興高粱酒慢慢醺了出來。對于飲酒,我徒有虛名,談不上酒量,平時喜歡獨酌一兩盞,最怕的是轟飲式的鬧酒;每飲淺嘗輒止,微醺是我飲酒的最佳境界。獨酌,可以深思漫想,這是哲學式的飲酒;兩個人對酌,可以燈下清談,這是散文式的飲酒。但三人以上的飲酒,不免會形成鬧酒,乃至酗酒,這樣就演變?yōu)閼騽⌒缘娘嬀疲瑹狒[是夠熱鬧,總覺得缺那么一點情趣。
有人說,好飲兩杯的人,都不是俗客,故善飲者多為詩人與豪俠之士。張潮在《幽夢影》一書中說:“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也?!边@話說得多么豪氣干云!可是這并不能證明,雅俗與否,跟酒有絕對的關(guān)系。如說飲者大多為世間打抱不平者,一劍在手風雷動,替天行道,群魔魍魎皆俯首。而詩人多為文弱書生,感觸又深,胸中的塊壘只好靠酒去澆了。
酒可以渲染氣氛,調(diào)劑情緒,有助于談興,故浪漫倜儻的詩人無不喜歡這個調(diào)調(diào)。酒可以刺激神經(jīng),產(chǎn)生靈感,激發(fā)聯(lián)想。位列“初唐四杰”之冠的王勃,據(jù)說在寫《滕王閣》七言古詩和《滕王閣序》時,先磨墨數(shù)升,繼而酣飲,然后拉起被子覆面而睡,醒來后抓起筆一揮而就,一字不易。李白當年奉詔為玄宗寫《清平調(diào)》時,
也是在爛醉之下被人用水潑醒后完成的。“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彼摹秾⑦M酒》字字都含酒香。如果把他所有寫酒的詩拿去榨,也許可以榨出半壺酒來。
據(jù)《世說新語》載,一天劉伶酒癮發(fā)作,向太太索酒。太太一氣之下,將所有的酒倒掉并把酒具全部砸毀,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勸他:“你飲酒太過,非攝生之道,必須戒掉?!眲⒘嬲f:“好吧。不過要我自己戒是戒不掉的,只有祝告神靈后再戒。”他太太信以為真,便遵囑為他準備了酒肉。于是劉伶跪下來發(fā)誓說:“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兒之言,慎不可聽!”祝禱既畢,便大口喝酒,大塊吃肉,醉得人事不知。
在這方面,蘇東坡的太太就顯得開明多了?!逗蟪啾谫x》中有一段關(guān)于飲酒的對話,非常精彩。話說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十月某夜,蘇東坡從雪堂出發(fā)回臨皋亭,有兩位朋友陪他,這時月色皎潔,蘇東坡情緒頗佳,走著走著,忽然嘆息說:“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一位朋友接道:“今者薄暮,舉網(wǎng)得魚,巨口細鱗,狀似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有魚就好辦,于是蘇東坡匆匆趕回去跟老妻商量。蘇夫人說:“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惫馐沁@兩句話就夠醉人的了。
中國古詩中關(guān)于送別與感懷這一類的作品最多,故詩中經(jīng)常流著兩種液體:一是眼淚,一是酒。淚的味道既咸且苦,酒的味道又辣又甜,真是五味雜陳。
(一葉知秋摘自中國書籍出版社《詩人與酒》一書,劉樹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