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弦
畢業(yè)后的兩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幾個工作之地,又回到了巴掌大的縣城西渡,曾聽人說,西渡不過兩條街罷了。不知道的人乍一聽,這人口氣不小,其實在本地人眼里,也就一條新正街,一條蒸陽大道。而如今這兩條街不斷地擴散,拆舊建新,開辟新的版圖,西渡不是原來的那個西渡了。
一座小城將鄉(xiāng)村與城市連接起來,融合了鄉(xiāng)村文化與城市文明,在這里,你可以看見繁華的購物商場里停留著駐足的人群,也可以掃到小區(qū)門口站著三三兩兩賣自家新鮮菜的鄉(xiāng)里人,我曾見到公交車上就有一個婦女從腳下的籃子里抽出一把青菜,裝進一個紅色塑料袋,十分爽快地說:“不用稱哩,一斤還有多?!比缓筮f給買菜的乘客。
少時讀書,逢三逢八去街上趕集,已然覺得那條街如此漫長,裝得下方圓十里人的熱鬧與歡騰,再偶爾乘車去鎮(zhèn)上,只覺得走不完。下了車,走過一座橋,往前就是超市,曲蘭中學,鎮(zhèn)政府,郵政銀行,再往前是本地名人船山先生的墓廬附近,經(jīng)過洪市鎮(zhèn),而后就到了縣城西渡。
讀初中時,在鎮(zhèn)上偶遇一班上同學,她告訴我,坐車去西渡耍。印象中她是一個文靜的女生,說話輕聲細語,像一只蚊子般吐出細軟又迷人的聲音。她對這次遠行流露出期待,眼神里溢出欣喜,那時在我們的眼里,縣城是遙遠而富饒的存在,仿佛能陡然變出很多新奇的事物,這些在鄉(xiāng)村是罕見的。縱然鄉(xiāng)村與西渡的方言有些許差異,一說出我們是船山故居曲蘭鎮(zhèn)那邊來的,對方立馬恍然大悟。船山先生晚年隱居三十年的地方自然不會是鬧市,我們仿佛近水樓臺先得月,沾了先生的一點光,那高調(diào)的語氣倒不像是鄉(xiāng)里人了。
因為報考了公費師范生,我和幾個同學單獨被拎到了西渡進行中考。遙遠的記憶閘門一旦打開,往事就止不住地涌現(xiàn)出來,那時的我如此在乎一場考試的輸贏,自從初二叛逆期以來,我的成績不可避免地下降,倒也不是斷崖式下跌,只是別人一舉沖刺的時候我還在彌補漏洞,考完數(shù)學,我的心情像未理清的線團,一團糟,那時只覺得天迅速地黑下來了,試卷后面的大題仍然毫無思緒,胡亂寫了一通。數(shù)學考試一結(jié)束,我一人躲在宿舍的樓梯僻靜處給家人打電話,望著外面一望無際的籃球場、紅色塑膠跑道和星星點點的行人,對比之下,我所讀的初中只有一棟教學樓,來到了這座陌生的迷宮,穿越長長的迷霧,才能摘取殷殷切切期盼的果實。
在打電話的間隙里,帶隊的老師發(fā)現(xiàn)我失蹤了,連忙發(fā)動同學去找,她們找遍了周圍的幾個寢室,還跑去了附近的食堂和幾棟教學樓,都沒能見到我的人影。在這座迷宮里,一個人消失,仿佛是一瞬間的事,人山人海里去找一個人,如大海撈針,很多時候是徒勞無功的。
在鄉(xiāng)下,黃龍山的那邊還是不知名的山峰,或巍峨挺拔,或清峻秀麗,找一個人,遠遠地喊一聲,從群山之中傳來回聲,“哎!”就表示應著了。走在西渡,不知名的高樓后面還是樓宇,曰小區(qū),曰購物街,曰醫(yī)院……扯著嗓子喊人,天知道會引來多少人注目,于是只好一棟樓一棟樓煞費苦心地跑,挨個找一個丟失的人。
好在我毫發(fā)無傷地回來了。她們裝作若無其事地對此事閉口不提。據(jù)說那個帶隊的女老師急壞了,火急火燎地打電話給領導報告自己的失職。當然,這些都是我后來從同學口里聽說的。
