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墨痕
給大碗里加牛肉,小碗就還是光面。母親小聲地向店員囑咐。店員在收銀柜上敲了幾下,冷冰冰地報出一個數(shù)字,等母親掃二維碼。媽,我不吃牛肉。周傲的聲音從里屋傳來。要的要的,沒幾個錢。母親說完還對周傲的方向擺了擺手。大早上就出來了,到現(xiàn)在除了點開水什么都沒進肚子,周傲沒胃口,母親則沒心情。中午那會兒路過幾個小吃店,周傲停都沒停就走過去了,母親連詢問的空都插不進去。檢查都做完已經(jīng)快四點了,出了醫(yī)院就聞到蘭州拉面熬牛骨湯的味兒,周傲這才覺得自己餓了。能吃是福,加份牛肉還不應(yīng)該?媽,我真的不吃牛肉,你要不自己吃吧,牛肉太膩了,給我加個蛋就行。周傲沒什么力氣,聲音都不太大。到底要不要加?店員有點不耐煩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大碗加雞蛋,小碗就光面,實在不好意思。母親賠了一天笑臉了,不在乎多一兩次,然后手忙腳亂地把二維碼掃上。面的分量大,味道其實不差,老板兼任廚師,閑了就出來跟客人搭話。面不錯吧,湯都是當天現(xiàn)熬的,可從不留到第二天。母親沒什么興致,但還是跟老板點了點頭。沒辦法,現(xiàn)在生意不好做,我們也是上個月才開張,年后一直在老家,今年可把我們害慘了。老板抱怨道。這里應(yīng)該不愁生意吧,母親把一直放在大腿上的包拿下來,放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擱之前是不愁,病人總要吃飯嘛,但今年是遭了殃了,有病的人出不來,沒病的人又不敢來醫(yī)院這兒溜達,我們要不是房租在這兒,也不到醫(yī)院周邊來。老板邊清理周圍的桌子邊搖頭。天災(zāi)人禍的,有什么辦法呢?母親吃了幾口就不太想吃了,但仍用眼神示意周傲多吃點。老板擦完桌子送來兩杯水,你們怎么沒點牛肉,我家牛肉可好吃了,全部是黃牛肉,我去廚房給你們切點嘗嘗。不用不用,我……母親忙擺了擺手,猶豫了一下說,我兒子牛肉過敏。說完她就后悔了,哪有牛肉過敏的人來吃牛肉面的道理。老板之后又訕訕地聊了兩句,看母子二人不太有聊天的欲望就回后廚去了,周傲全程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小口吃面,一點點喝湯。蛋還是膩,咬了一口就不太想再往肚子里咽了,間隙他看過一眼老板,老板把口罩戴得嚴絲合縫,這又把他的食欲打下去一點。今天之前,周傲已經(jīng)有快一周沒戴口罩了。出了拉面店,母親問周傲要不要跟著她回家,還能煮點能吃的東西;現(xiàn)在不餓,但總有餓的時候,外賣送的可吃不得。周傲想了想覺得還是算了,母親今天是夜班,得第二天六點才下工,自己躺一晚上說不定就退燒了。偶爾請一天假沒事,請多了領(lǐng)班那兒也不好交代,現(xiàn)在本來就人少,誰不是扛著幾個人的活兒在做。母親沒有堅持,只是說不要強撐,該請假就請假,扣點錢沒什么,身體才是最重要的,一定要多喝水,把醫(yī)生給的藥按時吃了,口罩到家之前千萬不要摘下來……一直到載著周傲的三號線地鐵呼嘯地開過去了,母親才停下嘴,乘電梯回到地面,往回去的公交站走。
“讓你講你經(jīng)過了哪些地方,誰讓你從出醫(yī)院開始講了,我們要排查密切接觸的人,請你好好想一下,然后告訴我們,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一張桌子,這邊是周傲,那邊是一個護士,一個民警。大部分是民警問,偶爾護士會問兩句,甚至有時他們會一起問,搞得周傲不知道應(yīng)該先回答哪個。周傲已經(jīng)說了一會兒了,現(xiàn)在感覺到有一些渴,但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全副武裝地穿著防護服,誰也沒有給別人倒杯水的打算?!皼]事,你慢慢想,慢慢說?!弊o士的眼睛透過護目鏡朝周傲笑了下。
