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波 楊琳
杜甫《兵車行》描寫戍邊征人命運之悲慘情狀,有這樣的句子:“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古戰(zhàn)場“青海頭”上戰(zhàn)死的將士曝尸于野,致使冤魂得不到安息,哭泣甚悲,有“啾啾”之聲,“天陰雨濕”的凄厲景象盡呈“君”之眼底。沉浸在詩歌凄慘揪心的意境當中之余,考察詩歌的用詞,發(fā)現(xiàn)詩句的謂語動詞是“見”,用我們現(xiàn)代人的語法分析,就說不通:“君”何以見“啾啾”之聲?
《兵車行》的前面還有一組詩句:“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痹娙丝卦V連年戰(zhàn)亂之苦:函谷關以東的州,人煙稀少,土地無人耕種,到處長滿荊棘和杞柳。這組詩句很顯然寫的是視覺感知到的景象,但謂語動詞卻用的是個“聞”字。聞,《禮記·大學》里有“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史記·高祖本紀》里有“項羽卒聞漢軍楚歌”,《論語·里仁》有“朝聞道,夕死可矣”,由此可見,“聞”是聽見的意思。同樣,這不符合我們現(xiàn)代人的語法習慣:“君”何以聞荊棘和杞柳?
再回頭考察“君不見”“君不聞”,“見”“聞”兩動詞前用了否定副詞“不”,戍邊征人的凄慘境遇和連年戰(zhàn)亂人煙稀少國土荒蕪的景象明明是描寫出來給讀者知曉的,為何謂語動詞前要用一個否定副詞“不”呢?從解讀詩歌內(nèi)容的角度來看,“君不見……”和“君不聞……”的詩句,詩人不但沒有否定這兩句詩的表意內(nèi)容的意愿,相反,恰恰是要強調(diào)突出了詩句的表意內(nèi)容。
同樣被選入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的唐詩中,還有李白的名作《將進酒》,詩的開篇兩句是:“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
“君不見……”連用,或許能給我們解決這一問題以啟示:“君不見……”“君不聞……”在古典詩歌中很可能就是一類特殊的句子。我們在《兵車行》中遇到的問題,可能就是這類句子。
查閱史料可以發(fā)現(xiàn),在先秦史傳類散文中就有“獨不見……”“君不聞……”這類的句子,這和詩歌當中“君不見……”“君不聞……”的句子類型在結構形式上相似,在用法上相近。比如在《 莊子?齊物論》中有:“……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獨不見之調(diào)調(diào),之刀刀?”
在《戰(zhàn)國策?齊策一》中有:“君(靖郭君)不聞大魚乎?網(wǎng)不能牽,鉤不能止,蕩而失水,則螻蟻得焉?!?/p>
在這兩則材料中我們發(fā)現(xiàn):“《莊子?齊物論》中“厲風”發(fā)出“調(diào)調(diào)”“刀刀”的聲音怎能“見”得到?“獨不見”中“見”卻帶了描寫聲音的詞作為賓語。
《戰(zhàn)國策?齊策一》中的那條網(wǎng)不住、釣不動的大魚,一旦沒有了水,就成為了螞蟻們的美餐。這樣的場景,不知道怎么“聞”?可見,“君不見”“君不聞”的句子結構在先秦文獻中是一個常見的表達形式,后來被詩人遷移到了詩歌中。
“君不見”這類句子從先秦開始就出現(xiàn)在散文詩歌當中,宋人郭茂倩在《樂府解題》中說“君不見”多出現(xiàn)在樂府古題《行路難》詩歌的開頭。樂府《行路難》一曲按《陳武別傳》“武常牧羊,諸家牧豎有知歌謠者,武遂學《行路難》”,可見《行路難》這一樂府古題由來已久,從傳世的歷代詩歌材料來看,“君不見”最早出現(xiàn)在南北朝時鮑照創(chuàng)作的樂府組詩《擬行路難》,十八首中,其中一共有七首出現(xiàn)了“君不見”:
其五: 君不見河邊草,冬時枯死春滿道。君不見城上日,今暝沒盡去,明朝復更出。……
其十:君不見蕣華不終朝,須臾淹冉零落銷。盛年妖艷浮華輩,不久亦當詣冢頭。……
其十一:君不見枯籜走階庭,何時復青著故莖。君不見亡靈蒙享祀,何時傾杯竭壺罌。君當見此起憂思,寧及得與時人爭?!?/p>
其十四:君不見少壯從軍去,白首流離不得還。故鄉(xiāng)窅窅日夜隔,音塵斷絕阻河關?!?/p>
其十五:君不見柏梁臺,今日丘墟生草萊。君不見阿房宮,寒云澤雉棲其中。歌妓舞女今誰在,高墳壘壘滿山隅?!?/p>
其十六:君不見冰上霜,表里陰且寒。雖蒙朝日照,信得幾時安?……
其十七:君不見春鳥初至時,百草含春俱作花?!?/p>