也許是習慣了站在頂端,便多少生出壓迫與危機感,學生時代的評價更多注重成績,一旦成績出現(xiàn)下滑,多少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直到羞愧地埋下了頭。
中考九百一十一分,總算過了初試分數(shù)線,緊接著進行筆試,面試,過關斬將,跑到西渡體檢,密密麻麻的人群擠滿了醫(yī)院的走廊,大多數(shù)家長領著孩子在排隊,他們總是嘰嘰喳喳的,如剛出了籠子的鳥一般咋呼,學生們則是一只只沉默的羔羊,聽著家長們紛紛不止的議論。猛然聽到醫(yī)生念到我的名字,周圍的家長都齊刷刷地望向我,“真大氣!”“沒想到是個女孩。”我的名字在大庭廣眾下被議論,這還是第一回,在鄉(xiāng)下習慣了被叫小名,哪怕我的男同學在家被叫成“細妹子”,也是大人的事,沒人質(zhì)疑這些習慣成自然的叫法。
面對那些如潮水般奔涌而至的質(zhì)疑聲,我猛然發(fā)覺蘊藏在自己身上的隱秘期望。無論是鄉(xiāng)村還是縣城,社會由一個個小家庭構(gòu)成,而男性則是家庭中的主心骨和頂梁柱——在鄉(xiāng)村表現(xiàn)得更甚,傳宗接代是每個家庭的必選項。正因如此,家人寄希望于我,可惜我是個女孩,于是沿用了一個男性化的名字,我將背負著這個名字背后的期望在世間行走。即便隨著城鎮(zhèn)化進程的推進,無數(shù)人涌入了西渡,不少人的想法中仍然根深蒂固地盤踞著這種念想,扎根于泥土,緊緊攀附著地表。
終于邁到了最后一關——簽合同。在我有限的視野里,在一座縣城的鄉(xiāng)鎮(zhèn)生老病死是很自然的事。八年,對于一個年輕人來說是漫長而煎熬的,在西渡的教育局,我簽下了一份年輕的承諾,那時我十五歲,像訂一張白紙一樣,將我的青春與這座小城聯(lián)系在了一起,以這座小城為圓心,所有簽訂合同的人都將在畢業(yè)之后散落到周圍的鄉(xiāng)鎮(zhèn)教書,星星點點,填補空缺的崗位。
我的學妹K,家中多姐妹,天賦異稟,是教師眼中的“好苗子”,因為家境貧困,不得已選擇了這條路,學成之后,性情暴烈的她不愿執(zhí)行當初的承諾,竟從高樓一躍而下,摔成了重傷,至今躺在醫(yī)院里。這只是一個極端的案例,現(xiàn)實境況是極少數(shù)人賠償了一大筆違約金,更多的年輕人留在了西渡周邊的鄉(xiāng)鎮(zhèn),在安穩(wěn)的生活與實現(xiàn)價值中踐行著年少時簽下的承諾書。
初見到老胡,是在船山先生的墓地旁。老胡風塵仆仆從西渡趕來,戴一副黑框眼鏡,發(fā)際線升至了頭頂,個子比我略矮,頗有些學者風范。這是我第一次來到船山先生的墓地,費了些工夫才找到這旮旯之地,作為一個本地人,著實有些慚愧。墓地位于曲蘭鎮(zhèn)湘西村大羅山的半山腰,我跟著老胡的步子向上爬,越往上走,樹木越是青翠欲滴,參天的大樹筆直挺立,一排排衛(wèi)兵似的守護這座大羅山。大學時曾讀過船山先生的傳記,里面提到船山先生生前寫下的最后一首詩,題為《絕筆詩》。
荒郊三徑絕,亡國一臣孤。
霜雪留雙鬢,飄零憶五湖。
差足酬清夜,人間一字無。
寥寥幾十字,讀完以后只剩下悲愴與感傷,在明末清初的亂世,船山先生顛沛流離,兩度喪妻,在這一偏僻之地隱居三十余載,堅守反清復明的政治理想,他的高風亮節(jié)在我懵懂的年紀刻印下了痕跡。
老胡在三座小山丘似的墓地前停了下來,在墓碑前擺放水果,點燃手中的三炷香。此時,絢麗的煙花在空中炸裂的聲音頓時響徹云霄,老胡手握三炷香,深深地鞠了三個躬,身體彎成九十度,形成標準的直角。