伴隨著笑周傲開始往回想。跟身邊很多同事不同,他并不覺得現(xiàn)在這個社會冷漠或是別的什么,只是大家笑得越來越少了。昨天他在地鐵上對一個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甚至把那個男人嚇了個結(jié)實。倒也不怪男人,要是地鐵上有個壯漢忽然朝自己倒過來,完了還對自己笑,捫心自問,周傲自己怕是也會被嚇得夠嗆。要怪就怪前一天晚上,喝了太多的水,要不怎么會在地鐵上老想著上廁所呢?周傲平均三站就得下去一次——憋尿不一定就比憋屎好受。下班回來覺得不舒服就燒了兩壺水,給母親打電話時在喝第二壺了。工作之后周傲打電話回來就很少,母親明顯有點意外。怎么了周兒,她小心翼翼地問。沒啥,就頭有點暈,吃啥藥管用啊。暈?頭怎么就暈了?可能今天回來吹了風,不礙事,你別管了,告訴我吃啥藥就行,我買去。母親在那頭右手拿著電話,左手反復(fù)在大腿上來回搓著,擔心又不敢表現(xiàn)出來,只是報了幾個常見的感冒藥。她有點恨自己不在周傲身邊,吹了風導(dǎo)致感冒,在鍋里熬點生姜加點紅糖,喝下去睡一覺準好,可這些周傲自己肯定不會弄。周兒,嚴不嚴重啊,要不然我過去?母親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口。你別來,就這幾種對吧,我一會兒買去。周傲把幾種藥的名稱又報了一遍。母親“嗯”了一聲。去照顧兒子也只是想想罷了,丈夫出事之后她就跟公公婆婆住在老家,政府和化工廠倒是給了筆撫恤金,但大兒子結(jié)婚,加上開店做生意,這筆錢也就不剩多少了。去年剛把前期投入賺了一些回來,今年又這情況,半年開不了業(yè),也不知道生意還會怎樣。母親不是偏心的人,得一碗水端平,她在大哥身上付出多少,周傲也該有多少。周傲才二十二歲,往后用錢的地方還很多,就憑這個,在老家紡織廠的工時她一點都不想丟。倘若這些都不算,去照顧兒子,兒子也不嫌她煩,就他那兒,十五平米的小單間,哪兒有自己落腳的地方?用不用去醫(yī)院啊?大概是覺得內(nèi)疚,母親又補上了這句。媽你別想了,感個冒能有啥?周傲把手邊的開水又喝下去大半杯,要不是疫情在,他連藥都不想吃。他覺得喝下去的水很快就流到了膀胱。別來啊,千萬別來!掛電話之前他又重復(fù)了兩遍。雖然每兩個小時不到他就爬起來上一次廁所,他還是做了一個母親趕過來的夢,夢里他看見母親坐在他的床頭,他已經(jīng)沒有任何不舒服了,但不忍心讓母親失望,不忍心讓她白來一趟,他只能躺在那里。
夢里自己強壯,醒來反而像是被擊倒了。爬起來的剎那,他就像推車上橋的老人,快到頂點了,但怎么都差那一口氣。還有,在夢中的時候他迷迷糊糊聽見有人打電話找他,摸到手機的時候電話已經(jīng)掛掉了。周傲頭疼得厲害,在回與不回之間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后還是打了回去。他清了清嗓子,一開口別人就能聽出他不對勁。電話是小王打來的,昨天晚上睡前他跟小王說了,說是第二天如果不聯(lián)系小王,就讓小王幫著請個假,小王當時沒問什么原因,就應(yīng)了聲好。小王是飯店配菜間的同事,一天多少活是固定的,人數(shù)少了,平均在每個人肩上的活就多了起來。但上個月小王去北京看他的女朋友,他可是幫小王扛了一整個星期,他覺得小王這會兒會幫忙。醒了反而不太好再進入睡眠了,他頭很重,什么東西都往腦子里涌。周傲想不明白為什么藥吃下去反而感冒加重了,即使不管藥物,自己可是實打?qū)嵉睾攘怂奈迳乃?。繼而他想到了,就是喝水壞的事。他依稀記得昨天夜里打的第一個噴嚏就是在上廁所途中打的,男生睡覺習慣不穿衣服,他昨晚可是赤身裸體地跑了六七趟。想明白原因,周傲認命了,翻了個身背朝窗戶,把被子整個蒙在頭上。他發(fā)現(xiàn)這次跟以前的感冒都不同,他甚至沒怎么流汗,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一次次如廁中被吹干了。周傲伸手從被窩外把手機拿進來,隨手點開了體育新聞軟件,他每天都用這一習慣打發(fā)剛醒來的那幾分鐘。也沒什么新聞,歐洲足球和美國籃球在二月份之后就再沒比過賽,唯一的看點就是哪個球星不幸中招。周傲也不是幸災(zāi)樂禍,他只是好奇而已??吹揭话?,手機提示收到一條微信,周傲切出去,發(fā)現(xiàn)是母親的。母親七點發(fā)的第一條,然后隔半個小時發(fā)一條過來,已經(jīng)有五六條了。他一條條看過去,母親問他醒了沒有,好點沒有,藥吃了沒,有沒有喝水。