“君不見”短語的位置都在這七首詩的開頭,并且都呈現(xiàn)出基本相同的句式特點,詩人在詩歌中所描寫的常識性的事物,無一例外都是為了說明某個道理而作為鋪墊引出詩歌正文,并且都有意識地選擇合適的常識性事物,并緊隨其后對其加以敘述描摹,這樣的敘述描摹看似客觀其實帶有很強表意的目的性,都是為詩歌的中心服務的,并且這樣的方式卻更具說服力,“君不見”標識性短語具備統(tǒng)領句子或句群的功能??梢钥闯霾荒軐ⅰ熬灰姟边@三個字拆開來解釋,而應該作為一個整體加以理解,很可能是一類句子的句式標識。“君不聞”很可能作為“君不見”的衍生句式而出現(xiàn)在后來的詩歌當中。
通過電腦檢索《全宋詩》和《全宋詞》,輸入關鍵詞“君不見”進行檢索,結果發(fā)現(xiàn)在《全宋詩》中有1068處,在《全宋詞》中有28處。同樣的方法在北大《全唐詩》電子檢索系統(tǒng)專業(yè)版中檢索《全唐詩》《全唐詩補編》,唐以前詩及《樂府詩集》,得到329處。由于《樂府詩集》重復收錄了全唐詩的部分內(nèi)容,這329處中有多處重復的地方,剔除這些重復的情況,大約還有170首。從所能查閱到的宋及宋以前的詩歌材料來看,“君不見”在詩歌中已經(jīng)成了一類詩歌句子的標識。至于“君不見”凝固成一類句子的標識又經(jīng)歷了怎樣的歷史演變過程,這里不加論述。
那么如何理解古典詩歌中出現(xiàn)的“君不見”“君不聞”句式呢?下面選取幾首詩來分析“君不見”這類句子:
魏晉南北朝時詩人鮑照的《擬行路難》其五:君不見河邊草,冬時枯死春滿道。君不見城上日,今暝沒盡去,明朝復更出。……
唐代詩人沈佺期的《鳳簫曲(一作古意)》:……君不見昔時嬴女厭世紛,學吹鳳簫乘彩云。含情轉(zhuǎn)睞向蕭史,千載紅顏持贈君。
唐代詩人駱賓王的《雜曲歌辭?從軍中行路難二首》其一:君不見玉關塵色暗邊亭,銅鞮雜虜寇長城。天子按劍征馀勇,將軍受脤事橫行?!?/p>
可以看出“君不見”的兩個特點:
一是“君不見”短語在詩句中具有相對的獨立性,也就是說假如單從句子的語義上考慮可以抽出“君不見”短語并不影響該詩句的基本語義?!熬灰姟弊鳛檫@種類型詩句的標識性短語具備統(tǒng)領句子或句群的功能。
二是這一類型詩句的標識性短語“君不見”形式上的否定并不表示對該短語后面所統(tǒng)領內(nèi)容的否定,而恰恰相反,在語用意義上表示肯定甚至是強調(diào)突出“君不見”短語后面所統(tǒng)領的內(nèi)容。
那么,“君不見”和“君不聞”之間有什么關系呢?“君不聞”和“君不見”分別以“獨不見”和“獨不聞”的形式出現(xiàn)在兩漢先秦的史傳類散文當中,出現(xiàn)的頻率相當?!蔼毑灰姟痹缭谇貪h時期就開始在樂府民歌當中使用,西漢民歌《天下為衛(wèi)子夫歌》中就有:
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wèi)子夫霸天下。
而“君不聞”直到唐代才出現(xiàn)在詩歌當中,相較于“君不見”,在《全唐詩》和《全宋詩》中“君不聞”出現(xiàn)的頻率要低得多,只有28次。從語法角度來看,“君不聞”和“君不見”的語法結構是一樣的。從語用角度來看,這兩個短語在詩歌句子當中都是一類句子的標識,而且在語用上都是為了強調(diào)突出這類詩歌句子的表意內(nèi)容。
在語法結構和語用功能上,“君不見”和“君不聞”是一樣的,在本質(zhì)上它們是相同的,也因此在詩歌當中是可以混用的。
至此,不難發(fā)現(xiàn)“君不見”和“君不聞”是同一類詩歌句子的標識,這類句子在語用上都表示強調(diào)詩歌句子的句意。杜甫《兵車行》中出現(xiàn)的“君不見……”“君不聞……”兩組句子中,“君不見”和“君不聞”短語都作為同一類詩歌句子的標識,表示強調(diào)該組詩句的句意,在“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這組詩句中,短語“君不見”表示強調(diào)古戰(zhàn)場“青海頭”上戰(zhàn)死的將士曝尸于野,致使冤魂得不到安息的凄慘場景;在“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這組詩句當中,“君不聞”短語表示強調(diào)連年戰(zhàn)亂,函古關以東的州,人煙稀少,土地無人耕種,到處長滿荊棘和杞柳的荒涼景象。至于感官動詞“見”和“聞”在這里并沒有獨立的意義。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燕化附屬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