說起老胡的身份,他還是個西渡來的領導,擔任衡陽縣王船山研究室的主任。當年他還是縣五中的一名老師,發(fā)表了不少作品,出版過一本關于船山先生的散文集,因此被“欽點”去挑起研究室的大任。他想借調(diào)我去研究室?guī)兔?,并表示會辦好手續(xù)。猶豫再三,我心中的天平向之傾斜了。
趕到西渡,我從小車上卸下滿滿當當?shù)奈锲?,搬離已耗費我諸多的精力,再卸到伯母家的樓上,一個人仿佛一只泄了氣的皮球,軟塌塌地躺在沙發(fā)上。有時,命運于我而言,竟是如此吊詭,這些林林總總的家當承載著對后續(xù)生活的期望,它們和我都不會料到將停留多久,再往何處去。
我租住在伯母的家里,每天步行去王船山研究室,一進元培學校的校門,再右轉(zhuǎn),就可以看到研究室的木制標牌。鏤空的木制窗戶透進照射進來的細碎的陽光,辦公桌上的木制架子懸掛著幾支毛筆,宣傳架上則印著船山先生的《示子侄》,還有一架古琴擺放在沙發(fā)與辦公桌之間。走進里面,心似乎也變得空曠起來了,濃厚的古風氣息打破了我對以往辦公室的慣有印象。
往往我是第一個進辦公室的,老胡偶爾在縣政府辦公。老胡樂觀地對我說:“以后你就是編輯部主任了,另外一個借調(diào)來的老師是財務部兼外聯(lián)部主任?!蔽矣昧D出尷尬的笑容,鏤空木窗照射進來的陽光打在臉上,顯得有些悲壯。
老胡畢竟是老胡,動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去其他部門拉贊助,談下了幾千塊錢。他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此舉在外人看來甚至有些不屑,大意是覺得研究室一窮二白,快揭不開鍋了。研究室雖是宣傳部下的一個部門,批下來的經(jīng)費卻寥寥無幾,老胡守著這個清水衙門一坐就是二三十余年,苦行僧似的籌措經(jīng)費,找人做事。據(jù)說原本研究室考進了一個研究生,卻被其他部門看中借調(diào)出去了,便只剩下了老胡一個光桿司令。
某學刊編輯交給老胡一個任務——從船山先生的著作中找出八十條名言的出處。老胡一聽還有上千元的稿費,立馬應承下來,把此項艱巨的任務派給了我。船山先生遺作皆為古文,十五本著作足有八百余萬字,我將這些厚重的書籍按序列并成一排,開始尋找第一句:“天下之物無涯,吾之格之也有涯。”翻動的書頁嘩啦啦地回響在寬敞的辦公室,像是替時間的指針在發(fā)出聲音。
有次辦公室的打印機沒有墨,印出來的紙張像被吃了一大塊,留下空白的痕跡,我將此事報告給了老胡。第二天老胡手里拿了一份材料,需要復印二十張,我掀開打印機,把硒鼓拿出來,搖了幾下,繼續(xù)復印,好些紙張空白了一大半。老胡讓我接著搖,我對老胡說:“你自己動手吧,豐衣足食。”老胡倒聽出了這話里明顯的諷刺意味,上下左右搖了幾下,又接著不停地甩動硒鼓。在他的不懈努力下,終于又可以打印了,老胡頗有成就感,又重新向我解讀了一遍船山精神,“船山先生當初連寫字的紙都是向別人借的,腳踩木屐,頭打雨傘,在石船山下著書立說……”在老胡的熏陶之下,他們說我講起船山先生口若懸河,像源源不斷的河流往外傾倒,大有滔滔不絕之勢。
下班時,老胡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他的小電驢騎到了門口,緊接著在我的視線里絕塵而去,留下我目瞪口呆的表情,他天天騎著這輛小電驢走街串巷,絲毫不在意別人訝異的目光。老胡是沒有汽車的,很早之前和他去辦事,他提議我們走路去吧。我跟他在正午時間頂著頭上的熊熊烈日,穿過喧囂的購物廣場,路過蒸水河,再拐入一條寂靜的街道,總算到達了目的地,本以為不遠,卻足足走了大半個鐘頭,心想這老胡可真接地氣,一點沒有領導的范兒。