怕吵醒周傲,母親才選擇發(fā)微信,也不知道周傲的微信消息有沒有提示音。母親的每一條微信都發(fā)得很長,起碼好過提示音一會兒就來上一次。接下來是母親小心地問周傲有沒有這樣那樣的癥狀,嗓子怎樣,發(fā)不發(fā)熱,咳嗽嗎,四肢有沒有力氣。周傲把母親發(fā)的每一個字看過去,又把母親說的跟自己的身體比對了一下。他把手放到自己的額頭上,他的手也很燙,分辨不出更高的溫度,但是身上確實沒什么力氣。周傲把手放到額頭上想了一會兒,他總覺得母親說的這些在哪兒見過,過了一會兒他想起來了,過年時最緊張的那段日子里,朋友圈到處都是分享自測方法的公眾號,看得多了,周傲也忍不住點進去一兩個。母親說的都是肺炎的早期癥狀。他忽然有些害怕了,他想了想,這個星期他幾乎沒怎么跟外來人接觸,而且天津早已清零,坐地鐵連測溫的人都沒有,全中國只剩下境外輸送的那幾個了,沒道理啊。周傲把手從額頭上拿下來,他現(xiàn)在能感受到一點熱度了,他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后把電話撥給了母親。
周兒你醒啦?母親立刻就接了。剛醒……好點了沒?周傲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母親打斷了。還是頭暈,不太舒服,人沒力氣。周傲說。藥吃了嗎?藥吃了還不好的話得去醫(yī)院了。母親自顧自地說。去唄。周傲本來就想著要不就去醫(yī)院看看,特殊時期求個心安。母親似乎沒聽見周傲這句,她問他,你有沒有好好聽話,昨天晚上有沒有大量喝水?喝水喝水,你就知道喝水,你知不知道我感冒就因為喝水!聽到母親說喝水,周傲忽然就不耐煩了,他知道喝水管用,但喝水也治不了癌癥,母親總在他耳邊重復(fù)著他早知道的道理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小孩。他都二十二歲了,又不是十二歲。母親被周傲突來的這聲嚇住了,她不知道怎么就因為喝水得這病了,也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話惹得兒子發(fā)了脾氣,只能訕訕地沉默在那里。你怕死我不怕死,你不陪我去醫(yī)院我自己去醫(yī)院,喝水喝水,你自己喝水去吧。仿佛覺得氣沒撒夠似的,周傲又補了一句,然后掛掉了電話。其實話說出口,周傲就覺得過了。掛掉電話是因為他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什么,而且相比不知道說什么,他更害怕母親的回應(yīng)。周傲從小就害怕母親不說話的樣子,他印象很深的是七歲那年他打壞了親戚家的瓷器還抵賴。孩子嘛,而且瓷器是舊貨市場買的,也不值幾個錢。親戚都說算了算了,但母親就是直直地看著他,直到周傲哭著認錯。這幾年母親其實也不容易,昨天上的中班,晚上六點才下班,今天還得上夜班,六點就得去了,去了就是一夜。一個星期,母親就只能休這完整的一天,還得帶他去看病。這種事不能細想,越想越覺得自己殘忍。從小到大他一直覺得自己比大他四歲的哥哥要懂事得多,上學(xué)就業(yè)都不怎么讓母親操心,但自己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烧l沒有這樣的時候呢?有些話說出去了就收不回來,所幸自己說的那句應(yīng)該不算。他邊拿這些安慰自己邊走過了地鐵站,他告訴母親自己打算先去找她,然后一起去醫(yī)院。他打算把這個當作向母親賠不是的方式。母親過了幾分鐘才回過來,叛逆似的只有四個字:戴好口罩。這句話周傲倒是聽進去了,出門前在屋子里翻了一陣才找到?jīng)]開過封的一疊口罩,那還是飯店剛恢復(fù)營業(yè)時發(fā)的。周傲和同事們裝模作樣地戴了一個星期就沒人戴了。他們在后廚,平時又不見人,戴了帽子還得戴口罩,悶也把人悶死了,而且清零那么久了,病毒還能憑空產(chǎn)生不成?這句話是小王被領(lǐng)班罵了之后說的,之后領(lǐng)班就沒再管過他們戴口罩的事。周傲把褲子提起來的時候想到了這一幕,不自覺地笑了起來。發(fā)下來的這一次性口罩能不能阻擋病毒他不確定,能阻擋臭味倒是真的。地鐵三號線的廁所幾乎是全城最臟的了,每次周傲來如廁都得做心理建設(shè)。