然而沒過多久,由于手續(xù)問題,我搬離了西渡,趁著閑下來的時間申請了去東南亞支教的項目。一年后從菲律賓支教回國,我再次融入了西渡的懷抱,依然在伯母家租住。工作日的早晨,下樓,一路小跑,去追趕一輛公交車,招手示意,鉆進甲殼蟲似的1路公交車。車子一路風馳電掣,在街道上疾風般穿行,若是不吱聲,車是不會每站都象征性地停一下的,司機只顧往前開,任性而隨意。若是不招手,即便有人傻傻地站在站臺等,司機也仿佛沒看見人似的,急速而行,“嗖”的一聲開走了,留下意味深長的背影。
走進縣委的院子,建筑風格還流露著八九十年代的氣息,整齊排列的紅磚配以白色的“美縫”,房頂則鋪就著古老而樸素的青瓦,紅磚房對面則是我所在的辦公樓,不過這幢三層的辦公樓稍有不同的是,粉了白墻,屋頂是用混凝土澆筑的平頂,缺少了鮮明而富有特色的藝術感。
在一切舊的建筑里,總蘊藏著時代遺留下的文化氣息,它們?nèi)绱松詈竦芈癫卦谝淮u一瓦里,與外界的日新月異形成了強烈對比。從喧囂的鬧市中走進這個院子,仿佛尋找到一種歸屬,獨有的寂靜像一道墻隔開了外界的嘈雜。
我的工作常是紛繁而駁雜的,卻又分工明確,事情像長了腿似的總會跑著找上門來。作為一名學習人員,我接替了單位休產(chǎn)假的同事的工作,工作內(nèi)容分成諸多板塊,其中工商聯(lián)這一塊主要是和企業(yè)對接。每到舉辦活動前,辦公室的電話就忙碌地運轉(zhuǎn)了起來,我負責通知企業(yè)負責人參會,其中不乏西渡知名大型企業(yè),也有人數(shù)寥寥的小公司。有時打電話過去,對方表示已經(jīng)退休了,有的則推脫說自己的作坊里就幾個人,實在走不開,至于他們的真實情況我也是知之甚少,一遍遍地滿懷期待打電話,重復申述開會的時間與地點,講完時喉嚨已變干,急切需要清冽的水分來滋潤舌尖。
會議地點設在高新區(qū)管委會,我乘坐同事的車去開會,臨到院子,看到立在不遠處的保安鄭重地敬了個禮,著實驚了一下,再往前看去,一棟嶄新的現(xiàn)代化辦公樓矗立在空曠的地上,顯得恢弘而大氣,一切都是嶄新的,連人的氣息也透露著新鮮。下車后,我面對眼前這棟從未來過的高樓,想到這幾年,西渡的發(fā)展不僅體現(xiàn)在面積的擴展,很多舊的東西也已經(jīng)慢慢在失去了,我們流連于各種新事物,感嘆于它的精美絕倫,又在這基礎之上建立起新的鏈接新的感情,這是城市文明推動的必然結(jié)果。而我們只是隨時代洪流奔涌的一滴水,前行著,滾動著,漂在一片無涯的混沌之中。
“這里的裝修風格很現(xiàn)代化,我們辦公樓還是老樣子?!蓖赂锌卣f道。與此同時,我盯著地上閃著亮光的地板,似乎像玻璃般映出自己的影子,不染一絲塵埃,干凈得像是剛剛洗過。
進入會議室,各負責人接踵而至,按照自己的水牌落座,整個會議室里裝下了三四十人的呼吸聲,還有此起彼伏、不絕于耳的交談聲。會議開始之初,大家都屏聲靜氣地聽著發(fā)言,接下來到了自由發(fā)言的時間。王經(jīng)理接過了話筒,她染著黃色的短發(fā),穿一身深色的西裝,給人一種干練又利索之感,先謙虛地說自己在眾企業(yè)代表中不過是小有成就,后表明自己是西渡房地產(chǎn)協(xié)會的會長,靠著自己殷實的家底本可以衣食無憂,安心過小日子。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投資了房地產(chǎn)行業(yè),一塊地跑了四年都沒拿下房產(chǎn)證,做企業(yè)的光環(huán)背后是操碎了的心和日益增多的白發(fā)。她說話的語速拿捏得當,說到動情之處,令人生出共情之心,待她講完,會議室里響起了陣陣潮水般的掌聲。
會議室的氣氛始終是沉重的,像是在胸口壓了一塊大石頭,那些憂傷與壓抑從他們的口中被傾吐,我成了一個傾聽者,像收音機背后的聽眾一樣接收到眾多的不順經(jīng)歷與故事。各行各業(yè)都充滿著艱辛,尤其在今年,這些企業(yè)開工晚,為復工復產(chǎn)做了不少諸如采買口罩、消毒、配合走訪等準備工作,他們的眼神和發(fā)言里透露出“難”這個字眼,一改往日的神采奕奕。
后來在管委會的另一個辦公室,又舉辦了縣工商聯(lián)的一個交流活動。趙經(jīng)理作為得陽鞋業(yè)的區(qū)總經(jīng)理發(fā)言,一開頭就用方言微笑著講道:“我是西渡人哦。”與王經(jīng)理字字珠璣不同,她的語氣平和,姿勢和神情都透出女性的柔情,臺下響起熱烈的掌聲。“我們公司在國內(nèi)外都有工廠,西渡分公司有員工三千多人,疫情期間儲備了一個月以上的醫(yī)療物資……作為一名家鄉(xiāng)人,我一定會把西渡的這個分公司建設得更好,為家鄉(xiāng)的建設盡自己的綿薄之力?!壁w經(jīng)理走下臺,響起雷鳴般的掌聲。有人在臺下贊許地講道,她曾獨自一人背上背包去國外談合作,甚至都不用帶翻譯。于是又響起一陣掌聲,猶如春風化雨般落在人們的心里。
我像一個光明正大的偷聽者,竊取了企業(yè)家的許多秘密,深覺企業(yè)發(fā)展之艱難。西渡的企業(yè)多由生于斯長于斯的員工組成,他們黃牛般辛勤勞動,靠著微薄的工資贍養(yǎng)年邁的父母,供自己的小孩讀書。每個人都是身處其中的一顆螺絲釘,以滾燙的青春歲月澆筑冰冷的機器。偌大的西渡,有的企業(yè)被淘汰,有的企業(yè)牢牢把握住時機,而懷揣著情懷的企業(yè)家在這一方水土筑夢,也扎下游子的根。
像我最喜歡的作家史鐵生一樣,十多年來他數(shù)次搬家,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總在地壇的周圍,他感到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緣分,而工作這幾年來,我也總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在西渡,與之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在這里,我認識了老胡、王經(jīng)理、趙經(jīng)理等形形色色的人,有的僅一面之緣,在折返與離開之間奔波,西渡見證了我初入職場的青澀,也瞥見我慢慢磨掉自己的一部分棱角。在職業(yè)的轉(zhuǎn)換中接觸到更多的人與事物,我仍然只觀測到西渡的冰山一角,隨著不斷深入,一座小城的萬千氣象在我眼前鋪展開來。
下班后,我攔下一輛公交車。車子猶如一艘巨大的輪船在黑暗中穿行,道路兩邊的路燈像是一座座燈塔,泛出一束束溫暖的光線。透過公交車的玻璃,我看見遠處橙黃色的燈光照亮雕像的落寞,縣三中前的這個輕鋼型建筑雷打不動地矗立在三岔路口的中央,汽車飛速駛過它的身旁,周遭都是過客,而它則在瞬息萬變的大千世界中成為永恒的存在。
坐在離車門較近的座位上,我的思緒卻停留在剛剛瀏覽的購物頁面上,正糾結(jié)于該買哪一款翻蓋棉質(zhì)手套。一大波寒潮正預謀趕來,涼風似乎無孔不入,企圖鉆進溫熱的皮膚取暖,在包裹得嚴絲合縫后,我還需要一雙厚厚的手套包裹住裸露在外面的雙手。