今天下來三四回了,愣是一點味兒都沒聞到。周傲也不知道,平時工作一天不上廁所都沒事,怎么感冒一喝水,水從喉嚨進去就徑直到了膀胱,他覺得自己就像行走的尿壺。這倒也沒什么,讓他絕望的是尿了這么多回,毒素也沒排出去,反而身子越來越沉。下去再上來,自然是沒有位置的。好在過了上班高峰期,地鐵倒也不擠,周傲想看看到第幾站了,往通知屏走了兩步,就是那時他眼前黑了一下,像杯子里的水,震蕩了一圈。他一個踉蹌,倒在了那個男人身上。是個挺強壯的人,穿著海軍藍的牛仔外套,右手刷著手機,左胳膊一撐就把周傲撐住了。周傲把瞇著的眼睛睜開,恍惚就看見一片白花花的口罩,然后才是牛仔衣大哥。他笑了一下想表示一下歉意,但男人看見口罩上面露出一雙笑瞇瞇的眼睛,嚇得一下把手收了回去。男人后面坐著一個出來買菜的大媽,面前的大口袋裝滿了早上的收獲。她站起來,用下巴向周傲示意了一下這個位置,然后就往門口走了。周傲沒有推辭的機會,索性坐了上去。
“所以,你是九點出的門,步行到A地鐵站,大概九點二十上的地鐵三號線,在B,E,G,O這幾站下車上廁所。其間你全程戴著口罩,中間你撞上了穿海軍藍外套的男人,對吧?”民警在寫下的記錄里畫了幾個著重符號?!皩Γ瑳]錯?!敝馨咙c了點頭。“那你還記得是幾點以及要到哪個站的時候撞上的嗎?”這個問題對周傲來說有些難,他不記得了?!霸僦竽憔鸵姷搅四隳赣H?”民警在本子上寫下了一行字,然后把筆放了下來。
快中午的時候,周傲才見到母親,母親保溫杯里裝著熬的粥,粥已經(jīng)沒那么燙了。周傲坐下就睡著了,大媽給他讓座的時候他本來沒想坐,長這么大還沒被人讓過座。但也沒不好意思多久,一坐下他就感到累了,眼皮很重,渾身都很重。他只想小瞇一會兒,可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三站了,他趕忙再下地鐵去換乘公交車。公交車班次沒有地鐵這么多,因為疫情改成了半小時一班,但好在有座位。這下周傲不敢再睡了,強撐著睜眼,直到與母親碰頭。母親在車站等了一個多小時了,這一個小時她除了發(fā)呆想事情,沒法干別的。其實她掛掉電話在熬粥那會兒就開始想了。老二跟老大不一樣,老二從小就不愛說話,什么都悶在心里,不像老大,開心生氣都擺在臉上。母親很多時候不知道周傲心里想的什么,想要的是什么。她只是執(zhí)拗地覺得做到公平就好了,老大有的,老二也一定要有。周傲跟老大不同,周傲其實是有希望上一個好大學(xué)的。五年前的高二,周傲已經(jīng)開始懂事,開始知道要為自己的未來去爭取一些東西。可是也正是那年他爸走了,母親知道這件事對自己的打擊有多大,所以她更難估量失去了父親對兒子的影響。暑假過去之后,周傲的心思就不在學(xué)習上了,大專錄取通知書是母親拿回來的,她現(xiàn)在還記得周傲那天的反應(yīng)。他看,看了小一分鐘,然后笑了出來。十七歲是一個男孩最需要父親的年齡,需要父親告訴他怎樣做一個男人。母親有時候會恨自己,恨自己沒法把為人父的那部分責任也一起承擔了,她努力了,但她做不到。如果他父親還在,今天會不會仍然這樣?母親不敢去想這些,她知道未來就是與過去完全斬斷聯(lián)系,但人一旦活到某個歲數(shù)就不會再想要未來了。母親愈發(fā)理解這句話了。周傲還沒下公交,遠遠就看見了揮著手的母親,他向母親點了點頭,等走近了,母親把手放到周傲額頭上碰了一下然后拿開,之后就沒有更多的話了。兩個人并肩向一條馬路外的另一個公交站走去,他們要在那兒坐車去醫(yī)院。
周傲記得他最后對母親說的話,想到他就覺得愧疚,他想要告訴母親他其實不是這么想的,或者道個歉什么的,但他又說不出口。他做不到像哥哥那樣,每次過年拿長輩的紅包說幾句嘴甜的話就過去了,他總是不知道怎樣很好地表達自己的情感。周傲一直以為大哥那種從小不讓父母省心的孩子長大后會跟父母疏遠,他們總會有不斷的麻煩,麻煩不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消亡,而且麻煩永遠沒法跟親近一起生活??上氩坏秸嬲透改甘柽h的卻是他,而且沒什么原因,說不上什么怨恨父母或者父母對他不好的,疏遠就是疏遠了。他也會和父母打電話,但是總是不知道說什么,每次都和向上司匯報工作一樣,得先把要說的打個草稿,更何況母親也不是能言善道的人。更早的時候周傲不記得了,周傲只記得給父親守靈的那夜,母親跟父親說了一夜的話,仿佛把后半生來不及說的話在那夜都說盡了。大哥跪在那兒哭了一夜,周傲也挺難過的。他參加過別人的葬禮,大多數(shù)人火化之前都有體面的遺體,然而父親被燒得面目全非,怎么化妝都沒法補救。看到水晶棺里的臉,他就能想到父親臨死前一秒遭受的幾百幾千度的高溫。母親是個堅強的人,她只是跪在那里訴說,周傲也就在邊上陪著母親。大哥沒成家之前,所有人都住在一起,大哥性格有些不依不饒,母親總怕說錯話,開口的欲望在這兩年是越來越少了。而且也就是這兩年,母親總是把感情縮在一個很小的范圍里,不展示也不外露。周傲有幾次也試過,試過跟母親說一些心里話,但他總覺得難以得到回應(yīng)。其實他還有很多話沒跟母親說過,大哥大嫂脾氣都不好,以后母親跟他們生活是不可能的。自己很早就下定決心要賺一大筆錢,買個大房子,偏一點沒關(guān)系,但一定要把母親接過來,自己能照顧到。這些母親應(yīng)該不知道。周傲現(xiàn)在在去醫(yī)院的路上,他也不知道愿望還會不會實現(xiàn)。他想到這兒就有些沮喪,低下了頭。周兒,媽今天早上不是那個意思??粗馨恋皖^,母親以為他又不舒服,把一見面就想說的話趕忙說了出來。聽到這話周傲一下沒忍住,兩滴眼淚掉了下來,他不敢把頭抬起來讓母親發(fā)現(xiàn)。旁邊母親還在小聲嘀咕:媽不是怕死,媽怎么可能怕死,要不是有你倆,五年前我就跟你爸去了……我也是擔心才問的,你別怪媽,啊?周傲把口罩往上拉了拉,兩滴眼淚的痕跡被抹掉了。他忍住了情緒,抬起頭,看了眼母親。他努力地笑了一下,但沒什么力氣。好一些了嗎?母親問他。他輕輕地應(yīng)了一聲,最后還是決定不再說什么了。周傲的愧疚感隨著兩滴眼淚的抹去消散了很多,順著母親給的臺階就下來了。兩人坐在公交車上,母親打開了保溫杯的蓋子,你早上還沒吃什么吧,我熬了些粥,現(xiàn)在不怎么燙了,你喝一點。母親把杯子遞過來。老家沒有高壓鍋,熬粥得用最原始的方法,看著火,等好久。周傲想說兩句感謝的話,但到了嘴邊還是變成了“我現(xiàn)在不餓”。整輛公交車都沒幾個人,他把保溫杯輕輕推回去。隔了兩秒他說,公交車上不讓吃東西。
他們在公交車上坐了半小時,在第一家醫(yī)院待的時間還沒有在車上的久。說是醫(yī)院,其實是社區(qū)衛(wèi)生院,從小到大,周傲一家的病都在這里看。母親有個同學(xué)在這兒做科室主任,有熟人好辦事,畢竟看病從來都不是一個簡單的事。到被門衛(wèi)攔下來,母親才有點后悔,她應(yīng)該早點打個招呼的,畢竟是大事。父親走后,她就沒怎么跟別的男人打過電話。電話一會兒才被接起,主任埋怨這五年怎么都不聯(lián)系,還以為搬走了。寒暄了好一會兒才切入正題,主任聽了沉吟了幾秒鐘,說他今天不上班,但上班也幫不了什么,特殊時期特殊政策,感冒發(fā)燒這種,衛(wèi)生院現(xiàn)在一律不能收了。主任說的話和門衛(wèi)說的幾乎一樣,主任還說應(yīng)該早點來個電話的,就跟以前一樣,省得白跑一趟了。母親知道他說得都對,但現(xiàn)在也沒了意義,只是重復(fù)著“那怎么辦呀”。旁邊的周傲聽不到電話里的聲音,只看到母親急得汗一滴一滴往下掉。主任想了一會兒告訴母親,離這兒最近的可以看感冒的醫(yī)院是市三院,五公里不到,去那里找顧醫(yī)生,我和他很熟,你說是我介紹的就行。主任給了母親一個號碼,母親沒敢立刻打,而是先到了醫(yī)院。這次他們過了門衛(wèi)這關(guān),到了大廳被攔了下來,負責的護士問他們要健康碼。母親有點不解,我們來看病自然是不健康的,看健康碼有什么用?周傲掏出手機,三下五除二調(diào)出一個二維碼,護士看了一下,放周傲進去了,母親想跟著走,被叫了回來。母親還想跟護士理論,被周傲制止了。周傲抓了一下母親的手,母親頓時就心軟了。周傲用氣聲說,媽,打開支付寶。開開開,母親又開始急了,最后幾乎手機都交給了護士才過關(guān)。現(xiàn)在是顧醫(yī)生午休的時候,得虧主任打了招呼才等他們到現(xiàn)在。顧醫(yī)生把周傲領(lǐng)進去,常規(guī)的問題都問了一遍,近兩個星期有沒有離開過天津,有沒有接觸中高風險地區(qū)來的人,有沒有接觸野生動物。問完顧醫(yī)生還自嘲地笑了笑,上面要求的,必須要走這個程序,現(xiàn)在天津哪兒還有野生動物能看到,城市綠化不能這么好。