下車,剛走了沒幾步,一抬頭,碰到一輛摩托車從黑暗中猛地沖出原有的行駛軌道,撞上了直行的摩托車,隱隱看見被撞的那個婦女套了一件黑色波點的加厚防護衣,她整個人在車上沒有動彈,估計左腿受傷了。黑暗中的那個男的大聲嚷嚷,“媽的,這天黑得這么早。”好像光亮該為他停留得更久一些似的,最好還要有明晃晃的路燈照亮暗夜里所有的道路。
我停下了步伐,鬼使神差掏出手機,按下了快門,驀然閃起橘黃色的閃光燈。我像個小偷似的倉促而逃,再來看拍下的照片,已模糊得不成影像,一大片空曠的黑色背景中擦出了長條形的光影,炫紫色,鵝卵黃,金灰棕,這些絢麗的色彩令我心有余悸,回想起當時下車的一幕,沒有一輛突如其來的摩托車將我撞飛已是萬幸。
我的大學老師曾向我們講述她母親的那起交通事故,好像又將它從時間的河流里拎出來,重新上演了一遍。她的母親坐了幾十年的公交車,從未出過事,在那個沐著溫暖光束的下午,走下車,剛落地,這時,從暗地里躥出來一輛飛速行駛的摩托車,她母親的身體輕如一片羽毛懸在了空中,劃出了一道優(yōu)美的弧度,隨后又重重地摔落到水泥地上,腦袋里泵出鮮紅的溫熱血漿。
每當行走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我感到暗處潛藏的危險蠢蠢欲動著,伺機尋一個恰當?shù)臅r辰制造一場車禍,滾動的車輪揚起日子的灰塵,每次炸裂都是內(nèi)心深處的一場雪崩。對于那些一竄而過的車子我總是保有警惕,也不敢再騎上只有兩只輪子的摩托車,它們失去平衡時更加令人膽戰(zhàn)心驚,騎車人猶如待宰的羔羊飛出去,隨后身子緊貼在大地上奄奄一息。
遠離了這場事故的發(fā)生地,我的身體在灼燒,一寸一寸自內(nèi)而外地發(fā)燙,驚魂未定地矗立在紅綠燈旁,倒數(shù)的時間也一寸一寸地溜走了。在尋常的夜晚,我曾與許多街頭的夜行人擦身而過,每個人都步履匆匆,而賣貨的大爺騎著破舊的三輪車在這條街上晃晃蕩蕩地逡巡,走得那樣寂靜而緩慢,他也不吆喝,沉默得如同一尊被三輪車拉出來的雕像,招搖過市地走街串巷。夜晚的街上總是不缺故事,日子越發(fā)寒冷,人性的溫情與人際的冷漠并存,我既是個人故事中的主角,也是他人生活中的配角,生活這場戲劇不會讓觀眾太失望,也不至于絕望,身處凜冽的冷風之中,復蘇的春天便是日子的盼頭。
我走進小區(qū),猛然被一陣急切的聲音叫住,回頭一看,門衛(wèi)室的叔叔推開門走了出來,喊道:“妹子,你伯母的快遞?!蔽液退贿^是這個地方最熟悉的陌生人,見過,卻叫不上名字,保持著克制的距離,而從天南海北寄來的快遞將我們聯(lián)系到了一起。伯母離開西渡去往廣州已經(jīng)一兩個月了,每次來門衛(wèi)室,我替伯母拿上三四個快遞,再抱著回到樓上,久而久之,叔叔每逢看到伯母的快遞,總是放在一個特定的地方,等我來拿。
我跟他進了門,里面坐著三個約有四五十歲的男人,他們圍著火爐烤著火,親切的談笑聲充盈著小小的門衛(wèi)室,溫暖的橘黃色火光溢在了每個人的臉上。在這個狹窄的房間里,我的氣息也逐漸變得溫暖,張開五指,靈活地在記事本上翻找我伯母的名字,替她寫上日期和領取的時間,向叔叔道了一聲謝,轉(zhuǎn)身又走進冷風中。
走進伯母的房子,堆在餐廳旁的幾十個快遞還沒有拆,壘起了一座小山丘,它們似乎在等待我的伯母回來,我又扔了三個進去,紙盒與紙盒之間碰撞,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像是往大海里扔了一塊石頭,不一會兒,它們就互相融合了。我把我的身體也融進了這間屋子,獨自一人在房間里走動,打開一頂?shù)鯚?,又摁亮一盞臺燈,今夜,我需要更多的光亮來充盈這間空蕩蕩的房子,走進我干涸的內(nèi)心。