都沒有,周傲想完搖了搖頭,動物會有接觸,只是不會有活的。他補充道。顧醫(yī)生頭都沒有抬,在電腦上打著處方,什么動物,他隨口問。就吃的那些,家禽啥的,我在飯店里配菜。周傲說。顧醫(yī)生停下了在打字的手,下意識地摸了摸口罩,然后問他,你們那兒,海鮮有嗎?周傲知道醫(yī)生想問什么,北京出事之后,海鮮就少了。有倒是有,但我們那兒都不是天津港的,都是從山東運過來的,上周才換的公司。周傲回答顧醫(yī)生。顧醫(yī)生聽完站了起來,沒有再回復(fù)周傲,徑直走向了門后的母親。怎么了顧醫(yī)生,我兒子很嚴重嗎?母親把保溫杯夾在腋下,雙手搓動著。很抱歉,他得做進一步的檢測才能排除肺炎的可能性,我們醫(yī)院沒法做檢測。顧醫(yī)生說。說這里可以看感冒發(fā)燒我們才過來的。母親說。普通的感冒發(fā)燒是可以,但是你兒子有敏感動物接觸史,得先排除肺炎的可能性才能治療,你們得去附三院,要抓緊了。
“等一下,你接觸過冷凍海鮮?一開始你怎么不說?”一直在記錄的民警一下嚴肅了起來?!安皇牵膊凰憬佑|,就是沖洗,而且我們那兒海鮮也不是進口的,都是從山東裝箱運來的?!薄澳闶遣皇窃谙此⑦^程中也沒有任何的防護措施?”民警看不見周傲口罩底下的樣子,整張臉漲得通紅。周傲還想辯解什么,民警向他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走了出去。他需要把最新的情況向上級匯報一下,這里的一起也跟海鮮有關(guān),源頭似乎就要被找到了?!澳憧纯茨?,情勢這么緊急,也不戴好口罩,你這不是不對自己負責,也不對別人負責嗎?而且你還走了那么久,從家坐地鐵再轉(zhuǎn)公交,中途還下去了幾次,一個上午都在公共交通上,這一趟下來,得密切接觸多少人?。康谌齻€醫(yī)院才到我們這兒,你直接來的話還減少一些接觸,到時候再像過年一樣全市封鎖你就知道厲害了?!弊o士喋喋不休地說了好多,周傲想反駁一兩句,最后還是放棄了。她說的每一句都對,而且她們也不容易。同事小王的女朋友就是護士,疫情開始之后他們就沒見過面,上個月才是第一次,他天天聽小王抱怨,多少也理解一些。民警打完電話回來,用食指在桌上敲了敲,制止了護士的“呵斥”,“現(xiàn)在時間線得往前推了,從洗海鮮開始,你經(jīng)歷了什么,遇到了哪些人,做了什么事……你說你們飯店上個星期才換供貨商是吧,就從那兒開始說?!?/p>
嚴格意義上海鮮三天前才送到,就是周傲經(jīng)手簽收的,送來就拆箱扔冰柜里了。前天晚上開始洗刷,應(yīng)該差不多今天才會上桌,前提是客人點的話。周傲一邊往前回憶,一邊偷偷摸摸地反思,看來真的是海鮮的問題。他就說,自己身體這么好,好幾年都不生病,怎么一下子就倒下了。前天拆完箱他甚至還跟幾個老朋友踢了一場野球,踢到一半下起了雨,但是他們還是堅持踢完了,也一點事都沒有,第二天正常上班。上班通勤得一個小時,坐地鐵和騎電瓶車都差不多,周傲還是選擇了電瓶車,畢竟能省一點是一點,而且還有座。上班沒啥事,下了班才感覺頭發(fā)暈,晚上起了風,一開始周傲還以為真像小王說的“中了風”——下班前小王邀請他去喝酒,跟他開玩笑說,周哥,風這么大,別回去了,這一個小時騎回去,可別“中了風”。那時他還給了小王一拳頭。剩下來的,就是上班時候了,八點到的飯店,一直到晚上七點,下班換人,中途沒離開過。廚房昨天來了四個人,他和小王負責配菜,本來有個專門洗菜的,上個星期辭職回老家了,新來的還沒到,他和小王不得不把洗菜的活也一起干了。小王是整個后廚的開心果,也愛說,有他在,無聊的工作時間也好打發(fā)。周傲想起其實前幾天小王有提過一嘴,北京剛出事的時候,小王一天到晚哭喪著臉,問到才說是擔心她女朋友又要忙起來了,挨家排查啥的,說好一個月一次的見面又得往后拖了。小王和女朋友是網(wǎng)戀,過年期間停產(chǎn)停工那個星期搭上的線,上個月是他們第一次見,幾乎是小王一回來,北京就爆發(fā)了。后廚的人都笑小王,沒吃過肉的才饞,吃多了自然就想吐了。女友也擔心小王,她知道小王會做洗海鮮的活兒,勒令他全程戴好口罩,還時不時地打視頻電話過來檢查。小王倒也聽話地戴了兩天,但也就兩天。去他媽的,悶死老子了。第二天下班小王把口罩扔在了地上,還踩了兩腳,第三天光著就來了。老廚師跟他打趣,你不怕小女朋友查崗了?海鮮可危險。小王笑了笑,說中國人哪有傻帽兒能吃上真的進口三文魚啊。大家覺得也對,加上廚房確實熱,漸漸也就沒人戴口罩了。
“大概就是這些了。”周傲說完緩了一口氣。把自己的生活重新又過一遍,覺得還挺無趣的?!澳忝芮薪佑|的就是廚房的四個人,踢野球時你肯定也不會戴口罩吧?”民警問周傲,周傲點了點頭?!笆悄阏J識的人嗎?”大部分都不認識,他知道又給民警的工作增加了難度,但他也沒辦法?!澳惆褞c鐘到的、哪塊球場寫下來告訴我。另外你到的第三個醫(yī)院就是這兒了對吧?你們也是坐公交車來的?”民警問。周傲寫下了他踢球的時間和地點,然后說:“不是的,我們用軟件打的車,手機里有記錄,我媽怕來不及做檢測,就想著趕在下班之前到,打車會快一點?!闭f完周傲掏出了手機,解鎖交給了民警。
母親其實做了最壞的打算,前一天晚上她就做好了,但一直沒敢往深里想。她偷偷摸摸查了幾個數(shù)據(jù),她依稀記得這個病只找老人,不找青壯年。數(shù)據(jù)被她找到了,一個十萬加的公眾號推送的一條,上面說的不是青年不會感染,而是青年抵抗力強,感染了問題也不大??吹竭@些,母親好受一點,但也只是一點,心還是懸著不上不下。剛剛在出租車上,兩個人都坐在后座,周傲右手玩著手機,左手隨意地擺在左腿的旁邊。母親猶豫了會兒,把手輕輕搭在了周傲的手上。她甚至不記得周傲的手是熱還是冷,只記得周傲顫抖了一下,但是沒有抽走。她攥了一會兒,才輕輕拍了拍,放開。附三院比之前兩個醫(yī)院看起來都要大,進門鎖了,得繞到另一邊才是檢測大樓。進了大樓周傲走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就近找了個等候椅坐了下來。你就在這兒等著,我去那兒給你排隊領(lǐng)號。母親站在一旁,又摸了一遍他的額頭。沒事兒,我歇會兒就好。周傲邊說邊朝母親擺了擺手。他掙扎著想站起來,但腿使不上勁。媽你先去吧,去領(lǐng)個號,有什么不懂的,我再過來。周傲說。好,好,我東西放這兒,餓了你就喝點粥。母親彎下腰把東西放下,走進了隊伍里。周傲知道醫(yī)院里很多設(shè)備母親都操作不好,掛號什么的如果是手機操作的話,他來會比母親一個人瞎忙活要快上幾倍。他又想起剛剛在前一個醫(yī)院關(guān)于健康碼的爭執(zhí)了,但他現(xiàn)在除了坐著等,什么也做不了。沒坐多久母親回來了,她取了一個號,等叫到號再去掛號繳費。周傲朝母親努力地笑了笑,母親看了眼手表,兩點二十四,今天趕上檢測和治療應(yīng)該問題不大了,想到這里母親興致高了一些。她把保溫杯打開,用嘴唇感受了一下溫度,不冷不熱正好。她把粥倒在蓋子里,想要喂周傲一口,被周傲接了過來。他把口罩從下面拉開一點,露出一小部分的嘴唇,深吸了一口氣,把粥往嘴里倒去。粥里有股奇怪的中藥味,聞著讓周傲直犯惡心。他看了一眼,上面飄著幾片綠色的像菜葉一樣的東西。是板藍根,我看網(wǎng)上說板藍根能治這個,反正都是好東西,一起吃了沒壞處,我也是第一次煮,不好吃是不是?母親小心地問。沒啥,還行,周傲把杯子再抬起來,但是牙齒是緊閉的,只有一點點湯水進了喉嚨,很緩慢地一口之后又是一口。母親取的號叫到了,她向周傲叮囑了一句慢點吃,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匆娔赣H轉(zhuǎn)過身,周傲就轉(zhuǎn)頭把嘴里含著沒咽下去的粥吐進了腳邊的垃圾桶。他也不是不愛喝,他是真的一點胃口都沒有,他自己的身體他懂。吐完,周傲想了幾秒鐘,趁母親還沒回來,他再次把保溫杯的蓋子打開,倒掉了一小半的粥。他覺得母親看到空下去的杯子會開心一點,他以為母親不會發(fā)現(xiàn)他的伎倆。其實母親都知道。母親繳完費送周傲進去,檢測就不能陪同了,她又回到了周傲剛才坐的地方。椅子還是熱的,現(xiàn)在終于輪到她可以坐下來歇會兒,她頭一偏就看到腳邊的垃圾桶,白花花的米在最上面,表面覆蓋了一個紅色的塑料袋,什么也遮不住。母親立即就明白了,但她不怪周傲。忙了大半天,她自己都有些餓了,但想想還是把蓋子又蓋了回去,萬一周傲出來覺得餓了呢。