我莫名地懷念在鄉(xiāng)下度過的無數(shù)個日夜,在我兒時久居的鄉(xiāng)下,晚上一出門,看見滿天繁星懸在天際,還有一只只綠色的螢火蟲在黑夜里飛舞,整個夜晚都被這童話般的夢境照亮。
西渡作為縣城散發(fā)著它的特有氣息,人與人之間疏離而又親切,不至于熱情到讓人窒息,也不至于冷漠到不近人情,它洋溢著恰到好處的人情味,也匯聚了繁華與便利。而在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排斥著縣城從早到晚的喧囂,有限的熱愛只裝得下那一方小小的鄉(xiāng)土,唯獨偏愛沒有刻意雕琢的大自然,懷念無拘無束、天真到爛漫的童年。
當越來越多的人涌入西渡,也不斷有人悄無聲息地離開。我來了,西渡張開雙臂迎接我;飛向了更遠的遠方,西渡待在原地祝福我。它以近乎虔誠的包容擁抱著每一個奔向它的人,像一座拱橋似的連接起城市與鄉(xiāng)村,橋尾是一望無際金黃的稻田,一陣微風吹過,涌動著不斷綿延、不斷漫展的稻浪,而橋頭是層層疊疊、高低不一的樓宇,霓虹燈閃爍炫目的五彩燈光,為這座城市增添了迷離鬼魅的氣息。
行走在蒸水河畔,像漫步在為這座小城所系的一條柔軟腰帶之上,一條河在瞬息萬變的大千世界里永恒地流淌。黃昏漸漸降臨,金黃色的夕陽暈染在遠處的天空,我站在橋上,時間在此刻凝固了一般,也許蒸水河傳說中的金牛會從水中一躍而上,慢悠悠地游蕩在蒸水河畔。美麗的傳說中,貪圖金子的財主曾斥巨資在河灣買下一大塊地,守株待兔般日夜守候金牛的現(xiàn)身,終于,那一天來了,財主逗出河中的金牛,誰知卻被金牛拖進了蒸水河里。在財富與金錢的抉擇之中,必須有所取舍,財主急忙松開了抱住金牛的雙手,奮力游到岸邊,撿回了奄奄一息的一條性命。我望著波光粼粼的河面閃著金子般的光輝,心想金牛什么時候會再出現(xiàn)呢?
其實,關于蒸水河里金牛的傳說不過是人的杜撰,但我仍舊癡迷于它的童話色彩,古老的傳說在平淡的生活里注入一味調(diào)味劑,調(diào)動所有人的想象,為童年的孩子構(gòu)造出一個傳奇的王國,讓不再輕易流淚的成年人再次抵達內(nèi)心的柔軟,一切寄托都埋藏在一條奔騰不息的河里了。
我不再帶有偏見而開始正視這座小城,它包羅萬象卻又生生不息,在變與不變之間完成了近十年的蛻變。在這里我經(jīng)歷了人生中許多值得紀念的時刻。經(jīng)歷人生中第一次決定命運的考試,懷著敬意閱讀船山先生的遺作,數(shù)次走進新華書店只為讀完一本小說集,感受本地企業(yè)家的家鄉(xiāng)情懷與背后的艱辛,以及遇到和我一樣匆匆的夜行人。關于西渡林林總總的碎片化印象拼湊出我眼中的這座小城,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從未如此深刻地去理解它,我不僅是一個多年來短暫停留的過客,更是一個歷史長河中的見證者。
當我站在這冰山一角觀望有限視野里的林海雪原,西渡更多的故事等著更多熱愛它的人去挖掘,請原諒一個遲鈍的人對于故鄉(xiāng)這個詞的理解太過狹窄吧。轉(zhuǎn)眼十年間,我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這座默默無聞的小城,每一次離開,都成了匆匆的奔赴。它就在這兒等我,懷著初見時的熱情,一次次擁我入懷中,又一次次目送我遠去,那不斷拉長的視線,越過山川與河流,有如慈父的眼神般柔和,又有如晨曦的光束落入了我晶瑩的瞳孔。
責任編輯:胡汀潞