母親把保溫杯捧在手里,周圍還有幾個陪著做檢測的家屬,但大部分都坐立難安,不是想進檢測區(qū),就是焦慮地在外面踱著步。比較起來反而是自己最淡定,但也不奇怪,他們都要比自己年輕,比自己更害怕失去。時間能沉淀下很多東西,這么多年來,母親已經(jīng)習慣去相信,相信未來,相信黨和政府,相信命運自會有安排,哪怕她這五十幾年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同時也是這些事,教給她接納和承受。五年前噩耗傳來的時候,母親只是第一個瞬間感到難過和憤怒,繼而也就認命了。撫恤金,政府給了多少,她就領(lǐng)了多少。她覺得這都是命,那天晚上輪到他值班說明命里有這一劫,如果自己還不依不饒,那那些救火犧牲的消防員家屬呢,他們又能得到多少慰藉?后來社區(qū)還辦過一系列慰問活動,她都沒參加。別人有時間,但她沒有,日子還得過下去,她還得拉扯兩個孩子,把撫恤金慢慢地用在今后的幾十年里,她沒時間搞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這不也沒什么事嗎?想到這些,母親有些困了。平時在車間工作,再忙也能在中午偷偷摸摸地瞇上二十分鐘,今天不知不覺已經(jīng)把午睡的點熬過去了。母親想完就閉上了眼睛,等睜開時發(fā)現(xiàn)兒子已經(jīng)在身邊了。周傲沒叫她,只是等她自己醒過來。我睡了多久?母親邊問邊看時間,也只是十五分鐘而已。
睡著的是母親,周傲反而覺得是自己做了一場漫長而浩大的夢。他夢見他不過是洗了一條章魚而已,可是章魚成了精。他夢見他變成了章魚被送到醫(yī)院,所有的人都問他為什么要禍害別人,但他說不出來,他只是一條章魚而已。他夢見一個不知是廚師還是醫(yī)生的人把長長的棉簽塞到他的鼻子里,他很不舒服但是打不出噴嚏來。他夢見母親陪他走出了醫(yī)院,卻記不起母親是什么時候來的。他夢見他們一起吃了面,然后母親把他送上了地鐵。他夢見母親說馬上就立夏了,該吃個雞蛋的,他最后還是沒吃,想著真正立夏了再吃也來得及,夏天可是他最喜歡的季節(jié)。他夢得不是很舒服,幾次強迫自己醒過來,但是都失敗了。他被夢帶領(lǐng)著回到了家,在夢里又睡了一覺。第二天接到了電話,他在床上看到一片白色,一輛車把他接回了醫(yī)院,他這才醒過來。
“這就是這幾天的全部了,我全部說完了?!敝馨翐Q了個坐姿,往椅背上靠了靠。民警在本子上拉了一條時間線,重要人物和重要地點都被畫上了圈,護士不知什么時候已走出了房間。“那我再就關(guān)鍵地點和關(guān)鍵時間跟你對一下?”民警把他覺得不確定的又重復(fù)了一遍。這個民警倒算盡職盡責,也不會那么令人不舒服。他想起了第一個進來的穿得灰暗的人,周傲也不知道他是誰,不停地讓他重復(fù)這兩天去過的地方和見過的人?!叭垡磺Ф嗳f的人,就因為你,安全得不到保障了,這個責任你擔得起嗎?”周傲聽得清清楚楚而又莫名其妙,但他還是配合了。周傲在被電話告知感染的第一秒就知道那意味著什么了。他愛看喪尸片,他知道有時候相對于病毒,更令人害怕的是跟大家不一樣。盡管有些不合時宜,但他還是想到了小時候看的奧特曼。奧特曼剛出來保護地球的時候,人們都會感激,但時間久了,人們習慣了奧特曼的保護,反而會怪奧特曼沒有能救起每一個人。人們總是忘記,奧特曼也只是人而已。他想起了賽文奧特曼的結(jié)局,即使被誤會為宇宙公敵,被關(guān)起來,還是要義無反顧地去保護人類。小時候周傲總不理解,覺得奧特曼太慘了,現(xiàn)在長大了,他懂了一些。周傲不是自比奧特曼,他沒有能力去保護整個城市一千多萬人口,但他也不想被認為是他導(dǎo)致了災(zāi)難的降臨,僅此而已。
他聽見民警在跟他說話,“在里面就不能一直用手機了,你有什么親人要通知下嗎?”民警把手機給他遞了過來。周傲接過來,他一邊穿著護士剛拿過來的病號服,一邊數(shù)著他可以打過去訴說的朋友。人有很多,但是他又怕給他們帶來不必要的壓力。
手機屏幕上的日歷顯示今天是立夏,夏天要開始了。
他順手撥給了母親。鈴聲響了兩下被接起來了,那一刻他有些后悔,他還沒想好說什么,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掛掉了。
“媽,”周傲叫了一聲,“那粥,還挺好喝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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